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隆冬大血 > 第一章

阿宁觉得自己大概是摊上事儿了!就是话本子里面那种做鬼你都逃不掉我的手心!那种...要不然自己都死了这么久了,怎么会还在人世间晃荡而囚住自己的,就是这个在卧房里摆了满墙供台和祭品的男人...
这是干了多少亏心事,要偷偷摸摸拜祭赎罪不对不对,赎罪的人怎么还养小鬼呢阿宁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只留一脑门问号。
世子,王妃命奴婢送些画像过来,请世子务必过目。
……
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丫鬟弯曲的腿已经开始颤抖。
世子,王妃近来身体欠安,世子不论是念在...
放下,出去!冰冷的嗓音像淬了冰,连一点温度也没有。
男人的声音本该温润动听,怎的和千年寒冰一样...
阿宁晃晃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一点不近人情的男人声音应该是好听的。
可是王妃...
出去!
丫鬟瑟瑟缩缩的放下画卷,退出去了。
一身青袍的男人还在伏案办公,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摞成小山的画卷。
阿宁觉得实在是太无聊了,慢悠悠飘过去,看看是什么公务这么冗杂,让这个男人从清晨一直处理到现在,凑过去一看,嚯,这不是处理完了嘛,公文工工整整的摆放在一边,男人只盯着书案直愣愣发呆。
男人约摸有三十出头,生的倒是丰神俊秀,只是面如寒霜,眉眼之间尽是疲倦和麻木。
啧啧,美则美矣,毫无生气阿宁毫不客气的点评,转身轻飘飘坐在书案边,嘀嘀咕咕:闲着也是闲着,你不看看母亲大人送来的画卷吗高堂年事已高,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的终身大事,你看看又何妨何必负了她一番...
阿宁还没絮叨完,男人唰的一下起身迈步而出,哎哎哎,又干嘛去呀阿宁心心念念的画卷没看到,身体又被牵引着跟随男人向外飘去。真真是苦恼,也不知这男人有意还是无意,阿宁只能在他周身三丈内活动,多一步身体都动弹不得。且这男人也看不到阿宁,养小鬼不会看不到自己的小鬼吧
难道不是他拘着我,是他有愧于我,我化为厉鬼来索命阿宁长长叹了一口气,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生前到底有没有干过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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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师父在西厢房。请...
有劳。
太好了,是高僧,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我,我有一问,哦不,我有很多问!
咚——再多的疑问都被一扇门拦住,阿宁一头撞到了门。
我竟然撞到门了!我有实体了阿宁一时激动的跳的老高,醒来就是一副魂体,无所依托已经一个月了,这下终于要,要还阳了!
阿宁虽然脑袋空空,但是有一件事她还是知道的,她死了,她十五岁的时候就死了。如果要还阳,恐怕是连肉身也没有,也不知道阿爹和阿娘会不会...
啊——好痛,啊!脑中像炸了惊雷,刀削斧凿一样剧痛,又像扎了千万根钢针,阿宁恨不得拿石头砸开自己的脑袋,浑身血往上涌,终于陷入了一片黑暗...
厢房的门骤然开合,只留一片清影。
身后一声叹息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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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觉得自己像漂浮在一片汪洋里,浮浮沉沉不知东西,忽的一双温暖细腻的柔荑抚在脸颊阿宁,怎么还不起身呀,昨夜又偷偷看话本子了快起了,你爹爹今日班师回朝啦,传信给你带了许多机巧还有头面,我们阿宁来试试...
