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的雪是灰色的。雪片从铅灰的天上沉重地飘落,堆积在坑洼不平的地面,又被无数双沾满泥泞的脚踩踏、碾实,最终凝固成一层污浊的硬壳,覆盖着这片被遗忘的角落。我初到林场那天,卡车就在这冻硬的泥雪上颠簸挣扎,摇摇晃晃驶入一片低矮、破败的工棚深处。车斗里挤满了和我一样茫然、瑟缩的知青,目光所及,唯有萧索的灰褐枝桠,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我们的工棚旁边,孤零零立着一间低矮的小屋,屋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木牌,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修表铺。这就是我日后无数次推开的那扇门,里面住着陈修文。
修理铺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气味,是机油、铁锈、灰尘,或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木头气息混合而成的味道。光线昏暗,只有靠墙那扇结满冰棱的小窗,透进一点吝啬的天光。陈修文就坐在那束光柱下,伏在一张堆满零部件的旧木桌前。他那双手——骨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垢,手背上还有几处冻疮裂开的口子——此刻却正捏着一把细小的镊子,指尖稳定得如同磐石,从一堆细如发丝的零件里,精准地捻起一枚小小的齿轮。
来了他头也没抬,声音低沉,仿佛是从胸腔深处某个布满油污的角落里发出来的。桌上那盏用墨水瓶改成的煤油灯,灯芯捻得很短,火焰微弱,将他俯身的侧影拉长,晃动在糊满旧报纸的土墙上,像一只沉默而专注的鬼魅。
我点点头,算是应了。目光却被桌上那些散落的金属造物吸引:黄铜的齿轮边缘在昏暗中泛着温润的光泽,细小的钢制弹簧蜷曲着,蓝钢发条片像某种神秘生物的鳞甲,还有那些形状各异、亮晶晶的螺丝……在这片粗糙、灰暗的林场背景里,它们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摄人心魄。它们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秩序,在陈修文那双油污的手下,低语着关于时间的秘密。
陈修文对时间的痴迷,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他口袋里总揣着几块残缺不全的旧表,走路时,它们在他衣袋深处发出细碎、清脆的碰撞声,像几只被囚禁的、喋喋不休的知更鸟。林场里没人能说清他到底有多少块表,也没人真正关心。人们只记得,他那间小屋的墙上,曾经挂着一座老旧的挂钟,钟摆沉稳地左右摆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稳定、可靠的心跳。那声音仿佛能穿透木墙,在工棚里也能隐约听到,竟成为某种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然而,这微弱而坚定的心跳,终究没能逃过时代的铁锤。
那天,林场革委会新来的头头李卫东,带着几个臂缠红袖章、满脸亢奋的小青年,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修理铺。李卫东个子不高,嗓门却洪亮得惊人,像一面破锣,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叉着腰,目光扫过陈修文简陋的铺面,最后钉在那面挂钟上。
陈修文!李卫东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你这挂的什么东西四旧的垃圾!封建余孽!还在给林场职工灌输腐朽的时间观念现在是新社会!我们要争分夺秒干革命!你搞这套老黄历,安的什么心
陈修文慢慢抬起头,从他那堆零件中直起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空洞,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个躯壳在应对眼前的喧嚣。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定定地看着那口钟,看着它依旧不疾不徐、忠诚摆动着的钟摆。
李卫东显然被这沉默激怒了。他大手一挥,厉声喝道:给我砸了它!砸烂这资产阶级的臭规矩!
几个小青年像得了圣旨,立刻兴奋地扑上去。凳子被粗暴地踢倒,桌上的零件叮叮当当滚落一地。一个人抄起立在墙角的铁锹把,抡圆了胳膊,朝着那面挂钟狠狠砸去!
哐啷——!!!
