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封是在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里醒来的。
这味道带着一种粘稠的腥甜,死死糊在他的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
他猛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昏红。
不是幻觉,是血。
浸透了身下每一寸泥土,浸透了他半旧的青色道袍,甚至把他眼前的世界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暗红滤镜。
意识像沉在冰水里的铅块,缓慢而艰难地浮起。
最后清晰的记忆碎片,是道观那间尘封已久的库房。
师父清虚子某天卜了一卦后心血来潮,让陈封前往道观一处他二十年从未踏足过的库房去收拾东西。
他在整理历代祖师留下的法器杂物时,指尖仿佛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血液顺着伤口一滴一滴的流了出来。
尽管陈封第一时间用嘴含住了手指头,用唾液充当消毒止血之良药。
但他没有发现的是,几滴血液如漏网之鱼滴在了角落里那柄蒙尘的三角小红旗上。
他四处扫了一眼,没找到刺伤他的罪魁祸首。
便随手拿起那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红旗。
一股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电流感顺着指尖窜了上来。
紧接着就是一阵令人作呕的天旋地转,仿佛被塞进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滚筒。
然后……就是这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左臂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低头看去,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趴在小臂上,
边缘的皮肉泛着不祥的黑气,正缓慢地渗出粘稠的血。剧痛让他不由得闷哼一声,彻底清醒。
环顾四周,陈封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沉到了冰窟深处。
尸山。
这个词不再是史书里冰冷的描述。
他正躺在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残破躯体堆叠而成的斜坡上。
破碎的黄巾头带缠绕在断裂的肢体上,空洞的眼窝凝固着最后的惊惧与绝望,被踩踏得稀烂的内脏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热气。
浓稠的血浆在尸体间隙缓缓流淌、汇聚,形成一洼洼粘稠的、倒映着惨淡天光的血泊。
远处,一座巨大城池的轮廓在傍晚昏暗的天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广宗城。
城门楼上,黑底红字的汉字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一面招魂幡。
城头人影绰绰,但那不是守军,是屠杀者。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绝望的哭喊、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狂野粗暴的呵斥……
混合成一片地狱的交响,隔着遥远的距离,依旧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进陈封的耳膜。
一队骑兵从城门洞呼啸而出,如同黑色的旋风。
他们肆意践踏着城外荒野上奔逃的稀疏人影——大多是些老弱妇孺。
冰冷的铁蹄踏碎枯骨,锋利的环首刀挥过,便是一颗头颅飞起,一腔热血泼洒在冰冷的土地上。
他们追逐着,狞笑着,把这场血腥的猎杀当成狂欢。
陈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捂住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这不是演习,不是影视城里的表演。
这是真实的、血淋淋的东汉末年,是黄巾起义被血腥镇压的修罗场!
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道门弟子,被那柄该死的小旗子,扔到了这炼狱的中心!
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住他的心脏。
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胸腔里燃烧起来的一股灼热的东西。
是愤怒是悲悯还是身为修道者骨子里那点未曾熄灭的见苍生
他分不清。
他只知道,看着那些被追逐砍杀的无辜身影,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同族尸骸,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带着滚烫的温度,从骨髓深处炸开,瞬间压倒了手臂的剧痛和生理的恐惧。
救人!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在他混乱的脑海。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柄冰冷坚硬、带着奇异质感的三角小旗还在!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猛地将它抽了出来。
小旗只有巴掌大小,旗杆似木非木,触手温润。原本灰扑扑、毫不起眼的三角旗面,此刻却沾染了陈封手臂伤口流出的鲜血。
那暗红的血污如同活物,在灰暗的布面上快速洇开、渗透。就在血污浸透旗面中心的刹那——
本次节点:广宗黄巾
八字暗金篆文在旗面核心处一闪而过,紧接着。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不存在于现实听觉的嗡鸣,以陈封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他握着旗杆的手猛地一沉,仿佛瞬间抓住了一块万钧玄冰!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顺着旗杆疯狂涌入他的手臂,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扎进他的经脉,直冲脑海!
