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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松烟墨色里的白狐
正德六年的暮春总带着股子黏腻的愁绪,青崖山的雨丝像无数根细针,将暮色缝进破败的山神庙檐角。沈清砚将湿淋淋的青衫挂在断了头的石狮上,铜烛台里的豆油灯芯滋滋作响,在布满蛛网的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光圈。他摊开半卷《春秋》,鼻尖萦绕着陈年香灰与霉味混合的气息,忽闻檐下传来一声清浅的叹息。
书生哥哥读得这般入神,可是要学那郑庄公
少女的声音像新剥的荔枝,清润里带着几分俏皮。沈清砚抬头,见月光穿透雨帘,在廊下织就一片银网,网中站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她怀中抱着一束湿漉漉的山茶花,花瓣上的水珠顺着袖口滚进青石板的缝隙,发间沾着的草屑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轻颤动。
他慌忙起身,衣袖带翻了烛台。少女轻笑一声,指尖拂过烛芯,那火苗竟听话地挺直了腰,将她的轮廓镀上暖黄的光晕。她凑近案几,指尖划过《春秋》卷首郑伯克段于鄢的朱批,眼尾微挑:庄公藏刀于袖,共叔段举兵犯上,不过都是人心作蛊罢了。
姑娘也读左氏春秋沈清砚惊诧于她的见识,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露在袖口外的手腕——那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在烛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读是不读的,她退后半步,山茶花在臂弯里簌簌作响,只是听老狐狸说过,人心比鬼蜮更难测。话音未落,她似乎意识到失言,耳尖泛起薄红,低头拨弄裙角上的流苏。
沈清砚注意到她裙摆沾着新鲜的泥点,左襟别着半枚雕工粗陋的桃核佩饰,像是村女手工。他将唯一的木凳推过去:姑娘若不嫌弃,便在此避雨吧。少女道了声阿璃,便挨着墙根坐下,脚踝上沾着的草叶随着晃荡的小腿轻轻摇曳。
此后三日,雨势未歇。阿璃每日寅时便来,怀中不是盛着野莓的荷叶,便是用溪水浸过的酸李子。沈清砚发现她识字,却总装出懵懂模样,非要他逐字讲解《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她托腮听着,山茶花从发间滑落到《卫风·氓》的书页上,花瓣恰好盖住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几句。
书生哥哥可知,这世上最傻的便是‘信誓旦旦’四个字。她用指尖戳着那朵花,忽然凑近他的脸,若有一日你骗我,我便在你茶盏里下迷魂散,让你日日对着松树说情话。
沈清砚被她的鼻息拂得耳热,仓促间碰倒了砚台。松烟墨在青砖上洇开蜿蜒的纹路,像极了那日她腕间转瞬即逝的淡金色纹路。他弯腰收拾残墨,余光瞥见她迅速将手藏到身后,袖口滑落处,露出一小截毛茸茸的——
尾巴
他指尖一颤,墨块掉在地上摔成两半。阿璃慌忙伸手去捡,那条蓬松的尾巴竟在刹那间缩成纤细的脚踝。她望着他震惊的眼神,下唇被咬得发白,忽然抓起山茶花往门外跑:你、你看到了......
阿璃!沈清砚追至檐下,雨丝打湿了他的额发,我......从未将你当作异类。
少女的背影顿在雨幕里,山茶花的香气混着松脂味扑面而来。她转身时,眼中噙着水光,却仍强作镇定:书生哥哥可曾见过会说话的狐狸
未曾见过,他从破庙里取出半幅残毡,轻轻披在她肩头,但见过比人更懂情义的生灵。月光穿透云层,在她发顶淌成一条银河,他闻到松脂香里混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这才注意到她耳后有道新鲜的抓痕,这是......