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玻璃罩瞬间粉碎,无数晶莹的碎片像冻结的泪珠,迸溅开来。黄铜的钟壳被砸得凹陷下去,扭曲变形。那根维系着时间律动的钟摆,被拦腰砸断,无力地垂落下来,像被折断了脖颈的鸟。齿轮、发条、细小的螺丝……如同被肢解的内脏,从破开的钟体里稀里哗啦地倾泻出来,撒在冰冷的地面上,反射着煤油灯跳跃的微光,一片狼藉的死亡。
整个过程中,陈修文只是站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像一根插进冻土里的木桩。他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些散落的零件,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声巨响,也一同碎裂了。砸钟的人喘着粗气,脸上带着一种破坏后的满足红晕。李卫东环视着这满目疮痍,鼻孔里哼出一股白气,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革命壮举。他们像一阵旋风般刮走了,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满地的残骸。
我站在门口,目睹了全过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过了许久,我才敢挪动脚步,小心地跨过地上的玻璃碴,走到陈修文身边。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去,伸出那双油污的手,开始在地上一片狼藉中摸索。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他拾起一枚崩飞的齿轮,边缘已经磕出了缺口;又捡起一小段扭曲变形的发条;还有一颗滚到角落、沾满灰尘的细小螺丝……每捡起一样,他都用粗糙的手指仔细地抹去上面的灰尘,然后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失散多年、终于寻回的骨肉。他的指关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专注地捡拾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地上这些冰冷的金属碎片。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轮廓,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沉默,像一座被风雨侵蚀、摇摇欲坠却又固执不肯倒下的碑。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砸碎的不仅是那座钟,还有某种维系着他精神世界的支柱。
李卫东并没有就此罢休。几天后,一场针对陈修文的批判会在林场食堂召开。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李卫东站在前面,唾沫横飞,慷慨激昂地历数着陈修文的罪状:……陈修文!你整天沉迷于这些破铜烂铁,玩弄时间,逃避革命!你修的是什么是资产阶级的享乐!是封建主义的僵尸!同志们,时间是什么时间就是革命!一分一秒都要用来学习最高指示!用来斗私批修!用来抓革命促生产!可陈修文呢他在干什么他在搞封建迷信!他在用这些腐朽的机械麻痹群众,对抗我们火热的革命洪流!这是对革命时间的极大浪费!是彻头彻尾的反动行为!……
口号声在简陋的食堂里此起彼伏,像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墙壁。人们脸上的表情各异,麻木、兴奋、惶恐、看热闹的窃笑……像一幅扭曲的众生相。陈修文被推搡着站到前面,脖子上挂着一个用硬纸板做的牌子,上面用墨汁写着时间贩子陈修文,字迹粗劣歪斜,还打着一个刺目的红叉。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显得格外苍老和脆弱。
批判进行到高潮,李卫东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跳了起来。他指着陈修文,厉声喝问:陈修文!你老实交代!你修这些破表烂钟,到底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想用这些资本主义的破烂货,来对抗我们的革命事业说!
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陈修文身上,等着看他崩溃、认罪、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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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修文的身体似乎轻微地晃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抬起头。食堂里浑浊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照出深刻的皱纹和疲惫的痕迹。然而,当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亢奋、或麻木、或好奇的脸时,一种奇异的东西在他眼中沉淀下来。那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和疏离,仿佛他正穿透眼前喧嚣的人群,凝视着另一个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维度。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但那声音在死寂的食堂里却异常清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浑浊的泥潭:
李主任……我……我没想对抗……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寻找着能让眼前这些人理解的表达,表坏了……里面的擒纵叉……卡死了……擒纵轮就动不了……摆轮……摆轮就不走……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很慢,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他仿佛不是在为自己辩护,而是在给一群懵懂的学生讲解一个最基本的物理现象,擒纵叉……它的叉瓦要是磨损了……锁不住擒纵轮齿……那……那表就走不准了……快了,或者……慢了……得换叉瓦,得……得调整间隙……
食堂里陷入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都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人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和错愕,仿佛陈修文刚才讲的不是中文,而是某种来自外星的密码。李卫东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段关于钟表内部构件运行原理的交代。他张着嘴,一时竟忘了该喊什么口号,那副精心准备的批判姿态僵在半空,显得无比滑稽。陈修文却似乎对周围的反应浑然不觉。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微微蹙着眉,仿佛还在思考那个叉瓦间隙的问题。他那双在批判牌重压下仍努力挺直的脊梁,此刻被一种无形的、对纯粹技艺的执着支撑着,竟在周遭的荒谬中奇异地显出一种无声的尊严来。他用自己的语言堡垒,将一场疾风骤雨的批判,变成了一个无人能懂的、关于时间本质的孤独课堂。