阿娘...入目又是高高低低的供台,香台青烟袅袅,阿宁依旧轻轻的飘在半空中,没有阿娘的呢喃软语,四下寂静。魂体也会入梦吗
如果可以,哪怕是头痛为引,阿宁也愿意。
她实在是太久,太久,没见到阿娘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屋内却只点了两盏灯,并不亮堂,阿宁四处张望,在角落看到了那个男人。
阿宁并不清楚自己离世多久了,穆景修已经变成了如今苍白疲倦的男人,鬓角甚至有了几缕白发。明明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她的景修哥哥还是青松玉竹般的清贵少年。
阿宁...你,你还疼吗...兀的响起一声,穆景修的声音听起来飘摇又破碎。
我实在是等的太久了,今日才去请教了然大师,不知你会痛...他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看来是穆景修把她养在身边,阿宁想摸摸他的脸,告诉她,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她还看到了阿娘,还有,她记起来了,连着相处一月有余都没认出来,真是对不住。
阿宁的手还是一如往常的穿过书案,落在穆景修脸上也没有触及到他的温度,有口难开。
阿宁别急,再养一段时日,你就可以熄灭烛火了,到那时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告诉我。穆景修思索了一下,阿宁急得上蹿下跳像个小猴儿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他忍俊不禁,嘴角勾起一点甜蜜的弧度。
我没有急,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你怎么这样憔悴。阿宁轻轻叹了一口气偌大的房间内,除了安静矗立的牌位和香台青烟缭绕,一点声息也没有,安静的瘆人,也不知道他在这样的房间里呆了多久
穆景修少年时就不是多话的人,如今却总是盯着虚空呢喃,阿宁拧着眉,都没人搭他话,怎么还能这么多说教,他是不是故意欺负人家不能回复还有整天这样神神叨叨,王府里的人怕不是都要疑心他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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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什么来什么,穆王妃送来画卷数十日,也不见穆景修来见自己,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景修,我命人送来的画卷你看了吗
母亲不用为我操心。
你,我与你父亲只有你一子,你怎么能不娶妻
……你成日不是查案就是躲在这屋子里祭拜,我只当你难以忘怀你父亲故去的伤痛,也不催促,可是这已经八年了!你父亲如果看到你这样,怎么能放下心景修,你又将母亲置于何地!穆王妃越说越激动,穆景修却是像入定了一样,面目像凝住的雕像。
还是说!你还没有放下她当时情景我痛彻心扉又怎有心情去见她,我念及旧情没有命人追...
母亲!雕像碎裂开来,尽是见骨的伤痕,穆景修眼眶通红,厉声喝止
好...好...这么多年来,你殚精竭虑,旧案也已经翻了,你何必自苦,景修,当年的事为母不是有意为难她,错更不在你,咱们应该向前看了。
母亲,我过段日子要去护国寺静修一段时间,回来再说吧。
你要出家!
你要出家!
穆王妃和阿宁一同惊奇出声,只是房间里只响起了王妃老迈的声音。
阿宁急忙飘到穆景修身边,王妃伯母的话她听的一知半解,但是景修哥哥的话通俗易懂,他要去静修他要出家吗为了,,躲避催婚阿宁急得团团转,景修哥哥这样的好儿郎,应该有一段金玉良缘,就算不是...也该是个窈窕淑女,过得美满幸福才是...
你是在逼母亲吗!景修!咳咳咳——穆王妃蓦的咳嗽起来。
阿宁眼看着事态恶化,猛的一股气,呼——香台火苗熄灭了,一缕青烟袅袅,落在穆景修的眼里。
穆景修赶紧抚过母亲单薄的脊背,母亲,你放心,我不是要出家,高堂尚在,身体欠佳,我怎么会撇下你,我只是有些事需要处理,不用太久我就会回来,侍奉左右。穆景修奉上一杯茶水,接着说至于婚事,母亲,自父亲和...走后,我心气衰竭,竭尽全力也只能上侍奉母亲,下严于律己,勤理公务,不愧对皇上信任,再无精力去成家,我此时成婚,只会薄待娇女,予子嗣也难以延续。不过母亲不用担心,等我从寺中回来,我会从旁系中选个聪明的孩子亲自养育教导,不会让父亲断了香火。咳咳——像是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穆景修连连咳嗽,苍白的脸色透出病态的殷红,羽睫轻颤,眼里氤氲出丝丝泪光
你,你这个孩子,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总不能孤苦一生,母亲又能陪你多久你...
景修,你听母亲说...
