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柴禾里的烟火人间 > 第一章

温女士,您丈夫的表哥主张这房子应该有他们老傅家一半。
调解员推过来的文件在桌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盯着那个鲜红的指印,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张铁柱揪着我头发往结婚证上按手印的模样。法院的暖气开得太足,烘得我眼眶发烫。
带着绳子进山那天,我是想随他去的。
调解室瞬间安静下来。傅家那群人像被掐住脖子的鸡,连最泼辣的表嫂都忘了嚷嚷。他们当然不知道,1983年冬天傅知川找到我时,我手腕上还缠着那截浸血的麻绳。
——
1978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早。我缩在柴房角落,透过漏风的门缝数着迎亲队伍的鞭炮声。二十六响,比村支书家闺女出嫁时少了整整十响。
死丫头还不滚出来!继母踹开木门,冰碴子簌簌落在我打满补丁的棉袄上,张家可是给了三百斤粮票的!
红盖头罩下来的瞬间,我闻到一股霉味。这盖头去年娶张家大儿媳时用过,沾着洗不掉的鸡血。继母掐着我胳膊往驴车上拽,指甲陷进昨晚被继父用皮带抽出来的伤口里。
再哭丧着脸,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继父往车辕上磕烟袋锅,火星子溅在我裸露的脚踝上。我死死攥住藏在袖口的剪刀,那是村尾知青点的林姐姐偷偷塞给我的。
驴车颠过结冰的田埂时,盖头下闪过一道银光。张铁柱提着杀猪刀站在晒谷场,刀尖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血丝。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刚宰了不肯让路的看门狗。
新娘子来咯!
起哄声里,有人往我怀里塞了个粗瓷碗。碗底沉着三粒发霉的花生,这是张家给我的嫁妆——比当年买那头母驴还少付了五块钱。
拜天地时,张铁柱身上的酒气熏得我作呕。他踹我膝窝强迫我跪下,掌心汗津津的像刚剥下来的猪皮。堂屋供桌上摆着张老太爷的遗像,相框玻璃裂了道缝,正好横在他混浊的眼球中间。
夫妻对拜!
我弯腰的瞬间,剪刀从袖口滑出来,当啷一声砸在青砖地上。满堂哄笑突然凝固,张铁柱的拳头比骂声来得更快。
贱货敢带凶器!他揪着我头发往供桌上撞,红盖头飘落时,我额角的血溅在早生贵子的喜联上。透过肿起的眼皮,我看见婆婆正在数份子钱,蘸着唾沫的手指头捻得飞快。
洞房是西厢的柴房改的,墙缝里还塞着陈年的麦秸。张铁柱扯我腰带时,我咬了他手腕。这口咬得狠,咸腥的血涌进喉咙时,他抄起门后的顶门栓就往我肋下捅。
买来的母狗还敢咬人他压在我身上撕衣裳,酒气混着口臭喷在我脸上,老子今天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我数着房梁上挂着的腊肉,一共七块。数到第三遍时,身下的稻草已经被血浸透了。窗户外头,婆婆正跟人夸耀:我家铁柱能干,新媳妇过门头晚就怀上才好咧!
鸡叫头遍时,张铁柱打着呼噜滚到一旁。我摸到床脚的剪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蓝光。就在我要往他脖子上扎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要死啊大半夜的!张铁柱骂骂咧咧起身,抄起顶门栓往外走。我趁机把剪刀藏进裤腰,冰凉的铁片贴着皮肤,冻得我一哆嗦。
院子里,他家养的大黄狗正瘸着腿哀嚎。狗脑袋上肿着个大包,旁边扔着块沾血的石头。张铁柱抡起顶门栓就往狗身上砸:叫你吵老子睡觉!
铁柱哥别打!墙头翻下来个黑影,我认出是知青点的林建军。他手里攥着个破布袋,说话时眼睛一直往我这边瞟,我、我来送温同志的嫁妆......
放你娘的屁!顶门栓结结实实砸在林建军背上,他扑倒在雪地里,布袋摔出来两本红宝书。张铁柱踩着书皮拧脚尖:你们这些臭老九,还敢惦记老子的女人
我死死咬住嘴唇。那根本不是红宝书——林姐姐说过,她们要送我套《赤脚医生手册》当新婚礼物。现在书皮底下露出来的,分明是妇科常见病防治的插图。
滚!张铁柱一脚踹在林建军腰眼上,转头冲我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贱货,明天再收拾你!
