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我叫牵牛,随处可见野草一样的杂花。
就像我的身份,卑贱的家生子,生死全由主人决定的——奴婢。
杂草随处能活,枯萎尚能返青。
可拥有这个名字的我,上辈子,却连18岁都没活到。
亲娘为了她从小奶大的小姐,任凭我被诬陷,为人顶罪。
她非但没有帮我求情,甚至还亲口作证,证死了我的罪行。
更是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人活活打死。
一百军棍啊,四肢尽断,骨肉成泥。
在他们一句轻描淡写的命令下,我的性命就此断送。
死的那天,正是元宵佳节。
可上天垂怜,我又重新活过来了。
这辈子,尊卑颠倒,我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妃。
昔日仇人,各自获罪,跪倒在我脚下,痛苦懊悔。
01
重生归来
啪!
一个轻飘飘的小包袱砸在脸上。
换上衣服,把醒酒汤给侯爷送去!
包袱不重,故意砸在脸上只为羞辱人。
我倒抽一口冷气,跌坐在地上,心下迷茫,这是哪儿
筋骨尽断的痛楚清楚地烙印在四肢后背,我下意识颤抖,一时说不出话。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丫鬟彩蝶不耐烦,把包袱用脚往我身上一踢。
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小包袱在地上散开,露出里面粉红色纱衣和大红肚兜,异常刺眼。
俗艳的鸳鸯戏水图案,像一道红色鞭子劈开了我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这是去年中秋节时候的事!
就是这一天,就是这套衣服,给我带来了无边的痛苦,险些送了性命!
我这是又活过来了
既然重活一次,我绝不再听她们摆布!
我,这辈子,一定要好好活出个人样来!
我名叫牵牛,主子给起的名字,一种单薄的、只在早上开的小花。
开也开不久,早上日出前的一两个时辰,到中午就衰败了。
上不了台面、见不得光的薄命花。
我娘说这名字极合适,就像我一样,一无是处,上不得高台盘。
我娘是工部侍郎薛家庶出小姐薛芍药的乳母,玉嬷嬷。
三个月前,薛芍药嫁入忠信侯府,我和我娘都是陪嫁。
薛芍药原本不想要我,是我自己跪求三天三夜,才求来的陪嫁丫头名额。
那时候,我心里舍不得我娘,怕一旦分离,没人照顾她。
她和我爹形同陌路,这辈子只生了我一个,要是连我都不管她,还有谁会心疼她呢!
我是真心孝顺我娘。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自作多情。
我娘从来都不需要我。
厅堂里,薛芍药高高在上,坐在主位,我娘站在她身侧。
她笑吟吟拈起一颗葡萄,我娘连忙接过,用帕子细细擦干净,亲手喂到她嘴边。
两人言笑晏晏,亲若母女,连一丝目光都没分给我。
她们压根儿不担心我拒绝。
看我愣在地上不答话,彩蝶不耐烦了。
她素来性子急躁,直接上手就来撕扯。
上辈子,彩蝶带着丫头硬给我换上了那身羞人的衣裳,逼我去了外书房。
一路上碰到的人,无不指指点点,大声耻笑。
那些冷嘲热讽的眼光,跟刀子一样刮在我身上。
我含胸驼背,遮遮掩掩穿过大半个府邸,一路上不知碰到了多少人。
脸如火烧,浑身颤抖,我简直恨不得自己能变成老鼠躲进哪个洞去才好。
可惜,后头有人跟着我,逃也没处逃,只能硬着头皮到了外书房。
侯爷大发雷霆,命令随从直接给了我二十记耳光。
还罚我穿着那身纱衣跪在院子里一整夜。
第二天,小姐顶着一张惨淡憔悴的脸来和侯爷请罪。
哭哭啼啼为我求情,说自己约束下人不力,庶女出身威严不足,说我是她奶娘唯一的女儿,跟她如同亲姊妹一般。
我纵然犯错,不过是仰慕侯爷,一时糊涂。
如果真的要罚,不如她代我受罚吧!
侯爷嘴上说薛芍药软弱没手段,态度反而亲近不少。
可我,背上了心怀不轨的名声,成了别人嘴里的淫娃荡妇,名声全毁。
秋夜冷风刺骨,我染上风寒,缠绵病榻一个月,身体垮了大半。
这辈子,我死也不能重蹈覆辙!
我使劲儿推开彩蝶,冲到小姐跟前跪下,祈求地望着她。
薛芍药轻轻挪了挪脚,避开我的方向,用帕子掩着嘴,笑着开口。
牵牛姐姐,你是我的奶姐姐,这件事除了你别人我都不放心。
这话虽然听着亲热,却半点没有改主意的意思。
她悠闲轻快地晃着脚,很惬意,半点没有送一个人去受罚的愧疚感。
绣鞋上盛开着娇艳的芍药花,还是我一针一线绣的。
近年京都珍珠风靡,衣服装饰多用珍珠显示尊贵,芍药花上的露珠便是我用米珠一点一点拼上的。
鞋尖的花蕊中间,嵌入一颗大珍珠。
我失神地看着,忽然想到,上辈子,我的血染红的便是这颗珍珠吧!
薛芍药心思深沉,她总是笑吟吟的,不说一句难听话,但从来说一不二。
我心下闪过一丝绝望,上辈子我没来得及开口,这辈子我求她也一样么
小姐的陪嫁丫头有六个,有抱着攀高的心思,自己乐意去的人。
为什么不让她们去
我仍旧不死心,转头看向我娘。
我娘端了一碗玫瑰香露给小姐,嘱咐道:葡萄虽好,不免寒凉,姑娘喝口热热的香露,暖暖肠胃。
殷殷切切,关怀备至,这种体贴,我两辈子都没有体会过一次。
上辈子我患了咳疾,咳得惊天动地,严重时咳出血来。
那时,我傻乎乎的,夜里怕咳嗽扰了娘睡觉,硬用帕子捂嘴,被子蒙头。
可我娘一次药也没为我熬过,一杯热水没给我倒过。
如今,薛芍药不过吃了几颗葡萄,她便担心受凉了。
我忽然觉得眼眶酸涩,泪水潸然而下。
在她心里,真的有把我当做亲生女儿吗
我娘蹙眉叹气:哭什么又不是真要你勾引侯爷!
看我满脸泪水,不耐烦呵斥:小姐自有安排,你只管听话便是!
听话!听什么话
听这种葬送自己名声性命的话么
我不想随便配人,更没有做妾的念头,只想过简单的太平日子。
将来伺候她终老,这辈子就别无所求了。
薛芍药素来对她尊敬,只要她肯开口,小姐肯定会多加考虑的!
可她为何不阻止小姐,我可是她的亲生女儿啊!
她明明知道,我只要穿上这身轻浮衣服去外书房,名声就完了!
她为什么不肯救我!
我的眼泪、哀求、情分,在她们眼里都不值一提。
我彻底死心了。
彩蝶叉着腰,跃跃欲试。
喂,别浪费时间,要不然我亲自替你换上!
一把甩开她,不用强迫,我冷着脸,自己换上了纱衣。
02
避祸之路
我没打算去送汤。
明知此去注定倒霉,而且是倒大霉,傻子都不会去。
而我虽然不聪明,但不傻。
身后有人跟着,是彩蝶安排盯着我的人。
我只当没发现。
提着食盒,我躬身缩背,磨磨蹭蹭贴着墙角走。
很正常,因为我身上这套衣服着实见不得人。
轻薄透漏,鸳鸯戏水的大红肚兜,粉色的轻纱半遮半掩。
记得上辈子,彩蝶还硬给我描眉画眼,头上簪花,身上熏香。
弄了个异常艳丽妩媚的妆容。
一看就不是良家女子的打扮。
这辈子虽然没画那副大浓妆,我仍然羞愤难堪。
一旦听到人声,看到人影,远远便躲藏到柱子后或者屋拐角。
拖延许久,连一半路都没走完。
后头的人越跟越近。
她们不耐烦了。
着急的还有在等消息的人。
彩蝶探头望向院外,还不见有人来回禀,不耐烦地跺跺脚。
哎呀,怎么还没动静!
