第一章
工具人与小画家
我叫辛未,三十有三,未婚。独立策展人,外加一家不大不小画廊的合伙人,手下管着几只小猫三两只。圈内人抬爱,或许是忌惮我谈生意时那副不近人情的刻板面孔,送了个冰山女王的雅号。私底下,我更愿意称自己为情绪稳定的成年人——毕竟,在这个人均头脑发热、为爱痴狂的时代,保持清醒与事业心,约等于掌握了某种都市生存的独门绝技。
爱情呵,那玩意儿于我而言,好比拍卖行里那件估价过高的明代青花,远观确实流光溢彩,引人遐思。但真要砸下重金请回家,除了日日小心拂尘,生怕磕碰出半点瑕疵,实用性远不如我办公桌上那只宜家买来的九块九包邮玻璃杯。更何况,我上一尊珍品——程卓然,不仅在我这里碎成了齑粉,还划得我鲜血淋漓,连带我好不容易铺陈起来的事业版图都差点付之一炬。自那以后,我的人生信条便焊死在了爱情是奢侈品,事业才是必需品这条铁律上。我的猫,提拉米苏,是我唯一的软肋,也是我奢侈品清单上唯一能负担且乐于负担的存在——至少它不会撒谎,也不会在我背后捅刀。
这次画廊要推一个青年艺术家联展,主题是都市蜃景。人手短缺得厉害,助理小陈给我推荐了一个刚毕业的插画师,叫时见夏。简历照片倒是干净,像刚用碧浪洗过的白衬衫,眼神是那种艺术青年特有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或者说,不谙世事的蠢。我当时内心OS:行吧,年轻力壮,便宜好用,搬画框、跑腿、打杂,完美工具人。评估:年轻,听话,劳动力成本低廉,可列为‘待考察工具人’序列。
初见时见夏,真人比照片高挑些,白T恤,水洗牛仔裤,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画筒,额前碎发带着点潮湿的意味,像清晨沾着露水的青草。他递给我一个U盘,里面是他的作品集。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辛未老师,您好,我是时见夏。
声音也跟他的人一样,清清爽爽,像夏天第一口冰镇苏打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薄荷般的微凉。
我接过U盘,公事公办,声音里不带半分温度:
作品我看过一部分,概念尚可,技法还需打磨。这次布展时间紧,任务重,体力活不少,能接受吗
我打量着他,评估着这副小身板的耐用度。
他用力点头,像小鸡啄米,眼神里闪着对机会的渴望:
能!辛未老师,我很希望能参与这次展览,能学到很多东西。
我内心翻了个白眼:小屁孩,还挺上道,知道先戴高帽。嘴上却说:
那就好。明天早上九点,准时到。迟到一分钟,按旷工半天处理。
我得让他知道,我这里不是艺术学院的温室。
接下来的几天,时见夏果然成了完美的工具人。搬画框他抢着来,调整灯光他爬上爬下,买咖啡、订外卖,事无巨细,且效率惊人。最重要的是,他安静,不聒噪,大部分时间都默默地做着事,或者在我审视作品时,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像一株安静生长的植物,不引人注目,却自有其存在感。
偶尔,我会瞥见他偷偷看我。目光相触,他就像受惊的小鹿,迅速低下头,耳根泛起一层薄红。我心想:呵,小男生,定力还需修炼。被本宫的王霸之气震慑到了么还是没见过我这种发号施令还一脸莫挨老子的女人。
有一次,我盯着一幅构图略显杂乱的作品眉头紧锁,正琢磨着怎么跟艺术家沟通才能既不伤对方面子又能达到效果。时见夏忽然在我身后小声说:
辛未老师,如果……如果把左下角那抹突兀的亮色调暗,用右边主体物的延伸线条去引导视觉,会不会更有纵深感,也更符合‘蜃景’的虚实主题
我一愣,抬眼看他。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却依旧清澈,闪着对艺术的认真和一丝不确定的期盼。我按他说的在脑海里模拟了一下,嘿,还真有点意思。这小子,平日里闷声不响,倒还真有两把刷子
有点想法。
我淡淡评价,努力不让语气泄露出一丝赞赏。心里却对这个小屁孩的专业度打了个小小的问号——是惊喜的那个问号。
不过,纸上谈兵容易,实践起来未必。
他似乎因为这句不咸不淡的肯定而受到了鼓舞,嘴角微微扬起一个腼腆的弧度,像雨后初霁的天空,干净得不染尘埃。那笑容,和他偶尔从口袋里摸出来吃的薄荷糖一样,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清甜。
我迅速移开视线,心里告诫自己:辛未,清醒点,他只是个刚毕业的小孩,偶然的灵光一闪罢了。你需要的,是一个能干活的,不是一个会笑的,更不是一个会让你想起夏天这种不切实际词汇的人。事业!事业才是你的铠甲和利剑!