眼前的世界瞬间扭曲、褪色。
不再是昏红的黄昏,而是骤然沉入一片绝对的、死寂的黑暗。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无数模糊扭曲的影子浮现出来。
它们没有具体的形态,像被撕碎的破布,又像浓稠的、不断翻涌的怨气集合体。
它们无声地嘶吼着,带着滔天的怨恨、不甘、绝望,每一个都散发着冰冷刺骨的恶意,每一个都像饥饿的鬣狗,贪婪地扑向那些还在奔逃的、散发着微弱生气的活人!
它们是这片战场上刚刚死去、或即将死去之人魂灵碎片与冲天怨气凝结的产物——阴瘴恶灵!
陈封的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大脑被那无尽的怨毒嘶吼冲击得几乎要炸开。
他看到了!看到了无形的恶灵缠绕上一个跌倒的老妪,老妪身体猛地一僵,眼神瞬间涣散,生机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他看到那些狰狞的恶灵,如同跗骨之蛆,扑向每一个在屠刀下奔逃的身影,加速着他们生命的流逝!
滚开!
一声怒吼从陈封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力量。
这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敕令!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将全身残存的气力,连同那股被小旗强行注入的阴寒力量,狠狠灌入手中的三角旗!
手臂的伤口因为这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温热的鲜血顺着旗杆流下,浸润了旗面。
暗红色的血光骤然在灰暗的旗面上亮起,妖异而肃杀!
没有复杂的咒语,没有繁复的手印。陈封只有一个念头:驱散它们!
他朝着那些奔逃百姓最密集的方向,朝着那些狰狞扑食的恶灵阴影,猛地挥动了手中的三角小旗!
呼——!
一股无形的、带着冰冷锋芒的烈风,骤然以小旗为中心爆发开来!
风过之处,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那风并非物理意义上的气流,它更像是一把巨大的、无形的拂尘,带着一种源自法则层面的清扫意志!
那些正在贪婪吸取生魂的恶灵阴影,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发出了只有陈封能听到的、无声的凄厉尖嚎!
它们的形体在接触到那股冰冷烈风的瞬间,剧烈地扭曲、溃散!如同被阳光照射的浓雾,迅速地消融、瓦解!
那股盘踞在荒野之上、如同厚重幕布般的阴冷怨气,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烈风扫过,那些被恶灵缠绕、即将倒毙的百姓,身体猛地一震,如同溺水者被拉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灰败的脸上恢复了一丝生气。
笼罩在幸存者头顶的无形死亡阴影,被暂时撕开了一道口子。
神仙!是神仙显灵了!
一个眼尖的妇人,在绝望奔逃中恰好看到陈封挥旗的动作和他身上残破但明显异于常人的道袍,以及那面散发着奇异微光的小旗,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沸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混乱的人群。
数百个正在被骑兵驱赶、屠杀的妇孺老弱,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本能。
他们不再像没头苍蝇般乱撞,而是齐齐调转方向,朝着陈封所在的那片尸山血海,朝着那面在昏暗天光下泛着诡异血光的小旗,亡命狂奔!
拦住他们!杀光!城门口策马指挥的军官厉声咆哮,脸上横肉狰狞。
他虽看不见那无形的恶灵,却能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扫过战场,更看到那些本该引颈就戮的贱民竟敢反抗奔逃!
他扬起手中的环首刀,指向陈封所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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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蹄轰鸣,大地震颤。
另一队剽悍的汉军骑兵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调转马头,锋利的矛尖在昏暗中闪烁着致命的寒光,朝着陈封和那群汇拢过来的百姓,发起了致命的冲锋!
沉重的马蹄踏碎枯骨,溅起粘稠的血泥,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扑面压来!
快!躲到我后面!