批判会之后,陈修文变得更沉默了。他依旧每天去他那间被砸得更加破败的修理铺,但几乎不再接活儿。林场里也没人再敢把表送到他这里来。他大部分时间就坐在那张旧木桌前,面对着桌上散落的一小堆零件发呆。那都是从砸碎的挂钟和人们丢弃的坏表里,他一点点搜寻、捡拾、积攒起来的。齿轮、发条片、螺丝、残缺的游丝、变形的夹板……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像一堆被时间遗弃的骸骨。
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只见他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盯着桌上那些冰冷的金属。他的手指偶尔会在零件堆里无意识地拨弄一下,发出细微的、清脆的碰撞声。有时,他会突然拿起两片齿轮,小心翼翼地尝试将它们啮合在一起,屏住呼吸,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手术。失败时,他只是轻轻放下,眉头紧锁,陷入更深的沉思。那种专注,带着一种病态的偏执,仿佛周围的世界——林场的劳作、知青的抱怨、革委会的高音喇叭——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唯有眼前这一小堆废铜烂铁,才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他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角落里的石像,固执地用沉默和那些冰冷的碎片进行着一场无人理解的对话。
我有时会悄悄溜进去,坐在角落里看他。修理铺里比以往更加安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极其微弱的滋滋声。空气中那股机油和金属的味道似乎也沉淀了下来,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废墟般的气息。他沉浸在他的世界里,对我的到来毫无察觉。有一次,我忍不住小声问:陈师傅,您……您这是要做什么
他像是被从很深的水底惊醒,茫然地转过头,看了我好一会儿,眼神才慢慢聚焦。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粗糙的手指捻起一枚边缘带缺口的黄铜小齿轮,对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线看了看,喃喃道:它们……都在呢。就是……有点散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散了……也能再拢起来。时间……总得有个地方待着。
他的话如同谜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着和苍凉。我看着他佝偻着背,在昏黄的灯下与那些破碎的零件角力,那身影仿佛被一种无形的重压死死摁在了那片光影里。时间在他这里,仿佛失去了刻度,只剩下无休止的凝滞和挣扎。他像一个孤独的守墓人,守着时间破碎的残骸,固执地想要证明些什么。
日子像林场那条结了冰的河,在寒冷和死寂中缓慢地向前爬行。直到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林场唯一那台用来运送木材的破旧蒸汽机车,它那个形影不离的伙伴——挂在调度室外墙上的大圆钟——毫无预兆地停止了转动。指针僵死在九点十七分的位置,像一个凝固的句号。这小小的故障在林场却引起了不小的恐慌。火车班次乱了套,装车、卸货、工人们交接班的时间全成了糊涂账。整个林场像一只被拔掉了发条的玩具,顿时陷入了混乱和焦躁。调度员老王急得团团转,对着那口罢工的钟骂骂咧咧。李卫东也阴沉着脸,在调度室里来回踱步,他那些争分夺秒干革命的口号,此刻在停摆的时间面前,显得空洞而无力。
老王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敲开了陈修文修理铺那扇几乎要被雪掩埋的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陈修文裹着一件破旧的棉袄站在门口,屋里透出的昏黄灯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
老陈……老王的声音被风雪吹得断断续续,调度室那口钟……趴窝了!整个场子都乱套了!李主任……李主任让我来问问……你……你还能不能……想想办法
他的语气带着试探和不易察觉的恳求。
陈修文没有说话。他浑浊的目光越过老王的肩膀,投向风雪弥漫的黑暗深处,仿佛在聆听那无形的混乱。过了几秒钟,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侧身让开了门。没有激动,没有受宠若惊,只有一种近乎凝重的平静,仿佛他早已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风雪呼啸着灌进小屋。陈修文默默摘下挂在墙上的一个破旧的帆布工具袋。他走到桌前,没有看桌上那些他日复一日摆弄的零件,而是打开了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件他吃饭的家伙:几把大小不一的螺丝刀,尖端磨得锃亮;小巧的镊子;一个放大镜……他动作沉稳地将它们一一放入工具袋。然后,他弯腰,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打开箱盖。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各种型号的备用零件——齿轮、发条、游丝、轴尖、螺丝……分门别类,用油纸仔细地包好。他挑选了几个可能用得上的油纸包,也放进了工具袋。整个过程,他沉默得如同执行一项秘密任务的特工,只有金属零件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脆响,在风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走吧。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背起工具袋,那袋子似乎很沉,压得他本就佝偻的背更弯了几分。他率先走进了风雪中,瘦小的身影瞬间被茫茫白色吞没,只有工具袋里偶尔传出的细微金属摩擦声,微弱地抵抗着呼啸的风雪,仿佛时间本身在艰难地喘息前行。
修理铺里那盏墨水瓶煤油灯,连着几夜没有熄灭。昏黄的光晕透过结满厚厚冰花的窗户,在风雪弥漫的林场黑夜里,固执地亮着一点微弱的光。陈修文把自己彻底关在了里面。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具体做什么,只能偶尔听到里面传出金属敲打的清脆声响,或是锉刀摩擦的沙沙声,持续到深夜。
第四天傍晚,风雪稍歇。林场那台沉默许久的蒸汽机车,突然发出一声悠长、洪亮的汽笛声——呜——!!!