咳咳咳——母亲,我近来失眠之症越发严重,恐怕...穆王妃抬头看他,终于还是不忍,长叹一口气,嘱咐他早点休息,起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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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景修起身将刚刚熄灭的香烛点燃,火苗颤颤巍巍的亮起,映着他瞳孔里的隐隐水光,很快又灭了。
阿宁,我知道是你,你终于可以灭烛了。我们阿宁,真厉害。穆景修喉头哽涩,几乎要落下泪。
烛台燃起阿宁,我上山静修会带着你的。
火苗晃了两下,灭了。
阿宁,你痛不痛
烛台再次灭了。
哎,你这个性子,痛也是不肯说。我改日还是再问问大师...穆景修不厌其烦的又点燃了蜡烛,嘴巴张张合合,后文半晌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许久,香案上慢慢显现出来一行烛泪:真的不痛。
穆景修一下子像被烫到了眼睛:谁让你用烛泪的,阿宁!
似乎又觉得太疾言厉色,软了语气:阿宁,你魂体虚弱,不能强行使用跨两界的东西...好吗可能有损魂体。
很容易的,不痛。一行烛泪又慢慢浮出。
我想和你说话,我太寂,太无聊了。阿宁无比想撤回,一阵懊恼,笨手指,写什么寂寞啊。
果然,穆景修擦拭烛泪的手猛的颤抖,他又咳了几声:那阿宁少写些,我明天去请教大师之后,如果无碍,你想与我说多少都好。
好。
伯母
母亲关怀,想给我娶妻,这你知道的,早多少年就动心思了。一阵静默,阿宁想起来了,王妃伯母每每牵着她的手,笑的慈祥:我们阿宁生的真是闭月羞花,也不知哪家的小子这么有福气啊是不是啊,景修~穆景修便顶着满面红霞逃也似的告退。
不是这个。
……
我身体无碍,足以侍奉母亲百年,刚刚是想让母亲歇了给我娶亲的心思,故意的。他苍白的面容几个月来第一次出现了生动的表情,几分狡黠依稀能看见当年的朗朗少年。
阿宁简直要被晃了眼,自她醒来这两个多月,穆景修一直是尽可能的避开阳光,人也越发显得苍白无力。
阿宁晃晃头,这小子,竟然用美色惑人!不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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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景修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像是一瞬之间又老了几岁,阿宁,我很想你。呀呀呀,这小子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不要脸!阿宁闹了个大红脸,烛泪总算不再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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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算是发现了,穆景修只要有不想回答的问题,便一副病痨发作的模样,阿宁不住嘴他就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呸,低劣的招数。偏偏他确实形容憔悴,面无血色,阿宁想戳穿一时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真是假,总归她不问了他也就慢慢平复下来,脸色不再苍白的吓人。
她还发现,穆景修变了!他经常偷摸躲进一间密室里,好半晌也不出来,偏偏她穿墙入室的,只有这个密室进不去,不对,还有护国寺那个厢房,穆景修这个可恶的男人,伙同大师瞒了她多少!
好在了然大师并没有限制她使用烛泪,除了穆景修不愿意回答的,她问的其他问题他都一一细致回答。
我怎么会,额,这样子跟在你身边呀
因为你是我养的‘小鬼’。
穆景修,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
伯父是何时仙去的
八年前。
我怎么没有去祭拜呢
你当时有要事。
什么事能不去祭拜伯父伯父可疼我了。
是,父亲最喜欢阿宁了...穆景修只喃喃半句,就没了话音。又是这样,第一百零八次试探也失败了!
阿宁的记忆只在十五岁及笄宴之前就戛然而止,任凭她想破脑袋也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些日子穆景修只要一回卧房,阿宁就用烛泪和他聊天,但无论她从哪里的人和事多么不经意的提到及笄宴之后的事,穆景修都像被木头一样缄口不语,只留阿宁一个人又气又急。
这么多年过去,对于阿宁来说就像是一场梦,她好像还是那个千娇万宠马上就要收到父兄千里之外带回来的珍宝礼物的娇娇女,每天都要抱着娘亲的手撒娇,虽然醒来的几个月里,知道了时光荏苒,不复从前,但时间好像并没有对她有伤害,只有对面的男人,才几个月,他的白发又多了不少,眼眶深陷,时间像是在他身上加速割磨。
阿宁很着急,直觉告诉她,她失去的记忆,就是让景修哥哥加速衰败的根源。
一人一魂端坐两边,各有各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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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刚刚能接触实物的时候,穆景修带着她上山了。这样也好,不然哪天给下人碰到会误以为见鬼了,虽然确实是见鬼了。
阿宁觉得信心满满,她上次来护国寺就想起了阿爹阿娘,认出了景修哥哥,现在她更是能触碰物体了,查清真相还不是手拿把掐!