等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我爬到雪地里摸那两本书。插图页已经被撕得只剩半张,借着月光,我看见妊娠期出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旁边画着个简笔小人跪在地上擦血。
——
温女士温女士调解员敲桌子的声音把我拽回2023年,关于房产抵押文件,您需要补充说明吗
我摸了摸棉袄内兜。硬皮笔记本的棱角抵着心口,那是傅知川教我用辣椒符号记账的本子。现在里头夹着三样东西:1998年的胃癌诊断书、2010年女儿的手术缴费单,还有张泛黄的自行车钢印拓片。
调解员同志,我要更正一点。我把老花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掏出那本蓝皮房产证,这房子从来不在傅家名下——知川入赘那天,就签了放弃产权声明书。
傅家表嫂突然尖叫起来,染着红指甲的手就要来抢我胸口的本子。我侧身躲开,三十年前在建筑工地扛水泥练出的膀子力气,轻易就把她按回座位上。
不可能!她丈夫——傅知川那个在税务部门当领导的远房表哥,终于撕破脸皮拍桌子,当年矿上赔的抚恤金......
赔的是工伤保险,不是遗产。我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塑封过的信纸,1988年的钢笔字迹已经晕开,但自愿将全部所得用于温念母女生活几个字依然清晰,要看看公证处备案录像吗知川按手印那天,你们没一个人来医院。
调解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穿白大褂的姑娘探头进来:温阿姨,您该做化疗了。
我撑着桌子站起来,拆迁补偿协议正好飘到傅家表嫂脚下。她弯腰去捡时,后脖颈露出一大块褐色瘢痕——和当年张铁柱用烧火棍烫在我锁骨上的一模一样。
明天同一时间,咱们继续。我拽了拽棉袄下摆,盖住腰间挂着的尿袋。
——
1983年冬,大雪封山。
我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数着肋骨上的淤青。
三天前,我终于从张家逃了出来。张铁柱喝醉了,抡起烧火棍往我肚子上砸,我趁他醉倒在猪圈旁时,抓起灶台上的菜刀,一刀砍断了他拴我的铁链。
雪下得很大,我赤着脚跑了十几里地,脚底被冰碴割得血肉模糊。破庙的屋顶塌了一半,寒风裹着雪粒子往里灌,我缩在神像后面,牙齿咬得咯咯响。
听说张家媳妇跑了
啧,一个买来的女人,还敢跑抓回来不得打死
庙外传来男人的说话声,我浑身一僵,手指死死抠进泥地里。是村里那几个光棍,他们常在夜里游荡,专挑落单的女人下手。
听说她躲在这儿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摸到一块碎瓦片,攥在手里,指节发白。
进去看看!
门被踹开的瞬间,我猛地举起瓦片——
叮铃——
一阵清脆的铃声突然从风雪里传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抬头,看见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停在庙门口,车把上挂着的搪瓷缸被风吹得叮当作响。车旁站着个男人,高瘦,棉袄洗得发白,鼻梁上架着副断了腿的眼镜,用麻绳勉强绑着。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那几个光棍,声音很平静:几位大哥,这是要干啥
关你屁事!领头的王癞子啐了一口,这娘们是张铁柱家的,我们正要‘送’她回去呢!