这声音像一把利剑,骤然刺破了林场多日来的沉闷和混乱!紧接着,一阵清脆、稳定、充满节奏感的当当当声,从调度室的方向清晰地传来,穿透了寒冷凝固的空气,瞬间传遍了整个林场!
是钟声!那口大钟重新开始报时了!
人们纷纷从工棚里跑出来,脸上带着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孩子们兴奋地尖叫着,在雪地里奔跑。老场长正蹲在工棚门口抽旱烟,听到这久违的钟声,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愕然,随即,那浑浊的老眼里竟慢慢泛起一丝水光。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眼角,手指微微颤抖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吸了一口旱烟,目光望向修理铺的方向,那一点微弱的灯火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
钟声持续着,一声,又一声,稳定而洪亮,像一颗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将秩序和生机重新泵入这片几乎冻僵的土地。人们仰头听着,脸上紧绷的线条渐渐松弛下来,一种久违的踏实感在无声地蔓延。那一刻,人们似乎才真正意识到,那单调的当当声意味着什么——它是秩序,是方向,是生活得以继续的无声契约。
李卫东站在革委会办公室的门口,也听到了这钟声。他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像是不悦,又像是某种被打扰的尴尬,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屋。
陈修文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依旧待在他的修理铺里。当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我正巧推门进去。他背对着门,坐在那张旧木桌前。煤油灯的光晕笼罩着他。他面前的桌上,不再是散乱的零件,而是摆着一个……一个难以形容的、用金属碎片拼凑起来的奇异造物。
它的主体是一个空罐头盒,被仔细地敲打得圆润了些,表面布满了锤击的凹痕。罐头盒的盖子被掀开,固定在侧面,充当了表盘。盘面上没有数字,只有用细铜丝弯成的、极其简陋的指针。一根略粗些的铜丝是时针,另一根更细的是分针。支撑着它们转动的,是一个由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齿轮组成的复杂系统——有边缘带着缺口的,有颜色深浅不一的,有从怀表上拆下的精致小齿轮,也有从挂钟残骸里找到的粗大轮齿。它们相互啮合,依靠几段粗细不一的蓝钢发条提供动力。整个装置毫无美感可言,粗糙、怪异,像一个技术拙劣的孩童用废品堆里的东西胡乱拼凑的玩具,却又透着一股子野蛮的生命力。
陈修文佝偻着背,正全神贯注地拧紧罐头盒底部最后一个小螺丝。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当螺丝完全拧紧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奇特的金属造物捧了起来,凑到煤油灯下。
就在这时,那装置内部突然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滴答……滴答……滴答……声。
声音很轻,像一颗小心脏在小心翼翼地跳动,但在修理铺这片死寂的空间里,却如同惊雷。这声音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它不再是挂钟那种沉稳的咔哒声,也不是怀表那种细碎的嘀嗒声,它是一种全新的、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节奏,微弱,却异常坚定,顽强地穿透修理铺里凝固的空气,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敲打着耳膜。
陈修文捧着它,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罐头盒盖子上那两根简陋的铜丝指针。在昏黄的灯光下,我清晰地看到,那根稍细的铜丝——代表分针的那根——极其缓慢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前挪动了一点点!
时间!时间在这个由废铜烂铁、罐头盒和一双油污的手所创造的怪物里,重新开始了流动!
