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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贞观十七年的暮春,岳麓书院本该浸染在朗朗书声与草木萌发的清芬之中。然而,连绵数日的冷雨将天地笼进一片灰蒙蒙的水幕里,湿气沉甸甸地压在青瓦白墙之上,顺着翘起的檐角滴落成线,在石阶前汇成浑浊的水洼,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嗒、嗒声。暮色四合,更添一层阴晦,书院深处那排用作生员寝舍的陈旧木楼,窗棂间透出的昏黄灯火在风雨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湿冷与黑暗吞噬。
李慕白合上手中那卷早已翻得起毛边的《洗冤集录》,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粗糙的纤维。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挤入的冷风吹得猛地一跳,在他清瘦专注的脸庞上投下变幻的光影。他微微蹙眉,目光并未离开书页上那些关于尸身异色、伤处微痕的蝇头小楷。邻舍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和低低的交谈,混杂着远处讲堂传来的模糊诵读,更衬得这雨夜漫长难捱。桌上,一枚边缘磨损、带着奇异同心圆纹路的铜钱,被他无意识地捻动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是他父亲多年前离家办案时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团,一种沉甸甸的寄托。指尖触到铜钱冰冷的金属,心底那份对真相的执着便又清晰一分。
笃笃笃——!
急促得近乎慌乱的叩门声骤然撕裂了室内凝滞的空气,惊得灯芯又是一颤。李慕白猛地抬头,锐利的视线投向门口。
谁他沉声问道,搁下了手中的铜钱。
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雨腥气的冷风灌入。同窗王翰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只手死死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他身上的青衿儒袍下摆已被雨水和泥泞浸透,紧紧贴在腿上。
慕…慕白兄!王翰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破音,出…出大事了!赵…赵文博他…他…死了!就在…就在他房里!好多…好多血!
什么!李慕白霍然起身,瞳孔骤然收缩。赵文博,那个平日里虽有些骄纵却也算不上大恶的同窗他一步抢到门口,抓住王翰冰凉的手臂,怎么回事说清楚!
不…不知道啊!王翰几乎要哭出来,语无伦次,晚饭后还好好的…刚才…刚才我路过他房外,想找他借砚台…门虚掩着…我…我一推…就…就看见他倒在地上…脖子…脖子那里…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惊惧地摇着头。
带路!李慕白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顺手抓起挂在门边一件半旧的蓑衣披上,眼神瞬间褪去了书卷气的温润,变得如同淬火的刀锋,锐利而冷静。那枚铜钱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王翰跌跌撞撞地在前面引路,李慕白紧随其后。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打来,很快湿透了蓑衣的边缘。幽深的回廊此刻仿佛通向幽冥,只有他们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下回响,撞击着湿冷的墙壁,显得格外刺耳。几间寝舍的窗户被推开一条缝,露出几张同样惊惶不安的脸,旋即又迅速关上,只留下空洞的黑暗。一种无形的恐惧,如同这冰冷的雨幕,悄然笼罩了整个生员寝区。
赵文博的房门大敞着,像一张惊愕的嘴。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湿冷的霉气,扑面而来。小小的斗室里,唯一的油灯被撞翻在地,灯油泼洒,微弱的光线挣扎着照亮一小片狼藉的地面。赵文博仰面倒在血泊之中,双眼圆睁,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脖颈处一道狰狞的豁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暗红的血液浸透了身下的青砖,仍在缓慢地向外洇开。他身上的锦缎儒袍被撕扯得凌乱不堪,一只袖子几乎被扯脱。房间被翻得一片狼藉:书箱倾倒,衣物散落,笔墨纸砚摔得到处都是。几个早一步赶到、胆子稍大的同窗和闻讯而来的杂役挤在门口,个个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却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窃窃私语如同蚊蚋嗡嗡作响。
天爷!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谁干的太狠了…
看这翻的…是谋财害命吧
赵文博平时是张扬了些,可也不至于…
山长呢报官了没有
第二章
书院的山长周老夫子须发皆白,此刻由两个杂役搀扶着,才勉强支撑着站在门边。他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望着血泊中的得意门生,老泪纵横,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哽咽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彻底击垮了这位皓首穷经的老人。
李慕白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部和心头的悸动。他拨开挡在门口的人群,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都退后!莫要踩乱了痕迹!他的目光如同探针,迅速而冷静地扫过整个现场——翻倒的书箱、散落的书籍、泼洒的灯油、凌乱的脚印…最后,定格在死者赵文博那张写满惊恐的脸上,以及那双僵直张开、仿佛要抓住什么的手。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明显的血泊和杂物,蹲下身,凑近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血腥味更加浓烈刺鼻。他强迫自己忽略那恐怖的伤口,目光专注地落在死者紧握成拳的双手上。右手似乎攥着什么东西,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李慕白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掰开死者冰冷僵硬的手指。
掌心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模糊的污迹。
一丝失望刚爬上心头,李慕白的视线猛地被死者左手小指指甲缝里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吸引住了。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那指甲缝深处,赫然嵌着几点极其微小的、深蓝色的粉末!颜色异常鲜明,与周围的污血和尘垢形成鲜明对比。
靛蓝染料
李慕白的心猛地一跳。岳麓书院位于湘水之畔,附近并无大型染坊。书院生员所着皆为青衿素袍,所用染料也多为植物提取的靛蓝。但这几点粉末的颜色,似乎比书院统一采买的染料色泽更深、更沉,带着一种特殊的、近乎金属的光泽。他不动声色地用指甲尖极其小心地刮下一点点粉末,藏入自己随身携带用来包书页的干净油纸中。
慕白兄…可…可看出什么王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哭腔。
李慕白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凌乱的房间,停留在死者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锦袍上。那昂贵的料子,袖口处绣着精致的云纹,此刻却被蛮力撕裂。他走到窗边,木窗虚掩着,窗栓完好无损。他推开窗,外面是湿漉漉的后院,雨点密集地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噼啪声响。窗台下方靠近墙角的泥地上,赫然印着几个模糊的鞋印,已被雨水冲刷得边缘模糊,但大致轮廓尚存——尺寸偏大,鞋底纹路粗犷,绝非书院生员常穿的软底布履。
山长,李慕白转向悲痛欲绝的周老夫子,语气沉稳,请速速派人封锁后门及书院通往山下的所有小径,尤其是后山那条采药人常走的野径!凶手翻窗逃走,鞋印尚新,应未走远!
他又对门口几个强自镇定的杂役道:劳烦几位大哥,立刻清点生员人数!凡不在自己房中、无法立刻找到者,尤其是有擅离记录者,速速报来!还有,他顿了一下,目光锐利,立刻查问膳房、库房、洗衣房所有杂役,今日有谁接触过靛蓝染料特别是颜色深重如墨蓝者!
李慕白的指令清晰果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驱散了部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茫然与恐惧。周老夫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强撑着精神,嘶哑着嗓子吩咐身边杂役:快!按…按李生说的办!杂役们如梦初醒,慌忙分头行动。
混乱稍稍平息,但压抑的气氛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摇曳的灯光下,赵文博那张凝固着惊恐的脸显得格外刺目。时间在冰冷的雨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漫长无比。
约莫一炷香后,一个杂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色紧张:回…回山长,回李公子!清点过了,除了…除了赵公子,就…就只有陈武不见了!他同屋的说晚膳后就再没见过他!还有…洗衣房的吴婶说,前日…前日陈武那小子找她讨要过一大块染衣服用的靛蓝膏,说是自己一件旧褂子染坏了想补救,颜色…颜色就是那种特别深的蓝,接近墨色!
陈武王翰失声叫道,满脸难以置信,那个…那个平日沉默寡言,总在后厨劈柴打杂的旁听生他…他为何要害赵文博
李慕白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陈武!那个身形高大、总是低着头、默默做着粗活的身影瞬间浮现在脑海。旁听生地位卑微,常受一些富家子弟的轻慢。赵文博…似乎曾当众讥讽过陈武身上带着柴火味,甚至有一次故意将墨汁溅在陈武辛苦洗好的粗布衣服上。
动机,或许在此。李慕白声音低沉,那深蓝靛膏,便是他行凶时衣物上蹭落,被赵文博挣扎中抓入指甲缝的铁证!他捏紧了袖中藏着蓝色粉末的油纸包,语气斩钉截铁,他鞋底沾泥,必从后窗逃走,往后山野径方向!速追!
