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对话将我吵醒,似乎正在讨价还价。
李老爷,她可是个雏,模样儿绝对周正水灵身段又好,十两银子,不能再少了,
王管家说笑了,最多五两,你这么五花大绑的送过来,我还得费些功夫调教老实,不然要想下嘴可容易惹的一嘴毛。
听完后,我才想起被王管家狠狠敲了一闷棍,我被拐卖了
正文:
第一章
我想抬手揉揉后脑勺,才发现手腕和脚踝居然被粗糙的麻绳捆得死紧,勒得腕骨生疼,火辣辣的。
口中还塞着一块散发着馊味的破布,刺鼻的霉味与柴火味直冲鼻腔,四周一片漆黑,唯有门缝透进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光。
我这是在哪儿!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是王管家王德贵将我敲晕的!
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竟敢如此歹毒把我卖了!
墙壁很薄,隔壁隐约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声,像是隔着一层雾,却又字字清晰地钻入我的耳朵。
李老爷说道:
这丫头来历……可别给我惹麻烦。
王德贵立刻谄媚地接话:
李老爷多虑了!一个丫鬟而已,绝对没有后顾之忧。
我站起来透过门缝一看,居然是李老爷李善财!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此人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地主,家财万贯,是个大善人,经常做好人好事。
我小时候家住就和他同一个乡,都是乡里乡亲,几年前还夸我长得水灵,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呢!
他一定认得我,他看着我长大的!
只要他见到我,听我解释,我就能重获自由!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我心中燃起。
我用力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更大的呜呜声,希望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果然,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提着灯笼走了进来。
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横肉丛生的脸显得格外狰狞。
看到我扭动的样子,以为我要逃跑,狞笑道:
哟,小贱人还不老实看来王管家说得没错,是个欠收拾的贱骨头!
他不由分说,扬起手中的鞭子就朝我身上狠狠抽来。
啪!火辣辣的剧痛瞬间从肩胛蔓延至全身,我痛得眼前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那疼痛是如此真实,如此残忍,将我最后一丝侥幸也打得粉碎。
他见我不再动弹,才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走了出去,重新锁上了门。
背上的伤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一慌就真的完了。
李老爷一定认得我,只要他亲眼看到我,听我说话,我就有机会!
我必须找到机会自证。
我艰难地扭动身体,环顾四周。
柴房墙角,我看到一小截被折断的干枯树枝。
我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地挪动到墙角,然后用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笨拙地夹起了那截树枝。
我想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写出林雪的字样。
我曾在张府跟着账房先生学过几个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至少能表明我的身份。
第二章
就在我刚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出几个不成形的笔画时,柴房的门又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婆子端着一碗散发着馊味的粥走了进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痕迹,不屑地呸了一声,重重地将粥碗顿在地上,泥水四溅:
死丫头,还想搞什么鬼画符安分点还能少吃些苦头,饿不死你就不错了!
她说着,一脚将我刚用来写字的树枝踩得粉碎,又狠狠瞪了我一眼,才扭着肥胖的腰身离开。
我看着那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馊粥,和地上被踩得模糊不清的字迹,心中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他们根本不给我任何辩解的机会,似乎铁了心要将我困死在这里。
连续几天,送来的都是这种馊粥,有时甚至只有半碗清水。
我饿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身上的伤一阵阵发烫。
我想,或许装病能让他们放松警惕,或者能引来大夫,那样我就有机会说话了。
于是,我开始不吃不喝,躺在冰冷的柴草堆上,双眼紧闭,装作奄奄一息的样子。
送饭的婆子来看过几次,见我气息微弱,只是冷笑着踢了我几脚:
想装死哼,老爷说了,这种不听话的贱货,饿死拉倒,反正买来的便宜货,死了再买就是!