男人没说话,只是从车后座解下个布包,慢条斯理地打开——里面是把锈迹斑斑的斧头。
巧了,我刚从林场回来。他掂了掂斧头,笑了笑,要不,一起聊聊
王癞子脸色变了变,骂骂咧咧地走了。
破庙里又安静下来。
男人把斧头放回去,推着自行车走近几步,却没进庙,只是站在门槛外,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放在地上推过来。
趁热吃。
我没动,警惕地盯着他。
他也没勉强,转身去收拾自行车上的东西。我这才注意到,他车后座上绑着个旧木箱,箱角磨得发亮,像是常年奔波留下的痕迹。
你是谁我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回头,镜片后的眼睛很温和:傅知川,新来的代课老师。
我愣住。
村里小学早八百年就黄了,哪来的老师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惑,笑了笑:村长让我来的,说村里缺个教娃娃认字的。
我冷笑:村长他恨不得全村都是文盲,好继续当他的土皇帝。
傅知川没接话,只是从木箱里拿出个铁皮饭盒,打开,里面是半盒冒着热气的野菜汤,汤面上浮着几点油星。
吃吧,他说,没毒。
我盯着那盒汤,突然鼻子一酸。
五年了,没人给我一口热饭吃。
三天后,村长家。
你要她村长眯着眼,上下打量傅知川,这女人可是张铁柱家的,你确定要惹这个麻烦
傅知川没说话,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推过去。
村长展开一看,脸色变了:你……你是下放的
傅知川点头。
村长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突然咧嘴笑了:行啊,反正张家也不要她了,你带走呗。
他转向我,眼里带着嘲弄:温念,你运气不错,有人要你了。
我没吭声,只是攥紧了袖子里的剪刀。
傅知川看了我一眼,突然说:不是‘要’,是‘娶’。
村长一愣:啥
我说,傅知川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要娶她,明媒正娶。
那天晚上,傅知川推着自行车,带我去了他的住处。
说是住处,其实就是生产队废弃的仓库,墙角堆着发霉的麻袋,窗户漏风,但至少比破庙暖和。
他点起煤油灯,从木箱里拿出条干净的床单铺在木板床上,又翻出件旧棉袄递给我:你先凑合穿。
我没接,只是盯着他:你到底图什么
他动作一顿,抬头看我:什么
你一个文化人,为什么要娶我我冷笑,别说你是菩萨转世,见不得人受苦。
傅知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箱底抽出一本书,递给我。
《安娜·卡列尼娜》。
我愣住。
读过吗他问。
我摇头。
他翻开书页,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纸,上面写满了字,像是诗。
我以前是教文学的,他轻声说,后来……出了点事,被下放了。
我盯着那首诗,突然发现字迹很眼熟——和当年林姐姐偷偷塞给我的纸条一模一样。
你认识林建军我猛地抬头。
傅知川眼神变了:你见过他
他死了,我哑着嗓子说,两年前,张铁柱带人把他打死了,说他勾引良家妇女。
傅知川的手指微微发抖,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他合上书,轻声说:睡吧,明天我去找村长开证明。
我没动,依旧盯着他: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娶我
煤油灯的光晕里,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清晰。
因为,他顿了顿,声音很轻,你值得被当个人对待。
第二天,村长家门口围满了人。
傅知川要娶温念疯了吧!
听说他是‘有问题’的人,娶个二手货,倒也般配!
我站在人群外,听着那些刺耳的议论,手指死死掐进掌心。
傅知川却像没听见一样,径直走进村长家,不一会儿,拿着张盖了红印的纸出来。
走吧,他冲我伸出手,去公社领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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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动。
怎么他问。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不怕张铁柱来找你麻烦
傅知川笑了,从自行车把上解下那个搪瓷缸,递给我:拿着。
我愣愣地接住。
以后,他轻声说,谁敢动你,我就用这个砸烂他的脑袋。
阳光下,搪瓷缸反射的光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死死攥住它,像是攥住了这辈子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1985年,春。
傅知川在记账本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辣椒,抬头冲我笑:今天的鸡蛋,记好了。
我盯着那个红彤彤的符号,突然觉得脸颊发烫。
这是他教我的第一个字。
自从嫁给他,我的日子像做梦一样。他教我认数,教我写自己的名字,甚至带我去赶集,用攒了半年的粮票换了根红头绳。
为啥是辣椒我捏着记账本,小声问。
傅知川推了推断腿的眼镜,眼里带着笑:因为你辣。
我愣住。
第一次见面,你举着瓦片要拼命的样子,他比划了一下,像个小辣椒。
我低头,看着账本上那个红辣椒,突然鼻子一酸。
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夸我。
赶集那天,太阳毒得厉害。
傅知川蹲在供销社门口,用三斤粮票换了根红头绳,小心翼翼地系在我手腕上。
好看。他轻声说。
我没敢抬头,怕他看见我通红的眼眶。
傅老师!突然有人喊他。
我抬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姑娘,辫子上扎着崭新的红绸带,一看就是城里人。
傅知川站起身,表情有些复杂:苏同志。
真是你!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我调来公社小学了,校长说你在村里代课,我特意来看看!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顿了顿:这位是……
我妻子。傅知川语气平静。
姑娘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又恢复自然:你好,我叫苏梅,是傅老师的……老同学。
我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袖口和粗糙的手,突然想把红头绳藏起来。
温念。我哑着嗓子说。
苏梅似乎想说什么,傅知川却突然拉住我的手:我们该回去了。
他手心很暖,我却觉得指尖发冷。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傅知川在油灯下改作业,眼镜片上反射着细碎的光。
她是谁我终于忍不住问。
笔尖顿了顿,他抬头:大学同学。
只是同学
傅知川放下笔,轻轻叹了口气:她父亲是革委会的,当年……我的问题,就是她父亲定的。
我猛地坐起身。
那她来找你干什么
傅知川摇头:不知道。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问: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娶我。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傅知川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过了很久,他轻声说:温念,你记住,我这辈子做过最对的事,就是娶你。
我攥着被角,眼泪砸在手背上,烫得生疼。
三天后,张铁柱出狱了。
消息是王癞子带来的,他蹲在田埂上,咧着一嘴黄牙笑:温念,你前夫说要来找你叙旧呢!
