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那天,陈默攥着我织的围巾说永不分开。
五年后同学会,他西装革履替我挡酒:小雨胃不好。
洗手间镜子前,我笑他当年为我抄诗的傻气。
他扯松领带冷笑:诗集能付首付吗
我掏出他熬夜写的求职简历复印件:那这个呢
纸页在撕扯中飘落马桶,他忽然跪地痛哭:你知道我爸的医药费……
窗外雨声淹没了那句对不起,像极了图书馆初吻那晚的雨。
洗手间里那面巨大的镜子,冰冷,光洁,像一块被切割下来的冬日湖面。顶上暖黄色的灯光倾泻下来,本该是柔和的,此刻却只照得人脸上每一点细微的疲惫和刻意都无处遁形。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香水味,几种不同的品牌混杂着,甜腻得发齁,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有点喘不过气。外面隐约传来同学会喧嚣的推杯换盏声、刻意的笑声和背景音乐嗡嗡的低鸣,被厚重的门板过滤后,只剩下一片模糊的、令人烦躁的噪音。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脸颊被酒精染上了两抹不自然的潮红,眼线似乎有点晕开,在眼尾拖出一小片模糊的灰影。我抬手,指尖冰凉,轻轻碰了碰那片晕染开的黑色,试图把它抹匀,却只是徒劳地弄得更糟。这双眼睛,曾经清澈得能映出整个春天,映出那个在图书馆窗边为我抄诗的、笨拙又专注的男孩的影子。可现在,它们像蒙了层薄雾的玻璃珠子,只剩下空洞的疲惫。
就在这时,镜面微微晃动,映出了另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后,像一道沉默的阴影。深灰色昂贵的西装剪裁精良,恰到好处地包裹着他挺拔的肩线。他领口的温莎结打得一丝不苟,袖口露出价值不菲的腕表边缘,闪着冷硬的光。是陈默。他站在那里,镜中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或者说,一种极力克制的复杂情绪。空气似乎骤然凝固了几分。
我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光滑的瓷砖墙壁上,带着点刻意为之的轻佻,像在拨弄一根生锈的琴弦:哟,陈大经理。我抬起手,指尖虚虚地点了点自己脸颊上那点晕开的眼妆,怎么,亲自屈尊来关心这种小事还是这洗手间也归你们银行VIP客户服务部管
每一个字都像裹了一层薄薄的冰。
镜子里,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丝刻意维持的精英外壳似乎裂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但他开口时,声音依旧是平稳的,带着那种在职场浸淫多年练就的、听不出真实情绪的调子:你喝太多了,林小雨。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刚才那杯,没必要接。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记忆里某个柔软的角落。就在半小时前,那个油头粉面的王胖子,腆着愈发膨胀的肚子,端着满满一杯白酒,涎着脸凑到我面前,嘴里喷着酒气:老同学,林大画家!当年多少男生追你啊,现在更不得了!这杯,敬艺术!干了!
那杯浑浊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我的手刚伸出去,还没碰到杯壁,另一只骨节分明、戴着腕表的手已经稳稳地挡在了前面。是陈默。他不知何时已站到我身侧,动作自然得如同演练过无数次。他脸上挂着一个无懈可击的、属于陈经理的社交微笑,语气礼貌却不容置疑:王总,海量!小雨她胃一直不太好,这杯,我替她。
王胖子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用力拍着陈默的肩膀:行啊陈默!护花使者!当年就这样,现在还是!够意思!
