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夏天遇见了张嘉澍,他带我回了他家。
也是在夏天,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我:
宁宁……
——
1
初三的那个暑假,我家隔壁空了很久的房子,突然搬进来一户人家。
搬迁的货车停在我家门口,哼哧哼哧地响个不停。
彼时的我被锁在房间里,方坨电视机里正放着薛平贵在武家坡前调戏王宝钏那一段,少不更事的我看到这一幕直接惊呆了。
我不明白薛平贵明明千里迢迢赶回,为什么却要这样对曾经的爱人。
东西都搬下来完了啊,你点点数。
门外男人用力关上车门,粗犷的声线害我错听了这经典一幕的几句台词。
快半小时了,这是有多少家当搬不完。
我心生不满,搭了个板凳,从窗户往外看去。
谢谢师傅,麻烦您了!
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背对着我,塞给了那男人一笔钱。
红艳艳的钞票落入我眼中,我不由得瞪大了眼,心里盘算着够去孙姨超市买多少支冰棍。
看来隔壁是搬来了位大户人家,只是这么有钱怎么会选这儿的房子,莫不是叫人给骗了
我满心疑惑,搬货的车却在这时候开走了,空气里扬起一大片尘埃,眼看要朝我这儿来,我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门外的卷发女人丝毫不受影响,提起手边的编织袋朝院子里进,也是在这时,我才看清,院子里的桂花树下似乎还站了一个人。
家里窗户玻璃角落积了一层灰,我看不真切,伸出手抹去灰尘,再踮脚时,终于将那人的模样看了个清楚。
是个跟我差不多年岁的男生,跟我不同,他身上穿着的衬衫被洗得很白,我瞧他拿着一支长长的铅笔,低头不知道在本子上写些什么。
院子里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女人关心的呼唤:
嘉澍,外面太阳大,快进来先坐着。
家树
怎么会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我摇头啧叹,再抬头时,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暴露了,那人站在树下,正直直朝我看过来。
那张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反倒把在囚屋里偷窥的我吓了一跳。
我摔下板凳,顾不上屁股的疼痛,起身气吼吼就要出门与他争辩。
手放到门把手上,才想起被上了锁,我泄了气,又不好意思再攀到窗口,索性贴着门听起院子里的动静。
来来回回都是拖东西的摩擦声响,一趟过去一趟过来,怎么听都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我心里不免生出些鄙夷,好好一个大男人却让自己的妈妈独自承担重活。
自私鬼。
2
江卫荣一晚上都没回来,我被锁在家里整整一天,第二天下午才得以出门喘息。
天气炎热,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孙姨超市买支小布丁。
十几年邻居,孙姨对我家那档子事再清楚不过,看见我,第一时间便关心:
宁宁,吃饭了没啊,来孙姨家吃晚饭呗
我咬了口冰棍,乖乖摇头:
吃过了,谢谢孙姨。
转头我却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子。
您好,麻烦给我一瓶醋。
耳边响起一道清冽的陌生声音,我带着好奇转过头,却看见了一张熟悉好看的脸。
家树
没错,是他。
搬家都不肯动的人,今天竟然愿意出门买东西了。
我站在一旁,讥衅地看着他,不加掩饰,当然,也是为了报那一跤之仇。
少年黑发白肤,生得煞是好看,盯着看了几秒,我就发现自己道心受了阻。
孙姨是个热心的,递给他醋的同时注意到一旁的我:
宁宁,傻孩子,脸都晒红了,快进来吹会儿风扇!
什么脸红
才不可能!
