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下堂辞君去 > 第一章

我出殡的当天,我的夫君温颂迎娶妾室沈相宜进了丞相府的大门。
我才是他的结发妻,可奈何他满心都扑在了他的白月光身上。
他如愿以偿,我却饮恨黄泉。
死人听话,这样她才不会坏我们的好事。相宜,你说是不是
他们情至深处时,自然会忽略一旁侍女散发出的恨意。
不会坏好事
我冷笑。
没想到老天有眼,我借尸还魂了。
而我借的,正是沈相宜贴身侍女的身。
01
灵堂的白幡在风中飘荡,我的棺木孤零零停在堂中央。没有哭声,没有吊唁,只有两个老仆麻木地往火盆里扔着纸钱。
听说少爷今日迎沈小姐过门呢。
老仆压低的嗓音飘进我悬浮在半空的魂魄里。
嘘!你小声些,夫人可是尸骨未寒。
怕什么一个死人,还能活过来不成
我飘向窗边,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看见丞相府张灯结彩。
丞相的长子温颂一袭大红喜袍,正牵着凤冠霞帔的沈相宜跨过火盆。喜乐声穿透我的灵堂,与纸钱燃烧的噼啪声混在一处。
我的肺腑间似乎还残留着最后那口血的腥甜。
三天前,我蜷缩在偏院的床榻上,咳出的血染红了半边被褥。
丫鬟小翠跪在温颂书房外整整一夜,换来的只有他的一句:肺痨晦气,别过了病气给相宜。
那夜京城花灯如昼,温颂与沈相宜在画舫上吟诗作对。
我独自在病床上呻吟着,数着时间,看着烛泪堆成小山。
直到心跳停止那刻,窗外正好炸开了一朵烟花。
死人听话,这样她才不会坏我们的好事。
温颂的声音突然拉回我的思绪。
我循声飘去,只见新房内,他已将沈相宜压在鸳鸯锦被上,手指挑开她衣领:宜儿,你说是不是
沈相宜娇笑着躲闪:相公别闹了,当心被人看见。
怕什么温颂扯开自己的衣带。
桑榆的棺材还停在偏院,明日才下葬。她活着都拦不住,难不成,死了还想着搅和我们
话音未落,桌上的合卺酒突然倾倒,酒液在喜布上洇开。
沈相宜的贴身侍女春桃正低头收拾,我清晰地看见她眼中闪过的恨意。
忽然间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拽住我的魂魄,天旋地转间,我重重跌进一个温热的躯体。
再睁眼时,铜镜里映出的,竟是春桃清秀的脸。
我愣了。
春桃,你发什么愣沈相宜踹了我一脚:还不去换床新被褥来!
我摸着火辣辣的膝盖,突然大笑出声。
天助我也,原来老天爷也有看不下去的一天。
我桑榆,又活过来了。
02
次日清晨,我端着洗脸水进屋时,温颂正在系腰带。沈相宜懒洋洋地靠在床头:听说今儿要给那位出殡
我一顿。
我现在的身份是丞相府的丫鬟,那么扶棺出殡的活计很大可能我也有份。
自己给自己出殡。
真新鲜哪。
走个过场罢了。温颂接过我递去的帕子,突然皱眉:你手上这疤怎么来的
我迅速缩回手。
这是春桃去年为沈相宜试药烫伤的,当时沈相宜说:贱婢的皮肉也配用我的药
呸,晦气!温颂果然露出嫌恶的表情,转向沈相宜时又换上温柔:你再睡会儿,我去去就回。
我跟着温颂来到灵堂。棺材正要起杠,他按住棺盖:等等。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对我,是不是还……
把这放进去。温颂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
省得她在下面闹腾!