该不会,侯爷真看上了——
她说话含酸,牵牛那死丫头一副死脑筋,偏偏生了个好模样!
屋里没有旁人,薛芍药噗嗤一声笑,万分轻蔑。
就凭牵牛那副打扮,他得饿成什么样,才能下得了嘴
也对,窑子里的姐儿都比她体面,马夫呀船工呀那些下等人才好那口!
反正玉嬷嬷不在,彩蝶半点不留情,刻薄至极。
侯爷今天气不顺呢,定然不待见她,等她受了罚,姑娘您再去求情,方显得您心善呢!
说完,两人对视一回,嘻嘻笑了起来。
薛芍药翘起唇角,胸有成竹,用胭脂点了点眼角,似哭红一般。
只等着报信的丫头回来,她就可以上场了。
只是,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彩蝶在屋里拉磨一样转了三圈。
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哎呀,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免得出了岔子!
彩蝶脚步轻快,一路快走到了外书房,探头一看,毫无异状。
她勾手叫过一个相熟的小厮,打听有没有人来送汤。
小厮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人去哪了!难道事到临头,躲了
彩蝶气得咬牙切齿,一跺脚,往来路上去寻。
她就不信了,不是还让两个小丫头盯着么,人还能飞了!
脚步匆匆,到了花园附近,就看见两个没头苍蝇。
彩蝶上去便一人掐了一把,厉声喝道:牵牛人呢
两个丫头含着泪,指了指花园。
天色渐暗,树木和花枝的影子像簇拥着的黑色怪兽,奇形怪状。
我躲在一处灌木丛,抖着身子,半是冷,半是怕。
适才抓住空档,我跑进了花园,甩掉了盯梢的人。
上辈子,我失魂落魄,又被后头跟着的丫鬟威逼,压根儿没注意环境,从侯府人来人往的大路上走,这副作妖穿戴,不知被多少人看去。
一夜过后,女人对我吐口水,男人对我吹口哨,我的名声比粪坑还臭。
这辈子我不会犯同样的错。
我专门挑小路,夹道,侧门走,都是洒扫下人走的路,人迹罕至。
听到声音我就躲,这一路压根就没碰到别人。
现在有花木山石的遮掩,后头跟着的人绝对找不着我。
低声的呼唤传来,牵牛,牵牛,是彩蝶。
三人分散往三个方向,用木棍拨开灌木,拍打花丛。
她们这是铁了心要把我搜出来。
不能被发现,如果被找到,定然会被逼着去外书房,重蹈覆辙!
我尽力伏身往黑暗处退,藏在牡丹树阴影下。
脚步声簌簌作响,越来越近。
我缩成一团,屏住呼吸。
眼看着木棍从身侧打过,一动不动。
糟了,她们怎么还不走,难道打算再搜一次
这一劫,我真的就避不过吗
03
巧遇救星
心跳如鼓。
前世杖刑的痛楚从骨头深处蔓延,藤蔓一样缠绕全身。
挪动躲藏的力气一点不剩,整个人像一条冻僵的蛇,冷透了。
拒不了,躲不过,难道我多活一辈子就是要多受一次苦么
凭什么,我是奴婢就不配好好活着么
我不甘心!
下一刻,棍子就要落下来。
忽然,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跳出。
这是我的地盘!谁让你们来的,没有我允许,你们怎么敢闯进来!
跳出来的人身量不高,不过七八岁,丫头们却都吓得鹌鹑一样。
连彩蝶也赶忙行礼,小心翼翼退到路边。
小童锦衣华服,长得如同金童一般,却语气蛮横,形容嚣张。
身后一群小厮奶娘丫头,足有七八个随侍呼啦啦跟过来,挡住去路。
是小侯爷,府里的第三号主子。
他是侯爷原配所生的嫡长子,年仅八岁,已经封为世子。
板上钉钉的未来忠信侯,老太太的眼珠子。
向来要星星不给月亮,连现任的侯爷夫人薛芍药都得低头讨好的人。
说!你们到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打什么坏主意
小侯爷甩着手里的小马鞭,绕着她们几个转。
想放走我的七彩鹦鹉还是想摘祖母最爱的姚黄牡丹还是……
不不不——
彩蝶连连摆手,万万不能让这口黑锅扣到头上。
她是真的害怕,这小祖宗说什么老太太信什么。
小侯爷向来看继母不顺眼,特别喜欢捉弄她院里的下人。
他万一故意弄坏点什么栽到她们头上,不光她们受罚,小姐都要跟着吃挂落!
小侯爷调皮,把男仆人当马骑,剪女仆头发,用蛇虫吓唬人,都是家常便饭。
最出格的一次,非要他的小厮雪天在外罚站,直到堆成雪人。
听说,活生生冻出过人命。
只是被老太太按下去了,不许人提一句。
想到这些传言,三个丫头瑟瑟发抖,立刻跪下求饶。
啪!
小侯爷直接一鞭子抽到了彩蝶身上!
大胆!我说话还敢插嘴!没规矩的臭丫头,看不起我是不是!
鞭子连甩,小侯爷嘎嘎大笑,抽到那个算哪个。
彩蝶几人痛得尖叫,想要逃跑,却被随侍拦住。
躲没处躲,藏没处藏,人人都被抽了好几鞭。
小侯爷却乐不可支,觉得这个游戏很好玩,很有趣。
看她们的狼狈相,我心下解气。
该!
说起来,薛芍药只有两个一等丫头,彩蝶和我。
我虽是乳娘之女,却不是从小跟着小姐的。
彩蝶却是小姐亲娘留下的,从七八岁就开始服侍小姐。
她才是小姐真正的心腹,在丫鬟群里,一呼百应。
而我,实际上连三等丫头都不如。
但是彩蝶特别讨厌我,从见面第一天开始,无时无刻地找我麻烦。
开始不过小打小闹地试探,后来发现,我娘不会为我撑腰后,变本加厉。
如今,小姐院子里的丫头,没一个肯和我多说一句话。
所有人一起排挤我。
这次非要选我穿成这样去送汤,只怕也是彩蝶的主意。
以前,我总是忍让她。
我体谅她脾气直率,体谅她是小姐身边的旧人,体谅她对小姐忠心。
就算一时不接受,日久见人心,她们总会知道我的为人。
可惜,上辈子直到死也没等到接纳。
只有背叛和陷害。
咔嚓。
因为脚麻,略微挪动一下,却踩断了脚下的枯枝。
小侯爷马鞭一指。
谁躲在那里,给我滚出来!
一个丫头环抱胸腹,垂头跪在地上,带着哭音求饶:我衣服破了,在这里躲一躲,不是故意的。
小侯爷听着声音耳生,抢过灯笼来一照,居然也是坏女人院里的人!
还穿了一身恶心衣服!
他虽然年纪小,但生在侯府,比一般孩童知事早得多,心下更是生气。
直接恶狠狠甩了一马鞭,比刚才还要加倍用力!