是被山猫抓的。她别过脸去,指尖绞着残毡边缘的破洞,你若怕我,我明日便不来了。
沈清砚望着她发间的草屑,想起这几日她送来的野果总是洗得干干净净,想起她听《离骚》时眼中跳动的烛火,忽然伸手替她摘去草屑:明日记得带伞。阿璃愣在原地,看他转身回庙,背影带着书生特有的清瘦与固执。她摸了摸耳后的伤——那是前日为他摘野莓时,被守林人的陷阱划伤的。尾巴在残毡下轻轻晃了晃,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百年前第一次偷喝灯油时那样慌乱。
第七日,雨终于停了。沈清砚望着空了三日的书箱,自嘲地笑了笑,将祖传的《松烟墨谱》放进布包。那是父亲临终前塞在他怀里的,墨谱扉页还留着烟袋油的痕迹,此刻却要拿去换十斤粟米。
青崖镇的米铺老板捏着墨谱,浑浊的眼珠在他补丁摞补丁的青衫上打转:二十文,多一文没有。沈清砚攥紧布包,想起阿璃说过书生的骨气比墨锭还硬,喉结动了动:这是文徵明的真迹......
呵,文徵明的墨谱会在你手里老板挥了挥手,城西李屠户家的儿子中了秀才,人家拿的是唐寅的扇面——穷酸书生就别充阔了。
最终他攥着十五文铜钱离开,路过茶寮时听见几个商旅议论:青崖山最近闹山贼,专抢读书人的行李......话音未落,肩头便被人猛地一拍。三个蒙着面的汉子将他拖进巷子里,刀刃抵住咽喉时,他听见远处传来阿璃的惊呼:这位大哥,能否帮奴家指个路
为首的山贼转身,只见月光下站着个怯生生的少女,山茶花在晚风里轻轻颤动。她攥着裙角走近,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奴家要去青崖镇寻舅父,可是走错了路
小娘子这般标致,不如跟哥哥们去山上喝杯茶山贼狞笑着伸手,却见少女忽然踉跄着撞进他怀里,指尖在他衣襟上迅速划过。沈清砚看见她指尖渗出的血珠在空中画出淡金色的符纹,那山贼突然惨叫着松手,抱着胳膊满地打滚——他的皮肤上正爬满细密的血纹,像无数条小蛇在皮下游走。
你......你是妖女!另外两个山贼拔刀扑来,阿璃拽着沈清砚往巷口跑,发间的山茶花掉在地上,露出耳后尚未愈合的伤口。沈清砚忽然想起她总在申时便离开,想起她指尖的血痕总在次日消失不见,想起那夜月光下若隐若现的狐尾——原来那些松脂香,是她用妖力掩盖的狐骚味。
别回头!阿璃将他推进柴垛,自己转身迎向山贼。他从缝隙里看见,她的裙角在月光下泛起银光,三根毛茸茸的尾巴破土而出,尾尖扫过之处,山贼的刀刃竟化作齑粉。可当她转身时,他清楚地看见,那三根尾巴的毛尖染着黑血,像被墨汁洇透的宣纸。
阿璃!他冲出去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闻到她发间的松脂香里混着浓重的血腥气。她扯出一抹笑,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他:给你买的桂花糖糕,热乎的......话未说完,便晕了过去。
破庙里,沈清砚用温水擦净她额角的冷汗,这才发现她袖口内侧绣着细密的符文,针脚间渗着暗红的血迹。他小心翼翼地褪去她的外衣,只见左肋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周围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那是妖力反噬的痕迹。
傻狐狸......他喉咙发紧,从书箱里翻出仅剩的半块止血散。阿璃在昏迷中呓语,指尖抓住他的手腕,掌心有层薄茧,像是常年攀爬所致。他忽然想起那些野果总是带着新鲜的泥土味,想起她曾说舅父住在山顶,却从未带他去过。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庙门时,阿璃终于醒来。她看见沈清砚守在床边,眼下乌青,手里还攥着她的山茶花。她慌忙去摸尾巴,却发现已化作人形,这才想起昨夜为了救他,不得已用了三成妖力。
还疼吗他将温好的粥递过来,勺子边缘沾着几粒桂花,以后别做傻事了。
阿璃低头搅着粥,忽然轻声道:你都知道了。知道你是狐狸,也知道......他顿了顿,指尖抚过她耳后的伤痕,知道你不是凡人。
她猛地抬头,撞上他温润的目光。烛火在黎明中渐渐微弱,他的影子投在她身后的墙壁上,与她交叠在一起。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想起昨夜他抱着自己奔跑时,怀里传来的墨香与体温,比百年前那盏偷喝的灯油更暖,更烫。
书生哥哥怕不怕她攥紧被子,尾巴在被褥下轻轻晃了晃。
沈清砚伸手替她理好凌乱的发丝,指腹擦过她唇角的粥渍:怕的。怕你下次再冒险,怕你......他忽然住口,转身将桂花糖糕推到她面前,吃吧,要凉了。
阿璃咬下一口糕点,甜味在舌尖炸开,混着眼泪的咸涩。她看见他转身时,袖口露出的青灰色——那是方才为她运功驱毒时,妖力反噬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用了妖法,却仍愿意为她冒险。
窗外,山茶花在晨露中轻轻绽放。阿璃望着沈清砚整理书卷的背影,忽然想起狐族的传说:若狐妖为凡人耗尽修为,便能化作人形永留人间。她摸了摸左肋的伤口,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却比不上心口的温热。