她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反而连那点馊粥都停了。
我这才彻底明白,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我连一条狗都不如。
狗饿了还会摇尾乞怜,而我,连乞怜的资格都没有。
鞭伤、饥饿、干渴,以及这无止尽的黑暗和孤独,像无数只细小的蚂蚁,日夜不停地啃噬着我的身体和意志。
看守我的下人似乎也得了授意,时不时会进来关照我一下,只要我稍有不配合的眼神,或者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招来一顿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
他们似乎很享受这种折磨人的乐趣,看着我痛苦挣扎的样子,会发出满足的狞笑。
我开始怀疑,李老爷是不是根本就不记得我了
我知道,这样硬碰硬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条。
我必须暂时隐忍,保存体力。
我开始默默地吃饭,不再激烈反抗,眼神也变得麻木而空洞,任凭他们打骂。
我必须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逃离这个魔窟。
我要让他们以为我已经屈服了,以为我已经被磨平了棱角,这样或许能等到李老爷亲自出现的那一天,或许能等到一个看管松懈的机会。
大约又过了五天,在我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吞噬的时候,柴房的门终于在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中被打开了。
刺眼的阳光猛地照了进来,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
一个穿着暗红色锦缎衣衫、身材微胖、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在一群家丁、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正是李善财,李老爷!
当他看到我形容枯槁、衣衫褴褛、浑身布满伤痕的样子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满我的狼狈。
他嫌恶地挥了挥手,一个站在旁边的下人立刻会意,上前一步,粗暴地扯掉了塞在我嘴里多日的破布。
布条被拿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血腥和馊味的恶臭散发出来。
但我顾不上这些,一阵狂喜涌上心头——机会来了!
我终于可以说话了!
第三章
我顾不上干裂得几乎要撕开的嘴唇和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喉咙,用尽全身积攒的力气,朝着李善财喊道:
李老爷!李老爷您还认得我吗我是林雪啊!小时候您经常看见我的,我也是这李家村的人!
我急切地诉说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希望能唤起他的记忆。
李老爷听到我的话,原本要迈开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的脸仔细看了半晌,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犹豫,似乎真的想起了什么。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他,期盼着他能说一句原来是你,然后把我放了。
他沉吟片刻,眼神在我身上来回打量,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权衡利弊。
放了我,他买人的钱就白花了,而且若是在村里传开,他多年经营的善人口碑怎么办
我的猜想让我遍体生寒,果然,他冷哼一声对着我,也像是对着周围下人说道:
胡言乱语!
然后,他转头对身后的下人厉声吩咐道:
给我看紧了,好好‘调教’几天,让她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过几日我就要纳她做妾,可别到时候哭哭啼啼的,给我丢人现眼!
纳妾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寒冰的锥子,狠狠地刺入我的心脏。
我如坠冰窟,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他认出我了。
他明明在那一瞬间,有过那么一点点的动摇。
但他还是为了自己那点龌龊自私的念头,为了那点银子而将错就错。
我心里最后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期盼,被他亲手砸得粉碎,看着他肥胖的身体在一群狗腿子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消失在门口。
哐当——
那扇沉重的木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刺眼的光,也彻底断了我最后一线生机。
冰冷,刺骨的冰冷,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我吞噬。
我再也撑不住,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凉的地上。
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垢,糊了我一脸,眼前一片模糊。
我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扔在这间破柴房里,自生自灭。
身上的伤口,因为没有得到任何处理,又饿得狠了,好得极慢。
李善财那个老畜生,自从那天露了一面,就再也没出现过。
好像我已经是个被他彻底抛到脑后的物件,不值一提。
又过了几天,一个傍晚。
我蜷缩在柴草堆里,饿得头昏眼花,身上各处的伤口一阵阵抽痛。
迷迷糊糊间,我好像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
有熟悉的呼喊声,还有几道粗犷的笑声。
来来来,老哥几个,今儿我请客,咱们哥几个好好喝几杯!我刚领了工钱!
这声音……
这声音是……
我爹!林国!
第4章
我猛地一个激灵,差点从柴草堆上滚下来。
耳朵嗡的一下,几乎不敢相信。
爹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在十里外做工吗
难道……难道是李府的人终于发现弄错了,通知了我爹来救我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点燃的狂喜,猛地从早已干涸的心底深处喷涌而出。
爹来了!
爹来救我了!
我竖起耳朵,用尽全身的力气,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生怕错漏一个字。
看守我的那个粗壮婆子似乎也听到了隔壁的吵嚷。
她不耐烦地朝着隔壁院墙的方向呸了一口,嘟囔着抱怨:
这林老实头,刚来几天就跟护院的那帮糙汉子混熟了,还挺会来事儿,知道巴结人!
