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越靠近从县,越能察觉此地残破。
随处可见零星晒出来的发霉糙粮,穿着破烂,三五成群的小股山匪,还有满眼黄沙,干涸龟裂的泥土。
马车晃晃悠悠抵达从县城门的时,的确快到正午。
两名守卒穿着褪色掉絮的袄子,一双鞋也破烂不堪,伸手冲阎赴讨要文书路引。
阎赴依旧穿着母亲缝制的老旧衣服,平静等待。
官凭文书递交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城门口已是匆匆抵达十几人。
雕篆花纹的马车以锦缎为帘布,当头下来几名穿着绸缎的读书人。
中年人大概三十多岁,着一身玉色直裰,显然是个读书人。
甫一见面,便拱手堆笑。
这位便是新赴任的县尊大人了
从县乡亲,盼大人前来,如久旱之盼甘霖啊。
站在他身后的官吏缙绅亦步亦趋,拱手行礼,纷纷恭维,隐隐似以此人为首。
阎赴同样点头,平静回礼。
劳烦诸位远迎。
中年人仍是笑着。
县尊大人初来,容在下为县尊大人引荐。
在下刘覆文,出身从县刘家,蒙父老乡亲抬爱,忝居佐贰官。
这位是县丞周辅才,这边这位是县尉王属,这两位是马鸷,王景飞两位主簿。
县丞周辅才带几分书卷气,闻言拱手。
县尉王属则鼻直口阔,一副莽汉姿态,抱拳算是行了礼。
两名主簿看起来恭敬,实则面无表情。
一番介绍下来,阎赴也大致明白,刘覆文出身的从县刘家,算是盘踞此地的豪强,家中还有官吏在州府,势力盘根错节。
县丞,县尉和主簿也都来自从县各家族,均以刘覆文马首是瞻。
大明的确如此,俗话说铁打的吏目,流水的官。
按大明律,官员不可在家乡为官,但小吏却没有这样的限制,因此反倒让地方缙绅牢牢把持各地政务,说一不二。
毕竟无论是县令还是皇帝,在他们眼里都没什么分别。
想要政令通传到乡间,让那些目不识丁的农户佃户知晓,只能靠这些地主缙绅,他们说什么,百姓就信什么。
这也是历史上所谓的皇权不下乡的由来。
一个区区县令,在他们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难怪之前的县尊屡次被架空,莫名死亡。
看样子都成了这些缙绅势力的傀儡。
刘覆文嘴上说的恭敬,一双眼却肆无忌惮的打量着这位新县令。
麻布衣衫寒酸,多有补丁,脖颈手臂更是粗糙不堪,多有刀疤。
身形魁梧,不似个读书人,反倒像个农家汉。
尤其是背后牛羊腥膻臭气,让他愈发不屑,心中暗自冷笑。
这般穷酸,也配来此地赴任。
刘覆文到底为佐贰官多年,心思再多也从不浮于表面,当即笑吟吟招呼着一众官员缙绅让路。
县尊大人舟车劳顿,下官已在城中为县尊安排了天香阁为暂住所在,并排了一桌接风宴,等大人洗漱一番,为大人接风洗尘。
一旁的县丞周辅才也笑着开口。
大人莫要嫌弃寒酸,天香阁已是从县最好的酒楼,便是州府上官至此,也多在其中设宴款待。
另外刘大人为迎接县尊抵达算是煞费苦心,特意在父老乡亲中筹钱,为大人买了一家三进的宅院,和十六名奴仆。
刘覆文在前方带路,闻言笑骂。
何故在县尊大人面前卖弄口舌,这些都是下属们应当尽心之处。
阎赴带着马车和牛羊入城,只平静看着这群官吏演戏,心中冷笑。
三进的院落,十几名奴仆,好大的手笔耳。
脑海中浮现出黄河两岸百姓之惨烈,阎赴心底愈发森冷,只是面上仍笑着开口。
不敢劳烦诸位操劳,都是民脂民膏,本官初来乍到,无什功绩,不敢惊扰乡亲。
张炼。
十六岁的张炼随阎赴奔走千里,愈发成熟干练,闻言出列。
且随本官去牙行瞧瞧,有无正在租赁的农家院落。
话音落下,阎赴对刘覆文等大小十几名官吏拱手。
本官先告辞,等安顿好,便去县衙交接。
还望诸位日后齐心协力,治理从县,报效朝廷。
刘覆文等人均是正色拱手,躬身行礼。
直到见阎赴一行人赶着马车和牛羊走远,这才缓缓起身。
刘兄,这位阎大人,倒是清高。
县尉王属声音冰冷,眼底带几分戏谑。
张口便是民脂民膏,一副为国为民之姿,这样的脑子,也能考上进士
没了阎赴,十几名大小官吏明显肆无忌惮。
刘覆文也冷笑起来,等下人回报,此人当真租了一个农家大院,眯起眼睛。
有意思。
象牙折扇在手中甩开,刘覆文笑了。
想当清官吗
可惜,此处是从县,在这里做清官,不行。
这一刻,刘覆文心中已隐有思路,开始吩咐家奴向刘家在州府的官吏传讯。
他得先打探打探此人的底细。
与此同时,从县一处农家大院。
张炼和阎狼正在搬运马车上的糙米和面,猪油。
赵家娘子带着阎笑扫洒,先收拾出了住房和灶屋。
十二名孩子以阎天为首,忙碌将牛羊赶入圈中,准备出门找些草料。
院子不大,是阎赴花了十五两银子租的,刚去官府办了文书。
如今阎赴看着众人忙碌,也在思索着今日那些属官姿态。
刘覆文为首的官吏,除了本地缙绅地主盘根错节,上面更有州府官吏撑腰。
另外,大明底层这样的势力,多半还和军卫有些关系。
尤其是从县在陕西边缘,北部便是鞑靼,军墩军堡数十,卫所众多。
这样的势力,若要除掉一个毫无根基的县令,太过容易。
今日自己驳了刘覆文一众的面子,也已代表双方彻底表态,不是一路人,想必用不了多久,这些人便要动手了。
但彼时阎赴只是冷漠起身。
黄沙裹挟在大风里,呼啸卷起的沙砾在土墙上炸开。
那就先杀。
杀干净这些腐朽掣肘的恶官污吏,再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