于是开始了她的查案征程。
包括但不限于用烛泪问候了然大师,把果子馒头浮到空中试图用食物危机恐吓了然大师,偷偷想溜进西厢房等一系列。
实在不是阿宁针对了然大师,是穆景修从上了山就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从前在王府里,他从大理寺回来就是进卧房,阿宁在他三丈之内也是每天跟着他两点一线,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阿宁能触碰实物了,竟然也没有被拘在穆景修身边了,整座寺庙阿宁都可以穿梭自如。而护国寺里除了穆景修,也只有了然大师知道她的存在了。
了然大师:……
江施主,你与穆施主是有机缘的人,贫僧插不了手,知道的也不多,有些事我不能说,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的。好一通废话文学,阿宁折腾了数十天,简直要被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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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之后没来骚扰,哦不,没来查案了。
准确来说,阿宁失踪了。
等穆景修从了然大师这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之后了。阿宁——穆景修的白发似乎又多了,这哪里是来清修的,也不知道成天忙活什么...
穆景修满目焦急孤身一人在后山四处找人的时候,阿宁坐在一棵树上,默默心想。阿宁坐在树上晃荡着腿,恶趣味的让穆景修多急一会,从上山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见面的次数都比不上以往王府里的三两日。
阿宁——阿宁,你在吗你出来好吗我错了,我以后每天都去看你好吗你不要吓我,阿宁——阿宁!穆景修步伐凌乱,额头满是汗,苍白的面孔慢慢的浮现出诡异的红。忽然一粒石子砸到脚跟,穆景修终于缓缓平复了呼吸,转过身:阿宁,来,我们回去吧,你有什么想问的,我告诉你,好吗不要这样,不要...话没说完,穆景修只觉得一阵清风袭来,一个娇小的人儿撞进了怀中,他甚至感受到荡在空中的发丝拂过脸颊,带来微微痒意。平静无波了八年的心跳,彻底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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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这盘是你阿爹带回来的,这盘是伯远带回来的,这支白玉簪是景修托人送来的。你快来试试,明日及笄宴,带哪些……
阿娘~爹爹和兄长带回来的太多啦,你给我选嘛~
那景修送来的呢嗯
他,他就送了一支,那就是没得选嘛。
噗嗤,好好好,阿娘来看看...
睁开眼,眼前竟然是她的闺房,她日思夜想的阿娘就在一旁满心欢喜的替她选钗环,而真正的十五岁的阿宁就坐在一边朝阿娘撒娇...眼睛酸涩的厉害,阿宁几乎嫉妒起来那个可以抱到阿娘的自己...
阿爹的乖囡囡,来给爹爹看看...
阿宁,阿兄回来啦...
不知道是不是幸福的画面灼痛了眼睛,阿宁感觉眼泪止不住的流,浑身都像着火了一样,阿宁一低头,裙角不知何时起了火,丫鬟仆役四散奔逃,尖叫声哭喊声交织成一片炼狱,亭台楼宇都在火蛇下付之一炬。热浪一阵一阵的朝脸上扑来,烧断的木梁不停掉落,慌乱中,一个女人猛的把阿宁扑倒:阿宁,快走,快走,陈伯在小门等你,你,你去找外祖,乖,乖,娘的阿宁,答应娘,好好活着...
女人的眼泪比灼烧脚腕的火苗还要烫人,阿宁终于像透了一口气大梦初醒:娘,娘!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阿宁,你爹爹和伯远被关押了,娘不能走,娘走了,你爹爹和兄长就彻底洗不清了。乖,好阿宁,你去外祖那里避避,等事情平息,我们去接你好吗
那我也不去了,我走了爹爹和兄长也无法洗清冤屈了,我,我去求穆伯伯,他,他很疼我,他一定会救爹爹的...