周围的起哄声瞬间淹没了我们。
那一刻,我胃里确实翻江倒海,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身边这个替我挡酒的男人身上,那股陌生又熟悉的须后水味道。当年在狭小潮湿的出租屋里,他埋头在昏黄的台灯下替我赶一份设计课的作业,身上只有干净的肥皂味和淡淡的汗味。我伏在他背上,下巴搁在他肩窝里,手指缠绕着他洗得发白的T恤下摆,小声抱怨:陈默,我胃有点难受……
他会立刻放下笔,转过身,温热干燥的手掌不由分说地覆上我的胃部,笨拙又小心地轻轻揉着,眉头皱得紧紧的,好像疼的是他自己。让你别吃那么多辣条!下次再偷吃,看我不……
威胁的话说到一半,对上我狡黠的眼神,他自己先绷不住笑了,最后只能无奈地捏捏我的脸,等着,我去给你熬点小米粥。
锅碗瓢盆在狭小的空间里叮当作响。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窗内是氤氲的粥香和他专注的侧影。那点微不足道的胃痛,在升腾的热气里,早已烟消云散。
胃里真实的翻搅感把我从回忆里猛地拽回。镜子里,陈默的目光依旧锁着我,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沉郁。那沉郁像冰冷的湖水,瞬间浇灭了我心头因挡酒而升起的那点微弱暖意,只剩下更加尖锐的讽刺。
胃不好
我转过身,终于直面他。洗手间明亮的灯光下,他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离我不过两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一整个宇宙的尘埃。我看着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眼中那点刻意堆积起来的、冰冷的笑意。陈经理记性真好。
我的声音像玻璃碎片刮过金属,那你记不记得,当年是谁,在图书馆熬了三个通宵,就为了给我抄一本聂鲁达的诗集就因为我随口说了一句喜欢
我故意顿了顿,目光在他价值不菲的袖扣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慢地、一字一顿地砸向他,抄那些诗集……能付得起你现在身上这套西装的首付吗嗯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了出去。我看见他镜片后的瞳孔骤然缩紧,那层精心维持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撕裂。一丝狼狈和……痛楚飞快地掠过他的眼底。他猛地抬手,粗暴地一把扯松了束缚在颈间的领带,动作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烦躁。那昂贵的丝质领带瞬间歪斜,露出紧绷的喉结。他向前逼近半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笼罩。那张英俊的、如今写满社会规则的脸庞上,浮起一个极其冰冷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笑。
诗集
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被激怒后的尖锐,林小雨,你告诉我,诗集能当饭吃吗能交房租吗能让你不用挤在冬天没有暖气的出租屋里,抱着画板瑟瑟发抖吗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穿我精心描绘的妆容,试图刺进那些被我深埋的狼狈,你口口声声艺术,清高!那你现在呢靠什么活着靠那些卖不出去的画还是靠你父母接济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盐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自以为早已麻木的心上。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我熬过的夜,吃过的闭门羹,画廊老板轻蔑的眼神,父母电话里小心翼翼的担忧……所有刻意压制的屈辱和困顿,被他赤裸裸地撕开、摊在眼前。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巨大的委屈,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血液猛地冲上头顶,脸颊滚烫。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随身那个用了多年、边角已经磨损的小皮包内侧夹层。指尖触碰到那叠被反复摩挲、已经有些发软发黄的纸张边缘。我几乎是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狠劲,猛地将那叠纸抽了出来。
啪!
那几张薄薄的、边缘卷曲的A4纸被我狠狠拍在冰冷的、光洁如镜的大理石洗手台上。声音在空旷的洗手间里显得异常清脆、刺耳。
诗集付不了首付那这个呢!
我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破音般的尖锐,手指用力戳着那些纸张,指甲在光滑的石面上刮出细微的声响,陈默!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他脸上的冷笑瞬间凝固了。镜片后的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错愕,死死地钉在那些纸上。那是几张打印出来的求职简历。页面顶端,清清楚楚印着他的名字:陈默。照片是五年前拍的,那时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头发有些乱糟糟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点点面对镜头的青涩紧张。简历内容详尽得过分,每一个项目经历,每一次微不足道的实习,甚至获得的奖学金名称,都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恳求和笨拙的努力。
纸张的空白处,还有几行用蓝色圆珠笔手写的、力透纸背的字迹:
【小雨,这份简历我改了第17遍了,你看看行不行明天那家广告公司面试,你说过他们创意总监眼光很毒,我……有点没底。你帮我再看看措辞】
【别熬太晚,记得吃我给你买的牛奶面包,在桌上。】
【……等我找到工作,第一个月工资,带你去吃那家你说想了好久的日料!】
那字迹,一笔一划,笨拙又认真,带着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全部的忐忑和希望。那是他毕业前夕,在无数个深夜里,伏在我们那张吱呀作响的二手书桌上,一边焦虑地抓头发,一边一笔一划写下的。那时的他,眼睛熬得通红,却会在看到我端来的热水时,露出一个疲惫又温暖的笑,说:快了,小雨,等我们稳定下来……
那时我们挤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共享一碗泡面,分吃一个苹果,他最大的梦想,是能给我买一间朝南的画室。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洗手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他骤然变得急促、压抑的呼吸声。镜子里,映出我们两张同样苍白的脸,写满了震惊、痛苦和猝不及防被揭开的、血淋淋的过往。那些共同度过的、挣扎着也憧憬着的岁月,那些被刻意遗忘在角落里的卑微誓言,此刻被这几张发黄的纸无情地拽了出来,赤裸裸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散发着陈旧而刺鼻的气息。
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陈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那副精英的面具彻底粉碎,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垮的、近乎狰狞的慌乱。他猛地低吼一声,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动作快得我只看到一片灰色的残影。他伸出手,不是去拿,而是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疯狂,狠狠地抓向洗手台上的那几张纸!目标明确——不是简历本身,而是那几行暴露了他所有软弱的、手写的字!