我凑近一看,是沈相宜绣的鸳鸯帕。
去年我生辰,温颂连碗长寿面都没赏,却熬夜帮沈相宜改这幅绣样。
我惨笑一声,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我真是贱啊,这个时候居然还对他抱有幻想。
少爷对夫人真是情深义重。我故意哽咽。
温颂瞥我一眼:你懂什么她活着时总摆出正妻的架子为难相宜,如今死了倒清净。
送葬队伍经过醉仙楼时,二楼传来沈相宜的笑声。她倚着栏杆,冲温颂抛下一枝红梅。纸钱与梅花一同飘落,有几片粘在我的棺材上。
当夜,沈相宜命我煮安神汤。
我将原本的药材换成与酒相克的几味,看着她饮尽后,温声提醒:夫人,少爷说今晚要陪您赏月。
要你多嘴!她甩了我一耳光,却因药性发作而踉跄。
我扶住她时,指甲深深掐进她臂弯的穴位。
这只是一个开始。
三更时分,温颂怒气冲冲回来:相宜怎么吐得厉害
奴婢不知。我跪在地上,露出脖颈被沈相宜掐出的淤青。
奴婢知知道,夫人说心口闷,非要喝冰镇的梅子酒。奴婢拗不过她,这才……
温颂一脚踹翻矮几:糊涂!
她怀着身孕,你难道不知
我猛地抬头。
原来如此,难怪急着在我死前过门。
奴婢该死!我重重磕头,血顺着额头流到眼睛里。
我嗫嚅着:可夫人说……说原夫人就是因为怀孕才得的肺痨,她怕她也……
温颂脸色骤变:闭嘴!
我抖如筛糠,心里却笑出了声。
沈相宜当然怕,她与温颂的私生子已经三岁了,养在京郊别院。
这个秘密,春桃原本就知道。
五日后回门,我扶着虚弱的沈相宜上马车时,故意踩到她的裙摆。她摔在车辕上,当场见了红。
沈相宜当场惨叫:我的孩子!你这贱人,竟想杀了我的孩子!
温颂闻讯赶来,看到血迹后先给了我一巴掌: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板子落下时,我望着祠堂的方向。
那里本该供着我的牌位,如今却堆满了沈相宜的嫁妆。
执刑的小厮低声道:春桃姐,你忍忍,少爷正在气头上。
我吐着血沫微笑:我不怪少爷。要怪,只怪我自己没看好小主子。
这话传到温颂耳中,他竟破天荒来看我:倒是忠心。
他丢下一瓶药:算你走运。相宜的孩子保住了,你以后仔细着点!
我挣扎着爬起来给他磕头:奴婢一定用性命护着小少爷。就像……就像夫人当初护着您那样。
温颂背影一僵。
那年刺客潜入府中,正是我替他挡了一剑。
深夜,我摸到沈相宜房外。
她正与心腹嬷嬷说话:那病秧子留下的嫁妆单子找到了
找是找到了,可田契都在桑家老太的手里。这可如何是好
我无声退开。
好极了,他们连这个都惦记。
回到下房,我从春桃的妆匣底层摸出个香囊,里面装着沈相宜与太医私通的密信。
原来春桃也恨他们,这倒是意外之喜。
窗外开始下雨,我对着铜镜练习春桃怯懦的表情。
我顶着春桃的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
好戏才刚刚开始,温颂、沈相宜。
你们以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吗
03
沈相宜房里的灯终于熄了。
我蹑手蹑脚走到书房,温颂果然醉倒在案前,脚边滚着几个空酒壶。
阿榆……他含糊地唤着,手指摩挲着一支褪色的绢花。
那是我及笄那年,他随手从路边摘的野蔷薇。
我故意碰响门框。
温颂猛地惊醒,迅速将绢花塞进袖中:谁准你进来的
我跪着向前,递上醒酒汤:少爷恕罪。夫人说您近日睡不好,让奴婢来每晚给您送一碗安神的汤。
滚出去!
他挥手打翻了汤碗,鲜血滴在青砖上。
我故意让声音发颤:奴婢这就去请夫人过来,少爷息怒!