说!你到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害人
那丫头没躲,只是伏在地上,辩解道:奉夫人吩咐去给侯爷送醒酒汤。
小侯爷抢过食盒往地上一砸,然后用手里的小马鞭没头没脑地抽。
那丫头倒也奇怪,不躲不闪,只是傻乎乎地默默忍耐。
鞭子抽累了,小侯爷捡起地上的石块土块边骂边砸。
坏奴才!黑心鬼!不要脸!
他私下听过不少小话,都说侯爷娶了新夫人,将来必然会忘了原夫人。
等再生下儿女,他这个世子只怕也要退让三舍。
越想越是生气,砸得更厉害。
随从和丫头们只是看着,没人劝他住手。
最后,一个沉重的汤碗砸了过去。
生生把那丫头砸晕了!
04
惨遭杖责
打,给我狠狠地打!
侍卫如狼似虎,架住我就往外拖!
侯爷下令就在门口行刑,他要亲眼看着我被活活打死!
仰面看去,逆光而立的他满脸狠辣,扭曲得像个魔王。
我被人拖死狗一样拖出门外,按到长凳上。
侍卫按住肩膀的手像铁钳一样,骨头咯吱作响。
别轻易让那个小贱人死了,我要她受尽苦楚,为我孙儿偿命!
老太太状若厉鬼,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她以为我是谋害小侯爷的凶手,恨毒了我。
我拼命摇头,大声喊冤:不是我,凶手真的不是我,冤枉啊!
没人理会,下一刻,棍棒毫不留情雨点般落了下来。
咔嚓——
我听到了自己腿骨断裂的声音,是左腿小腿骨。
我惨叫一声,喉咙都破音了。
小姐!小姐!你帮我说句话!
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小侯爷的死真的不关我的事,她明明知道的呀。
可小姐一手抚着肚子,拿着手帕掩面轻泣一声,牵牛,你如今犯下大错,都是我平日太过纵容你,现在就算心里舍不得,我也,我也保不住你了!
说完,她似乎真的很难过一样,别过头不看我了。
咔嚓——
这次断的是右腿小腿骨,我受不了疼,惨叫呼救:娘,娘,救救我!
我没做,我真的是冤枉的!
希冀的眼神投向我娘的方向,她是小姐的乳娘,从小把小姐一手带大,待她比我这个亲女儿还亲。
只要她肯向小姐开口求情,就算要受些皮肉之苦,总能保住性命吧!
听到我喊她,她淡淡看了我一眼,背过身,将小姐如同孩子一般护在怀里,一只手挡住她的眼睛,一只手捂住她的耳朵。
她是怕我的死相,惊吓了她心爱的小姐。
我惨笑一声,彻底放弃了挣扎。
一百军棍打完,四肢尽断,我的后背到臀腿,一片烂泥。
最后看了一眼我娘,她会心疼我吗
可惜,最后听到的一句话却是:狼心狗肺,弑主犯上,我没这样的女儿!
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眼,是我娘蹲在地上,用手帕小心擦拭,小姐鞋尖珍珠上的血,是我身上溅的。
那珠光,好冷,像是杀人的刀锋。
呼——
倒吸一口冷气,我霍然惊醒,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息。
熟悉的青布被子,一口掉漆的榆木箱子,狭窄的凉床,是我的房间。
刚才又梦到了前世之死,惊惶恐惧,后背全是冰冷的汗水。
心砰砰直跳,胸口闷痛,如同被人在心脏猛攥了一把。
醒了
一声冷冷的质问,吓得我一激灵。
床对面,我娘正冷冷地看着我。
我下意识垂下头。
以前我犯错,她都这样沉着脸盯着我,目光冷漠。
每当这时候,我都下意识反省,想着怎么讨好她才能消气。
但这一次,我不想再低头。
以前我不敢直视,不知她的目光如此冷漠。
第一次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没有丝毫温暖,仿佛我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仇人。
我愣住了,难道我娘心里面其实是怨我的吗
为什么
我从小就心疼我娘。
作为一等大丫头,我本来是应该有单独一间房住的,可小姐说我和我娘是亲母女,住在一起更便于互相照顾。
所以,我从薛家到侯府都在我娘的眼皮底下。
我娘睡炕,我睡竹榻。
竹榻是用来乘凉的凉床,夏天睡挺舒服,春秋也能凑合,可到了冬季,一整晚也睡不暖,做梦都梦到睡在冰上。
竹榻短小,一个成人躺在上头不能翻身,我小时候不觉局促。
如今大了,一头放枕头,一头放衣箱,睡觉只能勾腿蜷缩着睡。
甚至这次昏迷,还下意识地曲着腿。
我和我娘住一间房,她的衣服被褥都是我洗晒,小衣袜子都是我做,房间是我洒扫收拾,连我的月例银子都一文钱不少给她收着。
她胃寒,我每日用砂锅熬米汤,怕冷,夜里提前灌好汤婆子。
我对我娘无微不至,甚至反抗我爹的安排站在她这边,她为什么还怨我
我娘不管我在想什么,径直吩咐:既然醒了,赶紧去跟小姐赔罪!
赔罪,明明没错,我还受伤了,为什么要赔罪
你办事不力,还冲撞了小侯爷,老太太带着小侯爷正跟小姐兴师问罪呢,你还不赶紧去请罪!
说完就来拉我,半点不顾我头上和身上的伤。
难怪她一脸怨怪,原来是因为我让她心爱的小姐受气了啊!
胳膊被扯地生疼,我一低头,发现除了换了身衣服,伤口依然红肿渗血。
我娘压根儿没管我,甚至没给我上药。
这一刻我清楚地认识到,我娘她真的没把我当女儿。
这一日,我顶着脸上和胳膊上的鞭痕,在老太太和薛芍药面前领了双倍罚。
二十戒尺和禁足一个月。
禁足是老太太罚的,说是让我静静心,其实是为了维护小侯爷的名声,不想我顶着鞭痕到处晃。
戒尺是薛芍药非要罚的。
唉,我这奶姐姐,向来任性,不听我的话,得罪我都是小事,可这次得罪了小侯爷,可是大事。就罚她几个戒尺,长长记性吧!
整整20戒尺,彩蝶冷笑着,用最宽的竹尺,抡圆了胳膊打在我脸上,两侧脸颊都是红檩子,肿得馒头一样高。
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薛芍药一回,冷笑一声甩袖走了。
老夫人对薛芍药这个儿媳妇并不满意,嫌弃她出身太低。
薛家才五品官,能和忠信侯府结亲,纯属高攀。
这门婚事是有缘由的。
薛家门第不高,却出了一位名扬京城的才女薛牡丹,才华绝世,容颜倾城。
太子对大小姐有意,薛家女将要入宫做太子妃的消息传遍京都。
薛家一时客似云来,巴结者无数。
薛芍药和侯府的婚事便是那时定下的。
侯府虽是勋贵,但一来是娶继室,身份高贵的姑娘不乐意进门就当后娘。
二是侯爷故剑情深,对原配念念不忘,京中到处传颂其重情重义的美名。
三是原配嫡子已经占据世子之位,对于要和侯府联姻的人家不免踌躇。
种种原因,薛芍药虽是庶出,但在薛老爷的努力下,却也扒上了侯府。
后来,大小姐遇到变故,入宫之事未成,但薛芍药的婚事仍顺利举行。
只是,虽如愿嫁入侯府,侯爷却颇为冷淡,老夫人多有挑剔,小侯爷更是态度轻慢。
薛芍药处境堪忧。
她向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她想坐稳侯夫人的位置。
可惜,侯爷除了新婚连续宿在薛芍药房里三天,之后就极少过来。
薛芍药花样百出,邀请侯爷赏花、赏画、听琴、吃酒……
可惜,种种邀约多数石沉大海,侯爷根本不为所动。
前世我不懂,小姐为何让我打扮轻浮浪荡,去侯爷书房送汤。
许是经过了生死大劫,这辈子我头脑清明,忽然想明白许多事。
小姐当然不是真的想让侯爷收通房,不过是试探而已。
如同下棋,我不过是过河的一枚小小卒子,被吃或者苟活,只要试探出对手的心意,下场无关紧要。
上辈子,弃了我这枚棋子,小姐却得了不小的好处。
甚至怀上身孕,得了一张保命符。
这次我送汤没成,反倒招惹了小侯爷。
老夫人人老成精,后宅斗争数十年,这点猫腻一眼便看穿了。
她心里厌恶,借着小侯爷的名头,敲打薛芍药。
看她态度很是不满,薛芍药以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05
逃离计谋
禁足,也挺好。
可以给我一段喘息之机。
我得想办法离开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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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早晚还得跟上辈子一样送命。
如同这次送汤,避都避不开算计。
想尽办法还是落得一身是伤。
不能这样下去了!
