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士死 > 第一章

豫让为报智伯知遇之恩,吞炭毁容刺杀赵襄子。
第一次伏杀于茅厕,赵襄子感其忠义,放他生路。
毁容之夜,他泼漆灼面,咽炭毁喉,化作哑丐蜷居桥洞。
第二次刺杀,马镫勾住褴褛衣摆,刀锋离仇人咽喉仅三寸。
赵襄子问:智伯已死,你何苦如此
他蘸着喉间脓血,在桥柱上写:士为知己者死。
侍卫的刀戟贯入他后背时,他听见妻子在人群中的尖啸。
十年前,她也是这样尖叫着,看他为智伯赴死。
豫让醒来时,周遭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沉甸甸地压在他溃烂流脓的眼皮上,压得骨头缝里都渗出冰冷的酸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腥臭——那是他伤口化脓的味道,混杂着身下潮湿烂泥和腐烂鼠尸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无数烧红的钝刀子在他焦黑粘连的喉咙里来回拉扯,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不堪入耳的嘶鸣。
他蜷在冰冷的桥洞石壁下,像一滩被抛弃的、正在缓慢腐烂的肉。只有那双藏在脓血结痂和漆疤下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像两块被地狱业火淬炼过的寒冰。
桥面上传来车马碾过石板的辘辘声,间或夹杂着几声人语。豫让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枯瘦如柴、指甲翻裂的手指痉挛地抠进身下冰冷的淤泥里,泥浆裹着几根细小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碎骨。他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股浓重的、属于自己的血腥味,混合着喉咙深处泛上来的焦糊恶臭。那脚步声近了,又远了,并非他要等的人。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巨大的空虚和更深的痛楚席卷上来,几乎将他残存的意志击垮。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沾满污秽的粗面饼。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喉管撕裂般的剧痛和窒息般的反呕。他强迫自己咽下去。他必须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等那个人再次走过这座桥。
黑暗无边无际,吞噬着时间。意识在剧痛和饥饿的夹缝里浮沉,一些破碎的光影却固执地穿透黑暗,刺入脑海。
是妻子素娥的脸。苍白,清秀,那双总是含着温顺笑意的杏眼里,此刻蓄满了绝望的泪水。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
豫让!你看看我!看看我们的家!她的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带着泣血的颤抖,你忘了智伯怎么死的吗忘了他的头颅现在何处吗那是赵襄子!是赵襄子!你去了就是送死!
她的身体筛糠般抖着,整个人仿佛随时会碎裂。豫让记得自己当时的心,像被无数冰冷的针同时刺穿,但那痛楚很快被另一种更庞大、更滚烫的东西淹没。他掰开了素娥的手指,一根一根,异常坚决。她的手指冰凉,像失去生命的枯枝。
士为知己者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而干涩,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空气里,也砸在素娥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上,智伯……知我。此仇不报,豫让……枉自为人。
素娥的眼睛骤然瞪大,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她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织机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没有再扑上来,也没有再哭喊。她只是看着他,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死寂而冰冷的目光,那目光穿透他的皮囊,刺入他烧灼的魂魄深处。
好……好一个‘士为知己者死’……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豫让,你记住……你的知己是智伯,你的命是智伯的……那我和这个家呢我们算什么她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碎,……灰尘吗
豫让猛地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穿透灵魂的诘问。桥洞的黑暗重新包裹了他,但素娥最后那死寂的眼神,却比这黑暗更沉、更冷,烙印在他溃烂的皮肉之下,刻进他焦黑的骨头里。
他蜷缩得更紧,喉咙里压抑的嘶鸣变成了野兽般痛苦的呜咽。他抠着身下冰冷的烂泥,指甲断裂的痛楚反而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他不能回头。智伯的头颅,被漆作饮器的头颅,还在赵襄子的殿堂里!那空洞的眼眶,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
*豫让,天下人皆轻我,唯君以国士待我……*
智伯的声音,醇厚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又一次在记忆的废墟里响起,盖过了素娥绝望的哭喊。那声音是支撑他在这烂泥里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也是将他拖向毁灭深渊的沉重锁链。他猛地张开嘴,无声地嘶吼,灼热腥咸的脓血从喉管深处涌出,沿着溃烂的下巴蜿蜒流下。
活下去!活下去!
直到……赵襄子再次走上这座桥!