他忽然大喝一声:站住。
你刚才可听见了什么
奴婢只听见少爷说冷。
我取下衣架上的斗篷:这是夫人从前给您做的,夹层里还缝了安神的药材。
温颂像被烫到般推开:谁让你拿这个!
斗篷落地,露出了内衬上歪歪扭扭的针脚。
那年他染了风寒,我熬了几个通宵缝制,手指上扎满了针眼也从不抱怨。
他当时怎么说的
丑死了,也配让我穿
我慌乱地捡起斗篷:奴婢该死!只是,只是奴婢前几日替原夫人整理遗物时,发现她的信里写了。奴婢这才……
温颂一把拽住我的手腕:你说清楚!什么信
我低着头,绞着双手。
奴婢并未细看。只是沈小姐说……说夫人那些破烂,都该烧了才是。
去拿来!
他猛的起身:现在就去!
偏院的锁已经锈蚀。
推开门时,霉味混着药味扑面而来。床榻上还留着人形凹陷,仿佛我刚离开不久。
梳妆台下有个暗格,里面是我嫁入丞相府以来写的几十封信——写给从不来看我的夫君。
温颂的手在发抖。
他读着最上面那封:咳血好些了,只是梦见颂郎带着那个孩子叫我母亲。
孩子
他的声音带着颤。
什么孩子谁的孩子
是你的啊。
我站在阴影里冷笑。
他当然不知道,那孩子是我流产的骨肉。成婚第二年,我怀胎三月时,撞见他和沈相宜在花园假山后苟合。
我当夜就见了红,而他在沈家赏梅。
少爷,时辰不早,该回夫人屋里休息了。
温颂将信纸捏成一团:你自己回去。顺便告诉相宜,我今晚不过去了。
04
沈相宜很快察觉到了温颂的异样。
一连几日,温颂都借口公务繁忙,宿在书房。
她派人去打听,得知他竟在翻看我的遗物,甚至命人重新整理了我的院子。
沈相宜气得摔碎了一只茶盏。
那个死人,死了都不安生!她咬牙切齿,目光阴冷地扫向我。
春桃,你说,少爷最近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
我低着头,怯生生道:奴婢不敢妄言。只是听说,少爷这几日总梦见原夫人。
梦见她
沈相宜冷笑一声,忽然凑近我,压低了声音:你说,若是少爷知道,桑榆生前曾与府外男子私通,他还会不会惦记她
我故作惊慌:夫人,这话可不能随意乱说!
沈相宜眯起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恶毒的笑:怎么是乱说我手里可有证据。
她转身从妆匣底层取出一封伪造的信,信上字迹模仿我的笔迹,内容极尽暧昧,署名是一个虚构的男子名字。
她将信塞进我手中,指甲狠狠掐着我的手腕:明日,你找个机会,让这封信‘偶然’落到少爷手里。
办好了,有赏;可你若是办砸了……你知道后果。
我攥紧信,低头应是,心里却冷笑。
次日清晨,温颂刚出书房,我便不慎撞到他,信从袖中滑落。
他皱眉捡起,正要斥责,目光却猛地定在信上。
这是……桑榆的字迹他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我慌忙跪下,颤声道:少爷恕罪!这信,这信是奴婢在整理原夫人遗物时发现的,本想交给夫人定夺,谁知今早竟撞到了您。
温颂捏着信的手指微微发抖,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死死盯着信上的内容,忽然冷笑一声:好一个贞洁烈妇!
我低着头,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沈相宜的计划,是让温颂对我彻底死心。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春桃曾经亲眼看见她模仿我的字迹练习。
傍晚,温颂罕见地踏入沈相宜的院子,手里捏着那封信。沈相宜故作惊讶,而后神色变得十分委屈:相公,您若再不来,奴家这院子只怕就荒废了。
温颂将信甩到她面前:这是你做的
沈相宜脸色一变,强装镇定:相公在说什么奴家不明白。
不明白温颂冷笑,这信上的字迹模仿得倒是像,可惜你算错了一点,桑榆从不会用这种熏香。
沈相宜僵住了。
我站在一旁,心里嗤笑。
她百密一疏,忘了我的信从来只用松墨,而她用的却是浓郁的兰香。
温颂的眼神越来越冷:相宜,我原以为你只是任性,没想到,你竟狠毒至此!