林老实头
我爹的小名,就叫林老实。
我从她这零星的抱怨,还有之后几天,断断续续从门外那些下人闲聊时飘进来的三言两语中,终于拼凑出了一个让我如遭雷击、遍体生寒的事实——
我爹,林国,竟然是李善财家新招的长工!
他不是来救我的!
他是来这里做工的!
这个认知,像一盆夹着冰碴子的冷水,从头顶直直浇灌下来,把我里里外外浇了个透心凉。
瞬间,我心中刚刚燃起的那团熊熊烈火,就被这盆冰水彻底浇灭了,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
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抱着一丝微弱到近乎可笑的幻想。
爹一定还不知道我在这里受苦。
他一定是被李府的人蒙蔽了。
只要他看到我,只要他亲眼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他一定会认出我的!
他一定会救我的!
我是他的亲闺女啊!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不可能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身陷这种猪狗不如的境地。
我日夜盼着,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着,希望他能偶然发现被关在柴房里的我。
我甚至开始留意他每天挑水、劈柴可能会经过的路线。
每一次,只要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我的心都会不受控制地提到嗓子眼。
终于,老天爷似乎瞎了眼,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
那天,我听到我爹挑着水桶,哼着他平日里最爱唱的那几句乡野小调,从柴房门口经过。
那脚步声,那不成调的哼唧声,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我的眼泪差点涌出来。
他还跟门口看守的那个下人热情地打着招呼:
兄弟辛苦了!今儿天气不错啊!
看守也笑着回应他:
是林大哥啊,挑水呢听说老爷过几日就要纳个新妾了,到时候府里可热闹了,咱们也能跟着沾沾喜气!
我爹那标志性的哈哈大笑声传了进来,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巴结和讨好:
是啊是啊,那是老爷的福气,咱们做下人的,也能跟着沾沾光,沾沾喜气!
他们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根烧红了的钢针,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从柴草堆里奋力爬到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用我那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头颅,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着那扇厚重的木门。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柴房里回荡。
门,被看守不耐烦地从外面拉开了一条缝。
他探头进来,眼神凶恶地瞪着我,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
吵什么吵!疯婆子再敢胡闹,我撕你的皮!
我蓬头垢面,脸上布满了污垢,嘴巴依旧被那块散发着恶臭的破布死死堵着。
我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拼命地朝他使眼色,希望他能让我爹看我一眼,就一眼!
我爹林国,就站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
第5章
他听见动静,好奇地朝着门缝里瞥了一眼。
我看到了他!
他也看到了我!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虽然我现在狼狈不堪,估计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但他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哀求,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然而,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那张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脸上,此刻露出的,是一丝显而易见的嫌恶和不解。
他随即摇了摇头,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唉,这世道。真是个可怜的。
然后,他重新挑起水桶,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
他就那么走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那熟悉的、略微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柴房门口的拐角处。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远去,耳边只剩下巨大的、持续不断的轰鸣声。
他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认不出我
或者……
或者他认出来了,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狠狠地噬咬着我的心脏。
让我从头到脚,不寒而栗,痛彻骨髓。
比李善财那个老畜生的残暴更让我感到绝望的,是这来自我亲生父亲的、轻描淡写的冷漠。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渊。
第3章
不,不对!