我低头用雪糕袋子捂了捂脸,手里的冰棍瞬间化了半截。
……
一旁的少年表情淡淡,对这些充耳不闻,他低头数起手里补的钱,然后皱了皱眉:
阿姨,少了五角。
是吗孩子,真是不好意思,姨这儿没五毛的了,要不你拿颗糖
真是,这种好事怎么落在了他头上。
我抬起眼看他,见他犹豫了一会儿后,便从面前糖罐上拔出了一颗棒棒糖。
孙姨惯喜欢打听,见他完事便开始扯闲:
娃,姨看你面生,是才搬过来的
我进屋吹风扇,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嗯声。
你跟谁搬过来的
搬到哪儿的
家里几口人啊
……
孙姨又开始了她那一套查户口似的盘问。
没听见他答话,我叹了口气,自以为英雄天降般凑到了她面前。
孙姨,风扇好像不摇头了。
不出我所料,孙姨那样的人,当时就再顾不得其它,急匆匆就进屋抢救风扇了。
看着她心急捣鼓的身影,我扑哧就笑了。
当我再回过头,橱柜外面已经没有了人。
我皱了皱眉。
临阵脱逃,胆小鬼。
只是我将手撑在柜子上时,却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将东西抓起来,摊开手掌,手心里躺着一根棒棒糖。
我拿着它看了看,刚刚的恼怒忽而就消散了。
算了。
家树他,可能。
顶多只是内向了些。
3
我回到家时,江卫荣又喝了个烂醉。
老旧的铁门轻轻一碰就响起嘎吱的声音,才换上没多久的电灯泡又开始闪动。
我没管趴在烂木桌上的江卫荣,直直朝房间走去。
路过时,他却突然惊醒,伸手抓住了我。
贱丫头!你又给老子跑哪儿去了
他指腹的粗粝摩挲着我的手腕,浓烈的酒气朝我侵泄过来,我厌恶地皱起眉,用力挣开他。
江卫荣摇摇晃晃,被我一股劲推倒在地。
我却在这时候装起了乖:
爸,我没乱跑,我去了孙姨那儿,问她收不收酒瓶盖。
江卫荣喝了不少,爬了好几次都没爬起来,索性就这样坐在了地上。
我被眼前这滑稽的一幕给逗笑,他却羞怒地摔了手里的酒瓶,一时间地上散满了碎玻璃片。
贱丫头,敢乱跑,老子打断你的腿!
江卫荣达拉着头,口齿不清也还在骂,没多久又睡了过去。
我不顾一地狼藉,进房间反锁上了门。
世界暂时清静,我趴在地上,从床底拖出一个箱子。
里面装的是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江卫荣嫌晦气烧了大半,我偷摸藏下几件,视若珍宝。
母亲临走写给我的信,信的封口已经开始泛白,我又摩挲了一遍,将兜里揣着的那颗棒棒糖一齐放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风扇,我蜷缩在床上,热得睡不着觉。
贴着墙面,我隐隐约约听见隔壁传来的声音。
嘉澍,睡前记得把牛奶喝了。
我忘了,房子不隔音,刚刚的动静多半也被他给听见了。
我闭上眼,眼角有莹莹泪光,脑子里全是刚刚听见的温情对话。
牛奶是什么味道
和小布丁一样甜吗
太久了。
我忘了。
4
升高一开学那天,江卫荣少见没喝酒,还起了个大早。
我看见他,乖乖喊:
爸。
江卫荣脸上不掩嫌弃,没搭理。
我早已经习以为常,背上书包就要出门,他却紧跟在我身后一起出来。
我拧眉,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
爸,你这是要去哪儿
老子爱去哪儿去哪儿,用得着你管。
他吐了口唾沫,低声骂了句赔钱货。
我垂眸,关了门。
门锁上的瞬间,隔壁的门却开了。
少年率先出来,视线从我身上擦过,我下意识将头埋低。
再然后,我听见了女人高跟鞋的声音,那天看见的卷发女人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们愣了一下。
像是没想到会碰见,她朝我僵硬一笑,随后便拽着人匆匆走了。
生怕沾染上。
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江卫荣催着我走,我便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江卫荣不爽我上学不是一天两天了。
初三快中考那段日子,他把我锁在家里,想害我错过考试时间。
最后还是警察来了,他才肯就此作罢。
不过他之后日日在家喝酒撒泼,无非是想让我落榜。
不过我并没有如他的意,不仅没落榜,反而还考上了重点高中。
得知消息的江卫荣气得不轻。
今时今日他想跟我一起去学校,无非也就那么一个目的——
把我上学的事搅黄。
我装作不知道,任由他一路畏畏缩缩跟在我身后。
开学这天好生热闹,盛中挤满了人。
打着家长的旗号,江卫荣挤了进来,却与我就此分道扬镳。
他有他自己的事儿干,我也是。
在公告栏查到分配,我一路跟着指引牌,进了高一一班。