给我!
他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恐惧和暴戾。
休想!
一股同归于尽的悲愤瞬间攫住了我。那不仅仅是我留存的最后一点证据,更是我们曾经那样用力活过、用力爱过的凭证!是我在无数个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的深夜里,唯一能触摸到的、证明那段感情真实存在过的温度!我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双手死死地护住那几张纸,指甲用力抠进光滑的台面。
撕扯!
我们像两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在冰冷的大理石洗手台前扭成一团。昂贵的西装和丝质的裙子被粗暴地拉扯、挤压出难看的褶皱。他粗重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额发上,我的指甲似乎刮到了他的手背,留下几道瞬间泛红的印记。争夺的焦点只有那几张薄薄的、承载了太多重量的纸。
嘶啦——!
一声刺耳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裂帛声响起。
脆弱的纸张在两只同样绝望、同样用力的手的撕扯下,脆弱得像秋天的枯叶,瞬间从中撕裂开来!一半被他死死攥在汗湿的掌心,揉成一团;另一半,从我因震惊而微微松开的手指间滑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白色蝴蝶,带着一种绝望的轻盈,飘飘荡荡,旋转着向下坠落。
时间被无限拉长。我看着它,那片写着他名字和青涩照片的残页,在空中划出一道惨白的弧线。
噗通。
一声沉闷的、令人窒息的轻响。
它不偏不倚,落入了洗手台旁边那个敞着盖子的、光洁锃亮的抽水马桶里。白色的陶瓷水面上,荡开一圈微小的涟漪。那张印着他五年前年轻脸庞的纸,边缘迅速被水浸湿、发暗、卷曲,然后,慢慢地、无可挽回地沉了下去。照片上那双曾盛满星光和我的眼睛,被浑浊的水一点点吞没、模糊。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失声。
我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徒劳的、试图抓住什么的姿势,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从指尖一直冷到心脏最深处。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所有激烈对抗的情绪,都随着那张沉没的纸,被抽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在胸腔里呼啸着,灌满了绝望的风。
陈默也僵住了。他攥着另一半被揉得不成样子的残纸,手臂还保持着抢夺时的姿势。他死死地盯着马桶里那片正在沉没的白色,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一片死灰,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曾经在图书馆的雨夜里盛满温柔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崩塌。
然后,毫无征兆地。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膝盖骨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瓷砖地面上的声音。
陈默,这个穿着价值不菲西装、在银行里运筹帷幄的陈经理,像一座被瞬间抽空了所有钢筋水泥的大厦,轰然倒塌。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就在我的脚边,就在那个吞噬了我们青春最后一点凭证的马桶前。他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压抑了太久的某种东西,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
呜……呃……
一声破碎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被硬生生撕扯出来的呜咽,猛地爆发出来,随即又被他自己死死地用手掌捂住嘴,强行堵了回去。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他蜷缩在那里,宽阔的背脊佝偻着,昂贵的西装被揉得不成样子,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嚎。
……你知道……你知道我爸的医药费……要多少吗……小雨……
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指缝里艰难地、模糊地挤出来,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尿毒症……透析……换肾……钱……像水一样……流……流走了……流干了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看向我,泪水混合着鼻涕狼狈地糊满了那张英俊却扭曲的脸,镜片一片模糊。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无处宣泄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了!银行……只有银行……能给我那么多钱!那么快!我得活着……我得让他们活着啊!我……我……
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我丢掉了所有……所有……包括你……包括我自己……小雨……我……