我父亲应该是没有认出我。
我披头散发又狼狈不堪,脸上还脏兮兮的,认不出我很正常。
于是我又涌起了希望。
这一次的拍门,让我又换来的一顿毒打。
下人狞笑着,鞭柄指着我的脸:
小贱人,长本事了啊
还敢惊扰他人
我看你是皮痒了!再敢出声,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他又是一脚狠狠地踹在我身上。
汗浸透了身上本就烂成布条的衣服。
我连呻吟都发不出来,只能死死咬着牙,任凭腥甜的血味在嘴里蔓延。
他们是铁了心,要把我变成一个不会哭、不会闹,只会任他们摆布的玩偶。
连日的饥饿、毒打,还有我爹认不出我的眼神,像一把把钝刀子,一刀刀剐着我的心。
我的身体,我的精神,都到了极限。
我不再挣扎,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成了一个壳,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流不尽的眼泪。
泪水混着脸上泥垢,糊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过了几天,那个送饭的婆子大概是觉得我终于学乖了。
她脸上那横肉堆积的褶子里,挤出一丝令人作呕的笑意。
她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还有一小撮黑乎乎的咸菜。
吃吧,多吃点。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破锣声。
明儿个,就是你的好日子了。养足了精神,也好有力气伺候老爷。
好日子
我心里冷笑。
但我还是接过了碗,大口大口地扒拉着饭。
我要吃。
吃饱了,才有力气咬下他们一块肉。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
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就冲了进来,像拖牲口一样把我从柴草堆里拽出来。
她们粗暴地把我按进一个冰冷的木盆里,用带着倒刺的粗布在我身上胡乱擦着。
布料擦过我身上未愈合的伤口,疼得我浑身都在抽搐。
她们却只是变本加厉地呵斥我:
死丫头,还不老实!
洗完了,她们又拿出一件红得刺眼的嫁衣,强行套在我身上。
胭脂粉在我脸上涂抹着,试图让我成为一个好看的新娘,可怎么盖得住我眼底那一片死灰
打扮停当后,我的手脚又被红色的绸带死死捆住。
她们管这叫绑福。
我嘴里,也被重新塞上了一块更厚实的红布,堵得我几乎喘不上气。
然后被她们拖着扔进了李府一间屋子里的床上。
这里,就是我的新房。
屋里有一面铜镜,镜面模糊。
我费力地扭过头,从那片模糊中,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
眼神空洞,但还是能看出是个不错的可人儿,只有我知道,我心如死灰。
屋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宾客的喧哗声,划拳行令的吵闹声,还有那喜庆得令人作呕的唢呐声,穿过薄薄的墙壁,一字不落地钻进我耳朵里。
他们在庆祝李善财那个老畜生纳妾。
庆祝他,多了一个可以随意摆布、随意作践的玩物。
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那些护院、家丁、长工们在前院喝酒划拳的声音。
他们高声谈笑着,不时爆发出粗俗不堪的哄笑。
其中,一个格外洪亮,带着几分谄媚和得意的笑声。
是我爹,林国,他也在!
第6章
他巴结李善财的声音,隔着墙都透着油腻。
李老爷真是好福气啊!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能跟着沾沾光,沾沾喜气!
然后是他那标志性的,自鸣得意的大笑。
我倍感悲哀,不知道他知晓屋内新娘是他亲生女儿,会有何感想。
那碗饭,让我恢复了一点力气。
我要自救!
我要让我爹知道我在这,然后救我回家!
我的手脚虽然被红绸带绑着,但或许是他们觉得我已经彻底垮了,不会再有任何反抗的念头,绑得并不算太死。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像条虫子一样,先是在冰冷的床上艰难地蠕动。
然后,我猛地一翻身,从床上滚了下来,重重摔在坚硬冰凉的地上。
砰的一声,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但我顾不上这些。
我开始在地上,一点一点地蹭。
新房的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上锁。
大概他们也觉得,我一个手脚被捆,嘴巴被堵的弱女子,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
我用头,用肩膀,死命地抵着那扇门。
一点一点,把它蹭开了一条缝。
然后,我像一条濒死的鱼,用尽全身力气,从那条缝隙里,爬了出去。
我朝着前院回廊的方向,用尽我所有的意志力,拼命地爬。
终于,我爬到了靠近前院回廊的地方。
那些觥筹交错的声音,酒菜的香气,还有我爹那刺耳的笑声,都变得更加清晰。
我用尽我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那片喧嚣和虚假的喜庆,发出了含糊不清,却撕心裂肺的呼喊:
爹——!呜呜……救我——!
爹!我是……林雪啊——!救救我——!