宁宁!太好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一进门,孟月就冲过来抱住我。
孟月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铁的死党,我们小学、初中都在一个班里。
没想到高中依旧不变,我也难掩高兴:
月月,还好你在。
还好她在,否则我还真的一时难以习惯。
寒暄片刻,我环顾起四周,想先找一个位置。
只是我来的晚,班里已经没什么空位可以挑了。
唯有靠窗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堪堪有一个空位。
孟月也发觉了,她蹙眉想了想:
要不我去找人换一下,还是咱俩当同桌
我在这时看清了后排那人的脸,于是果断选择拒绝了她:
不用了月月,那个位置挺好的。
没想到和他成了同学,我内心莫名雀跃。
家树。
不错不错。
足以让我见色忘友。
5
我提着书包走了过去,后排空间很大,我不打招呼就跨进去占了位置。
家树又在低头写着什么,对我弄出来的动静丝毫不关心。
我不甘心被忽视,凑过去喊他:
家树
他怔了一下。
抬头时,胳膊把纸本挡住。
我对上他黝黑的瞳孔,心跳忽地有些快:
我们见过,你还有印象吗
真是有够俗套。
我在心里默默吐槽自己。
也没指望得到他的回复。
他却突然开了口,声线很淡:
嗯,记得。
我内心一喜,没由来地自来熟:
你刚刚在写什么
少年偏过头,表情有些不自在:
没什么。
哦,好吧。
家树还是那个家树,一如既往冷淡。
我不再自讨没趣,乖乖在座位上坐好,全然忘了那些难堪。
同班同学都很好,前桌在其中更是异常热情,没多久我就和他打得热络,衬得一旁的少年尤为沉默。
前桌一个大男人,竟然也喜欢看一些苦情电视剧,这一点倒是和我臭味相投。
我跟他聊最近新出的一部豪门狗血剧,谈论得不亦乐乎,全然忘记这是在教室里。
直到有老师进来叫我。
江意宁在吗出来一下。
这个时间点单独唤我,我心下已有几分了然。
一想到待会儿要干什么,我就忍不住一阵激动。
我忽略掉那些看戏的目光,跟在老师身后。
不出所料,我在公告栏前看到了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江卫荣。
他没喝酒,却耍起了疯:
大家都来看看啊,这个黑心子的学校,为了赚那些学费,不顾我们这些个穷苦人家的命啊!
他仗着声大,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吸过来看热闹。
闹得一旁的主任老师头都大了:
这位家长,你别胡说啊,我们怎么就黑心了
眼看局势要被带偏,我一个箭步冲上去,跪倒在一众人面前,开始哭天喊地:
爸!你怎么来了,你忘记医生的医嘱了吗,你爱喝酒血压高,可不能这么情绪激动!
周围人果然开始窃窃私语:
原来是个有酒瘾的,怕不是喝醉了跑来这儿耍酒疯敲诈来了。
我见这招有效,不顾江卫荣一脸懵逼,又开始自顾自怜说:
爸,我知道妈走后你心情不好,又害怕我误入歧途,所以把我锁在家里不让出门,女儿知道你的良苦用心。
可你怎么也不该糊涂,记错我的中考时间,把我锁起来,害我差点没书读啊!
四周一片哗然。
我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给这场戏收了尾。
爸,警察帮得了一次,总不能次次都来吧
没错,我是在威胁他。
江卫荣气歪了脸。
大抵没想到我这个贱丫头竟长出了獠牙。
事情闹得不算大,但也全校皆知,大家都可怜我,找我嘘寒问暖。
正合我意。
总比没人在意我,我哪天死在哪儿了都不知道为好。
6
只是我没想到,这份可怜,还有他一份。
家树把我拦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我很意外。
你有事吗
他点了点头,那张清冷的脸上布满犹豫,倒也煞是好看。
我咳了咳,压下不正经的心思,问:
那你有什么事
他像是下定决心,用那副好听的嗓子同我说:
来我家吗
我整个人懵掉,却还是鬼使神差跟他走了。
校门口,他的妈妈来接他,看见我,只有一秒的怔愣。
很快,她笑着来拉我的手:
走,回家。
温热手心相接,我眼眶倏然酸胀。
我一路跟着他们到了院子门口,紧锁的房门里,传来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
我早知道,如果回去,免不了一顿打。
家树妈妈没说话,动作很轻的开了门,招手让门外的我和家树进去。
房子空间比我家的大,我在沙发角落坐了下来,略显局促。
家树妈妈进厨房开始忙碌,不忘关心我们:
你们先做功课,饭一会儿就好啊。
我很轻的道谢:
谢谢阿姨。
即使是在这里,也能清楚听见隔壁传来的摔砸动静,我侧头看,家树丝毫不受影响,专心写起手里的作业。