他泣不成声,身体蜷缩得更紧,额头再次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那些被社会规训打磨出的坚硬外壳,那些精于算计的冷静面具,在这一刻彻底粉碎。暴露出来的,是一个被现实碾碎了脊梁、被责任压垮了灵魂、只剩下无尽悔恨和痛苦的、千疮百孔的男人。
而我,只是僵硬地站着,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脚边是他崩溃的、卑微的忏悔。马桶里,那张残存的简历纸片已经彻底被水浸透,沉到了底部,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的白色影子。胸腔里那个巨大的空洞,被窗外骤然响起的、密集而冰冷的雨声瞬间填满。
哗啦啦——哗啦啦——
雨点重重地敲打着高楼紧闭的玻璃窗,声音沉闷而巨大,像无数只手在疯狂地拍打,又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悲伤的恸哭。这声音……那么熟悉。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
像极了那一晚。
校园图书馆后面那条狭窄的、被高大香樟树浓荫覆盖的僻静小径。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特有的、湿润而清新的气息。路灯昏黄的光晕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洒下来,在地面形成一片片破碎摇曳的光斑。雨刚刚停歇,只有树叶上积攒的雨水,偶尔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声滴落下来,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我怀里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画册,书脊硬硬的,硌着胸口。陈默走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本翻旧了的聂鲁达诗集,嘴里正低声念着刚抄下的一句: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他的声音干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在雨后湿润的空气里轻轻回荡。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他念得很投入,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我偷偷看他专注的样子,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脚下却不小心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石板下积存的雨水哗地溅起,冰冷的泥点瞬间打湿了我的帆布鞋和小腿。
哎呀!
我轻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身体失去平衡,怀里的画册眼看就要散落一地。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及时抓住了我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我。另一只手则迅速捞住了差点滑落的画册。
小心!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我站稳了,有些窘迫地抬头,正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目光里。路灯的光落在他清澈的眼底,像碎钻一样亮晶晶的。周围安静得只剩下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树叶上残留雨水滴落的声音。
他的目光从我的眼睛,慢慢滑落到我沾了泥水的鞋子和裤脚,然后又回到我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炽热。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我们之间那微小却剧烈的电流在无声地噼啪作响。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抓着我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
……小雨。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心尖。
我的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腔,脸颊烫得惊人。我看着他,看着他微微向我俯低的脸庞,看着他眼中越来越清晰的、不容错辨的情愫。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只剩下他眼中那两簇灼人的火焰。
然后,毫无征兆地,他低下头。
他的嘴唇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有些笨拙却无比滚烫的温度,轻轻地、试探地印在了我的唇上。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带着露水的花瓣,轻柔得不可思议。时间在那一刻彻底静止了。所有的声音——树叶的沙沙声,水滴的啪嗒声,远处模糊的人声——全都消失了。只有唇瓣上那一点温软的、带着轻微颤抖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感受到他抓住我手臂的手指微微收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那是一个短暂得如同幻觉的吻。他很快退开了一点,脸颊红得厉害,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丝慌乱和更多的期待,紧张地凝视着我的反应。