李慕白率先冲出房门,一头扎入冰冷的雨幕之中。周老夫子嘶声命令几个年轻力壮的杂役:快!跟上李生!务必抓住那孽障!杂役们点亮松明火把,橘红色的火光在风雨中摇曳,映照着众人惊疑不定的脸。王翰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泥泞湿滑的后山小径在雨夜中如同一条扭曲的暗蛇。火把的光晕只能照亮前方几步之地,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深一脚浅一脚。李慕白凭着对书院地形的熟悉和对窗下脚印方向的判断,当先疾行。他目光如炬,搜索着泥地上任何可疑的痕迹。风雨声掩盖了一切声响,只有他们沉重的呼吸和踩踏泥水的噗嗤声。
突然,前方一处陡峭的土坡下方,传来一声压抑的、短促的惊呼,紧接着是重物滑倒翻滚的声音!
在那边!李慕白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冲下土坡。火把的光紧随其后。
第三章
斜坡下的泥地里,一个人影正狼狈地挣扎着想爬起来,浑身沾满泥浆,正是陈武!他显然是在慌乱逃窜中失足滚落。看到骤然亮起的火把和围拢过来的人影,尤其是火光映照下李慕白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陈武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绝望的灰败。他下意识地将沾满泥污的右手往身后藏去。
陈武!李慕白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凛然正气,束手就擒吧!
不…不关我事!是…是他逼我的!陈武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凄厉。他猛地从身后抽出一把沾满泥浆的柴刀,胡乱地挥舞着,刀锋在火光下闪过寒芒,逼得冲在前面的两个杂役慌忙后退一步。
赵文博!他…他仗着家世,视我等旁听生如猪狗!陈武双眼赤红,状若疯癫,雨水混合着泪水从他扭曲的脸上流下,他毁我衣衫,辱我尊严!今日…今日他又嘲笑我身上有猪食味!我…我找他理论,他竟…竟动手打我!我一时失手…失手…他挥舞着柴刀,一步步后退,脚下泥泞湿滑。
失手李慕白的声音冰冷如铁,向前稳稳踏出一步,目光紧紧锁住陈武身上那件被雨水冲刷得颜色深暗的粗布短褂,那你衣襟上残留的深蓝色染料,与你赠予赵文博挣扎时抓入指甲缝的靛蓝粉末,又作何解释还有你脚下这双鞋,他指着陈武沾满厚重泥浆、鞋底纹路粗犷的布鞋,与案发现场窗下的鞋印,分毫不差!此非预谋,何为预谋!
我…我…李慕白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陈武心上,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前衣襟,那深蓝色的污渍在雨水冲刷下愈发明显。再看向自己那双沾满泥泞的鞋,又想起赵文博临死前那拼死一抓…铁证如山!他最后一丝狡辩的力气也被抽干了。手中的柴刀哐当一声掉落在泥水里。他双膝一软,颓然跪倒在地,双手捂脸,发出野兽般的绝望嚎哭:啊——!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的啊——!
杂役们一拥而上,用绳索将瘫软如泥的陈武牢牢捆住。火把的光映照着陈武涕泪横流、彻底崩溃的脸,也映照着李慕白年轻却已显露出坚毅轮廓的侧脸。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穿透这沉沉雨夜的两点寒星。
十年光阴,如同湘江奔涌的逝水,一去不回。昔日岳麓书院里那个凭借敏锐观察和缜密推理揪出同窗命案凶手的青衿书生,如今已端坐在长沙县衙略显陈旧的县尉公廨之中。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斑驳的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卷宗特有的、混合着尘土与墨汁的陈旧气味。李慕白揉了揉因长时间翻阅案卷而有些酸涩的眉心,目光落在面前堆积如山的文牍上。最上面一份,是关于近来在湘水下游几个县屡屡发生商船遭劫、盐枭活动愈发猖獗的协查通报。他拿起一枚边缘磨得异常光滑、带着独特同心圆纹路的铜钱,在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这枚铜钱,自书院那夜后,便从未离身。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纹路,总能让他纷乱的思绪沉静下来。
大人!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公廨内的宁静。捕头雷大洪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身材魁梧,络腮胡子上还沾着灰尘,身上的皂隶服也蹭了几处污迹,显然是刚从外面赶回。他声音洪亮,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一丝困惑:城南‘福运’赌坊的刘癞子逮着了!按您吩咐,蹲了他两天两夜,这小子输光了本钱想溜去码头,被兄弟们按个正着!果然从他贴身裤腰的暗袋里搜出这个!雷大洪说着,将一个用粗布小心翼翼包裹的小布包放在李慕白的案头。
李慕白放下铜钱,解开布包。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粗制盐块,颜色灰暗,颗粒粗大,显然是最劣等的私盐。但在这些盐块中间,赫然夹杂着一枚铜钱!这枚铜钱与他手中那枚几乎一模一样,边缘同样被摩挲得光滑异常,钱体上同样镌刻着那种复杂而独特的同心圆纹路!
李慕白的眼神瞬间凝固,指尖轻轻抚过那枚铜钱上凸起的纹路。冰冷坚硬的触感之下,似乎蛰伏着某种跨越时空的寒意。十年了,这纹路竟在此刻重现!
刘癞子人呢他沉声问,声音里听不出波澜。
押在班房候审!这小子滑溜得很,只嚷嚷是赌输了捡的破烂抵债,别的咬死不说!雷大洪搓着手,脸上带着几分邀功的神色,大人,您看这盐…还有这怪钱这纹路,属下好像…好像在您手里那枚上见过
李慕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两枚铜钱并排放在案上。灯光下,那两圈几乎分毫不差的同心圆纹路,像是一双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们。他拿起放大镜,仔细比对。纹路的深浅、走向、每一处细微的转折…惊人的一致!这绝非巧合!这枚铜钱,绝非寻常赌徒抵债的破烂!
大洪,李慕白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立刻提审刘癞子!用‘分席问供’之法。你亲自带人,把他那几个常混在一起的狐朋狗友,尤其是那个专在码头放‘印子钱’的张歪嘴,分开‘请’来‘喝茶’,务必让他们彼此不知情!我要知道,这枚铜钱,究竟从何而来!
是!属下明白!雷大洪精神一振,他虽粗豪,却也深知这位年轻县尉的手段。这分席问供,就是要各个击破,利用囚徒困境撬开嘴巴!
班房里弥漫着汗味、霉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污浊气息。刘癞子被单独押在一间狭小的囚室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不时扒着铁栅栏向外张望,嘴里骂骂咧咧。雷大洪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衙役,凶神恶煞地守在门外,形成强大的心理压迫。
与此同时,在县衙另一处偏僻的签押房内,气氛却截然不同。李慕白换上了一身半旧的常服,神色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闲谈般的随意。他对面,坐着被请来的张歪嘴。张歪嘴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眼珠滴溜溜乱转,透着一股市井油滑。李慕白面前摆着一壶刚沏好的粗茶,袅袅热气升腾。
张老板,请茶。李慕白亲自给张歪嘴倒了一杯,语气温和,今日请你来,别无他意。听闻你在码头放贷,消息灵通。近来市面上,可有些什么新鲜事尤其是一些…不太寻常的‘货’
张歪嘴受宠若惊,又带着几分警惕,小心翼翼地接过茶杯:哎哟,李大人您太客气了!新鲜事…无非是些鱼虾行市,哪有什么新鲜…他眼珠一转,要说不太寻常…最近倒是听说,有些盐…走得有点‘野’。
哦李慕白不动声色,轻轻吹着茶沫,有多‘野’
咳,就是…路子不太正呗。张歪嘴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听说…不是官仓出来的。价钱嘛,自然比官盐‘活络’那么一点点。不过,小的可不敢沾这个,犯王法的事儿!