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我破碎的心脏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第4章
我的喊声,因嘴里塞着厚实的红布而含混不清。
但在喧闹的酒宴中,却带着一股穿透一切的凄厉和绝望。
像一把猝不及防的利刃,狠狠划破了这喜庆祥和的氛围。
第7章
靠近回廊的一些宾客和正在忙碌的下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不祥的声音惊动。
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循声侧目望来。
离我最近的一个家丁,大约是负责看守这片区域的。
他立刻反应过来,脸色大变。
他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抬脚就想把我踹回新房。
嘴里还凶狠地骂着:
你大喜的日子还不知死活,惊扰了老爷的雅兴,信不信我打死你!
此时,我爹林国正端着酒碗,满面红光地和李老爷的管家称兄道弟。
吹嘘着自己将来如何能在李府站稳脚跟。
他隐约听到了我的呼喊,那声音虽然模糊不清,但爹和林雪几个字眼,还是像针一样扎进了他的耳朵。
让他端着酒碗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
他又看到那家丁慌张地冲向新房方向的举动,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强烈的疑窦和不安:
怎么回事里面是谁在喊听着……听着怎么像……
李老爷见状,脸色也有些难看。
他没想到这个被他认为已经驯服的丫头竟然还敢闹出幺蛾子。
他连忙上前,一把拉住我爹的胳膊,肥胖的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打着圆场:
哎呀,林老哥,莫管她,许是新娘子初来乍到,有些怕生,闹点小脾气罢了。女人家嘛,都这样。来来来,莫要惊扰了她,咱们继续喝,继续喝!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
我爹虽然懦弱自私,但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
那声凄厉绝望的爹和依稀可辨的林雪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在他那颗早已被生活磨砺得麻木的心上。
他推开李老爷想要阻拦的手,脸色有些发白:
不,不对!我仿佛听到我家雪儿的声音!我要进去看看!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性格中那点耿直,在这一刻被激发了出来。
他不容分说,甩开李老爷的手,就要往里闯。
李老爷和管家还想上前阻拦,但周围的宾客也开始议论纷纷,投来探究的视线。
毕竟,新娘子在纳妾的当晚发出如此凄惨的呼救,实在太过反常。
李老爷怕事情闹大,怕在宾客面前失了面子、导致传的沸沸扬扬,只得无奈地瞪了那家丁一眼,示意他打开房门。
我爹林国几步冲了进来。
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冰冷地上,大红嫁衣凌乱不堪,嘴里还塞着红布的我。
当他看清我那张布满泪水,却依旧依稀能辨认出往日轮廓的脸时。
他如遭雷击,手中的酒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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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他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滚圆,声音都变了调:
雪……雪儿!真的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看着他,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拼命地想要点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曙光!
我仿佛看到了曙光!
爹终于认出我了!
他会救我的,他一定会救我的!
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受苦的!
我爹林国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
颤抖着双手,一把扯掉了塞在我嘴里那块浸透了口水的红布。
他又手忙脚乱地想解开捆绑在我手脚上的红色绸带。
我终于能清晰地说话了。
积压在胸口的委屈、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
我哭喊着,声音嘶哑而凄厉:
爹!爹!他们把我打晕了卖给了这个李老爷!他们打我,他们不给我饭吃,他们把我关在柴房里!爹,快带我走!快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终于得救了。
父亲像小时候那样,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下一步,就是带我逃离所有的危险和苦难。
我泪水止不住的流,他不停的说着闺女,闺女啊,受苦了.....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他的出现,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李老爷见事情已经败露,无法再轻易遮掩过去。
他那双小眼睛里闪过阴狠,但随即又被精明和算计所取代。
他眼珠一转,立刻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
上前几步,亲热地拉过我爹林国到一旁,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
哎呀,林老哥,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我哪知道这是您的千金啊!当初有人把她送来,只说是张府里犯了事的丫头,我看她可怜,才收留了她,谁曾想……唉,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啊!
见我爹依旧满脸怒容,他话锋一转,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爹的肩膀:
不过话说回来,林老哥,如今这世道,外面兵荒马乱的,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在外讨生活多不容易啊,指不定哪天就遇到歹人,香消玉殒了。跟了我李善财,虽说是做妾,但起码衣食无忧,吃香的喝辣的,锦衣玉食,总比在外面担惊受怕、受苦受冻强上百倍吧
他又不动声色地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那银子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芒。
他将银子塞到我爹那粗糙的手里:
林老哥,您看,这也是雪儿这丫头的福气不是以后您就是我李善财的老丈人了,我还能亏待您吗这十两银子,您先拿着,就当是我给雪儿的聘礼。往后您就在我府上踏踏实实做工,我保您老人家安稳度日,吃穿不愁!