我觉得愧疚,又有些自愧不如。
我开始有模有样学他,一心一意对付起作业。
只是没多久,我就败下阵来。
满纸的数学符号看得我头疼,我眼睛一转,开始打起桌子上那份已经完成的卷子的算盘。
家树,我能借鉴一下你的数学作业吗
我低三下四问。
属实有些丢人,但也确实是被逼急了。
他笔一顿,随后把试卷推了过来。
没想到他人这么好,我欢天喜地接过。
少年字迹逸美,数学符号也能画得好看。
我弯了弯嘴角,视线随之往上,落到姓名那一栏。
不由得一愣。
张嘉澍。
原来是这几个字。
怪好听的,比家树好听。
我偏过头,朝他笑:
张嘉澍,谢谢你。
这一次,我没有读错他的名字。
话音最后,我看见他笑了。
很淡。
7
我一夜未回家,江卫荣有气没地方撒,却也只能不了了之。
经他这么一闹,我家成了社区的重点关注对象。
江卫荣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在身上,慢慢就偃旗息鼓了。
他也像是知道我不再是从前的江意宁了,对我不再轻浮,只是见着我,依旧会骂我赔钱货。
像是要把这几个字深深刻进我骨子里。
我要是真会在意他那些毫无攻击性的话,就不会活到现在了。
我每天还是跟没事人一样,蹦蹦跳跳去学校。
经过那样一个晚上,我和张嘉澍的关系不知不觉变得亲密了些。
即使他每天依旧表情淡淡,像书呆子一样坐在座位上写些什么。
只是他之前还遮着不让我看,现在却也慢慢不再遮着了。
我又一次趁他不注意朝他手臂内探望,这些天的疑惑终于得了解答。
我没忍住惊呼:
张嘉澍,你还会画画啊
我瞧见他那张素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张嘉澍声音很轻地回我:
个人爱好。
张嘉澍这个人就是很谦虚。
同桌的这些天,我发现张嘉澍不仅长得好看,学习成绩也很好,现在又知道了他会画画。
我一脸崇拜,心里对他又多了一分了解。
觉得他定然是无所不能。
只是渐渐的,我发现。
张嘉澍好像从来不上体育课,也不参加户外活动。
班里渐渐出现了一些传言。
我不信,还有些生气这些莫名的谣言。
于是在周三的体育课前,我让孟月在楼下等我,自己返回了教室。
教室里除了张嘉澍再无一人,他低着头,很安静地画着画。
那只白净分明的手拿着笔,不出几下,纸上就能跃现出栩栩如生的人物。
我偏不信,会是那样。
站在教室门口,我喊他:
张嘉澍,我们去上体育课吧。
他抬起头看我,露出一个极浅的笑,说出口的话却让我心脏一阵剜痛:
对不起,我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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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没深究到底。
如果真是传言那样,张嘉澍应该是比我还痛苦的人。
只是又一个周末,趁张嘉澍不在家,我又偷溜到隔壁找杨阿姨。
杨阿姨是张嘉澍的妈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女人。
杨阿姨对我极好,看见她,我就像看见了逝去的妈妈。
我不死心,找到她,问起张嘉澍的事情:
杨阿姨,张嘉澍是身体不好吗
我看见杨阿姨那张一向挂着笑容的脸上,忽然间多了一丝愁容。
我也从她嘴里得到了那个残忍的事实:
嘉澍他,有先天性心脏病。
短短一下午,我得知了张嘉澍的病情,以及搬来此处的缘由。
傍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是杨阿姨泪流满面的脸。
她哭着跟我说:
我当初就不该心存侥幸把孩子生下来,不然嘉澍就不会平白无故遭这些罪了。
我心里一阵难受。
想到张嘉澍,他明明那样好。
经过一晚上的深思熟虑,我毅然决定担起保护他的职责。
在学校,有人路过要撞到他时,我立马将人格拦开。
有什么力气活重活,我都抢先一步替他完成。
再有异样的眼光朝他看过来,我就百倍千倍的看回去。
时间久了,连我前桌王烁都看不下去了,他一脸嫌弃看我:
宁宁,当舔狗也不是你这么个当法啊。
我毫不客气白了他一眼。
他不懂,我不怪他。
转头,我就又关心起了张嘉澍。
张嘉澍,你想喝水吗,我去给你接。
张嘉澍绷直了唇角,好像有些不太高兴:
不用,我自己可以。
听到没宁宁,人家说自己可以,你就别热脸贴冷屁股了。
我不爽的看了王烁一眼。
我不知道张嘉澍为什么突然就生了气,只是近日我跑前跑后也有些累了,被他这样摆脸,也有些不太高兴。
直到放学也没有理他。
我和张嘉澍时常一起上学放学,杨阿姨知道后,慢慢也就不来接他了。
只是今日闹了脾气,我刻意不等他,自顾自往前走。
其实耳朵还是听着身后的动静,我知道张嘉澍在我身后不过五步的距离。