但自由,太难了。
薛芍药平时笑面迎人,从不跟人拌嘴生气,薛家上下都夸赞她脾气温和。
但我却知道,她其实心眼很小。
以前有个丫头,泡得一手好茶,老爷随口夸了一句,说她泡茶的功夫甚至胜过薛芍药三分。
薛芍药当时毫无异状,嘴角的笑容没有半分变化。
只是,当天夜里便命那丫头顶着银盘在院里接露水给老爷泡茶。
小姐说不许她涂脂抹粉穿着不端,免得有杂味污染露水。
小姐还命她接取露水时必须辟谷,保持体质清洁。
小姐给她一个五斤的大坛子,让她把露水接满一坛。
白天不让吃饭,晚上穿单衣在院子举着银盘不动,那丫头三天就撑不住了。
风寒入体,小姐叫人给熬药,但差事没免,说她茶泡得好,别人不如她,必须她亲自接取露水。
反复再三,不出一个月,那丫头就高烧不省人事,送出府了。
后来,我想托人给她送点吃食,却听说人已经没了。
打从那以后,我特别怕薛芍药。
没留下破口,不会留疤!
我娘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捏住下颌的指头掐得我好痛。
挣开,垂头,我没说话。
纵使早就习惯了她的冷待,可一股子酸涩的委屈不受控制地冲上心头。
亲生女儿受了这么重的伤,甚至差点毁了女儿家最重要的容貌,当娘的不是该心急心疼吗
可我娘呢,就一句不会留疤,轻描淡写就把事揭过去了。
我的颜面、委屈、痛苦,不值一提。
我把心酸的泪水往回咽。
早该习惯了,都两辈子了,怎么还是红了眼眶。
啪嗒。
一笸箩绣线和一摞经文落在身侧。
这些佛经务必好好绣,精心些,小姐有大用。
整整十本厚厚一摞,全是簪花小楷。
还要用金银线勾边,方显得尊贵精致。
绣经全是水磨工夫,勾边更要双倍辛苦。
看我始终不说话,我娘破天荒解释了两句。
小姐头一年嫁过来,必要好好表表孝心,绣十册佛经,再绣一副老夫人喜欢的绣图,就差不多了。
你一个丫头,没那么娇气,现下这模样不好见人,躲在房里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提前把寿礼预备起来。
说得轻巧,十册佛经而已!
老夫人寿诞就在十月,两个月不到,怎么来得及
还要一副绣图
拿得出手的绣图不可能是扇面那种小件儿,若是大件,繁复精致的一年都绣不完,两个月连打个底都不够!
我娘也不是不通女工的人,我竟不知道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芍药小姐聪明伶俐,但不耐烦细致活计,我娘说的,所以她从小到大的绣活都是我代劳。
没嫁人时,给薛老爷的鞋子、薛太太的绣屏、和姐妹们交换的手帕荷包,都是我一针一线点灯熬油绣好的。
小姐擅长女工、孝顺长辈的美名,是我红肿的眼和满是针孔的手换来的。
我娘唯恐人发现,不许我为别人动针,甚至连给我爹做鞋她都不让。
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动不动生病躲在房里不干活的懒丫头,仗着我娘是小姐的乳娘,偷懒拿大。
为此,我人缘很差,甚至连个能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如今跟着入了侯府,同样还是要为小姐代劳。
被罚了,还要让我带着伤赶工做寿礼!
上辈子,我傻得很,就算身体败坏,还是拖着病体,为小姐赶工,一天绣八九个时辰。
硬是完成了一副松鹤延年图。
事后,我昏迷了三天,大病一场。
小姐却凭着寿礼讨好了老太太,博取了孝顺的美名。
我可真是太傻了。
奉献自己的命、自己的健康、自己的心血,弯腰做梯,让小姐踏了上去。
可是,这辈子,我却不会这么傻了!
我始终不接话,我娘不耐烦了。
她在小姐面前温柔可亲,耐心无限,对着我却是多说一个字也不愿。
她冷哼一声,训斥道:你难道还记恨不成
不过一件小事,偏你也办不成,真是跟你的亲爹一样木楞。
还有脸跟我生气摆谱!简直不像是我生的。
她摔门而去。
我一抹眼角,心里酸涩,是啊,在她心里,巴不得薛芍药才是她的女儿吧!
06
绣工之痛
我并不是从小跟着薛芍药的。
我爹刘柱,是薛太太的陪房管家。
七岁那年,爹娘爆发大争吵,为了我入府的事。
我爹想让我到大小姐院子里,当个三等洒扫丫头。
混一份工钱,等到了年纪,找个可靠人选求了薛太太或者赎身或者配人。
我娘却坚持让我进府里的针线房,学一门正儿八经的手艺傍身。
两人吵得很凶,我爹打了我娘,连续数日不回家。
我害怕极了,哭着哀求他们不要吵。
那时还小,一直认为是自己不好才导致他们不和,心里十分内疚。
我娘抱着我哭,说她只有我了。
我心疼我娘,又觉得我爹骂人打人不对,便听话进了针线房。
别人还说闲话,说我爹跟后街的寡妇好上了,不要我们母女了!
我更是生气,跟我爹愈发疏远。
在针线房一学便是八年,我的确学了一门好手艺。
只是,受益的不是我,而是薛芍药。
我精心练就的手艺,都成了薛芍药博取美名的垫脚石。
如今,薛芍药招了老太太的眼,更加想要讨好婆婆。
压根儿不顾我身上的伤,吩咐下来的活计,比上辈子还多了十本佛经。
我就是熬得眼瞎也绣不完!
我必须要逃,逃离侯府,逃离薛芍药!
没办法,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一百军棍,实在太疼了!
我托人给我爹带了信。
我爹如今在外头另外安了一个家,娶了个寡妇,还生了两个孩子。
娇妻爱子在怀,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女儿。
薛芍药出嫁时,他找过我一次,让我不要当陪嫁丫头,他求太太给我配人。
我娘说,他其实是想拿我换聘礼,养他外头的私生子。
我信了我娘,拒绝了他。
现在,我再回头去找他,他会理我么
可除了他之外,我不知道还能求谁。
等待的日子很难熬,更让我难受的是:彩蝶成了监工。
她日日借口检查,不断挑刺,动不动就让我返工。
嫌弃进度太慢,克扣我的伙食,甚至不让我喝水。
我忍了又忍,不想跟她冲突。
可今日她伸手便砸了我的杯子,我实在忍不住了,把绣棚一摔,你太过分了!不怕我娘教训你!