我爹林国掂了掂手里那锭分量不轻的银子,眼睛犹豫了。
他又看看形容凄惨、泪流满面、苦苦哀求的我。
再想想家里揭不开锅的贫困窘境,以及外面传闻的那些流民饿孚遍野的惨状。
他脸上的愤怒和焦急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我感到陌生和恐惧的犹豫与挣扎。
我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
沉入无底的深渊。
我拼命地摇头,眼中满是哀求和不敢置信的绝望:
爹!不要!不要听他的花言巧语!我是你的女儿啊!救我出去,救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爹林国一咬牙,做出决定。
第9章
他将那锭银子紧紧攥在手心里,仿佛那是他后半生的依靠。
然后,他转过头,对着李老爷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李老爷……李老爷说的是,说的是。是……是雪儿这丫头不懂事,能伺候老爷,是她的福分,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我。
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语气却带着一丝冷漠:
雪儿,听话!李老爷是好人,以后就安心待在李府,好好伺候老爷,别再任性胡闹了。爹……爹这也是为你好。
第5章
为你好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日夜在我脑子里扎着。
疼。
比身上任何一道伤口都疼。
我爹,林国,那个我曾以为能为我撑起一片天的男人,亲手把我推进了更深的火坑。
为了十两银子。
呵呵。
从那天起,我不再哭,不再闹,像个没有魂的木偶,任人摆布。
李善财大概也觉得,折磨一个对任何事都毫无反应的物件,实在没什么乐趣。
他把我扔进了后院一个偏僻荒凉的小院子。
每日里,只有一个送饭的哑巴婆子会来。
她看我的眼神,和我看她一样,空洞,麻木。
我们都是这李府的囚徒,只是囚禁的方式不同罢了。
我爹林国呢
他拿着那十两卖女银,在李府某个角落里,心安理得地做着他的长工。
偶尔,隔着爬满枯藤的窗棂,我能瞥见他在院中忙碌的身影。
点头哈腰,满脸谄媚。
他一次,一次也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看过。
仿佛我这个女儿,已经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抹去。
也好。
我对他也再无半分念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无生趣。
大约过了半个月,李善财那老畜生不知又抽了什么风。
许是觉得他新纳的妾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传出去面子上不好看。
又或者,只是想找个新的乐子。
他从人伢子手里,又买来了几个下人。
一个名叫小翠的丫鬟,被派来伺候我的饮食起居。
她看起来比我还小上几岁,约莫十四五的光景。
眼神总是怯懦不安,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仿佛随时都会被吓破胆子。
小翠大概是听说了我的事迹。
府里那些长舌妇,定然把我说成了一个不知好歹的疯婆子。
所以她很怕我,每次见到我,都低垂着头,不敢与我对视。
但她和府里其他人不一样。
她不会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打量我,也不会在我背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她只是默默地做着分内的事情,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给我端来的饭菜里,有时会偷偷多夹一筷子难得的青菜。
在我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被管事的婆子尖酸刻薄地指责,独自坐在窗边咬紧牙关时。
她会悄悄递给我一块虽然粗糙,但还算干净的帕子。
这些微不足道的善意,像冬日里一星半点的炭火,试图温暖我早已冰封如铁石的心房。
有天晚上,小翠在给我收拾房间时,突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泪水已经糊满了她那张蜡黄的小脸。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向我哭诉起她的身世。
原来她也是家乡遭了旱灾,父母双亡,被狠心的叔父偷偷卖进了这吃人的李府。
夫人……奴婢……奴婢在这里每天都提心吊胆……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打骂……也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怎么样……
是不是……是不是也会像府里其他那些姐姐一样……被随意发卖……或者……或者被哪个管家下人糟蹋了去……呜呜呜……
听着小翠带着哭腔的倾诉,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同是天涯沦落人。
小翠哭了一阵,许是觉得在我面前失了仪态,连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
她抽噎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压得极低:
对了,夫人……前几天……奴婢在厨房帮忙的时候,听张大娘她们私下里说……
说……说老爷过几日,要去邻县参加一个什么大户人家的寿宴……
她顿了顿,偷偷觑了我一眼,声音更小了,几乎细不可闻:
好像……好像还要带……带‘新夫人’您一起去……
说是要……要向人炫耀一番……显摆他的排场……
去邻县
这三个字像一道刺目的闪电,猛地划过我的脑海。
对了!离开李家大院,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的心,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猛地狂跳起来。
像是要从我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里挣脱出来。
这是一个机会!