我手里的锄头咣当掉在地上。
傅知川正在教孩子们念课文,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
我摇摇头,示意没事。
但当晚,我们家门口就被泼了粪。
贱货!敢偷汉子!张铁柱的骂声在夜里格外刺耳,老子弄死你们!
傅知川抄起顶门栓就要出去,我死死拉住他:别!他带了人!
果然,门外影影绰绰至少四五个黑影。
傅知川咬牙,突然转身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掀开盖子——里面是把猎枪。
我惊呆了:你哪来的
林建军留下的。他声音很低,当年他被打死前,偷偷塞给我的。
我浑身发抖,突然明白傅知川为什么一直留着这本书。
《安娜·卡列尼娜》里夹着的,从来不是诗。
是血债。
第二天,公社来了人。
傅知川!有人举报你私藏禁书,散布反动言论!
我冲出门,看见傅知川被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按在地上,眼镜摔在泥里。
你们干什么!我扑上去,却被一把推开。
滚开!包庇反革命分子,连你一起抓!
傅知川抬头,嘴角带着血,却冲我轻轻摇头。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把他拖走,指甲掐进掌心,血顺着指缝往下滴。
批斗会定在三天后。
村里人像过节一样兴奋,孩子们追着戴高帽的牛鬼蛇神扔石头。
我躲在人群最后,看着傅知川被推上台,脖子上挂着反革命分子的牌子。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口号声震天响,我却在嘈杂中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傅老师不可能有问题!
是苏梅。
她站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喊:我作证!他早就改造好了!
台下瞬间安静了。
公社领导皱眉:苏同志,你确定
我确定!苏梅挺直腰板,我爸是苏志刚,他的话总不会错吧
领导们交换了个眼神,态度立刻软化了:既然是苏主任的女儿作保……
我站在人群里,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原来这就是她的目的。
暴雨来得突然。
批斗会草草结束,人群四散奔逃。我躲在树后,看着苏梅扶着傅知川往公社宿舍走。
雨下得很大,我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冷。
突然,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了傅知川的脸——
他在看我。
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
我愣在原地,直到他们走远,才反应过来——
他早就知道我会来。
半夜,我摸黑溜进公社宿舍。
傅知川靠坐在床头,额角的伤口已经结痂。
你怎么进来的他哑着嗓子问。
我举起手里的搪瓷缸,上面沾着泥:从后窗爬进来的。
傅知川笑了,牵动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我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给你。
他打开,愣住了——是半只烧鸡。
哪来的
偷的。我实话实说,从张铁柱家。
傅知川盯着我看了很久,突然伸手把我拉进怀里。
温念,他声音发抖,你真是个小辣椒。
我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突然觉得,这辈子值了。
1988年,云南某建筑工地。
傅知川咳出血的时候,我正在工棚里数今天的工钱。
血滴在水泥地上,像一朵暗红的花。
没事,他抹了把嘴角,冲我笑,灰大,呛的。
我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手里的记账本——那本他教我画辣椒符号的本子,现在记满了工头和包工头的名字,后面跟着欠我们的工钱数。
明天别上工了。我把本子塞进裤腰,那里还缝着我们的全部积蓄,三百二十七块六毛。
傅知川摇头,从兜里掏出个烤得焦黑的土豆递给我:再撑半个月,等发了钱,就带你去医院。
我知道他说的去医院不是为他自己,是为我肚子里已经四个月的孩子。
工棚外,暴雨将至的闷热裹着水泥灰往肺里钻。远处,包工头正搂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往办公室走,笑声刺耳。
我第一次发现傅知川咳血,是在半年前。
那时我们刚逃到云南。
张铁柱带着人砸了我们的家,举着猎枪说要清理门户。傅知川把我推上火车时,后背挨了一铁锹,血浸透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没事,他在摇晃的车厢里还冲我笑,云南暖和,养人。
可云南的冬天也冷。我们睡在桥洞下,他用身体给我挡风,咳得整夜睡不着。后来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工地,工头却克扣工钱,一个月只给三十块,还动不动就打人。
老傅!过来搬水泥!工头的吼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傅知川站起身,揉了揉我的头发:晚上食堂有肉,我给你留。
我看着他瘦得突出的肩胛骨,突然拽住他的袖子:知川,我们走吧。
去哪
回家。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温念,我们没有家了。
夜里,我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
傅知川蜷在角落,手帕捂在嘴上,指缝里渗着血。
我摸黑爬起来,从床板下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我偷偷买的药,花了一个月的工钱。