第四章
李慕白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那枚从刘癞子身上搜出的同心圆纹铜钱,轻轻放在桌上:那这个呢张老板在码头讨生活,见多识广,可识得此物
张歪嘴的目光落在铜钱上,看到那独特的纹路时,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端着茶杯的手都抖了一下,茶水泼洒出来少许。他慌忙放下杯子,强笑道:这…这…看着就是枚旧钱嘛,纹路是有点怪…小的…小的眼拙,认不得,认不得。
是么李慕白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无形的网,罩住张歪嘴,可刘癞子说,这钱,正是前几日从你这里,连同那几块‘野盐’一起,当作赌债抵给他的。
放他娘的屁!张歪嘴像被蝎子蛰了似的跳起来,脸色煞白,额角青筋暴起,刘癞子这王八蛋血口喷人!那盐…那盐是他自己弄来的!这钱…这钱…他意识到失言,猛地刹住话头,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就在这时,班房那边突然传来雷大洪一声雷霆般的暴喝:刘癞子!你他娘的再敢胡说八道!张歪嘴那边都招了!这铜钱就是‘同心印’!是你们私盐帮派头目‘黑三爷’发的信物!拿着这个才能在老地方接头拿货!你还敢抵赖!这吼声穿透几道墙壁,清晰地传到了签押房。
张歪嘴浑身剧震,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回椅子上,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他…他招了黑…黑三爷…同心印…完了…全完了…
李慕白静静地看着他,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张老板,现在,可以好好说说这‘同心印’,还有那位‘黑三爷’了吗说得清楚明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风卷着尘土掠过县衙的青砖地面,预示着另一场风暴的来临。那张无形的网,正随着这枚神秘的同心圆纹铜钱,悄然撒向更深的黑暗。
签押房内,死寂得能听到张歪嘴粗重而紊乱的喘息。他瘫在椅子上,像一条被抽掉了骨头的鱼,冷汗浸透了他那件半旧的绸衫。雷大洪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同心印、黑三爷,彻底击溃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他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终于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话语:
是…是‘同心印’…那铜钱…是‘同心印’…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拿着这个…才能…才能在约定的时候,去…去南门外二十里…废砖窑…找…找‘秤砣’验货…交钱…拿盐…‘黑三爷’…神龙见首不见尾…没人见过真容…只认‘印’不认人…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哀求的恐惧,大人!小的…小的就是偶尔…偶尔帮他们牵个线…赚点跑腿钱…从没见过‘黑三爷’啊!求大人开恩!开恩啊!
‘秤砣’李慕白捕捉到这个关键的名字,目光锐利如锥,他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子如何接头
就…就是个胖子!张歪嘴急急说道,特别胖!像个…像个大秤砣!所以都这么叫他!脸上…左脸有道疤,挺显眼的!接头…每次都是半夜…在废窑最里面那个塌了一半的窑洞里…他验‘印’,收钱,然后指个地方让人自己去搬货…神神秘秘的…话都不多说一句…
李慕白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一场酝酿中的暴雨,似乎正呼应着此刻案情的急转直下。他背对着张歪嘴,声音沉稳地吩咐候在门外的书吏:详录口供,画押。随即转向雷大洪,眼神中燃起决断的火焰:大洪!立刻点齐人手!要最精干、嘴最严的!准备火把、绳索、强弩!今夜子时,南门外二十里,废砖窑!目标,‘秤砣’!务必生擒!
得令!雷大洪声如洪钟,抱拳领命,眼中闪烁着捕猎前的兴奋光芒,转身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子时。南郊。无星无月,浓墨般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天地。废砖窑庞大的、如同怪兽残骸般的轮廓,在深沉的夜色里若隐若现。残破的窑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腐朽与死亡的气息。风穿过坍塌的砖墙缝隙,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陈年砖灰的呛人味道。
李慕白一身紧束的黑色劲装,伏在废窑外一处长满半人高蒿草的土坡后,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身后,雷大洪和二十余名挑选出来的精悍捕快、衙役,如同蛰伏的豹群,屏息凝神,只有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和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中隐约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片废墟深处。
时间在冰冷的紧张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像被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从废窑深处那个塌了顶的窑洞方向传来。一个庞大臃肿的黑影,如同移动的小山,在残垣断壁间笨拙地挪动,左顾右盼。火光一闪即灭,似乎是那人点亮了火折子查看四周,微弱的火光瞬间照亮了他半边脸——左颊上,一道蜈蚣似的狰狞疤痕赫然在目!
秤砣!雷大洪在李慕白耳边激动地低吼一声。
李慕白微微抬手,示意噤声,眼神却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只见那胖子走到一处看似随意堆放的破砖烂瓦前,吃力地弯下腰,似乎开始费力地搬动什么。
动手!李慕白的声音低沉而果决,如同出鞘的利刃!
上!雷大洪如猛虎出柙,第一个从蒿草丛中暴起!二十多条黑影紧随其后,如同离弦之箭,从四面八方猛扑向那个庞大的目标!火把瞬间点燃,刺目的光芒骤然撕破黑暗,将整个窑洞废墟照得亮如白昼!
什么人!秤砣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怪叫,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敏捷,猛地向旁边一滚,同时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柄雪亮的短斧,疯狂地挥舞起来,试图逼退围拢的捕快!挡我者死!他嘶吼着,脸上那道疤痕在火光下扭曲跳动,显得格外凶戾。
拿下!雷大洪怒吼,手中铁尺带着风声砸向秤砣持斧的手腕。几名捕快挺起包铁的水火棍,从不同角度狠狠捅向秤砣的下盘。一场凶险的短兵相接瞬间爆发!金铁交鸣声、怒吼声、痛哼声在空旷的废墟里激烈回荡。
秤砣力大无穷,短斧挥舞得虎虎生风,一时间竟逼得捕快们近身不得。一名衙役躲闪不及,肩头被斧刃划过,顿时血光迸现!
用网!李慕白冷静的声音穿透混乱。两名捕快立刻甩出一张浸过桐油、坚韧无比的大网,兜头向秤砣罩去!秤砣狂吼着挣扎,短斧劈砍在网绳上火星四溅,却一时难以挣脱。趁此机会,雷大洪瞅准空档,一个箭步上前,铁尺狠狠砸在秤砣的腿弯处!
嗷——!秤砣发出一声惨嚎,庞大的身躯轰然跪倒。数根水火棍立刻死死压住他的肩背、手臂。更多的绳索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将他捆成了粽子。那柄短斧当啷一声掉落在尘土里。
搜!李慕白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火光下,秤砣刚才费力搬动的地方,几块沉重的破城砖被挪开,露出下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两名捕快立刻跳下去,很快从洞里拖出几个沉甸甸的麻袋。刀锋划开麻袋口,白花花的、带着潮气的私盐倾泻而出!紧接着,一个硬木小箱子被抬了上来。箱子没上锁,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数十枚铜钱!每一枚的边缘都被摩挲得光滑,每一枚钱体上,都镌刻着那独一无二、冰冷诡异的同心圆纹路!
同心印!雷大洪倒抽一口冷气。
李慕白拿起一枚铜钱,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他目光越过这些罪证,落在被死死压在地上、如同困兽般喘着粗气的秤砣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说!‘同心印’从何而来‘黑三爷’究竟是谁你们的盐,最终运往何处!
秤砣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李慕白,脸上的疤痕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眼神中却充满了对某个无形存在的巨大恐惧。最终,他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猛地低下头,咬紧了牙关,任凭雷大洪如何厉声喝问,再也不发一言。
废窑内,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秤砣粗重绝望的喘息。那沉默,比嘶吼更令人心悸。李慕白看着手中那枚冰冷的同心印铜钱,心一点点沉下去。这枚铜钱,不仅指向了私盐网络的核心,更像一把钥匙,正在开启一个远比想象中更深、更黑暗的深渊。秤砣眼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预示着他们触碰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秤砣那顽固如石、充满恐惧的沉默,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阴云,沉沉压在长沙县衙之上。无论雷大洪如何软硬兼施,甚至动用了些不上台面的手段,这盐枭核心的胖子始终紧咬牙关,除了偶尔发出几声野兽般的低吼,半个有用的字也不肯吐露。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深藏的恐惧仿佛已经超越了肉体所能承受的痛苦极限,指向某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存在。
李慕白并未在刑讯室过多停留。他深知,撬开秤砣的嘴需要时间,更需要契机。真正的突破口,或许就在那些缴获的同心印铜钱本身。他把自己关在签押房内,案头堆满了从秤砣窝点搜出的同心印铜钱、从刘癞子处缴获的铜钱,以及他自己珍藏了十年的那枚父亲遗物。油灯的光晕下,他一遍遍用放大镜审视着每一枚铜钱,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凸起的、冰冷而诡异的同心圆纹路。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眼睛因长时间凝视而布满血丝。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窗外从日暮到深夜,又从深夜到晨光熹微。雷大洪带着一身疲惫和挫败感进来汇报进展,看到李慕白那副专注到近乎入魔的样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退了出去。
就在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微光透入窗棂之际,李慕白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亮起!他猛地抓起两枚铜钱——一枚是秤砣窝点缴获的,一枚是他自己的父亲遗物。他将它们紧紧并排贴在眼前,透过放大镜,死死盯着那同心圆纹路最核心、也是最细微处的一个点!