陈封嘶吼着,声音因用力过度而撕裂沙哑。
他强忍着左臂伤口撕裂的剧痛和脑海中恶灵消散时残留的怨毒尖啸带来的眩晕感,再次奋力挥动小旗!
呼!那股无形的、带着驱邪意志的冰冷烈风再次扫出,如同无形的屏障,狠狠撞向冲锋而来的骑兵队伍!
这一次,效果却大打折扣!
冲在最前方的几匹战马猛地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马上的骑兵猝不及防,狼狈地抓住缰绳才没被甩下。
风扫过他们,只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瞬间的心悸恍惚,却未能像对付无形恶灵那样造成实质的阻碍。
马匹的惊惶稍纵即逝,在骑兵的呵斥鞭打下,很快恢复凶性。冰冷的铁蹄和锋利的矛尖,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距离奔逃的人群已不足百步!
该死!陈封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小旗的力量,似乎更针对阴邪之物,对实体的、汹涌的军阵杀伐,效果极其有限!
他体内的力量如同开闸的洪水,在两次全力挥动小旗后,几乎被瞬间抽空。
手臂上的黑气伤口也因这剧烈的法力消耗而蠢蠢欲动,传来一阵阵刺骨的阴寒和剧痛,几乎让他握不住旗杆。
完了…绝望的念头刚升起,异变陡生!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地底巨兽的咆哮,猛地从广宗城方向传来!紧接着,是连绵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坍塌声!
陈封猛地转头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广宗城那原本坚固的城墙一角,竟毫无征兆地崩塌了!
巨大的烟尘混合着砖石碎块冲天而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缺口!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腥甜血气,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崩塌的缺口处汹涌而出!
那血气并非无形无质,它粘稠得如同实质的血浆,翻滚着,弥漫着,瞬间染红了缺口附近的天空!
更诡异的是,在这片翻滚的血雾之中,无数扭曲、痛苦、模糊的人脸时隐时现!
它们无声地嘶嚎着,每一张脸孔都写满了极致的怨毒与疯狂,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拖入血海!
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恶、混乱、疯狂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海啸,席卷了整个战场!
那气息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的死亡和亵渎意味,比刚才那些散兵游勇般的恶灵强大了何止百倍!
张…张梁!城门口那军官的咆哮瞬间变成了惊恐欲绝的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妖道!是妖道的邪术!撤!快撤!
他再顾不得追杀百姓,猛地勒转马头,疯狂地向远离城墙缺口的方向逃窜。
原本气势汹汹冲向陈封和百姓的骑兵队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彻底震慑。
战马惊惶地嘶鸣,不顾骑兵的鞭打,纷纷掉头,随着军官仓惶逃窜。
奔逃的百姓也被这宛如地狱降临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扑倒在地,瑟瑟发抖,连哭喊都忘了。
天地间,只剩下那血雾翻滚的恐怖声响,以及其中无数怨魂无声的哀嚎。
那粘稠的血雾如同有生命般,开始缓缓地、坚定地向外扩散,所过之处,地上的尸体如同被投入强酸,迅速干瘪、消融,连骨头都在发出滋滋的轻响,化为脓血,汇入那翻腾的血雾之中!
血雾的范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吞噬着一切生机!
地公将军…张梁
陈封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史书记载,张角病死,张梁在广宗战死!
眼前这景象,哪里是战死分明是某种邪恶至极的尸解邪法!
以满城生灵为祭品,化身为这滔天血孽!
血雾扩散的速度极快,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和刺骨的怨毒寒意,如同活物般朝着陈封和他身后数百百姓席卷而来!
那无数张在血雾中沉浮的扭曲人脸,空洞的眼窝似乎都死死盯住了这片唯一还有生气的区域!
走!快走!往高地!
陈封目眦欲裂,朝着吓傻的百姓嘶吼。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再次举起那沉重如山的小旗。
旗面浸透了他的鲜血,此刻在漫天血光的映照下,妖异的血芒反而显得有些黯淡,仿佛被那滔天血雾压制住了。
他咬紧牙关,将最后残存的一点微弱法力,连同求生的意志,狠狠灌入小旗,朝着汹涌而来的血雾边缘奋力一挥!