吃了。我把药片塞进他嘴里。
他愣了一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你哪来的钱
我没吭声。
温念!他声音发抖,你是不是又去卖血了
月光从工棚的破洞漏进来,照在我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上。
傅知川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猛地把我搂进怀里,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骨头里。
傻子……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这破身子,不值得。
我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急促的心跳,突然笑了:值。
第二天,我在食堂偷学记账时被发现了。
谁让你碰账本的!经理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本子,抬手就要打。
我下意识护住肚子,却听见一声冷笑:李经理,打孕妇可是要坐牢的。
是食堂帮工的刘姐,她丈夫是派出所的,说话有点分量。
李经理悻悻地放下手,却把账本摔在我脸上:滚出去!
我弯腰捡账本时,突然瞥见一行字——材料费:20000元。
这个数字我记得很清楚,上周工头明明说没钱发工资,材料费都垫进去了。
看什么看!李经理一脚踹过来,我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桌角上,疼得眼前发黑。
刘姐扶住我,压低声音说:妹子,这地方的水深着呢,别惹事。
我攥紧账本,没说话。
月底发工资那天,工地上出了事。
傅知川他们组的脚手架塌了,三个人摔下来,其中一个当场断了气。
意外!纯属意外!工头擦着汗,给死者家属塞了五百块钱了事。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傅知川帮人抬尸体,突然发现他的背影佝偻得像个老头。
他才三十岁啊。
晚上,我煮了碗面,加了唯一一个鸡蛋。傅知川却一口没动,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推给我。
工资我打开一看,愣住了——只有五十块。
他们说……扣了材料费。傅知川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猛地站起来,却被傅知川拉住:温念,别去。
凭什么!我甩开他的手,他们贪了多少钱!凭什么克扣你们的血汗钱!
傅知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子溅在信封上,触目惊心。
我慌了,赶紧扶住他: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
他摇头,从枕头下摸出个小本子——是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书页间夹着张照片,是个穿军装的男人。
如果我出事,傅知川喘着气说,去找这个人,他欠我父亲一条命。
我盯着照片,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你什么意思
傅知川没回答,只是轻轻摸了摸我的肚子:孩子今天动了吗
三天后,矿上招工。
一天二十!现结!工头敲着锣喊,只要男的!
傅知川报了名。
我拽着他的胳膊不松手:不准去!那矿去年塌过,死了十几个人!
没事,他笑着掰开我的手指,就干半个月,够你生孩子用的钱就行。
临走前,他把红头绳系在我手腕上,打了个死结:等我回来。
我站在工棚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推着自行车出现在破庙门口的样子。
车把上的搪瓷缸,叮当作响。
傅知川没能回来。
矿难发生在第七天凌晨,死了八个人,尸体挖出来时已经不成人形。
我站在停尸房里,看着那具被白布盖住的尸体,突然发现露出的手腕上系着根红绳——是我去年用粮票给他换的。
节哀。矿上的领导递给我一个信封,抚恤金,五百块。
我没接,只是轻轻掀开白布。
傅知川的脸上全是血,但嘴角居然是微微上扬的,好像只是睡着了。
我俯下身,在他冰冷的唇上亲了亲,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塞进他手里。
下辈子,我贴着他耳朵说,记得早点来找我。
走出停尸房时,我咬破了嘴唇,但没掉一滴泪。
一个月后,我在工地办公室放了一把火。
账本、合同、还有李经理藏在保险柜里的黑钱,全都烧成了灰。
火光里,我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轻声说:宝宝,妈妈带你回家。
1995年,冬。
我站在山脚下,手里攥着一根麻绳。
七岁的女儿扯了扯我的衣角,声音细得像猫叫:妈,我走不动了……
我蹲下来,看着她发紫的嘴唇和凹陷的脸颊,心脏像被铁钳狠狠夹住。医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先天性心脏病,手术费至少五万,你们准备后事吧。
乖,再坚持一下。我把她背起来,瘦小的身体轻得像片叶子。
山路越来越陡,积雪没过了脚踝。女儿趴在我背上,突然问:妈,我们是去找爸爸吗
我脚步一顿,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傅知川死了七年,可他的骨灰还寄存在殡仪馆——我连买块墓地的钱都没有。
嗯,我听见自己说,去找爸爸。
回村的路比想象中更难。
哟,这不是温念吗村口小卖部的王婶嗑着瓜子,斜眼打量我们,听说在云南混不下去了
我没理她,牵着女儿往老屋走。
妈,她们为啥瞪我们女儿小声问。
我握紧她冰凉的小手:因为她们嫉妒你漂亮。
老屋早就塌了半边,院墙长满杂草。我扒开碎砖,从灶台底下挖出个铁盒——里面是傅知川的抚恤金,还剩最后两百块。
温念!