我不能就这么认命,我不能死在这个肮脏的地方!
可我怎么逃
李府守卫森严,李善财那老畜生就算再厌弃我,为了他那张老脸,出行也绝不会放松看管。
我一个人,插翅难飞。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身边那个还在抽噎的小翠。
她瑟缩着,像只受惊的兔子。
善良,胆小,却也和我一样,渴望着一丝光亮。
她刚才的哭诉,每一个字都透着对眼下绝境的恐惧,对自由的向往。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里那颗几乎要蹦出来的心。
声音尽量平静,不带一丝颤抖:
小翠,别哭了。
你说的这件事,对我们来说,或许是个机会。
小翠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满脸不解。
那茫然的眼神,像极了当初的我。
我凑近她,压低了声音,将那个刚刚成型的计划,一字一句地告诉她。
第10章
让她,代替我去赴宴,狸猫换太子!
而我,则趁着李善财离开李府,府中守卫最松懈的当口,逃!
你若继续留在这李府做丫鬟,我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冰冷,
想想那些被随意发卖,被管家下人糟蹋的姐姐们,那就是你的下场。
可如果你替我去,我话锋一转,
名义上,你就是李夫人。至少,能暂时摆脱这卑贱的身份,吃饱穿暖,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将来……将来再想办法,总好过现在等死。
小翠听完,一张蜡黄的小脸瞬间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她猛地摇头,双手乱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不行!夫人!这……这万万使不得!
这是欺瞒老爷啊!要是……要是被老爷发现了……我们……我们俩都得死!死无葬身之地!
我懂她的恐惧。
这种掉脑袋的买卖,谁不怕
可我更懂她心底那份不甘,那份对活下去的渴望。
我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
小翠!我们都是苦命人!你我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留在这里,是温水煮青蛙,慢慢等死!
跟我赌一把,我的声音带着蛊惑,
或许,还有那么一线生机!
你代替我,至少能暂时换个活法。我会教你怎么应付李善财,怎么拖延时间。
而我,只要能逃出去,我就有办法活下去!
我描绘着她成为主子后那些遥不可及的好处。
不用再挨饿受冻,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担心那些突如其来的打骂。
我也没忘了提醒她,如果她不配合,或者计划出了岔子,我逃不掉,我们俩的下场,只会比现在更惨。
李善财那个老畜生的手段,我们都清楚。
恐惧,希望,在她脸上交替浮现。
她死死咬着下唇,唇瓣被咬出了血印子。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滚烫,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良久,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夫人……我……我听您的!