到家的时候,杨阿姨正在院子里搬着蜂窝煤炉子。
炉子很重,杨阿姨搬得吃力,我赶忙上前搭手。
看见我俩,杨阿姨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
放学啦,快进屋,外面冷。
我看着地上一系列的工具,忍不住问:
杨阿姨,您这是要干嘛
嗐!我听说这附近有一个很有名的老中医,就去拿了几副药,看看有没有效果,这不才去买了个煎药的炉子。
我正想说杨阿姨辛苦了,一旁的张嘉澍却皱起了眉,先我一步开口:
妈,您能不能……
我听见他舒了口气:
别再做这些了。
说完,张嘉澍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杨阿姨一脸无措地看着我:
这是怎么了,你们闹别扭啦
杨阿姨一个人抚养张嘉澍到现在很不容易,吃过的苦更是多到数不清。
她这样问我,我却分明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
杨阿姨没错,张嘉澍也没错。
我上前,将这个辛苦操持的女人拥进怀里,几秒后,感受到她的克制抽泣。
我们只是都在为了那一丝希望努力而已。
今晚难受的不止一人。
9
我和张嘉澍和好得很快。
他没说那天为什么生气,我也没追问。
一切如常。
我们迎来了高中第一个寒假。
盛州的冬天冷得要冻掉人的下巴。
我窝在房间的被褥里不愿出门,偏偏佩服张嘉澍,每天雷打不动都要去上那个画画班。
又一天,我被院子里东西摔碎的动静吵醒。
裹紧衣服出了门,我看见杨阿姨手忙脚乱的在收拾地上的瓦罐碎片。
我想上去帮忙,杨阿姨却怎的也不肯,说怕我划伤。
我看出她的着急,于是询问道:
杨阿姨,你是急着去哪儿吗
我找了份工作,这眼看快迟到了药也没煎好。
她慌忙收拾,两头顾不过来,我忽然有些不忍。
杨阿姨,您要是放心的话,张嘉澍的药让我来煎吧。
怕她不好意思,我又补充:
就当给我养成早起的好习惯了。
杨阿姨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自此,整个寒假,我接手了煎药的任务。
张嘉澍上课早放课晚,对此全然不知。
长此以往,我身上被中药入了味儿,每每躺倒在被窝里,中药苦涩的味道总往我鼻子里钻。
我却莫名觉得心安。
除夕那天,我把身上洗了个干净,张嘉澍的课也放了假,我拉他去弄堂外放烟花。
烟花一簇一簇在半空绽开,我给了他一支最没杀伤力的仙女棒。
我在火花中许愿:
希望张嘉澍身体健康,天天开心,每年都能陪我放烟花。
他不知道是听到了哪句,忽然笑了。
我闭着眼,诚恳祈祷,半晌,张嘉澍低缓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希望江意宁也是。
我睁开一只眼,嘟嘴看他。
控诉他复制粘贴我的愿望。
张嘉澍低头和我对视,笑得灿烂:
那好,我再加一个。
他闭眼,对着满天空烟花许愿:
希望江意宁能照顾好自己。
这还用说。
我正过脸,笑了笑。
我肯定能照顾好自己。
10
又是新学期。
繁杂的课程铺天盖地侵占了我的生活。
趴在课桌上,我翻阅起昨天没来得及看完的书籍,书里的主人公历经磨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永远没有好生活。
我仿佛感同身受,不免有些难过地叹了口气。
王烁闻声转过头,看我趴在桌上,凑近了些问我:
怎么了,唉声叹气的。
没什么。
我兴致不高回答,还不忘给他推荐:
这本书不错,借你看看
王烁唯恐避之不及地摇了摇头,但又凑近吸了吸鼻子。
闻到什么味道,他捂鼻子一脸嫌弃:
宁宁,你身上怎么一股中药味,好难闻。
我不在意地拿起衣领闻了闻。
有吗
我自己都没闻到。
一旁沉默许久的张嘉澍却突然紧张,他皱眉看我,一脸担心的模样:
生病了
拜托,那是为你熬药留下的味道好不好
我在心里默念,但终究没说出口,只把这件事囫囵过去。
我埋头继续看书,错过了张嘉澍奕动的眼神。
只是没想到大家鼻子都这么灵,一天下来不止一个人说我身上中药味重。
回家的路上,我也没好意思去问张嘉澍,只垂着头想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
谁知刚要进门的瞬间,张嘉澍突然喊住了我。
我下意识看过去,他一脸认真:
把你熬药穿过的衣服都拿过来。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听话的把衣服都拿给了他,多是一些内衫,煎药的火炉热,我都敞开了外套。
张嘉澍拿着它们起身,把衣服全部放进了院子里的洗衣盆内。
我在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他要干什么。
张嘉澍要给我洗衣服!