或许,这便是老狐狸说的情劫吧。她想,就算最终要赔上百年道行,能遇见这样的书生,也算值得了。
第二章古墓里的流萤灯
青崖山的暮色总是来得格外温柔,夕阳将余晖洒在漫山遍野的苍松翠柏间,给这片古老的山林披上一层朦胧的金纱。阿璃倚着树干,望着山脚下那座简陋的茅草屋,窗棂间透出的昏黄烛光,如同寒夜中最温暖的萤火。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鬓间的山茶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自从三个月前被沈清砚从猎人的陷阱中救出,她便常常这样偷偷地看着他。看着他清晨在溪边诵读诗书,看着他午后在窗前挥毫泼墨,看着他夜晚在灯下苦读到天明。
公子,明日便是赴京应试的日子,可这盘缠……书童小砚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带着几分焦虑和无奈。
阿璃顿时竖起了耳朵,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还差三十两纹银。沈清砚的声音低沉而疲惫,这些日子,能借的都借遍了,实在是……
屋内陷入了一阵沉默,只有烛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阿璃咬着嘴唇,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三十两纹银,对她来说本不是难事,可狐族有规矩,不得随意干涉凡人之事,更不能暴露身份。
夜色渐深,阿璃悄然起身,身影如鬼魅般穿梭在山林间。她的目的地,是狐族禁地——那座被藤蔓和迷雾笼罩的古老祭坛。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九条狐尾在身后轻轻摆动,宛如流动的银河。
祭坛中央,巨大的石碑上刻满了古老的符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芒。狐王端坐在石碑前,九条尾巴如瀑布般垂落,周身散发着威严而神秘的气息。
阿璃,你可知晓自己在做什么狐王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从远古传来。
阿璃跪在祭坛上,额头贴着冰凉的石板,声音却异常坚定:我要换‘穿墙术’,用我百年修为,换他金榜题名。
狐王沉默良久,九条尾巴突然剧烈摆动,卷起一阵狂风:你可知,动用仙法会现虚影,若被凡人发现,你将灰飞烟灭
我知道。阿璃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可他救过我的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梦想破碎。
狐王叹了口气,伸手一挥,一道幽蓝的光芒从石碑中射出,笼罩在阿璃身上。顿时,她感到一阵剧痛从尾椎传来,三根洁白的狐毛缓缓飘落,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夜空中。
去吧。狐王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阿璃拖着虚弱的身体,在夜色中朝着宋都尉墓的方向走去。月黑风高,古墓周围弥漫着阴森的雾气,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她深吸一口气,默念咒语,身体渐渐变得半透明,如同一缕青烟,穿过厚重的墓门。
墓室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腐朽气息,阿璃强忍着不适,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行。月光透过墓室顶部的缝隙照进来,映在四周墙壁上的机关上,泛着诡异的绿光。她想起狐王的警告,每走一步都格外谨慎。
突然,脚下的石板发出咔嗒一声轻响。阿璃心中一惊,本能地向后跃去。只听嗖嗖几声,数支弩箭从墙壁射出,擦着她的衣角飞过,钉在身后的石壁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她惊魂未定,目光却被墓室中央的青瓷笔洗吸引。那笔洗色泽温润,釉色青翠,一看便知是上品。阿璃想起沈清砚那支破旧的毛笔,想起他写字时笔尖在宣纸上颤抖的模样,心中一暖,便想将这笔洗带走。
就在她伸手触碰笔洗的瞬间,墓室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无数弩箭从四面八方射出,机关启动的轰鸣声在狭小的墓室中回荡。阿璃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扑向笔洗,用身体护住它。一阵剧痛从背部传来,她咬着牙,强忍着泪水,抓起笔洗便向墓门跑去。
慌乱中,她的目光扫过棺椁,里面躺着一具早已腐朽的骸骨,手上还戴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那玉佩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映出她半透明的人形。阿璃这才想起狐王的警告,心中暗叫不妙,却也无暇顾及。