一声暴喝吓得女儿一哆嗦。张铁柱拎着酒瓶子踹开院门,脸上的横肉抖了抖:贱货,还敢回来
我下意识把女儿护在身后:这房子是我的。
你的张铁柱啐了一口,酒气熏天,你闺女是野种!谁知道她爹是哪个野男人!
女儿突然冲出来,狠狠踢了他一脚:不准骂我妈妈!
张铁柱暴怒,抡起酒瓶就砸——
砰!
酒瓶在女儿脚边炸开,玻璃碴子划破了她的棉裤,血瞬间渗了出来。
我抄起墙角的柴刀扑上去,张铁柱却突然怪笑着后退:痨病鬼流血了!快看啊!
女儿呆呆地看着腿上的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血沫喷在雪地上,红得刺眼。
村里诊所不肯收我们。
肺痨传染!老大夫把门摔得震天响。
我跪在雪地里磕头:求您了,就开点止咳药……
滚!
最后是村尾的赤脚医生偷偷塞给我一包草药:煮水喝,能缓几天。
我掏出最后的钱,他却摇头:留着给孩子买吃的吧。
回家的路上,女儿伏在我背上,气若游丝:妈,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我声音抖得不成调,明天妈就带你去省城看病。
可我知道,省城医院的大门,我们连台阶都摸不着。
那晚,我给女儿喂完药,悄悄出了门。
山里的风像刀子,割得脸生疼。我摸着黑往深山里走,手里的麻绳勒进掌心。
傅知川刚死的那年,我就该随他去的。
知川,我对着漆黑的树林喃喃,我来找你了。
绳子甩上树枝的瞬间,远处突然传来微弱的呼喊——
妈!
我浑身一僵,转头看见女儿跌跌撞撞地跑来,手里举着个野花编的花环,花茎上缠着那根褪色的红头绳。
给、给你……她喘得厉害,小脸煞白,我编的……好看吗
月光下,红头绳像一簇小小的火苗,烧穿了我所有的绝望。
我一把抱住她,哭得撕心裂肺。
第二天,我带着女儿去了公社。
我要告张铁柱强奸。我把女儿安置在长椅上,转身对办事员说。
办事员头都不抬:有证据吗
有。
我从怀里掏出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翻开夹页——是张泛黄的诊断书,写着林建军,妊娠三个月流产。
1979年,张铁柱强奸女知青林建军,导致她大出血死亡。我一字一句地说,当时开诊断书的,就是现在县医院的刘副院长。
办事员终于抬起头:你哪来的这个
我摸了摸缝在衣角的那张照片——穿军装的男人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公社门口。
死人托梦告诉我的。
三天后,张铁柱被戴上手铐拖走时,还在破口大骂。
温念!我x你祖宗!你闺女就是野种!野种!