薛芍药肯定向着彩蝶,我只能拿我娘吓唬她。
哈!
彩蝶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什么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你个傻子!你不会以为我来这儿你娘不知道吧
我告诉小姐怎么罚你的时候,你娘可就在旁边听着呢!
你以为你是她生的,她就会向着你啊呸,做梦呢!
玉嬷嬷心里只有小姐才是最重要的!
你害得小姐这次被老太太训斥,为了讨好她,小姐最近天天去陪着跪经。
玉嬷嬷心疼小姐还来不及,还教训我,她只会觉得我做得好!
我惨白了脸,虚张声势被人拆穿的羞辱,比不上事实被人戳破的心痛。
是呀,外人也能看穿我娘不在乎我。
我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大傻瓜。
彩蝶还是不肯罢休,她素来最会往人心上戳刀子。
你以为你是谁,天生下贱的小奴才,还想跟小姐比
就算你是玉嬷嬷亲生的,可你压根儿没吃过你娘一口奶,只有小姐才是玉嬷嬷一手照顾大的,在她心里,你连小姐一根脚指头也比不上!
就算你像个哈巴狗一样讨好有什么用,没人会喜欢你!
她说的是真的,我出生之后,我娘就入府当了乳娘,我的确没吃过她一口奶。
我气疯了,拿着绣棚、佛经、线团一股脑地砸她。
滚!你给我滚!
别发疯了!
只要你没死,绣品就要按时完成,否则,别想有好下场!
彩蝶退后几步躲开,一摔门,大笑着扬长而去。
只留下我瘫坐在地,抱膝痛哭。
07
宫门深似海
一个月禁足期满,我并不高兴。
花尽所有积蓄,给我爹传了三次信,可至今没有收到回信。
月例银子都在我娘手里,我其实没钱,第一次用的绣品,第二次是小时候的银镯,第三次是我娘送我的珍珠。
那是一颗黄了的旧珠,还有些磨损,听说是薛芍药衣服上拆下不要的扣子。
其实并不好看,可因为是我娘送的,我很珍惜。
用红绳编了戴在手上好几年。
如今一看它,我就想起前世最后一眼,那冰冷的珠光。
干脆用来贿赂侯府的厨房采买。
东西都花光了,没有任何回信。
我得想别的办法。
佛经全都绣好了,成品出乎意料的好。
连薛芍药也很满意。
她这段时间下了血本讨好老夫人和小侯爷,侯爷到她院里的次数多了不少。
讨好人,她是行家里手。
只要她愿意,总能找到法子。
毕竟,作为庶出,却能在薛老爷心里超过大小姐,绝不是简单人。
佛经不错。老夫人爱前朝许大家的画,尤其爱《松鹤延年图》,真品收藏在皇宫宝库中,无缘得见。幸好,我这有这幅画的摹本,你便照着绣个屏风吧!
我霍然抬头:一人多高的屏风,半年也绣不出!
薛芍药见我欲要反驳,捂嘴轻笑。
哎呀,开玩笑的,牵牛姐姐,前些日子委屈你了,看看,这脸上的印子和鞭痕还没退呢!
她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愉悦。
小侯爷下手也太狠了,还是年纪小,不懂得怜香惜玉。你若是见到了侯爷,肯定就不会遭这份罪了。
是吗小侯爷力气小,再狠也是有限。
侯爷上辈子可是打掉了我的牙,还赐我一身咳疾。
松鹤延年图还是要绣的,挂画即可。务必要绣得精细,不可失了神韵。
技巧尚可勤加练习,神韵如何能强求
若是随便哪个都能绣出那独有的神韵,前朝许大家何以被称为大家
我本想自贬技艺不足,但转念一想。
这是个机会。
若要神韵,必须用最好的绣布和顶级绣线。府里现有的只能绣花鸟图,绣松鹤山石却不合适。
我说的是实情,薛芍药愣了愣。
好,命针线房采购。
针线房买了三次,我都说绣线颜色不好。
当然不是凭空胡说,绣出的松树,并无原图那苍郁气韵。
上辈子的绣线也是我亲自出府去挑的,足足二十六种青色。
侯府采买不耐烦了,让薛芍药自己派人去买。
我终于有机会踏出侯府。
薛芍药并没有防备我,到底因为我以往太老实了。
我特意跟我娘要了些银钱,说要去药房拿些祛疤的药膏。
其实,我去绣坊买了绣线,从后门出去就叫车去了薛府,求见薛太太。
赎身薛太太打量着自己手上新染的蔻丹,嗤笑一声。
刘柱,你这个闺女是不是得了失心疯要不然怎么说出这等胡话
我爹躬身站在薛太太身后,杀鸡抹脖地冲我使眼色。
大户人家自有规矩,下人想要赎身都是要主子发话。
要是急赤白脸直通通地来主子跟前说赎身,那是找死。
冲着陪房刘柱的面子,薛太太见了这小丫头,但听她一开口,就知道是个糊涂人,她无趣地一摆手:算了,看你年纪小,饶了你这次吧!
一看薛太太的表情,我便知道自己一时心急,说错话了。
但这是救自己性命的最后机会,我一咬牙,大喊出声。
我知道一个秘密,关乎大小姐的!
薛太太闻言,脸色立刻变了。
大小姐薛牡丹,是薛太太的长女,生的国色天香,不负牡丹之名。
为人更是聪敏,自小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针织女红,样样皆能。
刚刚及笄便名满京城,引得太子倾心,结果却出了一桩丑事,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之位没了不说,人还丢了性命。
薛牡丹就是薛太太的心病。
她此刻一听得大小姐三个字,立刻挥退了下人,甚至连刘柱也没留下。
居高临下,她伸手捏住我的下巴。
说吧,若是有一字虚言,我定然让你,让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不过,只要你说实话,我可以马上就取出你的身契,今日便给你消去奴籍!
我伏倒在地,周身颤颤,说起一段深埋于心的往事。
这件事其实是薛芍药亲口说的,我上辈子无意中听到的。
当年,大小姐引得太子倾心,薛芍药妒忌若狂。
她绝不甘心大小姐成为太子妃甚至皇后!自己一辈子要跪拜在她脚下。
她日思夜想要搅黄此事。
那一年恰逢某地大旱,灾民涌入京城,各家多有施粥行善之举,薛芍药以大小姐之名故意多次施舍白面馒头,在流民中传扬薛家大小姐人美心善。
等大小姐出门上香的日子,把马车和路线都散布出去,引得流民冲撞。
混乱中,几个家丁根本不顶事,大小姐和丫鬟都被拉出了马车,光天化日之下,倒没出什么不可言述的丑事,只是等流民散去,大小姐形容狼狈,连外衣都被人扒走了。
就算没有失去清白之身,却也失去了清白之名。
薛家族里有人甚至要勒死大小姐,以保住薛家的名声,还是薛太太力争,将大小姐送入了家庙。
只可惜,清苦生活加重大打击,不过一年,大小姐就走了。
薛太太痛不欲生。
那些乞丐流民是薛芍药那个贱人找的还是——你娘找的
薛太太嗓音阴恻恻的,这两个人如果在眼前,她能活撕了她们。
我被她的滔天怒火吓得浑身发抖,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不是特意找的,就是不经意在施粥的时候散布消息,小姐的月例银子都换成馒头散出去了,都是以大小姐的名义做的。
薛太太连连冷笑。
她怕留下首尾被查到,干脆就暗中推手,反正此计不成还有下一计,只要有心,总能寻到破绽害了我儿!
好啊,好啊,跟她那个贱人娘一样,奸猾狠毒!