第二章
薄荷糖味的守护
画展筹备进入白热化,我连轴转了不知多少个日夜,铁打的身体也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警报。那天下午,刚和场地负责人敲定完所有细节,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胃里如同翻江倒海,眼前金星乱冒。
辛未老师,你脸色好差。
时见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绷紧的琴弦。
我摆摆手,试图维持最后一丝体面,强撑着:
没事,老毛病,低血糖。
说着就想去翻包里的巧克力,结果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差点栽倒。
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我。属于年轻男孩的,带着淡淡皂角和碾碎的薄荷叶混合的清新气息瞬间将我包围,意外地令人镇定,驱散了部分晕眩带来的焦躁。是时见夏。
我送您去医院。
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日的温吞,带着不容置喙的果断。
我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在小辈面前示弱尤其是在这个叫时见夏的小孩面前不可能。
不用,我歇会儿就好。
我试图推开他,却发现自己虚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真是狼狈。
不行。
他斩钉截铁,半扶半抱地把我弄到画廊的休息室沙发上,又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和几颗包装朴素的糖。
先喝点水,吃颗糖。
他把吸管递到我嘴边,眼神专注又带着点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古董瓷器。
我鬼使神差地就着他的手喝了水,又剥开一颗他塞过来的薄荷糖含进嘴里。清凉的甜意在口腔弥漫开,奇异地抚平了我胃里那股翻腾的恶心感。这糖,倒是比我包里那些昂贵的进口巧克力管用。
谢谢。
我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窘迫。
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守在一旁,直到我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然后,他坚持把我送回了家。
站在公寓门口,我看着他坚持要帮我把包拎上楼,又在我开门后,犹豫着问:
您家里有人照顾吗要不要我帮您叫个外卖,清淡点的粥
我啼笑皆非,这孩子,是真不懂人情世故还是把我当易碎品了我辛未何时需要人如此小心翼翼地‘照顾’内心OS归OS,嘴上却只是说:
不用了,时见夏,今天谢谢你。我自己可以。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平时一样疏离冷静。
他点点头,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像只被主人拒绝了陪伴的小狗。
那……辛未老师您好好休息,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目送他离开,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口气。提拉米苏蹭过来,用它毛茸茸的脑袋蹭我的小腿。我弯腰抱起它,心里却乱糟糟的。
这叫时见夏的小孩,好像……也没那么一无是处。至少,在我最狼狈的时候,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手足无措或过分殷勤,而是提供了恰到好处的帮助。那种干净利落的可靠,和他平日里呆萌安静的样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尤其是他扶住我时,那股薄荷糖似的清新气息……啧,辛未,你不会是被饿晕了,连嗅觉都产生幻觉了吧
接下来的日子,时见夏对我似乎比以前更上心了。他会不动声色地在我加班到深夜时,悄悄在我桌上放一杯温水,旁边有时还会附上一两颗他常吃的那种薄荷糖。会注意到我常去的咖啡店出了新品,然后第二天顺便买来一杯放在我手边,说听说这款评价不错,辛未老师可以试试。甚至在我因为程卓然——是的,那个阴魂不散、害我事业和情感双双跌入谷底的渣男——发来的骚扰信息而心烦意乱、不小心打翻咖啡时,他会第一时间冲过来,不是先手忙脚乱地收拾狼藉,而是先蹙着眉看我有没有烫到。
辛未老师,手没事吧
他抓过我的手,仔细检查,眉头皱得死紧,像是在检查什么珍贵的艺术品是否受损。
他的指尖温热,带着薄荷糖的微凉触感,像夏夜里微弱的星光,不灼热,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猛地抽回手,心脏漏跳了一拍。
我没事。
我故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飘,
你先去忙你的。
内心却在咆哮:辛未!你在搞什么!他比你小七岁!七岁!都可以当你弟弟了!而且,他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插画师,你一个画廊合伙人,跟他能有什么未来别忘了程卓然的教训!事业!事业才是你的命!又是他。巧合还是……这小子真有某种‘守护天使’的潜质呸!辛未,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些了!