找到了!
在放大镜清晰的视野下,那看似浑然一体的纹路中心,极其细微的、几乎肉眼无法分辨的差异显现出来!秤砣窝点缴获的铜钱,纹路核心的那个圆心点,边缘打磨得异常光滑圆润,近乎完美。而他父亲遗留下的那枚,圆心点边缘却带着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毛刺感!这种差异,若非在极端专注和反复对比之下,绝无可能被发现!
不是同一批…或者说,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李慕白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大胆的推论瞬间在脑海中炸开,父亲那枚…是更早的‘版本’还是…仿制品他猛地站起身,在狭窄的签押房内急促踱步,父亲遇害时那模糊的记忆碎片与眼前冰冷的铜钱纹路激烈碰撞。父亲当年追查的,是否也是这同心印这纹路背后,是否隐藏着一条跨越十数年甚至更久的罪恶脉络
大洪!李慕白猛地拉开门,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沙哑,备马!带上一枚新缴获的‘同心印’!我们去潭州!见刺史大人!
湘江之上,官船破浪而行。两岸青山飞速倒退,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却吹不散李慕白眉宇间凝结的沉重。抵达潭州(长沙郡治所)刺史府,等待他们的并非通力合作的曙光。年近五旬、面容富态的潭州刺史崔元礼,在听完李慕白的案情汇报和关于同心印纹路差异的发现后,原本还算温和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最终变得一片铁青。
李县尉!崔元礼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官威,你好大的胆子!仅凭几枚铜钱上的细微纹路差异,就敢妄言这私盐案背后另有隐情还敢攀扯到十数年前的旧案简直荒谬!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堂内烦躁地踱步,官袍下摆带起一阵风:秤砣已落网,赃物俱在!这便是铁案!本官已行文上报刑部,不日便有嘉奖!你此刻节外生枝,说什么纹路不同,什么陈年旧案,是想搅乱视听,还是质疑本官的判断!他猛地停步,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刺向李慕白,此案到此为止!速速将秤砣及一干人犯、证物移交州府!你…回你的长沙县去!莫要再纠缠这些捕风捉影之事!
李慕白挺直脊背,迎着刺史凌厉的目光,不卑不亢:崔大人!此纹路差异绝非捕风捉影!下官有九成把握,这‘同心印’背后,定有更深更广的黑手!秤砣不过是个被推到台前的爪牙!若就此结案,恐放虎归山,遗祸无穷!下官恳请大人…
够了!崔元礼粗暴地打断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李慕白!你莫要仗着几分破案的本事就不知天高地厚!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此案牵涉甚广,州府自有考量!速速移交,不得有误!否则…他冷哼一声,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休怪本官不讲情面!送客!
冰冷的逐客令,如同湘江冬日刺骨的寒水,将李慕白浇了个透心凉。他沉默地拱手行礼,转身退出威严却压抑的刺史府大堂。雷大洪跟在他身后,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满脸愤懑不甘。
大人!这…这崔刺史分明是…雷大洪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慎言!李慕白低喝一声,打断了他,眼神却冷冽如冰。他抬头望向潭州城灰蒙蒙的天空,那枚冰冷的同心印铜钱在袖中硌着他的掌心。明路不通…那就走暗线。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大洪,你即刻秘密返回长沙,给我死死盯住大牢!尤其是秤砣!绝不能让他‘意外’身亡!另外,启用我们在码头所有的‘暗桩’,给我查!查所有近期与秤砣有过接触的可疑船只!特别是那些吃水深、行踪诡秘的!纹路不同,源头或许就在水上!
是!雷大洪重重点头,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李慕白没有立刻离开潭州。他转身,走向了与刺史府威严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方向——城西那一片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的码头区。污浊的空气里弥漫着鱼腥、汗臭和劣质脂粉的味道。他需要另一双眼睛,另一种力量。穿过狭窄肮脏的巷弄,在一家挂着破旧张记渔行招牌的门脸后,他找到了那个消息灵通的包打听老张头。几锭沉甸甸的银子在昏暗的油灯下推过去,换来的是老张头浑浊眼睛里闪烁的精光和压得极低的声音:
大人问起崔刺史…还有他那位在户部清吏司做郎官的大舅哥…嘿嘿,潭州城里有点门路的谁不知道崔大人这官儿做得稳当,可离不开他那位在长安管着钱粮册子的亲戚照拂…至于这湘水上跑船的怪事…最近倒真有那么一桩…
老张头凑得更近,带着浓重鱼腥味的气息喷在李慕白耳边:‘丰泰’商号名下那条‘镇浪号’…挂的是正经商船的旗,跑的也是长沙到江陵的熟路…可怪就怪在,它每次在咱们潭州码头卸货,吃水线都浅得不像话!装的货呢明面上是些不值钱的桐油、生漆…可有人看见,它每次夜里悄悄靠岸,总有些黑影子往船上搬东西,沉甸甸的,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搬完东西,那船的吃水线,‘噌’地就下去了老大一截!这事儿透着邪性!而且…就在秤砣被抓前两日,那‘镇浪号’刚走了一趟,卸完那点桐油生漆,吃水还是浅得很!可第二天天没亮,它就急匆匆拔锚走了,连例行的补给都没做完!跑得那叫一个快!像后头有鬼追似的!
镇浪号…丰泰商号…李慕白眼神锐利如鹰隼,牢牢抓住这条线索,它最终目的地
江陵府!老张头肯定地说,每次都在江陵府最大的‘顺安’码头卸掉那点明面上的货,然后就停在那里…至于暗地里那些东西…就不知道了。
江陵府!荆南重镇,水陆要冲!李慕白的心跳骤然加速。秤砣的盐,从长沙秘密流出,最终却指向了上游的江陵这流向本身就透着诡异!而丰泰商号这条行踪诡秘、吃水异常的镇浪号,更是疑点重重!
多谢!李慕白将剩余的银子推过去,起身便走。他需要立刻修书,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查清丰泰商号的背景!查清镇浪号在江陵府的所有动向!这枚同心印铜钱所牵连出的阴影,正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想。风暴的中心,或许并不在长沙,也不在潭州,而在那千里之外的江陵府!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潭州码头的风带着水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硝烟味。李慕白立于江边,眺望着浑浊的江水滚滚东去,袖中那枚冰冷的同心印铜钱几乎被他攥得嵌入掌心。老张头提供的线索——丰泰商号、镇浪号、诡异的吃水线、目的地江陵府——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大人!雷大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刻意压制的焦灼。他风尘仆仆,显然是日夜兼程从长沙赶来。牢里…秤砣死了!
李慕白霍然转身,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死了!
是!就在昨夜!雷大洪脸色铁青,眼中喷着火,不是明着下手!是…是‘失足’!看守的班头说,秤砣半夜起来解手,不知怎地脚下一滑,头磕在牢房墙角那块凸起的尖石上…当场…人就没了!他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属下赶到时,尸体都凉透了!那班头吓得语无伦次,只说是意外…可他眼神躲闪,分明有鬼!那牢房地面,早不湿晚不湿,偏偏昨夜多了摊水渍!崔刺史那边…已经派人来把尸体和所有相关人等都‘接管’了!说是州府要详查‘意外’!