沈相宜慌了,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袖:相公,你听奴家解释!一定是,对,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陷害温颂甩开她的手,瞪着她,目光如刀。
那你倒是说说,谁会陷害你!
沈相宜语塞,忽然指着我尖声道:是她!她素来看奴家不顺眼,一定是春桃这个贱婢!
我扑通一声跪下,泪如雨下:夫人明鉴!奴婢怎敢做这种事老天在上,这信明明是夫人亲手交给奴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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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颂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沈相宜失宠了。
温颂虽未提休妻的事,可从那天起却再未踏入她的院子一步。
她每日疯了一般砸东西,咒骂我,咒骂温颂,甚至咒骂那个已经死去的桑榆。
而我,依旧是她身边忠心耿耿的丫鬟,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让她的计划适得其反。
比如,她试图装病博取温颂的怜惜,我却不小心将安神药换成了提神的浓茶,害她彻夜难眠,憔悴不堪;
再比如,她派人去京郊别院接那个私生子回府,我却无意中将消息透露给温颂,让他亲眼看见那孩子与沈家管家的眉眼如出一辙……
每一次,沈相宜的算计都成了砸向自己的石头。
夜深人静时,我对着铜镜,轻轻抚摸着春桃的脸,低声道:别急,他们的报应,才刚刚开始。
窗外,风声呜咽,仿佛亡魂的哭泣。
05
沈相宜彻底疯了。
她不能忍受温颂的冷落,更不能忍受他日日夜夜对着我的遗物发呆。
她砸碎了房中所有的镜子,撕烂了绣着鸳鸯的锦被,最后,她红着眼抓住我的手腕。
她的声音嘶哑,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春桃,你去醉仙楼,找那里的老鸨,花多少银子都行,给我弄一瓶‘春风渡’来!
我故作惶恐:夫人,这可不是一般的药。倘若……这药若是被少爷发现,我们也许都……
闭嘴!她甩了我一耳光,面容扭曲且狰狞,你若敢说出去,我就把你卖到最低贱的窑子里!
我低头应是。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既然如此,沈相宜,那你就休怪我无情了。
当夜,温颂醉酒归来。
他脚步踉跄,眼神涣散,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阿榆……阿榆……
沈相宜精心打扮,穿着我生前最爱的素色衣裙,发间簪了一朵白梅,乍一看,竟真有几分像我。
她柔柔地迎上去,搀住他的手臂:相公,你回来了。
温颂恍惚抬头,醉眼朦胧间,竟真的将她错认成了我。
他颤抖着抚上她的脸,声音哽咽:阿榆,真的是你吗你,你真的回来了
沈相宜强压住狂喜的嘴角,柔声道:是我,夫君,你看,我回来了。
她趁机将春风渡混入醒酒汤中,哄着他一口口喝下。
温颂毫无防备,药效很快发作,他的眼神越发迷离,呼吸也变得急促。
沈相宜得意极了,她扶着他往内室走去,声音甜得发腻:夫君,天色不早了,走,我们歇息吧。
我站在门外,冷眼旁观。
就在她即将得逞的瞬间,我突然尖叫一声:少爷!夫人她身体尚且有恙,做不得这事!
温颂猛地一震,混沌的思绪被这一声尖叫撕开一道口子。
他甩了甩头,眼神逐渐清明,待看清眼前的人是沈相宜时,脸色瞬间阴沉如铁。
你……他一把推开她,声音冰冷,你到底给我喝了什么
沈相宜慌了,扑上去抱住他的腿:相公,你听我解释!我只是想让你高兴。真的!奴家,奴家简直百口莫辩,但是奴家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别的想法!