第三章
推拉与试探的舞步
自从那次低血糖事件和咖啡惊魂后,我敏锐地察觉到,时见夏看我的眼神,除了最初的尊敬和后来的关心,似乎还多了点什么。一种……让我不太自在,却又莫名有些心慌意乱的东西。像深潭水面下涌动的暗流,看似平静,实则蕴藏着未知的力量。
我开始刻意疏远他。这颗薄荷糖太甜了,再放任下去,怕是要蛀了牙,蚀了心。不行,得赶紧‘清仓处理’。
布展工作接近尾声,我以你已经超额完成任务,表现很好,接下来你可以专注于自己的创作了,画廊这边暂时不需要额外人手为由,试图提前解雇他。我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他愣住了,手里的调色盘差点掉在地上,颜料溅了几滴在他干净的白T恤上,像晕开的泪痕:
辛未老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那双干净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和不解,像被遗弃在雨天街角的小鹿。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语气却更冷硬:
没有不好。只是画廊不需要你继续帮忙了,薪水我会足额照付,还会给你一笔奖金,算是对你这段时间辛勤付出的肯定。
他抿紧了唇,固执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坚持:
我不要奖金。我想留下来,直到展览顺利开幕。这是我参与的第一个正式展览,我想……我想看到它最好的样子。
我内心OS:小屁孩还挺有责任心。但不行,不能再让他待在我身边了。我怕自己那颗尘封已久、布满裂痕的心,会不小心被他那该死的纯粹给撬开一条缝。一旦开了缝,那些被我强行压抑下去的,对温暖的渴望,对真诚的向往,恐怕会像洪水猛兽般冲出来。
随你。
我丢下两个字,转身就走,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怕再多看一秒,我的决心就会动摇。
然而,时见夏这小子,属牛皮糖的吗撵都撵不走。他依旧每天准时出现,默默地做着收尾工作,检查每一个细节。见我忙得焦头烂额,会适时递上一杯我常喝的黑咖啡,里面破天荒地放了半块方糖——他说,辛未老师,您最近太累了,黑咖啡太苦,对胃不好。
我嘴上说着谁让你自作主张加糖的,我不喜欢甜的,身体却诚实地接过来喝了。那点微弱的甜,确实奇异地缓解了舌尖的苦涩,也似乎,缓解了一丝心底的疲惫。我立刻警惕起来,将这点异样归咎于工作压力太大导致的味觉失调。
有一次,我妈又打电话来催婚,言辞恳切,却字字如针,说什么隔壁王阿姨的女儿,比你小两岁,二胎都会打酱油了,你辛未再挑剔下去,就真成老姑娘了,我挂了电话,心情烦躁到极点,一个人躲在画廊的储藏室里抽烟。这是我的秘密,一个不为人知的宣泄口,连最亲近的助理都不知道。
时见夏却像有雷达似的找了过来。他看到我指间的烟,没有惊讶,也没有指责,只是默默地从我手里拿走烟,掐灭在旁边一个废弃的颜料空罐子里。动作果断但不粗暴。
辛未老师,
他声音低低的,像怕惊扰到什么,
我知道您心情不好。但是,抽烟解决不了问题,还伤身体。
我冷笑一声,烟雾缭绕中,我的脸想必是模糊不清的:
那你告诉我,什么能解决问题找个男人嫁了,生个孩子,然后像我妈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圆满’的女人时见夏,你太年轻,不懂成年人的烦恼。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很深的理解,这让我有些意外:
我解决不了您的问题。但我可以……陪您待一会儿。
然后,他就真的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陪着。储藏室里光线昏暗,只有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他干净的侧脸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和颜料的松节油味,以及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薄荷清香。那一刻,我心里那股因为催婚和对未来的焦虑而筑起的高墙,仿佛被他这种无声的陪伴,温柔地凿开了一个小孔。这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义正言辞地劝我戒烟,或者干脆避开我这个‘不良示范’吗他这样安静地待着,反而让我那些尖锐的刺无处安放。