女儿缩在我怀里,突然小声问:妈,野种是什么意思
我捧起她的脸,轻轻擦掉她鼻血:意思是,你爸爸是个英雄。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我抬头,看见苏梅穿着检察院的制服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文件袋。
温念,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傅老师留了东西给你。
文件袋里是一份手稿,标题是《给小辣椒的诗》,最后一行墨迹晕开了,像是被水打湿过: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像辣椒一样,活得又红又烈。
我抱起女儿,转身走向山路。这一次,手里的绳子不是用来上吊的——
是捆柴的。
2000年,除夕夜。
我趴在杂货铺的柜台上,用冻僵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写着账本。
窗外鞭炮声震天响,女儿蜷在里屋的小床上,睡得正熟。她的呼吸声很轻,像只小猫——医生说,这是心脏病的症状,能活到十二岁已经是奇迹。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账本上的数字突然模糊起来。十年前傅知川教我的辣椒符号,如今已经变成了规整的收入:287.5元,支出:163元。
温老板,还没关门啊隔壁理发店的张婶探头进来,手里端着碗饺子,给你送点年夜饭。
我连忙合上账本:谢谢张姐,多少钱
啧,大过年的提什么钱!张婶把碗往柜台上一放,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你要把铺子抵押了
我手指一颤,钢笔在账本上洇出个黑点。
孩子的手术不能再拖了。我轻声说。
张婶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个信封推过来:我们几家凑的,不多,你先拿着。
信封里是皱巴巴的八百块钱,最大面额是五十,最小是一毛的硬币。
我眼眶发热,想说谢谢,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张婶摆摆手往外走,临出门又回头:对了,早上有个穿军装的人来找你,我说你进货去了。
我猛地站起来:长什么样
挺高的,左边眉毛上有道疤。
钢笔啪嗒掉在地上。
穿军装的男人叫周志国,是傅知川父亲的老部下。
他站在我的杂货铺里,像棵笔直的松树,肩上两杠三星晃得人眼晕。
温同志,他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这是知川生前托我保管的东西。
纸袋里是两份文件:一份是1988年矿难的事故调查报告,上面清楚写着安全设施不达标,责任方:永兴矿业;另一份是泛黄的存折,开户名是傅知川,余额:五万八千元。
我盯着那个数字,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
知川在矿上偷偷记了黑账,周志国声音很低,他知道自己活不长,死前一个月就把钱转到了这个账户。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我恍惚看见傅知川站在雪地里冲我笑,车把上的搪瓷缸叮当作响。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周志国沉默了一会儿:知川交代,必须等你走投无路时才能拿出来。
我攥着存折,突然笑出了声。
这个傻子,连死后都在算计着怎么护着我。
女儿的手术定在三月。
签字那天,医生反复强调风险:心脏搭桥不是小手术,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掏出存折:用最好的药。
手术费交完,存折里还剩三万二。我用红头绳把它绑好,塞进女儿的病号服口袋:这是爸爸给你的嫁妆。
女儿瘦得脱相的小脸突然亮起来:妈,爸爸长什么样
我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张照片——是傅知川的知青证,上面的年轻人眉目清朗,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他啊,我轻轻擦去照片上的指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女儿小心翼翼地把照片贴在胸口,突然说:妈,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爸爸旁边。
我扬手作势要打,最后却只是把她搂进怀里:胡说八道,你爸还等着听你叫爸爸呢。
手术那天,我在走廊里遇见了苏梅。
她穿着检察官制服,手里拿着个文件袋。十年过去,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腰板依然挺得笔直。
温念,她递给我一份文件,永兴矿业破产清算,这是赔偿金协议。
我翻开最后一页,数字后面的零多得让人眼花。
知川的命就值这么点钱我听见自己冷笑。
苏梅摇头:不只是赔偿金。她指着附件上一行小字,还有当年被他藏起来的账本原件——足以把李经理那伙人送进监狱的证据。
手术室的灯突然灭了,医生走出来摘口罩:手术很成功。
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苏梅扶住我,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当年批斗会上,我是故意的。
我愣住。
我爸要置他于死地,我只能用那种方式保他。她眼圈发红,可最后……
走廊尽头,护士推着女儿的病床出来。小姑娘脸色苍白,但胸口规律地起伏着,像个正常孩子一样呼吸。
都过去了。我轻声说。
2005年,我的知川杂货铺开了第三家分店。
开业那天,女儿戴着红领巾在门口放鞭炮,引来一群孩子围观。她现在已经能跑能跳,除了胸口那道疤,看不出任何病过的痕迹。
温老板,听说你要竞选商会会长供货商老刘凑过来递烟。
我笑着摆手:我一个寡妇,哪敢想这些。
嘿,您现在可是县里的纳税大户!老刘竖起大拇指,连县长都说您是巾帼英雄!