高兴温颂冷笑,一脚踹开她,堂堂温府的大娘子,竟然用这种下作手段!
我趁机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道:少爷恕罪!全是夫人逼着奴婢去醉仙楼买药的,奴婢不敢不从啊!
温颂闻言,勃然大怒。
他一把揪住沈相宜的衣领,声音如刀:沈相宜,你竟敢如此不知廉耻!
沈相宜泪流满面,苦苦哀求:相公,奴家错了!我……奴家只是太爱你了,奴家不能没有你啊相公!
温颂厌恶地甩开她,厉声道:从今日起,你禁足思过!若再有下次——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道:你再见的,就是一封休书了!
沈相宜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06
然而,药效并未消退。
温颂被我扶着,勉强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呼吸越发粗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跌坐在椅子上,痛苦地捂住头,眼前却浮现出我的影子。
阿榆……他喃喃自语,忽然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我。
他认出来了
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不可能,我分明没有任何破绽,甚至刻意模仿春桃原先的一举一动,就连沈相宜都没有发现。
他却猛地站起身,踉跄着朝我走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是你。我知道你回来了,真的是你,对不对你是阿榆。
我强自镇定,低声道:少爷醉了,夫人早已故去。奴婢是大娘子房中的春桃啊。
不!他摇头,眼中泪光闪烁。
你的眼神,你的习惯……我都认得!阿榆,你回来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痛苦:是你回来了,一定是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
我冷冷地看着他,心中再无波澜。
曾经,我多么渴望他的一个回眸,一句温言。
可如今,他的眼泪只让我觉得可笑。
我用力抽回手,声音平静得可怕:少爷,您真的认错人了。解酒汤奴婢放在桌子上了,可解您的燃眉之急。奴婢告退。
说完,我转身便走,任他在身后嘶声呼唤,也未曾回头。
夜风凄冷。
我站在院中,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忽然笑了。
温颂,想不到有朝一日,你终于也尝到了痛不欲生的滋味。
可惜,太迟了。
真正的桑榆,早就死了。
07
温颂的指尖在褪色的绢花上反复摩挲,烛火将他颤抖的影子投在墙上。
我端着茶盏站在阴影里,看他突然抓起案上的信笺贴在心口,喉结滚动着发出一声呜咽。
他对着虚空呢喃:你还记得吗有一年的上元节,你提着兔子灯在长街尽头等我,雪花落在你睫毛上。我当时就觉得,你是这京城最美的姑娘。
茶盏在我手中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那是我们成婚第一年,他在宫宴上被灌得大醉,我提着灯在风雪里,一个人,等了他足足两个时辰。
后来他吐在我新裁的袄裙上,却连一句对不住都没说。
少爷,请您用茶。
我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滚水溅起,点点落在他的手背。
他竟不觉得疼似的,依旧傻笑着看向我。
那,你还记不记得......
奴婢不记得。
我抽回手:少爷只怕是贵人多忘事,您忘了春桃是去年才进府的。原先的事,她怎可能知晓。
他眼底的光倏地灭了,转而抓起酒壶仰头灌下。
酒液顺着下颌流进衣领,将那些信笺打湿成模糊的泪痕。
我冷眼看他撕扯自己的衣襟,仿佛那里堵着块烧红的炭。
报——
小厮慌乱的脚步声打破沉寂:大娘子的院子走火了!