展览开幕前夜,大家一起聚餐庆祝。我被几个合作方轮番敬酒,有些招架不住。毕竟,酒量这种东西,并不会随着年龄和职位的增长而提升。时见夏不动声色地替我挡了好几杯。有人开玩笑说:小夏可以啊,这么护着辛总监,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
时见夏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像熟透的番茄,却还是挺直了脊背,认真地说:
辛未老师很照顾我,我理应照顾她。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孩子太实诚了,容易吃亏。也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表达感谢。我端起酒杯,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饭局散场,我喝得有点多,走路都有些晃。夜风微凉,吹得我有些清醒,也有些……大胆。时见夏坚持要送我回家。
时见夏,
我借着酒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
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喜欢我啊
我说完就有些后悔,这根本不像我辛未会说的话。
他脚步一顿,侧过头看我,路灯在他清澈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像揉碎了的星辰。良久,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是。
一个字,干脆利落,像他的人一样纯粹直接。
我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酒醒了大半,炸毛了:
你!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喜欢!我比你大那么多!我……我都可以当你阿姨了!
我语无伦次,只想逃离这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坦诚。疯了,时见夏这小子是疯了!我也快疯了!辛未,你清醒一点,这不是你能玩得起的游戏!
年龄不是问题。
他打断我,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
辛未,我喜欢你。喜欢你的专业,喜欢你的坚强,也喜欢你偶尔露出的脆弱。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画廊合伙人辛未老师,而是因为你就是你,辛未。
我落荒而逃。像一个怯懦的逃兵,丢盔弃甲,仓皇奔向自以为安全的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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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意外的薄荷吻与升级的矛盾
我开始疯狂躲避时见夏。我甚至想过,要不要干脆给他放个长假,或者直接把他推荐到其他城市的画廊去——美其名曰给他更好的发展平台。我躲的不是他,是我自己那颗不争气的心。辛未啊辛未,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然而,命运这玩意儿,总喜欢在你最想按暂停键的时候,给你来个快进,或者说,当头一棒。
画展大获成功,庆功宴设在一家颇有格调的酒吧。我本不想去,但作为主要负责人,实在推脱不了。想着人多眼杂,灯红酒绿,时见夏应该没机会凑到我跟前。我只需要维持住我冰山女王的得体笑容,应付完场面就好。