她的鬓间山茶花不慎掉落,掉入尸身腐朽的气味里,花瓣上沾染了一丝诡异的绿色荧光。阿璃踉跄着跑出墓室,靠在一棵大树上大口喘着气。她低头看看怀中的笔洗,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然后,她摸出从墓室中找到的三锭雪花银,那银锭上宝源局的印记清晰可见。
阿璃拿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纸条,借着月光,用颤抖的手写下:山下舅父所赠,望早日高中。她的字迹稚拙,歪歪扭扭,那是沈清砚教她写字时留下的痕迹。每一笔,每一划,都饱含着她对他的心意。
第二日清晨,沈清砚如往常般来到书案前,却发现案头摆着三锭雪花银和一张纸条。他拿起银锭,仔细摩挲着上面的宝源局印记,心中泛起一阵疑惑。他从未听说过山下有什么舅父,而且这银锭的成色和样式,分明是官银,为何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里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山风,带来一股熟悉的松脂香。沈清砚心中一震,想起昨日傍晚,阿璃曾来过他的书房,手中拿着一盏流萤灯,身上便带着这股松脂香。他望向窗外,却只看到一片茂密的树林,并无半个人影。
公子,这银锭……小砚的声音打断了沈清砚的思绪。
无妨,许是舅父得知我近况,特来相助。沈清砚将银锭收入匣中,却在心底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他拿起纸条,看着上面稚拙的字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阿璃第一次写字时的情景——她握着笔,手不停地颤抖,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却满是认真。
难道……沈清砚摇摇头,将这个念头赶出脑海。阿璃不过是个普通的山村少女,又怎会与这银锭有关可是,那松脂香,那字迹,还有银锭上的宝源局印记,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中感到异样。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的玉佩,那是他祖传之物,此刻却突然发出一阵微弱的光芒,映出一个半透明的人影。沈清砚猛地一惊,玉佩差点掉落在地。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玉佩却又恢复了平静。
是幻觉吗沈清砚喃喃自语,心中却愈发不安。他望向窗外的青崖山,那里云雾缭绕,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而他与阿璃之间,似乎也有一层迷雾,等待着被揭开。
山风再次吹起,带着松脂香,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沈清砚握紧手中的玉佩,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真相如何,他都要弄个明白。因为在他心底,早已对那个总是带着山茶花的少女,生出了一份别样的牵挂。
第三章:京华烟水里的黄粱
八月的京城,蝉鸣如沸。朱雀大街上,朱红宫墙映着灼眼的日光,鎏金兽首衔着铜环,将喧闹的人声都敛进了深宅大院。阿璃缩在街角的阴影里,蝉翼般的衣袖裹着被烈日晒得发烫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前方那顶装饰着朱缨的八抬大轿缓缓而来,轿帘上金线绣的云纹在阳光下流转,如同一片璀璨的星河。
三日前,当她在青崖山脚下的茶铺听到沈清砚高中状元的消息时,狐尾都因欣喜而不自觉地颤动。可此刻,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簪花游街的少年郎,看着他腰间那枚本该藏在自己锦盒里的玉佩,阿璃忽然觉得喉间泛起一丝血腥气。沈清砚身着崭新的绯袍,乌纱帽下那张熟悉的面容愈发清俊,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疏离。
街边的卖花女捧着竹篮从她身边经过,阿璃指尖轻颤,一缕妖力顺着袖口滑出。竹篮里娇艳的牡丹瞬间褪去嫣红,花瓣层层舒展成洁白如雪的山茶花,清香四溢。她踮起脚尖,将最大的一朵抛向那顶轿子。山茶花划过半空,正巧落在轿帘边缘,就在这时,绣着金线的帘角突然被掀开,一截月白色的裙摆映入眼帘,裙摆上绣着的并蒂莲栩栩如生,正是卫国公主独有的纹样。