意料之中,却依旧如重锤击胸!李慕白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冷风。秤砣这条明线,被干净利落地掐断了。崔元礼的手,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
我们的人呢李慕白的声音冷得像冰。
按大人吩咐,我们安插在码头的‘眼线’有回报了!雷大洪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兴奋,‘镇浪号’离开潭州后,并未直奔江陵!它在岳州(今岳阳)附近的芦苇荡里秘密停靠了一夜!我们的人冒险靠近,借着月光,看到有快船靠上去卸货!卸下来的…是箱子!沉甸甸的,几个人抬都吃力!绝对不是桐油生漆!然后…那快船就消失在沅水方向了!
沅水李慕白脑中飞速转动着地图。沅水,西南向,深入黔中腹地!那里山高林密,朝廷控制薄弱…私盐不!盐的利润虽大,但如此大费周章、逆流而上深入黔中,成本与风险不成比例!除非…那箱子里装的,是比盐更暴利、更致命的东西!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他!矿!铜矿!或者…银矿!黔中道,素来有朝廷严控的官矿,但也存在着无数难以监管的私采黑矿!私盐网络庞大的运力、隐秘的通道、地方势力的勾结…不正是一条绝佳的、将私矿产出偷运出境的暗河吗铜矿…银矿…铸钱!那枚同心印铜钱上独特的纹路…难道不仅仅是信物,更是某种…私铸钱的标记!
私盐…只是幌子!李慕白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爆射,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他们真正偷运的,是黔中私矿的铜锭或银锭!利用盐枭的隐秘通道运出,再通过‘镇浪号’这类明面上的商船运往江陵府!江陵…必有他们私铸钱币的工坊!那‘同心印’铜钱,或许就是他们私铸的‘样钱’或‘信钱’!这就是纹路差异的根源!父亲当年追查的弥勒教案,牵涉巨额私铸钱币以资叛乱…难道…难道这‘同心印’…竟与那弥勒教余孽有关!
这个推论石破天惊!雷大洪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私…私铸!弥勒教!大人…这…这…
必须去江陵!李慕白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崔元礼在潭州只手遮天,秤砣已死,此路不通!唯有直捣黄龙,找到江陵府的私铸工坊,拿到铁证!方能撕开这弥天大网!
可…可大人!雷大洪急了,您只是长沙县尉!无权越境查案!何况…何况对手如此凶残,刺史都可能是他们的人!您孤身前往江陵,无异于羊入虎口啊!
谁说我要以官身前往李慕白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光,江湖路远,商贾亦可通衢。大洪,你留在潭州!给我死死盯住崔元礼!盯住潭州与江陵之间所有可疑的官私船只往来!尤其是‘丰泰商号’的动静!另外,立刻密信给我们在长安吏部当差的同年,动用一切关系,详查崔元礼及其户部大舅哥所有底细!我要知道,他们的手,到底伸得有多长!
他解下腰间的县尉铜印,郑重地交到雷大洪手中:此印暂托于你。若我…若我一月未归,或音信断绝…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便将此印连同我留下的密匣,直呈…大理寺裴大人!匣中自有分晓!
大人!雷大洪双手接过铜印,只觉得重逾千斤,虎目含泪,单膝跪地,属下…万死不辞!定等大人凯旋!
三日后,一艘不起眼的客货两用船驶离了潭州码头,混入繁忙的湘江航道,逆流向西,朝着上游的江陵府驶去。船头,一个身着普通商贾服饰、面容经过简单修饰、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的青年,负手而立,凝视着前方烟波浩渺的江面。他化名白木,一个贩运湘绣和茶叶的小商人。袖中,那枚父亲遗留的同心印铜钱和一枚从秤砣窝点缴获的新印,紧贴着他的肌肤。冰冷的金属下,是即将喷薄而出的烈焰,与一条通向帝国心脏最黑暗角落的不归路。
江陵府,这座扼守长江中游、千帆云集的繁华巨邑,在李慕白(此刻的白木)眼中,却笼罩着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铁幕。他带来的湘绣和茶叶很快在码头的顺安商行找到了买家,价格公道得近乎刻意,商行管事那过分热情的笑容里,总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他租下城东一间闹中取静、带小院的老宅,每日看似悠闲地出入茶楼酒肆、货栈码头,与各色商贩工匠攀谈,话题总是不经意地引向城中铁器行、铜锡铺、燃料供应乃至废弃工坊的传闻。他敏锐地察觉到,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一旦话题稍微触及金属加工、炉火冶炼或者城中偏僻角落,那些原本健谈的本地人眼神便会瞬间闪烁,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干脆借口离开。一种无形的恐惧和禁忌,弥漫在江陵府的市井之间。
线索的突破,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一日午后,李慕白在码头附近一间专做船工生意的嘈杂茶馆歇脚。邻桌几个满身油污的力工正唾沫横飞地抱怨东家克扣工钱。
…呸!‘顺安’码头那姓刘的工头,心比锅底还黑!上月卸那批‘丰泰’来的生漆,老子腰都快累折了,结果就给了这几个大子儿!一个黑瘦汉子愤愤地将几枚铜钱拍在油腻的桌面上。
算了吧老王,能发钱就不错了!听说城西‘永利’炉房那边,上个月连工钱都发不出了,拖了小半月,差点闹起来!另一个年长的力工叹气道。
永利炉房黑瘦汉子嗤笑一声,那破地方,早该倒了!位置偏得鸟不拉屎,听说夜里还总闹鬼,工人都跑光了!也就靠点老底子撑着…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慕白端着粗瓷茶碗的手微微一滞。永利炉房位置偏僻闹鬼工人流失这与私铸工坊所需的隐秘、人迹罕至、便于控制的特点何其吻合!尤其丰泰商号的名字再次出现,更添疑点!
他不动声色地付了茶钱,离开茶馆。接下来的两天,他如同一个真正对废弃产业感兴趣的商人,通过掮客和牙行,多方打听永利炉房的消息。得到的信息拼凑起来,指向城西一片靠近荒山、早已衰败的旧工坊区。那里如今只剩断壁残垣,野草丛生,白天都少有人迹,入夜后更是阴森可怖。然而,一个老牙行无意间透露的一个细节,让李慕白心头警铃大作:…要说怪呢,也有点。前阵子有人想盘下那块地皮,派人去看过,回来说…说那废炉房后面山根底下,好像…好像有风,带着点热乎气儿还有股…说不出的焦糊味可那地方,炉子都凉透多少年了…
热风焦糊味李慕白的心猛地一沉。废弃的炉房深处,怎会有热风这绝非闹鬼,而是地下有活炉!那所谓的鬼影,恐怕就是守卫!
事不宜迟!当夜,无星无月,乌云低垂。李慕白换上一身紧束的夜行衣,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向城西那片被遗忘的废墟。夜风呜咽,吹过坍塌的砖墙和半人高的蒿草,发出鬼哭般的声响。残破的永利炉房招牌斜挂在朽烂的门框上,在风中吱呀摇晃。他伏在远处一处高坡的乱石后,借着微弱的星光,仔细观察。
废墟深处,一片死寂。然而,当一阵稍强的夜风吹过那片区域时,李慕白敏锐的鼻子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气味——那是燃烧不充分的劣质石炭(煤)混合着熔融金属所特有的、刺鼻的硫磺和金属氧化物气味!这气味,与当年父亲书房里摆放的一块未及销毁的私铸钱样所散发的气味,几乎一模一样!
气味源头,似乎就在那废炉房后面、紧贴着山壁的位置!
李慕白的心跳陡然加速。他如同狸猫般伏低身体,利用残垣断壁的阴影,屏息凝神,向着气味最浓的方向潜行。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枯枝上,发出轻微声响都让他神经紧绷。绕过几堵半塌的土墙,眼前豁然出现一片被山壁环抱的小小洼地。洼地边缘,几丛茂密的灌木看似杂乱无章,但仔细观察,其分布却隐隐构成了一道屏障。而在灌木丛后方的山壁上,赫然有一个被巧妙藤蔓遮掩、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洞口!那刺鼻的焦糊金属气味,正源源不断地从洞口深处逸散出来!
找到了!入口!
就在李慕白强压激动,准备再靠近些观察洞口细节时,异变陡生!
嗖——!
一支弩箭撕裂夜空,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无比地钉在他刚才藏身的那块岩石上,火星四溅!紧接着,几声短促尖锐的唿哨划破死寂!
有探子!围住他!