结果,我还是低估了酒精的威力,以及某些职场油腻男的不怀好意。一个合作公司的老总,仗着几分酒意,开始对我动手动脚,言语也越发轻佻,眼神在我身上游移,令人作呕。我强压着怒火,正想发作,用我最擅长的刻薄言语让他下不来台,一只手突然横亘在我与那油腻男之间,紧接着,时见夏清冽的声音响起,像一把锋利的冰锥刺破了污浊的空气:
先生,请您自重。辛未老师不胜酒力,这杯酒,我代她敬您。
说着,他端起我面前那杯几乎没动的烈酒,一饮而尽。动作干净利落,眼神冷冽,与他平日温和的模样判若两人。
那老总面子挂不住,还想说什么,被时见夏那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看得悻悻然闭了嘴,嘟囔了几句便转向了其他目标。
我看着时见夏替我挡酒,替我解围,心里五味杂陈。这小子,平时看着温温吞吞,像只无害的小白兔,关键时刻倒挺爷们儿,有几分血性。但很快,我又将这份欣赏压了下去——他还是太年轻,不懂得明哲保身,这样很容易得罪人。
庆功宴结束,我果然又喝高了。这次比上次更严重,简直是断片边缘。我只记得时见夏扶着我,周围吵吵嚷嚷,灯光迷离旋转,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意识像沉入深海,一片黑暗。
再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头痛欲裂,宿醉的后遗症让我只想死。我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晚那套,但外套被妥善地搭在床尾的衣架上。房间布置简洁清爽,带着一丝淡淡的、熟悉的……薄荷味
这是哪里我脑中警铃大作。
我正惊疑不定,房门开了,时见夏端着一杯水走进来。他穿着简单的灰色家居服,头发还有些微湿,像是刚洗漱过,额前的碎发柔顺地垂着,少了几分平日在画廊的拘谨,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辛未老师,您醒了头还疼吗我给您准备了蜂蜜水。
他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温和。
我脑子嗡的一声,昨晚的零星片段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放:酒吧门口,我好像吐了他一身……然后,他好像把我背了起来……再然后……天啊,我做了什么
昨晚……我……
我声音干涩,试图回忆起更多细节,却只是一片混沌。
时见夏的脸微微泛红,他低下头,避开我的视线,解释道:
昨晚您喝多了,吐了之后就睡着了。我不知道您家钥匙在哪里,您手机也设置了密码,联系不上您的家人或助理。我家就在附近,所以……就擅自带您回来了。
我松了口气,又莫名地有点……失落呸!辛未,你清醒一点!你在期待什么
就在这时,我嘴唇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异样的触感,一丝丝凉,一丝丝甜,像……像梦里不小心含了一颗薄荷糖,醒来后那点微甜和微凉还萦绕不去,提醒着某些失控的片段。
我猛地抬头看向时见夏,他的嘴唇……好像也有些微肿,颜色比平时略深一些。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我脑海中炸开,像一道惊雷。
时见夏,
我声音干涩,心脏狂跳不止,
昨晚……我们是不是……
他抬起头,眼神躲闪,耳根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他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最后,像是豁出去一般,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对不起,辛未老师。昨晚……我没忍住,亲了您。
轰!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道雷劈中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辛未,一个信奉爱情是奢侈品的独立女性,一个在情场上被程卓然那种人渣狠狠伤害过的过来人,居然被一个小自己七岁的、刚出校门的小屁孩,给……亲了还是在我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这简直是职业生涯的滑铁卢,不,是整个人生的污点!