我一惊,觉得不妥,他已经坐在小板凳上,自顾自搓洗起来。
张嘉澍,这,不好吧……
他垂着眼,动作没停:
那让你大冬天给我煎药难道就好了吗
张嘉澍不愧是张嘉澍。
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被噎得没话说,只能从屋里端出一个板凳,坐在他身边。
不忘夸夸他:
张嘉澍,你可真贤惠啊,幸好有你。
少年被我夸得耳尖泛红,我捂嘴偷偷笑。
只是还没高兴太久,他突然停了动作,转过头看我。
张嘉澍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生得有多好看,我被他的眼神看得不自在,吞吞吐吐问:
你、你看我干嘛
他像是忍了很久,语气郑重:
你跟王烁很熟吗
这是什么问题
我满头雾水回:
就,普通朋友啊。
那我和你呢
他不舍追问,我紧张咽了咽口水,答:
也是,朋友啊。
那为什么他能叫你宁宁
我被他绕懵了,没脑子回:
那你也能叫啊。
话落,我看见张嘉澍满意地笑了。
反应过来,我捂住自己羞红的脸。
张嘉澍。
原来还有这样坏的一面。
11
翻完一学期,到了高二。
我跟张嘉澍之间氛围不对劲,连孟月都看了出来。
体育课上,趁张嘉澍不在,她抓住我,问我:
你和张嘉澍怎么回事,有情况
我一脸正直地摇头;
没有。
也没骗她,是真没有。
还敢骗我,你那眼睛都要长到张嘉澍身上去了。
我不置可否。
欣赏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谁遇到好看的不想多看几眼。
孟月偏不信,说是要逮到我心动的证据。
我笑了笑,能有什么证据,我可是隐藏得很好。
饶是张嘉澍本人都看不出来。
不过孟月倒是提醒了我,得有所收敛。
周四下午,体育委员开始筹备起运动会的事宜。
说是人人参与,我埋头想躲过这一劫,名字却还是毫不留情被写到了跳高那一栏。
凭什么
难道就因为我个子高,腿长吗
好吧,如果是这样,那我欣然接受。
我跟张嘉澍说,让他到时候一定要来给我加油。
他笑了,点头答应。
比赛日那天,操场好不热闹。
张嘉澍在观众席位置上,依旧很显眼,我几乎一眼就瞧见了他。
裁判正在清点人数,我站在操场中心,踮着脚朝张嘉澍挥手。
他对我握了握拳。
我突然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轮到我上场时,望着面前一米四的杆子,我甚至觉得还能往上加一加。
现实打脸往往来得很快,原本远远望着很矮的高度,等跑近了突然就变得伟岸起来,我心里一阵害怕,别说跳过去,连杆子都没碰到,就摔在了海绵上被弹了出去。
聆听周围一片倒吸声,脚踝处传来隐隐阵痛。
不会这么倒霉,扭到脚了吧
同学,你没事吧
我疼得倒在草坪上,顾不上回答,正要撑手起来,有人先一步来扶我。
我呲牙抬起头,看见张嘉澍焦急的脸。
他胸口喘着气,看着我:
宁宁,我抱你去医务室。
就在他要抱起我的时候,我的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
没错。
我推开了张嘉澍。
他坐在草坪,满眼疑惑的看我。
宁宁,你没事吧
王烁拨开人群进来,抱起我。
我任由他带我去医务室。
我抿紧唇,没看身后的张嘉澍。
谁都可以,就他不行。
12
孟月后来向我道歉。
说错怪我了,经过运动会那一件事,她确定我对张嘉澍别无他想。
是吗
我倒宁愿是。
那天过后,张嘉澍开始不理我。
我自知理亏,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哄好他。
还好期末的文艺汇演救了我。
盛中的节目仪式隆重,内容也都要求是精品。
这次的文艺汇演,每个班都要报一个节目上去,我作为文艺委员,担起了选题的重责。
其实题目我早已选定,只是人员还没敲定。
见我一脸愁容,王烁主动问:
怎么着,差演员啊
问得好!