可怜我的牡丹,乖巧心善,还怜惜她这个妹妹,多加照顾,没想到好心倒是喂了头白眼狼!
这里面也少不了你娘的手笔吧
呵,真是个傻子,当年差一步就能当上个姨娘,结果却被配给你爹,她以为是我从中作梗,却不知道是薛芍药她姨娘吹的枕边风!
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怪不得我爹和我娘不和。
这么些年,她对那丫头掏心掏肺,我只当她是个傻的,没想到坏心眼竟然发作到我头上来了!
马面裙的裙摆擦过身侧,薛太太的声音远去。
你说的这些我会派人去查!
我说话算话,今日不光放了你奴籍,还要赏你个大大的前程。
08
荣宠加身
接下来的事情我完全身不由己。
我爹亲自拿了我的身契去衙门销了奴籍,我摇身一变成了薛太太的族女。
名字改成了许朝颜。
当天马车把我送到了薛太太的陪嫁庄子上,有专门的教养嬷嬷等着我。
我成了即将入宫选秀的秀女。
圣上年迈,身体不佳,一年起码有大半年不上朝。
入宫伺候皇帝,说不定还没轮到承宠,就先成了陪葬。
因此选秀早就成了各家女儿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我就是顶替名额之人。
只是我毕竟是奴仆之身,肌肤有茧粗糙,不像大家小姐,太太将我放在庄子上专门安排人护理调养。
用香草沐浴,珍珠粉敷面、乳膏护养,短短一个月,就像变了个人。
每天顶着装水的碗练习走路,对着嬷嬷重复成千上百次的行礼跪拜。
还要改口音,许家是江南人,我必须让自己的官话带上江南口音。
即使不会说,也必须能听懂江南话。
三十天寅时起,戌时睡,我听凭摆布,总之,不会比上辈子的结果还坏吧
因为太累太忙,我甚至都没有想起我娘和薛芍药。
也不知道,她们私底下找我快找疯了。
嬷嬷,还是没有牵牛的消息么
薛芍药五指在团扇上用力抓挠,长长的指甲把刺绣勾得一塌糊涂。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这么做,不爱摔东西,东西砸了要补,薛太太不会纵容她。
可是团扇、帕子这些不过是每个季度的消耗品,坏掉不是理所应当么。
而且别人一针一线花费心血的东西被她一手毁掉,不比砸碎东西听响更痛快
只是这次,她撕了帕子,划破扇子,还是感觉不痛快!
玉嬷嬷摇摇头:薛太太说那丫头手艺好,她安排去赶一件绣品,过些日子再放她回来。只是,薛府上下我都托人打听过了,没人见过她,肯定不在薛府!
那个老毒妇!薛芍药低声咒骂。
她肯定知道了我要急着准备寿礼的事,故意把人藏起来了!
可恨!说是给我的陪嫁,除了后来采买的几个三等丫头,身契全都没给我!把牵牛要回去,却安插一个她身边的嬷嬷过来,还不是想摆布我!
她把稀烂的团扇一扔:嬷嬷,牵牛联系她爹刘柱的事儿你知道么
玉嬷嬷愕然抬头。
看来,你的确不知道。想必是前些日子受了委屈,找亲爹诉苦,才求到了太太头上。
我查出,牵牛可是给她爹送了三封信呢!
什么!玉嬷嬷大怒,她怎么能去找那个没良心的爹
她觉得受到了背叛。
我这就去找他,问他把牵牛藏哪了!
去吧!一定要把牵牛带回来。老夫人的生日就快到了,绣图快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还有人等着我回去卖命绣图。
我只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日日学习嬷嬷安排的各种课程。
前世那些鄙夷的眼神、取笑和辱骂,正渐渐离我远去。
我正在踏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滋养头发、润泽肌肤,祛疤美白,喝补身汤,把自己调理成最好的状态。
三个月之后,站在镜子前的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秀发如云,鬓贴珍珠,流苏长簪,妆花披帛,好一位江南丽人。
我脱胎换骨。
在年底前,经过遴选,成为了宫中的一名待选秀女。
09
旧恨新仇
和我同一批入宫的秀女,大都身份低微。
我初入宫不过八品选侍,堪堪比最低等的宫女高一级。
和七个同样低级的后妃一起挤在一处偏僻的小院里,半年都不曾面圣一回。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不用从早到晚伺候人也能有一口饱饭吃。
只要不多看不多嘴不多心,在宫中过日子并不难。
我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嫌弃宫中饭菜分例不足,比以前做丫鬟时强多了。
闲暇时做些绣活托宫女太监卖出去,还能攒两个私房钱。
嘴馋的时候便能点些荤菜补补,冬天也够添补冬衣和炭火。
我很满足。
我以为,后半辈子就将这样一成不变地过下去。
没想到,半年后,我忽然被加封为五品美人。
在宫妃的酸言醋语中,我才知道,是托了生辰八字的福。
陛下有恙,钦天监算出特殊八字的女子有益圣体,巧合之下,我得了机缘。
当然,因为同样原因获得机会的不止一个。
可我运气不错,第二年有了身孕,坐稳了美人之位。
能够让女子怀孕,是身体健康的证明,皇帝大喜,大肆封赏,不光封了我做婕妤,还赏赐了大量锦缎珠宝,甚至赐下一处单独的宫殿。
一时之间,我成了后宫新宠,风光无两。
连宫中宴会,我都被安排坐在高位。
长春殿,添寿楼,宫女舞衣绽红榴,
楼前百戏争风流,百官陪宴酬未休。
【改自《饯梁王》】
宫宴之上,极尽奢华,千百明烛高照,将宫殿照得恍如白昼。
金盘玉樽,山珍海味,尽是我两生都未曾经过见过之物。
百戏、歌舞,无比新奇有趣,我看得眼睛都挪不开,连陛下招呼都未发现。
直到宫人提醒,方才连忙拜倒请罪。
陛下非但不曾怪罪,反倒哈哈大笑,赏赐了我一匣子南海珍珠。
珍珠颗颗都有龙眼般硕大,珠光耀目,我很没出息地看呆了。
陛下更是欢悦,连连赐下美食和适合孕妇饮用的果子晶露。
宴席上,我算是彻底坐实了宠妃待遇,无数羡慕、嫉妒的眼光将我淹没。
我安之若素。
左右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这一辈子过一天赚一天,什么宠爱尊位荣耀,珍宝首饰,都是死了丁点屁用没有的东西。
只有这美食美景此刻快活才是真的。
我自在享受纯美的果子露,御厨高超手艺烹制的美食,悠然自得。
却不知道,台下有人已经嫉恨地出了血。
宴会过半,我出门更衣。
没想到却有人跟了上来,还是故人。
牵牛,抛弃亲生母亲,背弃旧主,追逐荣华富贵,你很得意吧
不顾随侍的宫人,薛芍药拦住我开口就骂。
端不住微笑面具,她此刻一脸嫉恨,仿佛对当年的薛牡丹一样。
我一愣,没想到在这里见到她。
不过是半年多没见,感觉却像是上辈子的事。
可得意的不应该是她吗,夺走了我从小到大的母爱,一介庶女成为侯夫人,如今还身怀有孕,顺风顺水,为何还满怀嫉恨
我不明白。
你出卖了我,如今还爬到了我头上,看到我跪拜你,很爽快
原来如此,心胸狭窄的人见不得别人过得好,尤其是地位颠倒。
以前只是她脚底泥的可怜虫现在坐得比她高。
她无法忍受,甚至顾不得这是皇宫,顾不得一贯的假面,彻底发疯了。
我尚且未曾发作,跟着我的宫人却忍不了。
哪来的不晓得尊卑上下的货色,脸上一对招子光用来喘气的
宫人叉着腰,一手指着薛芍药痛骂。
瞎了眼的玩意儿,知道这是谁吗皇上亲封的婕妤娘娘,一宫主位!