世界的声音才重新涌了回来。雨滴从树叶上滚落的声音,啪嗒,啪嗒,一声,又一声,敲打在湿润的地面,也敲打在我如擂鼓般的心上。像一场迟来的伴奏,温柔地包裹着刚刚发生的奇迹。空气里,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干净的、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清新得令人晕眩。
那一刻,图书馆的灯光,滴水的香樟树叶,他滚烫的嘴唇和亮晶晶的眼睛,还有那场温柔的、仿佛只为见证我们初吻的雨……一切都美好得像一个易碎的琉璃梦境。梦里有整个春天,有永不褪色的诗篇,有我们坚信可以战胜一切的、年轻的爱情。
对不起……
洗手间里,陈默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微弱得像蚊蚋,被窗外铺天盖地的、冰冷的雨声瞬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声对不起,轻飘飘地砸在坚硬的地砖上,连一丝回音都没有激起,就被淹没在现实的洪流里。
我低下头,看着这个跪在冰冷瓷砖上、西装凌乱、泣不成声的男人。他的头发乱了,昂贵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昂贵的皮鞋鞋尖沾着一点水渍。那张曾让我心跳加速的英俊脸庞,此刻被巨大的痛苦扭曲,写满了被现实碾碎后的狼狈和绝望。他不再是那个在图书馆雨夜里笨拙亲吻我的少年,不再是那个在出租屋昏黄灯光下为我揉胃、为我熬粥的恋人。他是陈经理,一个被父亲的病、被天文数字的医药费、被银行冰冷的业绩压垮了脊梁的陌生人。
胸腔里翻涌着的东西太过复杂,太过沉重。有尖锐如刀的恨意,恨他背叛了我们的誓言,恨他亲手杀死了那个写诗、为梦想燃烧的自己。有冰冷的怜悯,怜悯他被现实撕扯得面目全非。有巨大的疲惫,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最终却发现终点是一片荒芜。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彻骨的悲凉。
原来,我们真的回不去了。
不是回不去那条滴雨的香樟小径,而是回不去那个相信爱情可以战胜一切、相信梦想值得用一生去守护的年纪。那个琉璃般美好的梦,早在现实的惊涛骇浪中,碎成了齑粉。而我们,一个在金钱的泥沼里挣扎求生,面目全非;一个在艺术的荆棘路上踽踽独行,遍体鳞伤。
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动作僵硬得仿佛生了锈的机器。视线与他满是泪水的、绝望的眼睛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那双眼睛里,映不出任何星光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哀求。
我没有去扶他。没有说一个字。
我只是伸出手,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平静,将他紧紧攥在手里、已经被揉捏得不成样子、浸满了他汗水和泪水的另一半简历残纸,轻轻地、但坚定地,抽了出来。
纸张发出轻微的、抗议般的窸窣声。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但最终,那点力气在我平静的注视下,颓然地松开了。残破的纸页落入了我的掌心,带着他残留的体温和湿意。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他一眼。攥紧了手中那片同样残破、同样承载着沉重过去的纸。转身。
高跟鞋踩在冰冷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空洞的回响。哒。哒。哒。一步一步,走向洗手间厚重的门。
门在我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里面压抑的呜咽和外面觥筹交错的喧嚣。长长的、铺着厚厚地毯的酒店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尽头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浸泡在无边无际的雨夜里。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染开,模糊成一片片流动的、冰冷的光斑,如同这个被泪水浸泡的城市模糊不清的未来。
我走到窗边,停下脚步。雨水在玻璃上疯狂地流淌、扭曲,将窗外那璀璨而冷漠的万家灯火拉扯成光怪陆离的色块。冰冷的玻璃映出我模糊的倒影——一张妆容残败、眼神空洞的脸。
我低下头,摊开手掌。掌心里,是那半张被撕毁、被揉皱、被泪水汗水浸染的简历残纸。印着陈默两个字的地方,墨迹已经有些晕开。旁边那几行笨拙又认真的蓝色字迹,也模糊不清了。
【……等我找到工作……带你去吃那家你说想了好久的日料!】
指尖轻轻拂过那行晕开的字迹,冰冷的触感。那家日料店叫什么名字来着似乎就在学校后门不远,小小的门脸,暖黄的灯光。我们无数次路过,隔着玻璃窗看里面热气腾腾的食物,他总会捏捏我的手说:等我有钱!
我慢慢地、仔细地将这张残破的纸叠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然后,把它放回了那个用了很多年、边角磨损的小皮包最深的夹层里。拉上拉链。
抬起头,透过流淌的雨幕,望向城市无边的夜色。霓虹灯的光芒在雨水中扭曲、变形,像无数双嘲弄的眼睛。雨点敲打着玻璃,声音密集而冰冷,永无止境。
像极了图书馆初吻那晚的雨声。
却又截然不同。
那晚的雨声,是温柔的伴奏,是青春的序曲。
而今夜的雨声,是冰冷的挽歌,是祭奠,祭奠我们那曾经用力到指节发白、却终究败给现实的爱情。祭奠那个死在银行点钞机声里、名叫陈默的少年。祭奠那个在出租屋泡面香气里、梦想着画遍世界的林小雨。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