嗡!
小旗发出一声微弱的悲鸣,一股比之前微弱得多的冰冷烈风扫出,撞在翻滚的血雾边缘。
噗!
如同烧红的烙铁投入水中,接触点的血雾剧烈地沸腾了一下,几张扭曲的人脸瞬间溃散。
但这阻挡,仅仅持续了一瞬!
那溃散的血雾缺口瞬间被后方更浓稠的血浪填满,甚至因为被激怒而更加狂暴地翻涌起来!
一只由粘稠血浆凝聚而成的、模糊的巨爪,猛地从血雾中探出,带着撕裂一切的恶念,狠狠抓向陈封和他身后的人群!
爪未至,那腥风已让人窒息!
陈封绝望地闭上了眼。力量耗尽,左臂的阴寒剧痛已蔓延至半边身体,眼前阵阵发黑。完了…挡不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呃啊——!!!
一声穿云裂石、饱含着无尽痛苦与疯狂意志的咆哮,竟硬生生压过了血雾的翻滚声,从城墙崩塌的缺口深处,从那血雾的源头爆发出来!
那声音如同濒死凶兽最后的挣扎,带着一种撕裂魂魄的力量!
随着这声咆哮,那刚刚凝聚探出的巨大血爪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轰然溃散!
整个翻滚汹涌的血雾,也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一滞!弥漫在天地间的疯狂怨气,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紊乱和凝滞!
血雾深处,一道身影在粘稠的血浆中若隐若现。
那人影披头散发,身形扭曲,浑身上下覆盖着厚厚的、不断流动的污血,只有一双眼睛,在散乱发丝的缝隙间亮起。
那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两团疯狂燃烧、却正在急速熄灭的血色火焰!
火焰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不甘,以及一丝…如同回光返照般的、令人心悸的清明!
是张梁
还是…被邪法吞噬后残留的某种意志
那双燃烧的血眸,穿透翻腾的血雾,穿透混乱的战场,如同实质的利箭,死死钉在了陈封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钉在了他手中那柄散发着微弱血光的小旗之上!
洞…渊…一个沙哑、破碎、仿佛两块生锈铁片摩擦的声音,直接在陈封的脑海中响起,充满了极度的渴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贪婪,给我…给我!
轰!
随着这贪婪的意念传递,那刚刚凝滞的血雾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疯狂,猛地再次沸腾!
无数张扭曲的人脸齐声发出无声的尖啸,凝聚成一股无形的精神冲击,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向陈封的识海!
噗!陈封如遭重击,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胸前的道袍。
手中的三角小旗剧烈震颤,旗面上流转的血芒瞬间黯淡下去,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要被这恐怖的意念撕碎!
呃…啊…陈封半跪在地,全靠小旗支撑着身体才没有倒下,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贪婪的意念和无数怨魂尖啸的轰鸣。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另一个更加苍老、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地响起:
…这边…小…友…这边…
声音极其微弱,仿佛下一秒就会断绝。
但这声音并非来自那恐怖的血雾源头,而是来自另一个方向——陈封身后不远处的尸堆深处!
陈封猛地一激灵,凭借最后一丝清明,循声望去。
只见那片由黄巾军尸体堆叠的小丘边缘,一具穿着褪色黄色道袍的尸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只枯瘦如柴、沾满污泥和血痂的手,颤抖着从尸体缝隙中伸了出来,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执着地,向他招了招。
那只手的手腕上,赫然缠绕着一条断裂的、染血的九节杖!杖身古朴,断裂处隐隐有焦痕。
张…角!陈封心中剧震。
史载张角病死于城破之前!他竟然还活着而且就在自己附近!