正说着,女儿突然跑进来:妈!有你的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盖着个军邮的戳。我拆开,里面是张剪报——《永兴矿业原总经理李某贪污受贿获刑十五年》。
背面用铅笔写了一行字:知川可以瞑目了。
我走到柜台后,从抽屉里取出那本《安娜·卡列尼娜》,把剪报夹在扉页。书页间掉出一张泛黄的纸,是傅知川当年写了一半的诗:
……小辣椒啊别流泪,
待到山花烂漫时,
我在丛中笑。
窗外阳光正好,女儿和伙伴们的笑声飘进来,像一串清脆的铃铛。
2023年,清明。
我站在傅知川的坟前,手里捏着拆迁办的支票。
风很大,吹得支票哗啦作响,上面那一长串零晃得人眼晕。六十三岁了,胃癌晚期的身体像台生锈的机器,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
知川,我摸了摸墓碑上那张泛黄的照片,咱们的房子,保住了。
照片里的傅知川永远停在三十岁,眉目清朗,嘴角含笑。我把支票凑近打火机,火苗腾地窜起来,瞬间吞噬了那个天文数字。
远处传来清脆的童声:外婆!你看我编的花环!
五岁的外孙女举着个野花编的环跑来,红头绳在阳光下鲜亮得像团火——和四十年前她妈妈编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弯腰想抱她,突然一阵剧咳,手帕上顿时绽开点点猩红。
外婆吐血了!小姑娘吓得直哭。
我赶紧把带血的手帕塞进口袋,摸出颗水果糖哄她:没事,外婆吃辣椒呛着了。
就像很多年前,哄她妈妈那样。
半年前的拆迁动员会,村委会差点被掀了屋顶。
凭啥她温念独吞三套安置房傅家表嫂拍着桌子尖叫,金镯子在腕子上晃荡,那房子是傅家的祖产!
我慢悠悠掏出蓝皮房产证:1998年房改时的手续,白纸黑字。
放屁!傅家表哥——现在已经是县税务部门大领导了,一把抢过证件翻看,突然脸色大变,这……这不可能!
调解员凑过来一看,也愣住了:房屋所有权人……温念,共有权人……傅知川
没错,我指了指发黄的结婚证复印件,知川是入赘,法律上这房子从头到尾都跟傅家没关系。
表嫂突然扑过来要撕证件,我侧身一让,她肥硕的身子直接栽进了垃圾桶。满屋哄笑中,我亮出最后一张牌——市医院的诊断书。
各位领导,我活不过今年了。我平静地说,但这房子,谁也别想动。
女儿带着女婿从省城赶回来那天,我正在柴房收拾东西。
妈!您怎么不早说!女儿抢过我手里的铁锹,眼泪砸在尘土里,胃癌晚期啊!
我笑着擦掉她的眼泪:哭啥,我还没看见外孙女上大学呢。
女婿蹲下来帮我整理杂物,突然咦了一声:妈,这自行车还要吗
我浑身一震。
那辆锈迹斑斑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那个搪瓷缸。四十年过去,缸底的牡丹花早磨没了,只剩个模糊的印子。
要,我轻声说,擦干净放我屋里。
女儿突然抱住我,哭得像个孩子:妈……我舍不得您……
我摸着她的头发,想起三十年前傅知川也是这样摸着我的头发说:温念,你要像辣椒一样,活得又红又烈。
最后的日子,我总梦见1978年的那个雪夜。
梦里我还在张家的柴房里,浑身是血地数着房梁上的腊肉。突然,窗外传来叮铃一声响。
我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傅知川推着自行车站在雪地里,车把上的搪瓷缸反射着月光。
小辣椒,他冲我伸出手,我来接你回家。
梦醒时,外孙女正趴在我床边,用红头绳绑我的手指:外婆,这样就不疼了。
我望着窗外渐绿的柳枝,突然想起傅知川教我的第一首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弥留之际,女儿把氧气面罩摘下来,贴在我耳边说:妈,周叔叔来了。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见周志国站在床尾,军装笔挺,肩上将星闪烁。他手里捧着个木盒,轻轻放在我枕边。
温同志,他声音沙哑,知川的《安娜·卡列尼娜》,组织上找到全本了。
我颤抖着打开盒子,泛黄的书页间夹着张新发现的纸条,是傅知川的笔迹:
小辣椒:
如果重逢需要门票,
我愿用一生积蓄,
换你回头一笑。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书页上的字迹闪闪发亮。我仿佛又看见那个推着自行车的青年,站在时光深处冲我微笑。
外孙女跑进来,手里举着刚摘的野花:外婆!给你!
红头绳在阳光下跳跃,像一团不灭的火。
我慢慢闭上眼睛,听见远处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叮当,叮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