他脸上纵横的沟壑在灯影下剧烈地抖动起来,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他布满油污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地哭泣着。那滴答声持续着,微弱而固执,像一颗被深埋地底终于破土而出的种子,在这片精神的废墟上,重新刻下了第一道时间的印记。油灯的光映着他脸上蜿蜒的泪痕和手中那粗糙的、跳动着的金属心,那一刻,他像捧着自己刚从灰烬里扒出的、滚烫跳动的心。
风雪过后,林场似乎短暂地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然而,那场批判会的阴影并未真正消散。李卫东像一头记仇的狼,在暗中窥伺着。陈修文用罐头盒自制怀表的消息,不知怎地,像寒风中的火星,悄悄在林场传开了。尽管大多数人只是把它当作一件奇闻异事,甚至带点钦佩的调侃,但在李卫东听来,这无疑是一种无声的挑衅,是对他权威的嘲弄。
终于,在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李卫东带着几个人,再次闯进了修理铺。这一次,他的脸色更加阴沉,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陈修文!李卫东的声音尖利,直接刺破小屋的宁静,听说你还藏了个宝贝疙瘩拿出来!让我们也开开眼,看看你这‘时间贩子’又搞出了什么‘四旧’的玩意儿!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狭小的铺面里扫射,最后定格在陈修文下意识护在胸前的手上。陈修文佝偻着背,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但他护着胸口的手却异常坚定。
交出来!李卫东厉声喝道,向前逼近一步,还想搞封建复辟那一套对抗革命!你这是罪上加罪!
铺子里死一般寂静。李卫东带来的几个人也虎视眈眈。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一触即发。我站在门口,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修文没有动。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护在胸前的手,仿佛在积蓄着什么。过了几秒钟,就在李卫东不耐烦地要伸手去拽他时,陈修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了上次批判会时的茫然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决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那只护在胸前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伸进了自己破旧棉袄的内袋里。
他掏出来的,正是那个用罐头盒做成的、丑陋而怪异的怀表。粗糙的金属表面布满锤痕,简陋的铜丝指针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难以辨认。它躺在他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掌心,像一个刚从泥土里挖出的、毫不起眼的根块。
李卫东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极度鄙夷和讥讽的神情,他指着那东西,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嘲笑:哈!就这就这破铜烂铁陈修文,你他妈是疯了吧拿个垃圾罐头盒糊弄谁呢这也能叫表我看你是被资产阶级思想毒害得不轻!脑子彻底坏掉了!……
他身后的几个人也跟着哄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充满了恶意和轻蔑。
陈修文对这片刺耳的哄笑充耳不闻。他的目光始终专注地落在自己掌心那个简陋的造物上。在众人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中,他布满油污的食指,极其轻柔、极其珍重地,碰触了一下罐头盒冰冷的边缘。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根代表分针的细铜丝。
就在他指尖拨动的瞬间——
滴答。
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从那粗糙的金属罐头盒内部,骤然响起!
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响亮,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哄笑声!它不再是修理铺里那种微弱的跳动,而像一颗被强行压抑后终于挣脱束缚的心脏,发出了第一声有力的搏动!
滴答。
紧接着,第二声响起。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
滴答。
第三声。
所有的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齐齐剪断。李卫东脸上那夸张的鄙夷笑容僵住了,瞬间转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的嘴巴还保持着大笑的弧度,眼睛却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陈修文的掌心。他带来的那几个人,脸上的讥讽也瞬间冻结,变成了错愕和茫然,像一群突然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整个修理铺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那单调、清晰、一声接着一声的:
滴答……滴答……滴答……
声音不大,却像无形的鼓槌,沉重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它穿透了哄笑的余音,穿透了狭隘的偏见,穿透了权力的威压,在这片充斥着口号和破坏的土地上,固执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陈修文依旧低着头,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掌心那个发出声音的粗糙造物,看着那根细铜丝在罐头盒盖子粗糙的表面上,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向前移动了一格。他那只托着怀表的手,布满老茧和油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稳稳地悬在半空,纹丝不动。
时间,正以一种最卑微、最顽强的方式,从那些被砸碎的残骸中,从那个废弃的罐头盒里,从这双饱经风霜的、油污的手中,重新生长出来,并以其不可阻挡的韵律,在寂静中发出振聋发聩的回响。李卫东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那滴答声塞满了滚烫的铅块,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想再吼出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声音都被那金属的心跳死死摁回了胸腔深处。
众人凝固在震惊的寂静里,唯有那滴答声,一下,又一下,仿佛一枚枚微小的铆钉,正将某种无形的、被撕碎的东西,重新铆合在这片沉默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