洼地四周的阴影里,如同鬼魅般瞬间冒出七八条黑影!人人黑巾蒙面,手持利刃,动作迅捷狠辣,显然训练有素,绝非普通护院!他们呈扇形包抄过来,封死了李慕白所有退路!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陷阱!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废弃之地,而是布满了暗哨的龙潭虎穴!李慕白的心沉到谷底,但此刻已不容多想!他猛地一个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两把劈砍过来的钢刀,同时反手拔出藏在腿侧的短匕!
铛!匕首架住第三把劈来的刀锋,火星迸射!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对方人多势众,配合默契,招招致命!李慕白左支右绌,全靠敏捷的身手和对地形的利用在刀光剑影中闪避格挡,险象环生!嗤啦一声,肩头的衣衫被刀锋划破,火辣辣的痛感传来!
必须突围!否则必死无疑!
就在他拼着硬挨一脚,借力撞向侧面一个稍显薄弱的蒙面人,试图撕开缺口时,脑后陡然传来一股凌厉至极的恶风!一把沉重的鬼头刀,无声无息地朝着他的后颈猛劈而下!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千钧一发之际!
咻——!啪!
一声更加尖锐刺耳的唿哨,如同裂帛,突兀地在不远处的高坡上响起!紧接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带着破空声,精准地砸在持鬼头刀那蒙面人的手腕上!
啊!那蒙面人吃痛惨叫,刀势一偏!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围攻者动作一滞!
这边!一个清脆却带着焦急的女声在高坡方向响起!
李慕白岂会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猛地拧身,短匕狠狠扎进侧面一个因惊愕而稍慢半拍的蒙面人小腹,同时双腿发力,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高坡声音传来的方向亡命冲去!
追!别让他跑了!放箭!
身后怒吼声、弓弦声大作!几支弩箭擦着他的身体呼啸而过,钉入前方的树干!李慕白将速度提到极致,头也不回地冲上高坡。坡顶,一个同样身着夜行衣、身形矫健苗条的身影正焦急地对他招手:快!这边走!声音正是刚才出手相助之人!
来不及多想,李慕白紧随那道身影,一头扎入高坡后更为茂密幽深的山林之中。身后的追杀声和唿哨声渐渐被黑暗和密林吞噬。两人在崎岖的山路上不知奔跑了多久,直到确认彻底甩脱了追兵,才在一片隐蔽的山涧旁停下脚步。
李慕白扶着冰冷的山石,剧烈地喘息着,肩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警惕地看向那个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的黑衣人。对方也拉下了蒙面的黑巾,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眉目清秀中透着英气,眼神明亮而锐利,此刻正带着审视和一丝好奇打量着李慕白。
你是何人为何救我李慕白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警惕。
女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喘息稍定,直视着李慕白的眼睛,声音清脆:江陵府捕快,柳七娘。至于为何救你…她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白木或者说…长沙县尉,李慕白李大人你在查‘同心印’,查私铸,对吗巧了,我也在查!而且…我查到的,可能比你想的,还要深,还要可怕!
山林寂静,只有涧水流淌的淙淙声。两个身份迥异却目标相同的人,在这远离尘嚣的黑暗里,目光第一次真正交汇。风暴的核心,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而破晓的微光,似乎也在这一刻悄然萌动。
山涧旁的水汽带着刺骨的寒意。李慕白肩头的伤口在奔逃的激烈动作下,渗出的鲜血已浸透了夜行衣的布料,黏腻而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强忍着痛楚,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在对面自称柳七娘的女子脸上,警惕并未因她报出身份而稍减。
柳捕快李慕白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探究,江陵府的捕快,深夜潜伏在私铸工坊外围这似乎…不合常理。
柳七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苦涩和嘲讽的笑:常理李大人,在这江陵府的地界上,‘常理’早就喂了狗了!她随意地在一块湿漉漉的石头上坐下,目光扫过李慕白肩头的伤,先处理一下吧,血腥味会招来麻烦。说着,她竟从自己随身的小包裹里熟练地掏出一个小瓷瓶和一卷干净的布条抛了过来。
李慕白微微一怔,接过药瓶和布条。瓷瓶入手冰凉,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他拔开塞子,一股浓郁的药草气味扑鼻而来。略一犹豫,他还是背过身,解开衣襟,将药粉小心地撒在伤口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过后,竟有丝丝清凉蔓延开来,血似乎也止住了些。他快速包扎好伤口,重新整理好衣衫。
多谢。李慕白转过身,语气稍缓,柳捕快方才说…你也查‘同心印’
不错!柳七娘神色一正,眼中燃起火焰,我追查此事已近两年!线索,就断在我师父身上!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悲愤,我师父,曾是江陵府总捕头!两年前,他追查一桩牵扯到官仓铜锭失窃的案子,查到了‘同心印’的线索,也查到了‘永利’那片废地有异动!就在他准备深挖时…一场‘意外’的大火,将他连同他收集的所有卷宗,烧得干干净净!她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官府定案是失火,可我知道!那火起得蹊跷!师父他…是被人灭口!
她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慕白:师父临终前,只来得及塞给我一枚铜钱…她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处取出一枚铜钱,递了过来。
李慕白接过。熟悉的尺寸,熟悉的金属触感!借着透过林叶缝隙的微弱月光,他清晰地看到钱体上那独一无二的同心圆纹路!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这枚铜钱核心的圆心点边缘,带着那种极其细微的毛刺感——与他父亲遗留的那枚,如出一辙!这是旧版同心印!
师父说…‘同心印’…是钥匙…也是催命符…柳七娘的声音带着哽咽,指向江陵…更指向…长安!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两年,我暗中查访,不敢暴露身份,只能以普通捕快的身份暗中观察。那‘永利’废炉房,就是最大的魔窟!但守卫森严,暗哨密布,我几次试图靠近都差点被发现,根本无从下手!直到今晚,我看到你…你身手很好,目标明确,而且…你似乎认得那纹路她看向李慕白,眼中带着求证。
李慕白沉默片刻,从自己袖中取出两枚铜钱——一枚父亲的遗物(旧版),一枚从秤砣窝点缴获的新版。三枚铜钱并排放在掌心,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新旧纹路的差异,在柳七娘惊愕的目光中,昭然若揭。
家父,前大理寺少卿,李玄。李慕白的声音低沉而肃穆,二十年前,追查弥勒教余孽私铸钱币大案,于任上遇害。现场…只留下这样一枚铜钱。此案,亦被定为‘流寇劫杀’。
柳七娘倒吸一口冷气,看着李慕白,又看看那三枚冰冷的铜钱,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怆。两代人的血案,跨越二十年的时光,竟因为这枚诡异的同心印铜钱,在此刻交汇!
弥勒教…私铸…柳七娘喃喃道,眼中光芒急闪,是了!这就说得通了!我查到那‘丰泰’商号,明面上做正经生意,暗地里却与黔中道一些背景复杂的矿主来往密切!他们通过沅水将矿料运出,再经‘镇浪号’这类商船转运江陵!我一直以为他们走私的是矿,却从未敢想…他们竟敢在江陵府的眼皮底下私铸钱币!用私盐网络做掩护运输原料和成品…好大的手笔!好深的图谋!
她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李大人!我们之前的思路可能错了!那废炉房下的熔炉,或许只负责最关键的一道工序——钱模的雕刻和少量样钱的试铸!真正大规模的私铸点,必然需要庞大的场地、众多的人手、海量的燃料和冷却用水!绝不可能藏在那种地下洞穴里!那更像是一个…核心的‘雕模工坊’!
李慕白眼神一亮!柳七娘的分析切中要害!他迅速接道:没错!那刺鼻的气味虽然浓烈,但规模有限!真正的铸币工厂,必定另有其地!而且,需要巨大的水源进行冷却…江陵府水系发达,何处能有如此大的水量,又不引人注目
两人目光在空中碰撞,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船!
水上工坊!柳七娘激动地低呼,只有在水上,才能完美解决场地、噪音、废料排放和最重要的冷却水源问题!而且便于转移,便于隐藏!
而且,必须是足够大、吃水深,可以改造的大船!李慕白思路飞速运转,‘丰泰’商号…‘镇浪号’!它每次在江陵‘顺安’码头卸掉明面上的货后,并非停泊不动,而是…长时间停泊在远离主航道的偏僻锚地!