听话...娘的好孩子...阿宁只觉得脖子一麻,全身就僵住了,慢慢失去知觉之前,甚至只来得及看一眼阿娘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陈伯是娘的陪嫁,平时对从阿宁言听计从,此时却像套了层冰冷的铁皮,不管阿宁怎么哀求怎么哭诉,都没有任何反应,他把阿宁手脚绑的异常牢固,只在换药的时候才会松开脚腕的麻绳。
小小姐,等见到老爷,或许有一线生机。陈伯只默默说出这一句话,便再也不开口。
阿宁终于冷静下来,她慢慢不再挣扎,她要活着,活着去救爹娘和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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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伯是骗子。
外祖救不了娘,巍巍皇权下,千里之外的商贾就像是蝼蚁一样渺小,外祖几乎散尽家财但哪怕见娘一面都是奢求。
穆王爷,那个对她喜爱有加的穆伯伯,景修哥哥,那个芝兰玉树的天之骄子,他们,他们一定能救江府!
京城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阿宁终于回到了京城。然后在人群的角落里,看到了穆王府高高挂起的白绫...
穆王爷出征,江凌通敌叛国,伙同敌国两面三刀,穆王爷战死沙场,江凌回朝受封之时,穆王世子却是去扶灵...
江凌将军看上去忠君爱国,没想到竟然干这样的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人群依旧议论纷纷。阿宁像被锁住了喉咙,呼吸都困难万分。穆伯伯被陷害身亡,凶手是爹爹……
不!不会的!可是,景修哥哥,他还愿意见自己吗他会相信江府的清白吗支撑阿宁这一路颠沛流离的唯一希望几乎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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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用掉了剩下所有的盘缠,当掉了爹爹兄长的璎珞,连同最后一支白玉簪也没留住,终于在声声泣血的哀求下,求得了侍卫的一丝不忍,替她通传求见穆伯母。
隆成十六年的冬天冷的格外早。
第一场大雪之后,冰天雪地。
阿宁瑟缩的守在穆王府三日,发丝和眉睫都冻得雪白,还是没有见到穆伯母,却等到了江府一干人等问斩的判决。
满是脓疮的脚几乎没办法走路,阿宁便一步一步的爬,爬向长街尽头的祭天台...
遥远的台阶从漆黑的天幕蔓延下来,父兄和族亲的血像流不完一样乌泱泱的浸透了娘亲给缝的披风,没过皮肉溃烂白骨森森的膝盖,像生出手脚的匕首,往她心口上钻,慢慢地,一直从她伶仃的脊背破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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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看见灰白色的帷帐上,有一只黑色的小虫,小虫趴在几近惨白的帐子上,就像迷失了一样。
江施主,可要喝水了然大师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飘飘荡荡的落到阿宁的耳朵里,震得她肝胆俱裂。
一缕残魂而已,哪里需要喝什么水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久到了然大师怀疑床上根本就不存在一具亡魂。
了然起身朝门外走,和大门吱呀声一起响起来一道微不可闻的女声:我要见穆景修。
一门之隔,八年光阴,生死两茫茫。
有人推门进来:隆成十八年,镇北将军府通敌叛国案被重新调查,隆成二十年,皇上下令彻查镇北将军府冤案,历时一年,铁血手段查清翻案,从此镇北将军府污名尽除,受百姓香火,其余族亲都立了长生牌,诵经超度往生。
阿宁,他们来世都将是平安富足。
……
阿宁,是我回来迟了...