阿璃的呼吸停滞了。她看着那朵山茶花被风吹落在地,又被路人踩进尘土里,忽然想起三个月前,沈清砚在青崖山的溪边为她别上山茶花时,温柔地说:这花衬你。那时的山风带着松针的清香,他的手指触到她耳垂时,她连尾巴尖都在发烫。金銮殿上,沉香袅袅。沈清砚跪在蟠龙柱下,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皇帝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闻沈卿家才貌双全,特将卫国公主许配于你,择吉日完婚。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恭贺声,沈清砚却觉得耳膜生疼。他缓缓抬头,正对上公主腕间那枚玉佩——羊脂白玉上刻着的云纹,分明是宋都尉墓中陪葬品的纹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阿璃曾托书童转交过一个锦盒,说里面是家中旧藏古玉,可此刻玉佩却在公主腕间泛着冷光。沈清砚想起那日在青崖山,阿璃蹲在溪边教他辨认草药,鬓间的山茶花垂落水中,惊散一池游鱼。她说:清砚,等你金榜题名,我……那时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山雨打断,可此刻想来,她眼中的期待却如此清晰。
沈卿家意下如何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沈清砚喉结滚动,叩首时额角撞在金砖上,生疼:臣,谢陛下隆恩。他不敢抬头,怕被人看见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原来那日案头突然出现的银锭、带着松脂香的山茶花干花,还有玉佩上若隐若现的虚影,都不是他的错觉。可若阿璃真是妖,为何她每次望向自己的眼神,都比山间清泉还要澄澈
三日后,公主府张灯结彩。阿璃躲在屋脊上,看着红烛将窗纸染成暖橘色。宴席间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她的鼻尖却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那是沈清砚常戴的香囊里的龙脑香。她屏住呼吸,将妖力凝成丝线,顺着窗缝探入屋内。
听闻沈大人在青崖山有位乡野未婚妻公主的声音娇柔却暗藏锋芒,本宫倒好奇,是怎样的女子,能让状元郎念念不忘
阿璃的指尖瞬间冰凉。她看见沈清砚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的涟漪。烛火摇曳间,他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像极了那日古墓里她半透明的虚影。
回公主,不过是山中精怪作祟。沈清砚的声音冷得可怕,臣已修书家中,命人速速除之。
阿璃的狐尾不受控制地显现,九条雪白的尾巴在夜风中剧烈颤抖。她想起在古墓里,自己为护住那方青瓷笔洗,被弩箭射中后背时,沈清砚送她的山茶花簪子掉落在腐朽的棺木旁。那时她想,只要他能实现抱负,就算现出原形也值得。可此刻,看着案头镇纸下压着的山茶花干花,她忽然觉得讽刺——原来在功名利禄面前,自己不过是他急于抹去的污点。
深夜,书童小砚收到飞鸽传书。他颤抖着展开信纸,青崖山有妖邪作祟,速除之几个字力透纸背,墨迹被烛火烤得发脆。小砚望着窗外高悬的明月,想起阿璃常蹲在屋檐上,晃着两条腿教他识字的模样。她总说:小砚,等公子高中,我便教他画狐狸。
阿璃站在青崖山巅,望着京城的方向。晨雾漫过山脊,沾湿了她鬓间的山茶花。远处传来犬吠声,那是猎妖人寻着妖气而来。她轻轻摘下枯萎的山茶花,花瓣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风中。山脚下,沈清砚曾教她写字的茅草屋还在,只是窗棂间再不会透出温暖的烛光。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阿璃的身影渐渐透明。她想起狐王的警告,妖若动情,必遭天谴。可她不后悔,至少在沈清砚为她包扎伤口时,在他教她读关关雎鸠时,在他说这花衬你时,那短暂的温暖,足以抵过千年孤寂。
猎妖人的符咒在空中炸开,阿璃最后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九条狐尾化作漫天流萤。她忽然明白,原来自己终究是沈清砚京华烟水里的一场黄粱梦,而他,却是她穷极一生都放不下的执念。第四章:血泊中的山茶泣
青崖山的秋雨来得猝不及防,细密的雨丝裹着枯叶砸在破庙斑驳的砖墙上。阿璃蜷缩在布满蛛网的供桌下,怀里紧紧护着半朵干枯的山茶花。三年过去,花瓣早已褪色发脆,却仍倔强地保留着一丝清香。远处传来犬吠声,二十余名刀手举着火把在山林间穿梭,火把的红光将雨幕染成血色。
阿璃姑娘,得罪了。书童小砚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沙哑。他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抖,目光扫过破庙内积满灰尘的神像。三年前的春日,沈清砚曾在这里展开一卷《诗经》,耐心地教阿璃识字。那时阳光透过破窗洒在她鬓间的山茶花上,将她的侧脸映得格外温柔。
阿璃缓缓起身,沾着血污的裙摆拖在地上。当第一把刀刃划破她肩头时,她疼得踉跄了一下,却突然笑出声来。九条狐尾从身后显现,可本该洁白如雪的毛发如今只剩六条,尾尖还凝结着黑血——那是她当年在古墓中被弩箭射伤后,妖力溃散留下的痕迹。
小砚,你看这尾巴。她伸出染血的手指轻抚狐尾,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三根换了他进京的盘缠,还有一根……话未说完,又一柄长刀劈来,她侧身躲开,衣袖被削去半截,露出小臂上狰狞的伤疤,还有一根,换了他在金銮殿上能挺直腰杆。