愤怒、羞耻、荒唐、还有一丝丝……被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悸动,像失控的野草般疯狂滋长。
时见夏!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
你……你……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
他猛地鞠了一躬,九十度的标准姿势,像个做错事等待惩罚的小学生,
我知道这样很卑鄙,趁人之危。您可以骂我,打我,或者……报警。
看着他那副可怜巴巴又倔强不屈的样子,我所有的怒火,突然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我能说什么说他无耻可他眼神那么干净,道歉那么真诚。说我不愿意可我内心深处,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抗拒,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被惊扰后的慌乱与悸动。我能怎么办报警说他非礼我自己也喝得烂醉如泥,说出去谁信只会成为圈内新的笑柄。
出去。
我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无力,
让我一个人静静。
时见夏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最终,他还是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我抱着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那个意外的吻,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浪。我不得不承认,当他清冽的唇覆上我的那一刻,即便是在混沌的醉意中,我也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令人心悸的温柔。带着薄荷的清凉,和少年独有的干净气息。
但理智很快占了上风。辛未,别傻了。一个吻能代表什么他年轻,冲动,或许只是一时兴起,荷尔蒙作祟。而你呢你有你的事业,你的过去,你那颗千疮百孔、再也经不起折腾的心。
更何况,程卓然的阴影还在。当年,他不也是信誓旦旦,说爱我的一切,说我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女人吗结果呢事业稍有起色,就嫌我强势,不懂温柔,转头就找了个比我年轻、比我楚楚可怜的小白花。男人,尤其是年轻男人,他们的喜欢能有多长久
不行,我不能重蹈覆辙。尤其不能栽在一个比我小这么多的弟弟手里。这风险太大了,我输不起。
第五章
现实的重压与内心的暗涌
那次意外之吻后,我和时见夏的关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局。我刻意回避他,甚至开始认真考虑将他推荐给其他城市的画廊,美其名曰给他更好的发展平台,年轻人应该多出去闯闯。眼不见为净。送走这颗定时炸弹,你好我好大家好。
时见夏却比我想象的更执着,或者说,更沉得住气。他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画廊,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试图有意无意地靠近我,而是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创作中。他的插画风格越发成熟,色彩运用更大胆,主题也更深刻,开始在一些小型艺术比赛中崭露头角。他会把获奖的消息第一个告诉我,通常是通过助理小陈转达,眼神里带着小小的期盼,像等待主人夸奖的小狗,却又不敢直接摇尾巴。
我只能公事公办地让小陈代为恭喜他,然后迅速转移话题。
提拉米苏似乎很喜欢时见夏。每次他来画廊加班,如果我把提拉米苏也带了来(主要是为了避免它一只猫在家制造破坏),它总会主动蹭到时见夏脚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甚至会跳上他的腿,蜷缩成一团打盹。时见夏会温柔地挠它的下巴,一人一猫,画面和谐得刺眼。连猫都叛变了,这世道!我心里暗骂,却又不得不承认,那画面,确实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我妈的催婚电话越来越频繁,内容也越来越离谱,甚至开始给我安排各种奇葩的相亲对象,从离异带娃的油腻大叔到妈宝啃老的巨婴男,无所不包。我烦不胜烦,却又无力反驳。原生家庭对稳定的执念,像一张无形的网,勒得我喘不过气。
而程卓然,那个阴魂不散的前任,不知从哪里得知了画展的成功,又开始隔三差五地联系我,时而忏悔当年不懂珍惜,时而暗示自己如今事业有成,想与我再续前缘。他的出现,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再次撬开了我尘封的伤疤,提醒我爱情的虚妄和善变,以及男人这种生物的不可靠性。
每当这时,时见夏那双干净纯粹的眼睛,和他身上那股薄荷糖般的清新气息,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我脑海。我知道,我在动摇。我在害怕。我害怕自己会像飞蛾扑火一样,再次投入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
一天,助理小陈神神秘秘地告诉我:
辛未姐,我听说……时见夏好像拿到了一个去法国巴黎高等美术学院交流学习的机会,为期一年。听说名额非常难得,是他们学校教授极力推荐的。
我心里一紧,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呼吸都停滞了半秒。法国巴黎一年