身后的血雾在张梁(或者说那邪物)的意志驱动下,再次开始翻涌,那股贪婪的意念和怨毒的尖啸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锁定着他。
前方,是那枯手招引的方向。
没有时间犹豫!
陈封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刺激下榨出最后一丝力气,抓起小旗,跌跌撞撞地朝着那只枯手的方向扑了过去!
每一步都踏在粘滑的血泥和冰冷的尸体上,左臂的伤口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阴寒的黑气疯狂蔓延,几乎冻结了他的半边身体。
他扑到那堆尸体前,不顾一切地用手扒开压在上面的几具沉重尸骸。浓烈的尸臭和血腥味几乎让他窒息。
终于,他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几乎被掩埋在尸骸之下。
他穿着一身破败污秽的黄色道袍,胸口处有一个巨大的、焦黑的贯穿伤口,边缘皮肉翻卷,却没有多少血流出来,仿佛整个人的血液都已流干。
他的脸上布满污垢和皱纹,如同风干的树皮,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竟亮得惊人!
那不是张梁血眸中的疯狂火焰,而是一种仿佛看穿了生死、看透了虚妄,却又带着一丝不甘、一丝执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这光芒锐利如刀,瞬间穿透了陈封的恐惧和混乱。
老者——张角的目光,同样死死地、贪婪地,落在了陈封手中那柄三角小旗之上!
那眼神中的渴望,甚至比血雾中的张梁更为纯粹、更为炽热!
仿佛那是他生命最后、也是唯一的执念!
给我…洞渊旗…给我!
张角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命令。
他挣扎着想抬起手去抓那旗子,但枯瘦的手臂只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
陈封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浑身冰凉。刚离狼窝,又入虎口
这张角,竟也是为了这柄洞渊旗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竟引得这两兄弟在生死之际都如此疯狂
身后,血雾翻腾的呼啸声越来越近,张梁那贪婪怨毒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冲击着他的意识。
身前,垂死的张角眼中燃烧着同样可怕的执念。
绝境!真正的十死无生!
休想!陈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其被这邪物吞噬,不如拼死一搏!
他猛地握紧小旗,不顾左臂伤口传来的撕裂剧痛和疯狂蔓延的阴寒黑气,强行催动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微弱法力,准备殊死一搏!
就在他法力即将注入小旗的瞬间,异变再生!
张角那双燃烧着执念的眼睛深处,那看透一切的清明光芒骤然暴涨,如同回光返照的烈日!
他死死盯着陈封,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刺他灵魂深处那股源自现代道门的、与这乱世格格不入的、尚未被彻底磨灭的气!
你…不是此世之人…张角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诡异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你的气…很干净…也很…弱…
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复杂的光芒剧烈地闪烁、碰撞。贪婪、执念、疯狂…与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悲哀、悔恨、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片破碎山河的眷恋,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矛盾而痛苦的漩涡。
此旗…名洞渊…张角的目光死死锁住陈封手中那面染血的三角小旗,枯槁的脸上肌肉抽搐着,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它…饮足人血…方能…穿行…命数之隙…
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大块暗红的血沫,溅落在身下的尸骸上。
那贯穿胸口的焦黑伤口也因为这剧烈的震动而裂开,却没有血流出来,只有一股更浓的死气弥漫开。
我…错了…张角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复杂,那疯狂执念的光芒被一种深沉的痛苦和悔意暂时压制。
太平…不是这样…不是…人血铺路…不是…怨魂成道…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悲凉,苍天…黄天…皆非…生民之天…
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再次投向陈封,那锐利如刀的光芒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压倒了所有其他的情绪:小友…你…太弱…也太迟了…
下…一次…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枯瘦如鬼爪般的手猛地抬起,并非抓向小旗,而是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狠狠抓住了陈封握着旗杆的手腕!那手冰冷刺骨,如同寒铁!
莫…再…迟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张角眼中最后的光芒骤然熄灭!那枯槁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
他抓住陈封的手腕,猛地将他握着旗杆的手,连同那柄染血的三角小旗,狠狠刺向自己焦黑一片的胸口!