温颂并没有相信,只是醉醺醺地嗤笑:她又闹什么除了这些哄骗的伎俩,你让她拿出点别的手段。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我和他同时望向沈相宜院落的方向。
窗纸上蓦地映出冲天红光,热浪裹挟着焦糊味席卷而来。
我提起裙摆就往外跑,却在拐角处猛地刹住脚步。
温颂跌跌撞撞超过我,衣摆扫过廊下积灰的琴案。
我还记得,那是我生辰时他亲手为我制的,如今却落满尘埃。
火苗已经跃上了沈相宜院子的房梁。
她穿着大婚时的嫁衣站在庭院中央,金线刺绣在火光中明明灭灭,像只垂死挣扎的凤凰。
都别过来!她挥舞着燃烧的帐幔,癫狂大笑。
温颂,你看看我啊!你看看现在这副鬼样子像谁
我接过小厮递来的水桶,悄悄往水里撒了把粗盐。
温颂被浓烟呛得咳嗽,却仍站在原地不动。
直到沈相宜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上那道陈年的疤痕。
你果然记得!她笑声尖锐,那年刺客来袭,是我替你挡的剑!桑榆那个病秧子当时还在屋里绣花呢!
我攥紧桶绳的手突然一颤。
原来如此,难怪当年我冲出去时,温颂看沈相宜的眼神那样古怪。
你骗我。温颂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阿榆肩胛的箭伤,和你这道疤分明不同。
是!我买通刺客演的戏!沈相宜疯狂撕扯着头发。
可你呢你明知桑榆替你挡过剑,还不是任她在偏院咳血到死
一桶盐水就在这时泼在她脚边。
她尖叫着跳开,我趁机带人冲进火场,控制住了她的动作。
这时,墙角处的一丛蔷薇花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的记忆不合时宜的回到了及笄那天。
及笄那日,少年温颂笨手笨脚,不一会儿他就被花刺扎得龇牙咧嘴。
我笑着替他吮指尖的血珠,他却红着脸说:这些蔷薇你若喜欢,等我们成婚后,我把整个园子里都种满蔷薇花,叫你看着高兴!
少爷当心!
思绪飘回现场,我眼睁睁看着一段横梁朝他的方向砸过去,下意识上前拽他。
我拽开他的瞬间,燃烧的横梁刚好砸在他方才跪着的地方。
沈相宜的尖叫突然变了调:是你!什么春桃,你就是桑榆!哈哈哈哈……好一出借尸还魂,天下竟有如此荒唐事!
她沾满烟灰的脸扭曲着凑近我,突然发出毛骨悚然的笑:我说温颂怎么突然转了性,原来是你这个阴魂不散的来坏我的好事!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她。
温颂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自己通红的掌心剧烈发抖。
沈相宜踉跄着跌进火堆,嫁衣下摆轰地燃起烈焰。
我诅咒你们!
她在火中嘶吼:桑榆,你以为借尸还魂就赢了温颂爱的从来只是他想象中的你,就算你本人回来了,他也绝不会再爱!
闭嘴!
我终于撕下春桃怯懦的面具,抓起浸透盐水的棉被扑向她。
火苗熄灭的刹那,我扶起在大火中心狼狈的她,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错了,我要的从来不是他的爱。
温颂一直呆愣着,看着满院狼藉,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桑榆重新活过来的这个事实。
他伸手想碰我脸上的灰渍,又在半途随着一声叹息颓然垂落:真的是你......
我当着他的面,慢慢摘下春桃常戴的绢花,露出耳后那颗红痣。
沈相宜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大笑:报应!温颂,这是你的报应!
不,不要!温颂跪着爬过来想抱我的腿,却被我侧身避开。
他额头抵在焦土上,终于哭得像个孩子:阿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好不好我们做一辈子的夫妻,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妻子。
我望向远处渐白的天色,想起出殡那天粘在棺材上的梅花。
如今沈相宜的惨叫比当初我的咳血声动听多了,而温颂的眼泪,比那年他拒绝我送给他的生辰礼时,更令人作呕。
我冷笑着看他,伸手指着因体力不支而昏迷过去的沈相宜。
这句话,留给你真正的妻子说去吧。
我已经听够了,也听厌了。
你的结发妻桑榆早就死了,我只是春桃。无论是你,还是她,亦或者是整个丞相府,都与我再无任何瓜葛。
温颂,我就当我前辈子的时光都喂了狗。你我之间的情分就此结束,从此往后,尘归尘,土归土。
08
大火终究被扑灭了。
不过从这天起,温颂开始频繁出现在我面前。
起初,他只是在府中各处偶遇我,后来竟日日守在下房外,捧着那些我曾写给他的信,一字一句念给我听。
阿榆,你看,这是你写的第一封信。
他的声音沙哑,眼底布满血丝:你说,你梦见我们有了孩子。
我低头擦拭手中的茶盘,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少爷,春桃不识字。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骨头捏碎:别装了!那天起火,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知道是你!就冲着你耳朵后面那颗痣,阿榆,你骗不了我!