那晚,我破天荒地主动约了时见夏,在我们画廊附近那家我常去的咖啡馆——当然,是我常去,他顺便也常去。
听说,你要去法国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
时见夏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没有加糖,是他后来养成的习惯。他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看我,眼神深邃,像藏着一片宁静的湖:
嗯。一个很好的机会。
那……恭喜你。
我说,声音干涩,心却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沉。他要去法国了一年也好,距离产生美,或者,距离产生遗忘。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辛未,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而不是辛未老师,声音低沉而认真,
你会等我吗
我愣住了。他眼神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像那天在路灯下向我告白时一样,又像那晚在我醉酒后,他低声承认亲吻我时那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执拗。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等他我凭什么等他我们算什么关系一个意外的吻几次心照不宣的关心几颗他送的薄荷糖辛未,你清醒一点!他是夏日炽热的阳光,而你是经历过风霜的秋叶。阳光再好,也暖不透早已冰封的心。更何况,你承担不起这份纯粹,也给不了他想要的未来。
时见夏,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声音里带着刻意的疏离,
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法国是个好地方,巴黎更是艺术之都,你应该去追求你的梦想,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至于我……我比你大,经历也比你复杂。我们不合适。
我把所有现实的顾虑都搬了出来:年龄差,事业前景,世俗眼光,还有我那颗不敢再轻易交付的、被程卓然伤得千疮百孔的心。我说得又快又急,像是在说服他,更像是在说服我自己。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直到我说完,他才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些都是你真实的想法吗还是……你只是害怕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是啊,我害怕。我怕得要死。
我画了一幅画,想送给你。
他从随身的画筒里取出一卷画,在我面前慢慢展开。
画上,是一个女人,穿着深色的职业套装,坐在画廊巨大的落地窗边,怀里抱着一只慵懒的橘猫。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夜景,灯火璀璨如星河,却显得有些清冷孤寂。女人的侧脸线条坚毅,眼神却透过玻璃望向远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深深的孤独。那神态,那气质,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分明就是我,辛未。
而在画的右下角,一缕微弱的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女人脚边,那里,悄悄地放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薄荷糖,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我的心,像被重锤狠狠击中,瞬间四分五裂。他懂我。这个比我小七岁的男孩子,他看透了我所有的伪装和坚硬,看到了我内心深处的孤独和渴望。他怎么会……他怎么会画出我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孤独那扇窗,那只提拉米苏,那份无人知晓的落寞……还有那颗卑微却固执地散发着微光的薄荷糖……时见夏,你究竟是什么人
辛未,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像绷紧的弓弦,
我知道你有很多顾虑,有很多害怕。我不逼你。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喜欢你,从第一次在画廊看到你,雷厉风行地安排一切,却在无人时对着一幅画出神的时候,就喜欢上了。
这颗薄荷糖,
他指着画,声音温柔却坚定,
代表我。我希望,能给你一点点甜,一点点清凉,在你觉得苦涩和疲惫的时候。无论我走到哪里,这份心意都不会变。
我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了。我迅速低下头,不敢让他看到我的失态。
第六章
短暂爱过,或正在爱着
我最终还是没有给出时见夏想要的答案。或者说,我用沉默和逃避,给出了一个残忍的答案。
在他出发去法国的前一天,他来画廊向我道别。提拉米苏懒洋洋地趴在他脚边,用脑袋蹭着他的裤腿,似乎也察觉到了离别的气息,发出呜呜的叫声。
这个,
他递给我一个小小的铁盒,是他平时装薄荷糖的那种,只是这个是全新的,上面用他特有的细腻笔触手绘了一只歪着脑袋的小猫,像极了提拉米苏。
是我平时喜欢吃的薄荷糖。希望你……偶尔也会想起我。