噗嗤!
旗杆顶端那并非金属却无比锋锐的尖端,如同刺穿朽木,毫无阻碍地深深扎进了张角那焦黑的致命伤口深处!直没至旗面!
呃——!张角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闷哼。
深陷的眼窝瞬间睁大到了极限,瞳孔骤然扩散,随即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凝固为一片死寂的灰白。
然而,就在他生命之火彻底熄灭的刹那!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磅礴浩瀚到无法想象的力量,猛地从张角那干瘪的躯壳中爆发出来!
那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能量,它古老、苍茫、带着一种俯瞰时间长河的漠然,更蕴含着张角一生修行、汇聚百万信众愿力、乃至此刻整个广宗战场无数亡魂怨念和生命精华的恐怖混合物!
这股力量顺着那刺入胸膛的旗杆,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涌入那面染血的三角小旗!
轰!
原本黯淡下去的三角小旗,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血光!
那血光不再是之前妖异的暗红,而是变得纯粹、炽烈,如同燃烧的太阳!
旗面上那些陈封的鲜血,以及刚刚沾染的张角心口之血,如同活了过来,在炽烈的血光中急速流淌、融合,勾勒出无数繁复玄奥、令人头晕目眩的暗金色纹路!
整面小旗剧烈地嗡鸣震颤,旗杆变得滚烫,几乎要灼伤陈封的手掌!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吸力从旗中传来,陈封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被卷入了狂暴的漩涡,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在不受控制地被那面疯狂吞噬着张角遗留力量的小旗拉扯过去!
左臂伤口的阴寒黑气被这炽热霸道的力量一扫而空,剧痛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身体即将被撑爆的可怕膨胀感!
啊——!陈封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与力量交织的长啸。
身后,那滔天的血雾失去了张角这最后祭品的吸引,也因洞渊旗爆发的恐怖力量而剧烈震荡起来!
血雾深处,张梁残留的意志发出惊天动地的、充满了无尽怨毒和疯狂的无声尖啸!
无数张扭曲的人脸在血雾中爆裂、重组,化作一只遮天蔽日的巨大血爪,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着正在吞噬张角力量的陈封和他手中的洞渊旗,狠狠拍下!
血爪未至,那狂暴的怨念冲击已让陈封的护身罡气(如果那点微弱法力算的话)瞬间崩碎!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洞渊旗吞噬张角力量的过程似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嗡!
旗面上那些流淌的暗金色血纹骤然凝固、定格!紧接着,一道无法形容其色彩的奇异光芒,猛地从旗面中心爆发出来,瞬间将陈封整个人笼罩其中!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陈封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分解、在重组,周围的一切——翻涌的血雾、拍下的巨爪、尸横遍野的战场、远处奔逃的百姓、崩塌的广宗城墙——都在飞速地扭曲、拉长、褪色,变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向后飞逝。
他的感官被彻底淹没在一种高速穿行的、撕裂般的嗡鸣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那股包裹着他的奇异力量骤然消失。
双脚猛地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与广宗城外的血腥闷热截然不同。
眼前的光线昏暗,但不再是血色的黄昏,而是一种清冷的、带着水汽的微光。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结着薄冰的河边。河对岸,影影绰绰,是连绵起伏、覆盖着积雪的山峦轮廓。
空气冰冷而清新,却带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血腥气
陈封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那柄三角小旗依旧被他死死地攥在手中。
旗杆依旧温润,但旗面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原本灰扑扑的布面,此刻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历经岁月沉淀的血液。
旗面上,那些由张角和他自己血液勾勒出的暗金色繁复纹路清晰无比,再次构成一个玄奥莫测的符文核心。
而在那核心纹路的上方,一行更加古老、更加扭曲、仿佛用燃烧的烙铁烙印上去的暗金色篆文,正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下一节点:官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