北疆到京城山遥路远,隆冬的大雪让扶灵归途更加荆棘难行,等他满目悲痛接父亲回到家时,却被告知是镇北将军府通敌叛国致父亲惨死,镇北将军府全府抄没,前日处斩,江府小女恬不知耻妄想爬上祭天台求见皇上,被踢下高高的台阶,随逆党去了。
景修哥哥,这些年,辛苦了,抱歉,这么久才想起来...阿宁过了很久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穆景修以为自己此生的眼泪都在八年前流完了,他的父亲,师父,兄弟,还有他的阿宁,都被那场大雪以最残酷的方式带走,从此眼泪都被冻结,余生尽是凛冬。
时隔八年,只是轻轻的一句少女的低语,坚冰化开,未尽的血泪终于流淌出来……
阿宁放心,我会送你回家。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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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景修觉得有点奇怪,那天之后,阿宁没有愤怒也没有一蹶不振,反而爆发出了蓬勃的生机,时光好像回溯到了美好的从前。
景修哥哥,我想种片桃树,你看啊,桃花可以做桃花糕,可以酿酒,桃子还可以吃。
怎么尽是吃喝啊穆景修有些哭笑不得。
我好久没吃到东西了,种嘛,你替我多尝尝。
好,好。
……
景修哥哥,在王府后院辟片菜园出来吧,像寺里一样,吃自己种出来的蔬果,多有成就感啊。
好啊。
景修哥哥,我想养小兔子,我阿兄说要给我带兔子的呢。我要养两只。
好啊,两只可以作伴。
那菜园里的菜可以喂兔子...
我还想扎个秋千...
不不,种个药圃也不能落下...
……
山中日月长,日子轻柔和缓的流淌着。
阿宁觉得这样的生活太美好,穆景修在她的监管下,白发虽然不能回春,总算不再苍白羸弱,他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山河太平下的任意一对平凡的夫妻。
如果阿宁没有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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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成二十四年,入冬穆景修下山去看望母亲,阿宁说要留下照顾兔子,他便一个人回去了。
三日后,他回到山上,去了后山看桃林,隆冬时节,小小的树苗一丝生机也没有,不知道成活了没,去了菜园,冬天哪怕搭了棚子,阿宁种下的白菜还是冻死了不少,去了兔子窝,两只兔子安静的睡着,食盆里盛放着蔫巴巴的菜叶,去了厢房,摆设依旧,哪里都是静悄悄的...
他能感觉到,从昨晚起,他夜里就不会咳血了,生命力流逝的速度回复正常。同时,更多的,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从他的生命里抽离...
他几乎疯狂的赶回来,雪下的正大,万籁俱寂。
穆景修从了然大师处拿到了一封信。
穆景修,我走啦,我要去找我阿爹阿娘了。你要照顾好我的兔子,菜园也要记得打理,我的兔子只吃那个菜园的菜呢,后山的树苗你记得给穿些衣服,等树开花了我要尝尝你亲手酿的酒。京城的冬天真是一年比一年冷,我真不喜欢冬天,所以我先去了。你可别偷懒,凡事要亲力亲为……信里絮絮叨叨的交代了许多阿宁偷懒没完成的事,语气稀松平常的像他下山前的每一个清晨傍晚。
景修哥哥,八年前的血案,我阿爹,我阿兄,多谢你洗清他们的冤屈,我记起往事后,夜里时常回到那年,一遍一遍的走祭天台,我想阿爹阿娘了,他们一定在等我。景修哥哥,你风华正茂,不该白发苍垂,了然大师说我们都是有机缘的人,但是景修哥哥,你才是我的机缘,让我有机会看到江府沉冤昭雪,真相大白,让我,再回到你身边。攥着信的手青筋尽显,骨节伶仃...
不是的,阿宁...
八年前的雪太重了,几乎压倒了少年的脊梁,他浑浑噩噩几个月,几乎找不到生存的希望,护国寺的钟声携着一缕残魂,终于才让少年抓到了一根浮木。
江欢宁,这辈子,穆景修怎么就一直没追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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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护国寺有机缘,香火日益鼎盛,每日进香的人络绎不绝。后山还有一片灿若云霞的桃林,每逢人间四月天就开的漫山遍野,进完香的香客都争相来赏花,若是碰到桃林的主人,还会收获一坛甜香四溢的桃花酿。这桃林的桃花酿和酒舍的大不相同,酒清却闻之欲醉,饮之如坠仙境,妙不可言。想买酒的大有人在,但是桃林的主人却难寻踪迹,如果看到树下的秋千高高荡起,那这些香客可有口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