刀手们渐渐将她逼到墙角,火把的热浪烤得她脸颊生疼。阿璃忽然仰起头,任由雨水冲刷脸上的血污。三年来,她一直躲在青崖山深处,看着沈清砚的画像从街边的状元郎年画,变成公主府门前的红榜,最后定格成京城茶楼里说书人口中驸马爷智破奇案的传奇。
那笔洗是我从死人手里抢的,玉佩是我用半条命换的!她突然嘶声喊道,化回人形的瞬间,胸前的伤口涌出汩汩鲜血,滴落在手中的山茶花上,他说要以笔锋丈量天下,我就去闯机关重重的古墓;他说缺盘缠,我就用百年修为换穿墙术!
破庙外,沈清砚躲在一棵老槐树下。三年前那个雨夜,他亲手写下速除之的密信后,就再未踏入青崖山半步。此刻雨水顺着乌纱帽檐滴落,打湿了他官服上的补子。当阿璃的声音传来时,他下意识地攥紧腰间玉佩——那是公主赏给他的,与当年阿璃送他的一模一样。
你说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阿璃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带着绝望的温柔,原来人心是会变的。状元郎要娶公主,驸马爷要保荣华,哪里还容得下一只狐妖
沈清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中蔓延。他想起新婚之夜,公主腕间的玉佩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想起每次批阅奏折时,案头那朵山茶花干花都会被他悄悄藏进抽屉。他曾无数次想过,若当初拒绝赐婚,带着阿璃远走高飞,如今又会是怎样光景
杀!刀手们的呼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阿璃在刀光剑影中轻盈地穿梭,可她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每一次躲闪都在身上留下新的伤口。当一柄长刀直取她咽喉时,她忽然闭上了眼睛,嘴角却扬起一抹释然的笑。
原来……是这样啊。她轻声呢喃,将最后一丝修为注入手中的山茶花。花瓣突然绽放,化作漫天绯色流光。沈清砚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狐尾化作点点流萤,眉心浮现出金色仙纹——那是狐族修成上仙的标志,却需要千年苦修才能获得。
阿璃坠落的瞬间,血泪滴落在沈清砚藏身的青苔上,瞬间凝成琥珀色冰晶。她望着天空中飘落的花瓣,恍惚又回到了初见那日。沈清砚蹲在陷阱边,白衣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伸手摘下一朵山茶花别在她发间,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雨越下越大,沈清砚颤抖着伸手去触碰那些冰晶,却只摸到一手寒凉。破庙内,刀手们望着空荡荡的角落面面相觑,只有半朵山茶花躺在血泊中,花瓣上的血珠在雨水中晕开,宛如一滴未干的泪。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沈清砚握紧腰间玉佩,转身走进雨幕。青石板路上,积水倒映着他狼狈的身影,却再也映不出那个会为他变出流萤灯的少女。山风掠过山林,卷起几片残破的花瓣,不知要飞向何方。第五章:死牢里的琥珀光
刑部大牢的铁门在深冬的寒风中吱呀作响,沈清砚被粗暴地推进牢房,冰冷的锁链在他脚踝上勒出青紫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血腥混杂的气息,昏暗的光线透过头顶狭小的气窗洒落,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一天是冬至,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而他却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切的祸端,皆源于那块随身佩戴多年的玉佩。公主偶然间发现玉佩内刻着阿璃二字,那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如同被掀开盖子的潘多拉魔盒,再也无法掩盖。公主的好奇心作祟,命人彻查沈清砚的底细,御史闻风而动,一纸弹劾状递到了皇帝面前。隐瞒妖邪婚约,欺君罔上,短短几字,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插他的心脏。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圣命难违,他就这样被投入了这暗无天日的大牢。
狱卒将一个锦囊扔到他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沈清砚拖着沉重的锁链,艰难地挪动身体,捡起锦囊。掌心触碰到锦囊布料的瞬间,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他颤抖着打开锦囊,里面躺着半朵石化的山茶花,花瓣虽已失去了往日的鲜活,却依旧保持着精致的模样。指尖轻轻抚过花瓣,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他淹没在回忆的漩涡之中。