我目光有意无意朝一旁看,而后故作忧虑:
是啊,找不到演员。
早说啊,找我啊,我可以演。
真的吗我佯装惊喜,把手里的一个角色卡递给他,那你演这个宾利可以吗
我知道王烁是个缺心眼的,肯定会一口应下。
果不其然他答应了我。
这时候,我又开始了超凡的演技,看着手里仅剩的一张角色卡,我叹气:
可是还有一个,怎么办呢
终于可以问他,我迫不及待转头询问:
张嘉澍,你能帮帮我吗
低头见我一脸诚恳,他叹了口气,终于肯与我说话:
什么角色
我忙不迭:
达西先生!
他没急着应下,朝我看过来:
那你是谁
伊丽莎白啊。
他微不可察弯了嘴角,随后从我手里接过卡片。
我就知道,这事儿又成了。
我选的文艺汇演的题目是《傲慢与偏见》的舞台剧。
那是一个唯美的爱情故事,彩排时,看着剧本我都能尖叫好几回。
最有艺术感的一幕就属达西先生从薄雾中走出来,一步一步坚定朝伊丽莎白走过去。
彩排的时候一切都好,到了正式汇演时,不知道是不是道具干冰放多了,薄雾成了浓雾,张嘉澍差点没走出来,我也差点没看见他。
还好后面一切完美,但我还是因为这一点不足忍不住有些小失落。
在后台,张嘉澍察觉我的情绪,安慰我:
宁宁,你做得很好了,我们后来也见到了不是吗
是啊。
伊丽莎白和达西先生见到了。
我却隐隐有些不安。
13
高三的时候,江卫荣回家频繁了些。
我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只默不作声把所有证据收集好,等到合适时机送出去。
高三学业繁重,张嘉澍却破天荒开始参加起各种竞赛。
我好奇问他:
你是不是想抛下我,走保送
张嘉澍手里的笔一顿,随后无奈笑着看我:
没有,不保送。
那你参加那么多竞赛干嘛,劳心劳力的。
张嘉澍没回答我,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撇了撇嘴,继续刷手里的题。
几次模考下来,我的成绩位于全市前列,去我想去的学校不是问题。
我有些好奇张嘉澍会想去哪个学校。
缠着问了几次,他也不肯告诉我。
既然如此,也没关系,反正到时候还是跟我一起填志愿。
高考那几天,张嘉澍好像一点儿也不紧张,反倒是我紧张得吃不下饭。
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唯一一次可以出逃的机会。
考前一天在院子里,张嘉澍替我按摩放松。
天上漫布繁星,他笑着同我说:
我们宁宁,以后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
不知怎的,我忽地问:
以后,以后有你吗
我听见他笑了,那一晚终究是没等来他的回答。
考试的几天过得很快,考完我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没问张嘉澍考得怎么样,好与不好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就算以后我们学校分隔很远很远,我也会去见他。
只是我没想到,张嘉澍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上大学。
填报志愿那天,我把江卫荣赌博的证据送了出去,从此这个毒瘤彻底远离了我。
我高高兴兴去找张嘉澍一起填志愿,却被他抓住了手。
宁宁,我去不了大学了。
笑容就这样僵在了脸上。
我张嘴,话好几次被咽了回去。
我很想问问他去不了是什么意思,可又怕答案是最不愿听到的那个。
我推开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天一夜。
其实我都知道。
张嘉澍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从前还能跟上我蹦蹦跳跳的步伐,现在我回头看他,却总能见他勉强的朝我笑。
我只是不愿相信,也不愿接受。
我蒙着被子哭得昏天黑地,大概知道了结尾。
张嘉澍在我哭得最凶的时候敲响我的门,门外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柔:
宁宁,我们像从前一样,看会儿星星好不好。
我摸黑下床,终究还是没忍心,打开了门。
外面光线很亮,张嘉澍看见了我肿的跟核桃似的眼睛。