天光,吝啬地漏进桥洞深处,在豫让蜷缩的烂泥坑边缘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那光带缓缓移动,爬过他脓血浸透的破布衣襟,爬过他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溃烂蜷曲的手指。他像一具刚从墓穴里爬出的活尸,只有那双眼睛,在污秽和伤疤的缝隙里,闪烁着一种非人的、执拗的光。
脚步声又来了。杂乱,沉重,带着一种他刻骨铭心的、属于精良甲胄摩擦的金属声。豫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每一处溃烂的伤口都因这极致的紧张而迸发出尖锐的疼痛。他屏住了呼吸,连喉咙里那破风箱般的嘶鸣都死死压住。
来了!
那蹄铁踏在桥面石板上特有的、清脆而节奏分明的回响!如同战鼓,重重擂在他残破的心腔上!是那匹墨玉般的骏马!他记得那畜生矫健的身姿,记得它颈项间飞扬的、油光水滑的鬃毛!只有赵襄子的坐骑,才有这等神骏!
豫让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所有被压抑的仇恨和力量在瞬间找到了唯一的出口。他像一条蛰伏在泥沼深处的毒蛇,缓慢而无声地调整着姿势。他用溃烂流脓的手肘和膝盖,支撑着身体,一点点从冰冷的烂泥里拱起。每挪动一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带来钻心剜骨的剧痛。脓血和污秽的泥水混合着,从他褴褛的衣衫上滴落,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全部感官都凝聚在头顶的桥面上,凝聚在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谈笑声中。他听到了赵襄子的声音!那声音带着志得意满的松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正与身边的近侍说着什么,似乎在谈论新近猎获的珍禽。那语调,轻松得如同在谈论天气,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玩物。
豫让胸腔里那颗早已被仇恨和绝望反复炙烤的心,猛地被这语调点燃了!烧成了滚沸的岩浆!他仿佛又看到了智伯的头颅,被随意地搁置在赵襄子的案头,那双空洞的眼眶,正对着仇人此刻谈笑风生的脸!
近了!更近了!
那匹墨玉骏马的前蹄,踏上了桥洞正上方的那块石板!蹄铁与石头碰撞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就是现在!
积蓄了无数个日夜、吞噬了所有痛苦和屈辱的力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豫让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撕裂般的咆哮,整个人如同从地狱血池中挣脱的恶鬼,猛地从桥洞的阴影里弹射而起!带起一片腥臭的泥浆和腐烂的气息!
他那只唯一还能勉强握紧的、同样布满溃烂疤痕的手,死死攥着一柄用磨尖的碎骨和破布条紧紧缠绑成的简陋匕首!那锋锐的尖端,带着他全部的生命和全部的恨意,直刺向马背上那个身影的咽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豫让浑浊的视线里,清晰地映出赵襄子骤然转过来的脸。那张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瞬间冻结,被一种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骇所取代。那双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一个浑身脓血、面目狰狞如鬼、散发着地狱恶臭的怪物!赵襄子甚至没能发出惊呼,死亡的寒意已扑面而至!
那骨匕的尖端,带着破空的尖啸,距离赵襄子颈间跳动的血脉,只有三寸!
豫让甚至能感觉到匕首尖端传来的、来自活人肌肤的温热气息!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十年的隐忍,吞炭毁容的非人痛苦,妻离子散的锥心之恨……所有的一切,都将在这三寸距离内,得到最终的清算!
然而——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他褴褛衣袍的下摆,那早已被泥浆浸透、朽烂不堪的粗麻布,猛地挂在了赵襄子左脚那只镏金错银、纹饰精美的马镫之上!
嗤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起!
豫让那凝聚了毕生之力、决绝无比的扑杀之势,被这微不足道的、却又致命的一挂,硬生生阻断了!他前冲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猛地向后拽了一把!整个动作瞬间变形、迟滞!
那柄简陋的骨匕,带着不甘的寒芒,擦着赵襄子的颈侧皮肤掠过!只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血痕!