你一个没有诰命的侯府二老婆,竟敢到宫里撒泼,显得你命长么!
娘娘肚子里怀的可是龙种!当今圣上的血脉,落地就是皇子公主,是你见面就得跪拜的贵人!
若是娘娘被你冲撞了,龙胎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啊呸!我说错了,龙胎自然有真龙福泽庇佑,万事如意。可娘娘要是被你这种人身上的恶臭熏着了,你赔得起么
别说你,就是忠信侯府、你娘家薛家,加在一块儿也赔不起!
你要是再不滚,事情闹大了,看看你能不能吃罪得起!
薛芍药面上露出疯狂之色,看着我的肚子,忽然用力撞来!
她知道肚子里这孩子是我如今荣宠加身的依仗,若孩子没了,必定获罪遭贬!
宫人惊呼,我慌忙急退。
一道人影忽然闪出,一巴掌把她整个人都扇倒在地。
是忠信侯,这巴掌毫不留力,薛芍药整张脸都红肿起来,嘴角沁出血丝。
深深躬身行礼,忠信侯致歉。
婕妤娘娘见谅,内子因身怀有孕,性情大变,还望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海涵一二。
昔日高高在上一言便能取我性命的人,如今也要弯腰向我赔礼了。
薛芍药见不得我的笑容,出声诅咒。
牵牛,你别得意,想要母凭子贵,我看你压根儿没有那个命!
宫人跳脚!
你是在诅咒皇嗣吗
啪——
忠信侯反手又给了薛芍药一巴掌,这一掌更狠,甚至打落了她一颗牙齿。
贱内言语疯癫,行为狂悖,本侯代她向娘娘赔礼,这就派人送她出宫,请娘娘看在昔日的情分上饶恕她一次。
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轮到他们向我求饶了啊!
我想起以前,自己不知多少次跪倒在他们的脚边。
如今,看着对方弯腰,心下欢畅。
原来,不必我筹谋如何报复,只要我过得比她好,他们心里便会痛苦无比。
罢了,让侯夫人在这儿跪满一个时辰就离宫吧!
我垂头在薛芍药耳边低语。
以前我跪你千万遍,如今你先跪回来点利息本也应该。
毕竟,如今我尊你卑不是吗
她扑过来要打我。
我哈哈笑着离开,缀满珍珠的绣鞋踩过她的裙摆,让她摔了个跟头。
像从前她对我一样。
10
母子封爵
咣当——啪嚓——
薛芍药一把拂过桌面,精美的瓷器碎成齑粉。
砸了花瓶,扔了瑶琴,撕了挂画,整个房间乱成一团。
她还是不解气,扯着嗓子尖叫:啊——
小姐,小姐!
彩蝶惊慌失措,团团乱转,既不敢拦着又怕伤着主子。
快去叫玉嬷嬷,她怎么还不到!派人去催!
玉嬷嬷跨进门槛,一眼就看见薛芍药红肿的面庞,她踩着碎片,直接冲了过去,颤抖着手不敢摸:我的小姐!是谁敢跟你动手!
薛芍药不耐烦地一把将人推开,玉嬷嬷压根儿没防备,直接跌在了地上。
地上全是碎瓷片,玉嬷嬷一声惨叫,半边身子立刻渗出血来。
她想起身,但却没人拉她,又跌了回去,这下伤得更重了。
她下意识想喊牵牛,又闭上嘴。
薛芍药眼中闪过一抹快意。
见到玉嬷嬷受伤,她反而冷静下来了。
重新挂上笑容,坐下呼唤彩蝶。
快扶嬷嬷起来,没个眼力见儿,没看到嬷嬷受伤了么!
挣扎着起身,玉嬷嬷半点没有责怪,还怕她内疚,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不妨事,是我自己一时没站稳。
薛芍药闻言,笑得更加满意。
见玉嬷嬷一瘸一拐还捱着疼帮忙收拾房间,薛芍药心下万分舒畅。
在宫中受的气,此刻被抚平了不少。
牵牛,别以为一时攀上了高枝就得意,你娘可是上杆子跪着讨好我呢!
等玉嬷嬷给她轻柔地上好了药,她才仿佛刚发现一般。
哎呀,嬷嬷别只顾着心疼我,看看你的伤,来,我帮你上药!
嘴上说着,身子却纹丝不动。
彩蝶心有灵犀,立刻端着药盒过来。
小姐还是我来。
她动作粗疏,碎片直接动手就拔,痛得玉嬷嬷直抽冷气,血流不止。
彩蝶心下冷笑,今晚牵牛让自家小姐吃了大亏,玉嬷嬷这个亲娘就该代女赎罪!
嬷嬷,我想好了,小侯爷那边我们还是要提前行事。
可是小姐,之前不是说等孩子生下来再……
我之前想岔了,就应该在孩子出生之前动手,我的嫌疑才最小。若是将来生了个儿子,他再出事,怕是人人都要疑心我为亲生孩儿谋害继子了。
就算没有证据,别人只怕也心里猜疑。嚼舌根的人多了,难免三人成虎。
现在我怀孕,身体不适,安心养胎不出门,纵然别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又与我何干
只是,需要嬷嬷费心筹谋了。
第二年元宵节,一个消息传遍了京城。
忠信侯府小侯爷中了炭毒,侥幸捡回一条命,人却痴傻了!
一时间各家烧炭取暖倍加小心,就连宫中也命宫人多加巡查,任何宫里点着炭盆熏笼的不允许关闭所有门窗,再冷都要留下窗缝。
我却不置可否。
因为我晓得,小侯爷的事分明就是薛芍药故意动手。
前世,侯爷和老夫人追查到她身上,她硬是推我顶罪。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谁是罪魁,只是衡量利弊,拿我做了杀鸡儆猴的鸡。
我猜测动手的人八成是彩蝶。
只是不知道,这辈子顶罪的人是谁。
是谁都与我无关了。
可没想到,这日,薛太太忽然传传消息让我设法出宫见个人。
我已经生下了小皇子,地位稳固,借着礼佛的时机和薛太太见了一面。
隔着屏风,薛太太坐在主位高高在上,地上委顿着一团人泥。
没错,就是人泥。
脏污蓬乱的头发、满是泥灰的身体,连男女都分辨不出。
玉嬷嬷,哼,还是叫你如玉
薛太太端着茶,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着茶叶,开口的称呼却让我吓了一跳。
我霍然起身,仔细看去,那是我娘
我那个连一根头发丝都要蘸水梳平整的娘袜子比人手帕还要白亮的娘衣裙连褶子都不乱的娘
她不是在侯府照顾薛芍药么,怎么会狼狈若此
如玉啊如玉!你可真是个天下第一的糊涂虫!
当年你是老太太亲自指给老爷的贴心人,板上钉钉的未来姨娘,结果却被配了我的陪房,你就觉得是我吃醋,坏了你的好事!毁了你的前程!
你深恨我,恨刘柱,甚至恨你的亲生女儿。对吧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不喜欢我爹,也不喜欢我!
我凭什么不能恨你!
我和老爷相知相许,早有默契,他跟我说好了,等你有孕,就娶我!
我们都说好了!
可你,你把一切都毁了你个毒妇,你毁了我和老爷!
玉嬷嬷大声嘶吼,一脸痛苦!