我接过那盒薄荷糖,入手冰凉,像他指尖的温度。这盒薄荷糖,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那些被我强行压抑下去的情感,恐怕会倾巢而出。辛未,你敢吗我问自己。
时见夏,
我终于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那双依旧清澈如初的眼睛,
谢谢你。也……祝你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我说得干巴巴的,像在念悼词。
他笑了,笑容依旧干净,像雨后的天空,却带着一丝释然和……不易察觉的落寞。
我会努力的。辛未,你也要好好的。
我们没有拥抱,没有承诺,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道别。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我读不懂也承受不起的情绪。然后,他转身离开。那背影,挺拔而坚定,像一株即将去远方迎接阳光雨露的白杨,带着少年的决绝和对未来的憧憬。去吧,去飞吧。我这里,不是你的良港。
他走后,画廊似乎一下子空旷了许多。我偶尔会在加班疲惫时,习惯性地想找一杯放了半块方糖的黑咖啡,却只找到速溶的苦涩。我会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摸索,却只摸到冰冷的手机和坚硬的钥匙。
那盒薄荷糖,我一直放在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用一堆无关紧要的文件压着,没有打开。像一个不愿触碰的秘密,也像一个未完成的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冰山女王辛未。我努力工作,拓展人脉,把画廊经营得有声有色,甚至开始筹备自己的独立策展项目。我妈依旧催婚,程卓然依旧偶尔通过各种渠道发来骚扰信息,但我已经能更平静地处理这一切,或者说,更麻木。
只是,在某个深夜,独对窗外万家灯火,怀里抱着温热的提拉米苏时,我会想起时见夏。想起他干净的笑容,清澈的眼神,想起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薄荷糖气息,想起他曾带给我的,短暂却真实的温暖和心动。想起那幅画,那颗孤独角落里的薄荷糖。
一年后,时见夏从法国回来了。他的画作在国际青年艺术家大赛中获了奖,声名鹊起,成了炙手可热的新锐艺术家。他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各大艺术媒体的头条。他没有主动联系我。我想,他大概已经把我这个不识好歹的故人,连同那些青涩的往事,一起封存在了记忆的角落。
我们是在一个行业酒会上重逢的。他比以前更成熟,也更耀眼,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眉宇间多了几分从容和自信,身边围绕着许多祝贺和攀谈的人。我远远地看着他,端着一杯琥珀色的苦艾酒,没有上前。苦艾酒,先苦后甜,或者,只有无尽的苦涩。时见夏,你这颗薄荷糖,曾是我苦涩生活里唯一的甜。如今,再见你,依旧光芒万丈,而我,还是那个在都市丛林里独自舔舐伤口的辛未。
他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目光,穿越人群,朝我看来。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却多了几分沉淀和了然,像历经风雨后更加深邃的海。
他朝我举了举杯,微微一笑,笑容依旧干净,却不再是当初那种带着羞涩的弧度,而是带着成年人的礼貌和疏离。
我也回以一笑,同样礼貌而疏离,然后,将杯中的苦艾酒一饮而尽。那辛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极了此刻我复杂的心情。
未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或许,我们会像两条相交线,短暂交汇后,便渐行渐远,各自奔赴不同的人生。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命运又会安排我们再次相遇,那时,我们又会是怎样的心境
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我鬼使神差地拉开那个尘封已久的抽屉,拿出了那个画着小猫的铁盒。打开它,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晶莹剔透的薄荷糖。
我剥开一颗,放进嘴里。清凉的甜意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夏日的青涩气息,还有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微苦。
辛未想,或许,爱情这奢侈品,她也曾短暂地拥有过那么一小块,像这颗薄荷糖一样,虽小,却足以在记忆里留下清晰的印记。这就够了。至少,她知道,她不是一块完全干涸的土地,也曾有过时见夏这样一场短暂而清澈的雨。
也许,我曾短暂爱过他。
或者,我只是,将那份悸动,小心翼翼地,存放在了心底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像这盒薄荷糖一样,舍不得轻易触碰,却也,舍不得彻底遗忘。
而提拉米苏,从我的腿上跳下来,走到食盆边,不满地叫了一声,仿佛在说: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女人,罐头才是永恒的。
我笑了。是啊,罐头才是永恒的。事业,也是。
至于爱情……随缘吧。
至少,我知道,这世上,曾有一个像薄荷糖一样的少年,认真而勇敢地,喜欢过我,也曾试图照亮过我孤独的角落。
这就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