巨大的惯性让豫让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跌!他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桥面上,骨头似乎都发出了碎裂的呻吟。尘土和碎石扑了他满脸,混合着口中涌出的腥咸脓血。
死寂。
方才还充斥着谈笑的桥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匹受惊的墨玉骏马不安地喷着响鼻,刨动着蹄子。
赵襄子僵在马背上,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捂着自己颈侧那道微乎其微的血痕。他的脸色由惊骇转为煞白,又从煞白涌上一种被冒犯的、暴怒的潮红。他死死盯着桥面上那个蜷缩的、散发着恶臭的东西,胸膛剧烈起伏。
短暂的死寂被侍卫们惊恐而愤怒的嘶吼打破。有刺客!护驾!拿下他!刀剑出鞘的呛啷声连成一片,冰冷的锋芒瞬间将摔倒在地的豫让团团围住。数柄长戟带着风声,凶狠地压在他的后颈、肩胛和腰背上,冰冷的锋刃刺破了他褴褛的衣衫,深深嵌入他早已溃烂流脓的皮肉里。脓血立刻涌出,染红了戟尖。
剧痛让豫让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但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在无数刀锋和戟尖的压制下,抬起了那张被漆毒和炭火彻底摧毁的脸。脓血和污垢糊满了五官的轮廓,只有那双眼睛,透过污秽和伤疤的缝隙,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马背上的赵襄子。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燃烧到极致的、冰冷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恨意。
赵襄子被这双眼睛看得心头一悸,那眼神比冰冷的刀锋更让他感到不适。他挥手制止了侍卫准备当场格杀的举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刚才生死一线的后怕。他认出来了。虽然这张脸已经面目全非,但那眼神里的执拗和疯狂,和茅厕中那个涂厕匠人如出一辙!
是你……赵襄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沙哑,随即被冰冷的嘲弄取代,茅厕里的那个刺客那个……自称要为智伯报仇的疯子
豫让被长戟死死压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桥面。他无法回答,喉咙里只有破碎的嗬嗬声。
赵襄子看着地上这滩污秽不堪、散发着恶臭的人形,看着他颈后被戟尖压出的、不断涌出脓血的伤口,眼神复杂。惊怒之余,一丝荒谬感油然而生。他勒住躁动不安的坐骑,居高临下,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一种上位者的冷漠:豫让!抬起头来!
豫让在刀戟的重压下,艰难地转动脖颈,脓血模糊的眼睛死死地向上翻着,迎向赵襄子的目光。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
孤且问你,赵襄子的声音在寂静的桥面上回荡,带着一种审判的意味,智伯!他待你,究竟有何等天高地厚之恩!他顿了顿,语气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困惑,他已然身死国灭!头颅被漆成饮器,乃是咎由自取!你——他的马鞭指向地上污秽不堪的豫让,几乎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斥,为了一个早已化为枯骨、身败名裂的旧主,先是毁容于茅厕,如今更吞炭灼喉,把自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值得吗你何苦如此!何苦如此自绝于天地!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在周围侍卫和远处开始聚集的百姓心头。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地上那个不成人形的刺客,等待着他的回答,或者说,等待着他无声的结局。
豫让的身体在刀戟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赵襄子话语中对智伯的轻蔑,对他信念的践踏!那咎由自取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一股滚烫的腥气猛地冲上喉头,他猛地张开嘴,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粘稠乌黑、夹杂着炭屑和脓血的污物。
这突如其来的喷吐,让压着他的侍卫下意识地松了松力道。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空隙,豫让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同样布满溃烂疤痕的右手,猛地挣脱了压制!他以一种近乎疯狂的、耗尽生命最后余烬的力量,狠狠地将一根沾满脓血和污物的手指,戳向身下冰冷的桥面石板!
嗤——
皮肉摩擦粗糙石面的声音,令人牙酸。指尖瞬间被磨破,鲜血和脓液混合着涌出。但他毫不停顿,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用那根血肉模糊的手指,蘸着自己口中、身上涌出的污血,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在冰冷的石板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书写起来。
每一笔都沉重如铁,每一划都带着淋漓的血肉!
石屑和污血混杂,勾勒出一个个触目惊心、歪歪扭扭、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力量的血字:
士……为……知……己……者……死!
最后一个死字写完,他手指的皮肉几乎磨尽,露出了森森白骨!那白骨沾着浓稠的黑血,在灰白的石桥上,狰狞地宣告着他最终的信念和归宿!
写完这六个字,豫让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骨头,整个身体彻底瘫软下去。但他依然竭力昂着头,用那双被脓血糊住大半、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马背上的赵襄子!那眼神,无声,却比雷霆万钧的呐喊更震撼人心!