他表情有一瞬间的崩塌:
宁宁,不要哭。
我根本止不住,一路上,我眼泪哗哗流。
他说出来看星星,我却根本没有那个心情,只想和他待一会儿。
我一路沉默,走到半路,张嘉澍突然蹲下了:
宁宁,让我背着你走一会儿好不好
我想起那个被我推开的抱,这一次,我没再推开他。
张嘉澍把我背得很稳,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努力平稳的呼吸,眼泪又忍不住决堤。
宁宁,我可以背你,也可以抱你,你不用太担心。
外面的天地跟这里的不一样,你属于那里。
宁宁,记得往前走。
他在努力克制,不让我见到难堪的那一幕,我已经哭到说不出话来。
我永远记得这一个晚上,张嘉澍的温柔。
这个只属于我和张嘉澍的夜晚,我记了一辈子。
14
上了大学,张嘉澍不喜欢和我用微信聊天。
他常常写信给我寄过来,字迹一如既往娟秀。
他和我聊起今天干了什么,遇见什么,吃了什么好吃的,收到信,我一阵心安。
总觉得他会好好的,和我谈论一辈子这样的日常。
但是我忘了,信是有滞后性的。
杨阿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高高兴兴准备拆张嘉澍给我寄的快递。
电话那头杨阿姨哭到说不出话,我脑袋一片空白,差点将手里的刀掉到脚上。
我头一次觉得回盛州的路如此遥远漫长,窗外风景飞驰,我闭眼祈祷。
希望张嘉澍能再等等,再等等我。
下了车站,我一路飞奔到医院。
重症监护室门外空无一人,我站在门口,想推门的手收回。
我恍惚站在门口,眼泪自眼眶重重砸下。
我知道,张嘉澍,他不愿我去见那样的他。
那个在我面前调整呼吸的少年,不愿让我见那样的他。
像是受到感应般,我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
是杨阿姨,我迅速接起,听着那头的沉默,我突然间声不成调:
张嘉澍。
他极轻的笑了:
宁宁,我知道你来了。
我抽泣着,快要呼吸不上来:
张嘉澍,我想见你。
我听见电话那头心跳检测器的声音,和他虚弱的呼吸声交织:
宁宁,我们会见面的。
只是现在,你要往前走了。
往前走,宁宁,别回头。
我看了眼一门之隔的重症监护室,转身抬脚走。
张嘉澍,我听你的,我要往哪儿走。
宁宁,往前走,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我拿着手机,一步步往前走,我听见张嘉澍放心地笑了,手机里传来长久的沉默。
直到很久后,我听见他喊我:
宁宁……
旋即是杨阿姨痛哭出声的声音。
我脚一软,瘫倒在电梯门外。
我知道,一切都真正结束了。
15
直到葬礼后,我才拆开张嘉澍最后一次给我寄的快递。
我拿出了里面的东西,是一本画册和一个方盒。
画册里的每一页都是我的画像,有我趴在课桌打瞌睡的,也有我笑着放烟花的。
我翻看着,笑着笑着就哭了,画册的最后一张,停在了他初搬来的那天,我在窗里偷窥。
时间好像短暂地被拨回到那个时候。
我将画册轻轻放下,拿起一旁的黑色方盒。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
我不知道张嘉澍是什么时候买的,但在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参加那些竞赛。
我曾经短暂地拥有过张嘉澍。
16
我用很长一段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张嘉澍留在了那个夏天。
一开始,我并不觉得难熬,因为夏天是那样美好的时节,阳光灿烂,绿树成荫,足以让人停留在那段恣意的日子里。
可是张嘉澍,为什么一年的结尾总是在寒冬
又是一年凛冬,坐在窗台前,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我忽而就明白了加缪在《夏天集》里所写的那句话: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现在的我,也拥有了那样的一个夏天。
又是一年伊始,张嘉澍,我又想起了你。
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