我冷冷抽回手,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少爷,您若再纠缠,奴婢只好去求大娘子做主了。
提到沈相宜,他的脸色瞬间灰败。
那场大火后,沈相宜彻底疯了,整日蜷缩在床榻上,时而尖叫,时而咒骂。
她口中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桑榆回来了……她来索命了……索我的命,索温颂的命,哈哈哈哈……
温颂颓然松开手,踉跄后退两步,忽然笑了,笑声比哭还难听:报应啊……她说的没错,这真是我的报应!
我决定离开丞相府。
春桃的卖身契被我偷偷从沈相宜的妆匣中取出,连同她这些年攒下的银钱,足够我在远方重新开始。
都说江南风光无限,比京城还要繁华,我想去看看桑榆从未去过的江南。
不过,我还有我的打算。
临行前,我去了一趟偏院。
那里依旧荒芜,只是墙角多了几株野蔷薇,无人照料,却开得极盛。
我摘下一朵别在衣襟上,转身时,却见温颂站在月门下,手中捧着一只木匣。
阿榆。
他声音颤抖:你还记得吗这些,还有这些,都是你从前的东西。你看,我都留着,没有人敢乱动!
匣中是我用过的簪子、绣了一半的帕子,甚至还有我病中喝药的药方。
我忽然觉得可笑。
活着的时候,他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如今我死了,他反倒成了最深情的人。
人都死了,他现在装给谁看
少爷何必自欺欺人我轻笑。
没听见大娘子说么您怀念的,不过是您想象中的桑榆。
他僵在原地,而我头也不回地走向府门。
身后,传来匣子落地的声响。
09
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抵达了人们口中的南国。
江南的雨季绵长,我撑着一把油纸伞,踏过青石板路,走进了这座临水的小镇。
在这座小镇上,我用积攒下的所有积蓄盘下一间临街的铺子,取名忘忧茶馆。
茶馆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雅致,檐下挂着一串风铃,风吹过时,叮咚作响,甚是悦耳。
镇上的百姓很快喜欢上了这里。
他们不知道我的过去,只当我是个丧夫的寡妇,故而对我多了几分怜惜。
我每日煮茶、听曲、看人来人往,日子平淡得如同一杯清茶。
偶尔,我也会听到关于京城的消息。
有人说,那位丞相府的小少爷疯了,整日抱着亡妻的牌位喃喃自语;有人说,那沈家小姐一病不起,临终前还攥着半截烧焦的嫁衣,死不瞑目;还有人说,那少爷痴情得很,终身未娶,最后郁郁而终。死时,手中紧握着一朵干枯的蔷薇。
我听着这些传闻,面上无波无澜,只是低头沏茶。
滚水冲开茶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也掩去了我眼角一闪而逝的湿意。
10
又是一个雨天。
茶馆里客人稀少,我倚在窗边,看雨丝织成密密的网。
风铃轻响,有人推门而入,我放下手中的茶壶,起身迎接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老板娘,来上一壶碧螺春。
我转身,却见一位青衣书生站在门口,眉眼温润,手中握着一卷书。
他冲我微微一笑,目光澄澈如江南的春水。
我怔了怔,也笑了:客官还请稍等,茶马上就来。
窗外,雨渐渐停了。
我为他倒上一盏沏好的茶水,听着他连连道谢。
这时,天光恰巧破云而出,照在青石板路上,照在这盏茶上,映出了一片明亮的水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