桥上一片死寂。
风仿佛都停滞了。只有那六个淋漓的血字,在惨白的天光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悲怆和滚烫。
赵襄子脸上的怒意和嘲弄彻底僵住了。他低头看着石板上那六个用血肉和脓液写成的字,每一个扭曲的笔画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进他的眼底!那字迹歪斜丑陋,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他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周围的侍卫们也被这惨烈的一幕震慑了,握着刀戟的手心渗出了冷汗。远处围观的百姓中,响起压抑的抽气声和低低的、带着恐惧的议论。
就在这片被血色信念凝固的死寂中,一声凄厉到极点、撕裂长空的尖啸,猛地从人群外围炸响!
那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到即使隔了十年风霜,即使被仇恨和痛苦磨砺得面目全非,豫让的魂魄依旧在瞬间认出了它!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意识里浓重的黑暗和麻木!
素娥!
是素娥的声音!
豫让那颗早已被仇恨和绝望冻成坚冰的心,在这声尖啸刺入耳膜的瞬间,轰然炸开一道巨大的、无法弥合的裂缝!一股冰冷刺骨的洪流猛地灌了进来,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想扭过头去,想再看一眼那个他亲手推开、却又刻在骨血里的女人!想再看一眼那张清秀的、总是带着温顺笑意的脸!哪怕只是最后一眼!
然而——
就在他意识被那声尖啸攫住、身体本能地想要寻找声源的刹那,一直死死压在他后心要害处的那柄冰冷长戟,如同等待了许久的毒蛇,骤然发动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
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毫无阻碍地贯穿了他早已被痛苦和溃烂掏空的后背!精准、冷酷地刺穿了他那颗仍在为那声尖啸而剧烈搏动的心脏!
豫让浑身猛地一颤!
所有试图寻找的动作瞬间僵死。
一股无法形容的、滚烫的液体,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空洞感,汹涌地冲上喉头,淹没了那破败的风箱。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股大股粘稠温热的鲜血,混合着黑色的炭屑和脓块,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鼻腔里喷涌而出,溅落在身下那六个尚未干涸的、他自己写下的血字之上。
士为知己者死几个字,瞬间被染得更加暗红、更加狰狞。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褪色。赵襄子那张震惊、复杂、最终归于一片冰冷杀意的脸,在视野里晃动、扭曲,像隔着一层猩红的水幕。
剧痛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轻飘飘的冰冷。身体的感觉在消失,只有耳朵里,那声凄厉的尖啸,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如同魔咒般被无限放大、拉长,清晰地灌入他正在坠入永恒黑暗的意识深处——
……让——!!!
那声音,穿透十年的光阴壁垒,与十年前那个同样撕心裂肺的绝望呼喊,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豫让!不要去——!
十年前,新绛城那个简陋却整洁的小院门口。素娥也是这样死死抓着他的手臂,脸色惨白如纸,泪水决堤般涌出,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而劈裂、变调。阳光刺眼,照着她眼中彻底破碎的光。
智伯已经死了!他的头颅都被……都被赵襄子……你去了就是送死!送死啊!你走了我和孩子怎么办!你回答我!豫让!你回头看看我——!
他当时没有回头。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掰开了她冰冷的手指,背影决绝地融入了门外刺目的阳光和未知的杀戮之中。
此刻,那声跨越了十年血火、十年生离死别的尖啸,再次在他意识消散的边缘炸响,与十年前妻子的哭喊,交织成一道贯穿他整个生命始末的、绝望的挽歌。
让——!!!
黑暗温柔而彻底地吞噬了他最后一点光亮。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死寂的深渊之前,豫让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智伯。不是那颗被漆作饮器、空洞骇人的头颅,而是昔日那个意气风发、执掌晋国权柄的卿大夫。他站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面容有些模糊,正对着自己微微颔首。
豫让溃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无人察觉地翕动了一下。
*智伯……豫让……来复命了……*
这无声的意念如同最后的尘埃,轻轻飘散。
他沾着污血和白骨的手指,无力地垂落在桥面,指尖恰好触碰着那个他用生命写就的、早已被自己鲜血浸透的死字。
石桥上,死寂重新笼罩。
只有赵襄子端坐在墨玉骏马上,脸色铁青,目光复杂地扫过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不成人形的尸体,以及尸体旁那六个刺目的血字。他颈侧那道被骨匕擦出的细微血痕,此刻才传来一丝迟滞的、火辣辣的刺痛。
他缓缓抬起手,抚上那道伤痕。指尖沾到一点微湿。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