我师父留下的零散笔记里,提过一个地方!柳七娘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城西二十里,老鸦渡!那里水道复杂,芦苇荡遮天蔽日,是天然的藏匿点!而且…那里有深水区,足以停泊大船!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无形的线瞬间串联起来!黔中的矿料通过沅水转运,经镇浪号运至江陵;核心的钱模在永利地下工坊雕刻完成;最终,在老鸦渡的水上工坊进行大规模铸造!一条完整而隐秘的犯罪链条清晰地浮现出来!
老鸦渡…李慕白眼中寒光凛冽,必须尽快确认!
交给我!柳七娘毫不犹豫,我在江陵府衙还有些不引人注意的便利。明日我便以巡河名义,去老鸦渡附近探探虚实!若有发现,如何联系大人
李慕白略一沉吟,报出了自己租住老宅附近一家小茶馆的名字和约定的暗号。他深知此行凶险万分:柳捕快,务必小心!对手爪牙遍布,手段狠辣,你师父的教训…
我明白!柳七娘站起身,眼神坚毅如铁,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血债,必须血偿!无论是为了我师父,还是为了令尊!李大人,保重!她抱了抱拳,身影一闪,便如同灵猫般消失在幽暗的密林深处。
李慕白站在原地,掌心紧紧攥着那三枚冰冷的同心印铜钱。父亲的遗物、秤砣的罪证、柳七娘师父的血证…它们无声地诉说着跨越两代的血仇与阴谋。夜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决战的气息,已弥漫在江陵潮湿的空气中。
等待的每一刻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李慕白藏身于租住的老宅,如同困兽,表面维持着白木商人的平静,内心却紧绷到了极致。他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设想着柳七娘可能遇到的危险,更忧心着潭州雷大洪那边的动向。崔元礼的阴影,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第三天黄昏,残阳如血,将江陵城染上一层不祥的橘红。急促而轻微的叩门声以一种特定的节奏响起——是约定的暗号!
李慕白的心猛地提起,迅速开门。柳七娘闪身而入,反手关上房门。她的脸色异常凝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眼中却燃烧着火焰。
找到了!她劈头就是一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就在老鸦渡最深处的芦苇荡里!不止一条船!三条!两条中型货船夹着中间一条被改造过的大趸船!那趸船…被加装了烟囱和巨大的水轮!虽然用油布和伪装网盖着,但水轮转动的痕迹和烟囱附近熏黑的痕迹骗不了人!而且…她深吸一口气,我冒险靠近了些,隔着芦苇,听到了里面传出的、非常沉闷但有规律的…金属撞击声!像是…打制钱坯的声音!还有…浓烈的石炭烟味!
水上铸币工坊!铁证如山!
守卫呢李慕白追问,心脏狂跳。
非常严密!柳七娘语速飞快,外围芦苇荡里有暗哨,水上有巡逻的快船!大船本身也有瞭望的,装备了强弩!我们这点人手,硬闯就是送死!必须调兵!
调兵…李慕白眉头紧锁。江陵府的兵府尹态度不明,府兵中是否已被渗透风险太大!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发现!柳七娘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意味,我看到…看到有官船!打着…打着转运使衙门的旗号!在给那趸船运送补给!是粮食和…新的石炭!
转运使衙门!李慕白如遭雷击!转运使,掌一路财赋、粮饷转运大权!若连此等要害衙门都牵扯其中…这网,已深不可测地罩住了整个荆湖南路!难怪崔元礼在潭州有恃无恐!
必须拿到铁证!直呈天听!李慕白斩钉截铁,否则,打草惊蛇,后患无穷!
铁证就在船上!柳七娘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熟悉水路!今夜子时,趁他们换班松懈,我设法潜上那趸船!只要拿到一枚刚刚铸好、还带着热气的私钱,或者拍到他们的钱模,就是铁证如山!
不行!太危险!李慕白断然否决。柳七娘师父的结局就在眼前。
这是唯一的机会!柳七娘毫不退缩,眼神灼灼,李大人!你身份特殊,目标太大!我是本地捕快,熟悉环境,水性也好!只有我能行!你留在岸上策应!若我…若我失手,你务必带着我们已有的线索活下去!将这一切捅破!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这是我师父留下的部分笔记,还有我这两年查到的所有线索!包括转运使衙门那条补给船的特征和规律!万一…这就是火种!
李慕白看着柳七娘那双充满决绝和信任的眼睛,看着她递过来的、沉甸甸的油布包,喉头哽咽。他深知,此去九死一生。但他更知道,这是撕开这弥天黑暗的唯一机会!
…好!他重重地点头,接过油布包,贴身藏好,声音低沉而坚定,子时,老鸦渡口西侧,芦苇最密处,我接应你!记住,事不可为,立刻撤!留得青山在!
柳七娘用力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水光,旋即被坚毅取代:放心!为了师父,为了真相,我一定会回来!她不再多言,转身融入门外渐深的暮色之中。
夜色如墨,沉重地覆盖着老鸦渡。浓密的芦苇在夜风中起伏,如同黑色的浪潮,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水流的呜咽。李慕白伏在预定的接应点——一片茂密芦苇丛后的泥滩上,浑身涂满冰冷的河泥以掩盖气息。他的眼睛如同最警惕的夜枭,死死盯着远处水面上那片被黑暗和芦苇包围的死寂区域。三条船的轮廓在微弱的天光下若隐若现,中间那条改造过的趸船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子时已过。每一秒都像刀子在李慕白的心头划过。他紧紧攥着柳七娘留下的油布包,掌心全是冷汗。
突然!
什么人!站住!一声尖锐的厉喝如同惊雷,猛地从趸船方向炸响!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激烈的兵器碰撞声!还有柳七娘压抑的怒叱!
暴露了!
李慕白的心瞬间沉到冰点!他猛地直起身,只见趸船上瞬间灯火通明!十几支火把被点燃,将船身周围照得亮如白昼!几条人影在甲板上激烈地缠斗在一起!柳七娘矫健的身影在刀光剑影中左冲右突,显然已被包围!
放箭!格杀勿论!一个阴冷的声音从趸船高处传来。
咻咻咻——!数支弩箭带着死亡的尖啸射向柳七娘!
七娘!李慕白目眦欲裂,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然从趸船内部爆发!不是爆炸,而是某种巨大的金属容器轰然倾覆的恐怖声响!伴随着这声巨响,冲天的火光和浓烟猛地从趸船中段蹿起!炽热的铁水如同地狱的岩浆,从破裂的船舱中喷涌而出,瞬间点燃了甲板和周围的芦苇!
啊——!炉子炸了!快跑啊!凄厉的惨叫声、惊恐的呼喊声瞬间取代了喊杀声!整个水上工坊陷入一片火海与混乱!守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呆了,纷纷抱头鼠窜,再也顾不上柳七娘!
混乱中,李慕白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游鱼般,从燃烧的船舷处猛地扎入漆黑的江水之中!溅起一小片水花!
七娘!李慕白心中狂喊,目光死死锁住那片水域。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火光映照着翻滚的浓烟和混乱的人影,水面下却一片死寂。
就在李慕白的心一点点沉入绝望深渊时,离他藏身处不远的一片芦苇剧烈晃动了一下,一个湿漉漉、狼狈不堪的身影挣扎着爬上了泥滩!正是柳七娘!她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冒着鲜血,但她怀中,却死死抱着一个用湿布包裹的、巴掌大的沉重物件!
快…走!她看到李慕白,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便因失血和脱力而摇摇欲坠。
李慕白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她,毫不犹豫地背起她冰冷颤抖的身体,转身就朝着远离水岸的密林深处亡命狂奔!身后,是冲天的火光、绝望的哀嚎和敌人气急败坏的怒吼。冰冷的夜风灌入口鼻,带着浓烟和血腥的味道。柳七娘伏在他背上,滚烫的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怀中那湿布包裹的沉重物件,却如同烙铁般滚烫——那是用命换来的、足以焚毁整个黑暗帝国的铁证!