嗤——
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傻还是说你糊涂。
你怎么就不想一想你是老爷的贴身丫头,他不发话我能把你配人吗
不,你只是不想承认老爷抛弃了你,所以要找个替死鬼来恨,就是我!
哈,你这些年为了那个庶出的丫头鞍前马后,不光亲生女儿不顾,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地为她筹谋,可你知道么,她娘,老爷的表妹,可是你配人的祸首啊!
当年她吃醋和老爷闹,硬逼得老爷把你配了人,老爷怕影响他亲亲表妹的名声,愣是把这口黑锅扣给了我,哈哈,我只是被蒙蔽一时,可你却真真是被蒙蔽一世啊!
更可笑的是,你还把那小畜生当成亲生女儿,世上还有比你还傻的冤大头么,自顾自掏心掏肺,作践自己亲女儿也要捧着情敌的女儿,简直是世上头号大傻瓜!
看看,看看你现在这狗都不如的惨样,为了那个妆模作样的庶女顶罪,为她被打得双腿残废,为她被赶出侯府,你把她当成心上人的女儿,恐怕还臆想她是你和老爷生的女儿吧可你知道么,她娘临死的时候,什么都交代她了,她呀,心里一直提防着你呢!
不会的,不会的!
玉嬷嬷惨叫,我不信,你骗我!
放心吧,如玉,我不会杀你,我怎么会让害我女儿的凶手痛痛快快地死呢。你心里不是牵挂芍药那丫头么,我会帮你,让人每天送你去侯府外乞讨,你可以天天日日都能看着你心目中的好女儿,开不开心
如玉啊,你自以为重情义,可你回头看看,你这一辈子过得有多糊涂,一心爱慕老爷,老爷却为了讨好自己的表妹胡乱打发你随意配了人,看不起管家,可他如今娇妻在怀,幼儿绕膝,何等美满,还有你唯一亲生的骨肉,和你离心离德,对你这个生身之母没有牵挂只有怨恨,啧啧,你说你这一辈子,活了个甚
如玉趴在地上,恍惚听着宣判一样缥缈的嗓音,不是的,不是的,老爷心里有她,一个下人她才看不上,生的女儿也像他,蠢蠢笨笨的,半点不伶俐,是她不要他们,才不是——
屏风分开,一个眼熟却陌生的华服女子走了出来,看着她的目光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离去的裙角拂过玉嬷嬷身侧,是一朵眼熟的牵牛花。
人走远了,玉嬷嬷忽然反应过来,那是牵牛,她的女儿牵牛!
可她怎么能不叫她娘,怎么能不认她,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不——不——不!!!
11
醉月逍遥
皇帝越老越能折腾,丹药,祥瑞,每年都有新花样。
我们这批特殊八字的女子,很快就过气了。
我算是幸运的,诞下一子,闭门安分过日子,半点不掺和皇位争斗。
三年后,新帝继位,大赦天下,遍封皇族。
小皇子纵然只有三岁,依然获封王爵,得了一块小小封地。
封地虽小,却在江南膏腴之地,适合做个享乐王公。
继位大典结束后,我们母子不曾拖延,即刻离开京城前往封地。
出了宫,大街上有许多披枷带锁的罪犯。
新帝雷厉风行,登基便开始整顿吏治。
这些罪犯多是前朝官员,一朝治罪,砍头发配比比皆是。
我从车窗看到了一群熟人——我曾经的主家,薛家一家。
他们被锁链锁成一列,拖着脚镣往城外走。
薛家是受了忠信侯府的连累,卷入了夺嫡之争的风波里,薛老爷被处死。
全家被贬为平民,发配边关。
我被送入宫后,薛太太放了我爹自由身,安排他在陪嫁庄子上做了庄头。
她是个聪明人,不介意提前给点小恩小惠。
薛家被抄后,薛太太的嫁妆自然保不住,我买下百十亩地,供我爹安身。
我不曾再去见过他。
在我三岁那年,他放弃我娘的时候,同时也放弃了我。
我入府时的劝告,是他对我最后的父女之情。
之后我的求助,他彻底视而不见。
现在,这些地足够他养老,是我这个女儿报答的生养之恩。
我爹拿着地契,老泪纵横,拉着来人的手,不住地想要求见我。
可惜我早有吩咐,以后天高地远,此生再无相见之期。
薛夫人边走边骂。
老不修的玩意儿,自己造孽,害了我的牡丹,现在又害我的儿孙,这辈子我算是被你给毁了!
一心只有小妇养的那个黑心种子,为了她,全家的身家性命都不管不顾,乌龟王八蛋,啊呸,为她送了命,看谁给你收尸!
她在骂薛老爷。
看到贵人车架,忙不迭地滚着避让开。
连头也不敢抬,就像当年我看到她们一样。
我示意宫人,送给她一包银子,恩怨两清,算是我今日机缘的报答。
路过菜市口,那里正在处决犯人。
高台上跪着的正是薛芍药和彩蝶。
薛太太从未想过放过薛芍药这个杀人凶手。
薛芍药推出我娘顶了罪,只是把事情拖延一时而已。
在她得意地生下儿子之时,才发现孩子竟然是死胎!
薛太太早就派人动了手脚。
第二日,忠信侯家宅不宁的丑事便经由说书人之口传遍京城。
继室夫人心狠手辣,刚怀有身孕便对原配嫡子下手。
可怜小侯爷侥幸捡回一条命,却落得痴痴傻傻。
这薛芍药阴谋败露便推出自己的乳母顶罪,打断腿撵出府。
忠信侯这个当爹的心知肚明其中猫腻,偏又期盼继室夫人能生个儿子。
糊涂爹也不为自己长子做主,反倒护着狠心继母。
只是恶有恶报,孩子生下来便是死胎。
侯府后继无人,都是报应!
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忠信侯无脸见人,勃然大怒要把薛芍药直接勒死。
薛家老爷上门苦苦哀求,甚至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忠信侯到底没要薛芍药的命,只是将她关入了佛堂。
唯恐后继无人,侯爷疯狂求子,连娶八房小妾,只想留下后嗣。
大约是努力太过,竟然得了马上风,忽然去了。
侯府本想遮掩这桩丑事,没想到却被小妾的家人告上官府。
是薛芍药为报复给侯爷用了虎狼之药,才导致侯爷病故。
杀夫之罪,罪名确凿,薛芍药直接被判砍头。
彩蝶助纣为孽,以奴仆身份弑主犯上,罪上加罪,
被判五马分尸。
我的车架经过时,恰好看到薛芍药的头颅被一刀砍下,血喷得老高。
曾经如花似玉的首级骨碌碌地滚到了路上,恰巧被车轮碾了过去。
墙角缩着一个半瘫的老乞丐,是个哑巴。
看到砍头,她呜呜呃呃地叫着,流下泪来。
似是痛苦,又似是畅快,没人关注。
她看到一队华贵的马车经过,车帘后是熟悉的面孔,她伸出手,想喊一句女儿。
可嗓子早就被哑药毁了,她想跟上去,再见女儿一面,刚爬了两步就被嫌弃碍事的路人踢到了墙角。
牵牛——女儿啊!
她心里撕心裂肺的呼唤压根儿冲不出嗓子,就像她的懊悔,就算憋闷地心脏剧痛,喘不过气,却也根本没人知道。
我没看到,为自己和孩子捂住了眼睛。
就像当年我娘在我的尸身前为小姐捂住眼睛一样。
12
清风明月,又是一年中秋。
江南的秋风,比京城温软和畅。
赏月台下,美人歌舞不休,水晶盘里,瓜果螃蟹飘香。
我歪在美人榻上,举杯邀月,对影三人,此生自此享无边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