他躺在硬邦邦的草席上,紧紧攥着那半朵山茶花,在寒冷与孤寂中辗转反侧。恍惚间,睡意如迷雾般笼罩了他的意识,梦境悄然展开。
梦中,他又回到了那座破庙。那是他与阿璃初次相遇的地方。彼时,他还是个进京赶考的落魄书生,身无长物,唯有一腔对未来的憧憬。破庙残破不堪,漏风的墙壁和残缺的瓦片,在风雨中瑟瑟发抖。他坐在角落里,就着一盏粗茶,捧着书卷苦读。阿璃就这样突然闯入了他的世界,她俏皮灵动,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她毫不客气地拿起他的茶杯,偷喝了一口茶,茶水不小心溅湿了书页。他又急又恼,却在看到她吐着舌头,一脸无辜的模样时,心中的怒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那时的时光,简单而美好,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与温馨。
画面一转,场景变得血腥而残忍。阿璃浑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眼神中满是绝望与悲凉。她一字一句地说着人心难测,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哀伤。沈清砚想要冲过去抱住她,为她止血,为她抚平伤痛,可他的双脚却像被钉住了一般,无法挪动分毫。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璃的生命一点点消逝,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那一刻,他的心中充满了自责与悔恨,恨自己的无能,恨这世间的残酷。
紧接着,梦境再次变换。阿璃羽化成仙,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宛如谪仙下凡。然而,当他望向她的眼睛时,却在其中看到了自己惊慌失措的脸。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原来她早就知道他躲在树后,知道他在暗中观察着她,可她却依然选择放过他,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他。这份深情,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草席。
从梦中惊醒,沈清砚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四周依旧是漆黑冰冷的牢房,唯有手中的半朵山茶花提醒着他,那些回忆并非虚幻。他蜷缩在角落里,回想着与阿璃相处的点点滴滴,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清晰浮现。他后悔自己当初的怯懦,后悔没有早点向阿璃表明心意,后悔没有带她远走高飞,逃离这充满算计与阴谋的尘世。
冬至斩立决的前夜,沈清砚从怀中掏出那块一直珍藏的琥珀冰晶。冰晶晶莹剔透,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他将琥珀冰晶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一丝凉意渗入肌肤。他闭上双眼,脑海中全是阿璃的音容笑貌,仿佛她就在身边,从未离去。
就在这时,琥珀冰晶突然发出细微的裂纹声,紧接着,裂纹如蛛网般迅速蔓延。沈清砚惊讶地睁开眼睛,只见冰晶在他眼前碎裂开来。就在冰晶完全破碎的瞬间,阿璃那熟悉的声音在牢房中响起:书生哥哥,这颗心我收走了。声音轻柔而缥缈,带着一丝眷恋与不舍。沈清砚愣住了,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颤抖着嘴唇,想要回应阿璃,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次日,当刽子手走进牢房时,看到的是沈清砚早已气绝多时的尸体。他的胸口插着那半朵山茶花,仿佛是他对阿璃最后的眷恋与告白。他的脸上还凝着泪痕,那是他对阿璃的思念与悔恨,也是他对命运的无奈与不甘。曾经那个怀揣着梦想,意气风发的书生,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只留下一段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在这冰冷的大牢中渐渐被人遗忘。
刑部大牢外,寒风呼啸,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那洁白的雪花,似乎想要掩盖这世间的罪恶与悲伤,却无法掩盖沈清砚与阿璃之间那段真挚而又凄美的爱情。他们的故事,如同死牢里那转瞬即逝的琥珀光,虽然短暂,却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成为了一段永远无法忘怀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