坚持住!七娘!我们…去长安!李慕白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帝国的暗影,终于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通往最终决战的荆棘之路,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被染血的铁证照亮。
长安城,巍峨的朱雀门在盛夏的骄阳下沉默矗立,吞吐着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车马人流。喧嚣的市井声浪被厚重的宫墙隔绝在外,皇城之内,唯余一片庄严肃穆的沉寂。空气中浮动着柏树的清苦气息,以及权力中心所特有的、无形的威压。
刑部大堂,更是静得落针可闻。深色的金砖地面光可鉴人,映照着两侧肃立的衙役手中水火棍冰冷的金属箍环。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下,刑部尚书严大人端坐主位,面色沉凝。两侧陪审的侍郎、员外郎,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神情各异。然而,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主位旁那张新设的紫檀木太师椅,以及椅上那位身着紫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的老者——当朝宰相,林阁老。
李慕白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风尘仆仆,肩头还残留着日夜兼程赶路沾染的尘土。他立于堂下,身形挺拔如松。身旁,是脸色依旧苍白、左臂吊着绷带却目光炯炯的柳七娘。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明黄色锦缎严密包裹的方形匣子,如同抱着自己的生命。
长沙县尉李慕白,刑部尚书严大人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带着程式化的威严,阁老亲自垂询,着你将所查荆南私盐、私铸连环重案,据实详尽,当堂回禀!不得有丝毫隐瞒!他的目光扫过李慕白,又落在柳七娘怀中的锦匣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林阁老并未开口,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平静无波地落在李慕白身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重压,足以让寻常官吏两股战战。
李慕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他从潭州遇阻、江陵遇险,讲到老鸦渡水上工坊的惊天发现,条理清晰,证据链完整。当讲到柳七娘冒死从爆炸倾覆的熔炉旁抢出关键证物时,整个大堂的气氛骤然绷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柳七娘怀中的锦匣上。
…人犯秤砣死于非命,转运使衙门官船运送补给,皆指向此案背后,必有位高权重者主使,其党羽遍布荆湖南路,乃至中枢!李慕白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幸得江陵府捕快柳七娘,忠勇无畏,于水火之中取得铁证!此物,便是从私铸工坊核心处夺得,乃其私铸钱币所用之母钱模!足以证明一切!
柳七娘强撑着上前一步,在无数道灼热目光的注视下,用未受伤的手,一层层解开了明黄色的锦缎包裹。最终,露出了里面一个沉甸甸、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青铜方匣。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盒盖!
嘶——!
大堂之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之声!
匣内红绸衬底之上,赫然是一枚青铜铸造、巴掌大小、工艺极其精良的钱模!模具的核心,那凸起的纹路——复杂、诡异、独一无二的同心圆环!与李慕白呈上的同心印铜钱上的纹路,分毫不差!模具边缘,甚至还残留着未曾完全清理干净的、凝固的暗红色金属残渣,散发出淡淡的硫磺与金属气息。铁证如山!
刑部尚书严大人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精光爆射。陪审的官员们更是交头接耳,震惊之色溢于言表。私铸钱币,动摇国本!这已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足以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就在这满堂震惊、群情涌动之际,一直沉默如山的林阁老,终于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历经世事的平和,却如同冰锥,瞬间冻结了大堂内刚刚升腾起的激愤。
李县尉,林阁老的目光落在李慕白脸上,深邃难测,你与柳捕快,不畏艰险,追查重案,忠勇可嘉。此钱模,确为铁证。他微微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然,此案牵涉甚广,震动朝野。为免地方动荡,波及无辜,更需深挖余孽,一网打尽。本阁之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即刻以此钱模为据,将已查明之潭州刺史崔元礼、江陵转运副使赵谦等一干人犯锁拿归案!至于其他枝节…可先行结案,余者,由刑部会同大理寺,暗中徐徐图之。李县尉,你一路辛苦,破获此等惊天大案,功勋卓著,朝廷自有封赏。今日,便就此结案吧。
结案!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李慕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阁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要将这足以撼动帝国根基的私铸大案,局限在崔元礼、赵谦这几个地方蛀虫身上深挖余孽徐徐图之这分明是断尾求生,要保护那深藏在幕后的真正黑手!
刑部尚书严大人立刻躬身:阁老明鉴!如此处置,最为稳妥!几位陪审官员也纷纷附和。
大人!李慕白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压抑而微微颤抖,打破了堂上刚刚形成的共识,此案脉络清晰,钱模在此!转运使衙门牵涉其中,已非地方所能涵盖!更有‘同心印’信物,跨越二十载,祸连弥勒余孽!岂可就此结案,纵容元凶!
放肆!刑部尚书严大人脸色一沉,厉声呵斥,李慕白!阁老面前,岂容你咆哮公堂!此乃定论,休得多言!
林阁老抬起手,止住了严尚书的呵斥。他脸上并无怒色,反而浮现出一丝近乎悲悯的叹息,看着李慕白,如同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后辈:李县尉,少年锐气,本阁理解。然,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非黑即白,反易酿成大祸。结案,非为纵容,实为社稷安稳计。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辩驳的终审意味,你…退下吧。封赏,不日即至。
退下封赏
李慕白看着林阁老那张看似悲悯、实则深不可测的脸,看着满堂噤若寒鸦的官员,看着严尚书眼中隐含的警告。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二十年前,父亲是否也面临过同样的绝境同样的水至清则无鱼同样的社稷安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吞噬一切,柳七娘眼中也涌起悲愤的绝望之时,李慕白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很淡,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他没有看阁老,也没有看尚书,反而微微侧身,从自己怀中,极其小心地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比柳七娘怀中钱模匣子小得多、也陈旧得多的乌木小盒。盒身早已失去了光泽,布满岁月的痕迹。他打开盒盖,里面并非什么惊世骇俗的宝物,只有一枚孤零零的蜡丸。蜡丸呈深褐色,表面布满细密的龟裂纹,显然年代极为久远。
李慕白用指尖轻轻拈起那枚小小的蜡丸,举到眼前,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向高踞上位的林阁老,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地穿透了刑部大堂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
阁老大人明鉴。下官…自然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亦不敢妄论朝堂制衡之道。他微微一顿,指尖托着那枚小小的蜡丸,向前轻轻一送,动作随意得如同展示一件无关紧要的玩物。
只是,李慕白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火的寒冰,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下官心中尚有一丝不明,斗胆请教阁老…
他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牢牢锁定林阁老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唇边甚至勾起一抹近乎天真的疑惑:
您看…这枚蜡丸的封口手法——这‘灵龟衔芝’的独特印痕,与二十年前,家父李玄遇害现场…所遗留的那枚传递密信的蜡丸,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呢
轰——!
死寂!
绝对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刑部大堂内凝固了。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所有声音——呼吸声、衣袍摩擦声、甚至心跳声——都在这一瞬间彻底消失。
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下,林阁老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那抹万年不变的悲悯与深沉,如同劣质的瓷器面具,在众目睽睽之下,骤然崩裂!一丝极其细微、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惊愕与震骇,如同毒蛇般猛地窜过他骤然收缩的瞳孔!虽然这失态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息,他强大的意志力便强行将一切情绪压回眼底深处,重新归于一片深沉的晦暗。但那瞬间的破绽,足以让所有紧盯着他的人——尤其是刑部尚书严大人——看得清清楚楚!
严大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李慕白手中那枚小小的蜡丸,又猛地看向林阁老那瞬间失态又瞬间强行镇定的脸,一个足以颠覆整个朝堂、将他彻底碾碎的恐怖真相,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堂下肃立的刑部官员、衙役,更是如同泥塑木雕。他们或许未能完全理解李慕白话中那灵龟衔芝印痕背后的滔天血案,但林阁老那瞬间的失态和严尚书骤然惨变的脸色,如同最响亮的丧钟,在他们耳边轰鸣!一股难以言喻的、足以冻结骨髓的恐惧,如同瘟疫般无声地在大堂内蔓延开来。
李慕白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指尖托着那枚小小的蜡丸。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清瘦而孤绝的剪影。蜡丸上那独特的灵龟衔芝印痕,在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那灵龟昂首,口衔灵芝,线条古朴而诡异,带着一种跨越了二十年血海深仇的冰冷嘲讽。
整个刑部大堂,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权力、阴谋、血债…所有的一切,都在那枚小小的蜡丸面前,轰然崩塌,露出其下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帝国的天穹,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