我跟您……赌一把!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像两只在暗夜里活动的耗子,秘密地进行着准备。
我仔细观察着李府后院的动静,尤其是那条通往后门、平日里鲜少有人经过的偏僻小路。
我发现,每到深夜丑时,也就是凌晨一点到三点,那里的守卫最为松懈。
只有两个上了年纪、总是在打瞌念的老家丁。
我开始教小翠模仿我。
模仿我平日里那些细微的习惯性动作,模仿我说话的语气——虽然我平日里也说得很少,声音总是低低的,带着一股死气。
最重要的是,教她如何应对李善财那个老畜生可能的问话,甚至是……亲近。
为了活命,为了让她能成功拖延时间,这些,我都必须硬着头皮,掰开了揉碎了教给她。
我告诉她,李善财厌恶我,只要她表现得足够畏缩、麻木,少言寡语,多半能蒙混过关。
小翠则利用她每日打扫和送饭的机会,偷偷为我准备东西。
一套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是她从别的下人那里想法子弄来的,带着一股子汗味和霉味。
一些她平日里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碎银子,用一块破布小心翼翼地包着。
还有几个干巴巴、硬邦邦的窝窝头。
这些东西,被她偷偷藏在了我曾经待过的那个柴房,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堆放杂物的隐蔽角落里。
出发去邻县的前一夜。
夜,深了。
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我和小翠在我的房间里,借着一豆如萤的微弱烛光,迅速地动作起来。
我脱下身上那件还算过得去的旧衣裳,换上小翠为我准备的粗布衣。
我将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彻底打散,又抓了些香炉里的灰,胡乱抹在脸上、颈间。
让她代替我时,看起来更像平日里那个形容憔悴、形容枯槁、不受宠的我。
小翠则穿上了我换下来的那件旧衣裳。
我帮她简单梳理了一下头发,用我那支已经磨得看不出原样的旧银簪松松地挽了个髻。
烛光下,她依旧瘦弱,脸上带着菜色,但眉眼间,却也隐隐透出几分清秀。
只是那双眼睛,此刻盛满了恐惧和不安,像受惊的林中小鹿。
她穿上我的衣服,双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任何东西。
夫……夫人……我……我怕……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牙齿都在打颤。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能让她看出我心底的慌乱。
我紧紧地抱了抱她,她的身体冰冷僵硬。
在她耳边,我用极低、极急促的声音嘱咐道:
小翠,记住我教你的话!
不要怕!尽量拖延,少说话,多低头!千万别露馅!
也别回头看我!只管往前走!
我林雪,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你……你多保重!
小翠含着泪,死死咬着唇,拼命点头,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我最后看了一眼铜镜。
镜面模糊,映照出一个穿着粗布衣衫、满面尘土,却眼神异常坚毅的女人。
那是陌生的我,也是重生的我。
逃出去,不惜一切代价!
第11章
丑时三刻。
夜色最浓,像一块化不开的墨。
府中大部分人都已沉入梦乡,连巡夜的家丁都少了许多。
我按照和小翠事先商量好的路线和时间,屏住呼吸,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溜出了那个囚禁我多日的偏僻小院。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轻了再轻,生怕踩到一片枯叶,发出一丁点声响,惊动了任何人。
冷汗,早已浸湿了我的后背。
通往后门的那条小路,果然如我观察的那样。
只有两个老家丁,缩在门房里,靠着墙打着盹,鼾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后门的门闩,又粗又沉,还带着斑斑锈迹。
我从头上拔下那根早已被我磨尖了的旧银簪,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伸进门闩的缝隙里拨弄着。
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痒痒的,我却不敢伸手去擦。
手指被粗糙的铁锈磨得生疼,几乎要破皮。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以为这门闩根本打不开的时候——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声响。
门闩,松动了!
成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扇沉重的后门,缓缓推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吱呀——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万幸,那两个老家丁的鼾声依旧。
我侧身,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当我双脚踏出李府那高高的围墙,呼吸到外面那带着泥土芬芳的、自由却又冰冷刺骨的空气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但我不敢停留片刻。
我胡乱抹了一把脸,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城外那条通往荒野的小路,用尽全身力气,发足狂奔。
我遇到了一支正准备前往邻省贩运布匹的商队。
商队的主事人,是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面容和善的妇人,大家都叫她张大娘。
她见我一个年轻女子,孤身一人,衣衫褴褛,形容狼狈不堪,蓬头垢面,像是从哪里逃难出来的样子,便动了恻隐之心,主动停下骡车,开口询问我的情况。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编造了一个谎言。
我说自己是家乡遭了水灾,房屋田地都被大水冲毁了,爹娘也死了,与家人在逃难的途中失散,一路乞讨至此,想去邻省的省城投靠远房亲戚。
我哭得声泪俱下,将自己说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张大娘听了我的遭遇,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神中充满了同情。
她大概也是个心善的人。
她便让我在她的商队里帮忙,做些缝补浆洗的杂活,管我一口饱饭吃,并答应带我一起上路,到邻省的省城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的亲戚,或者帮我找个活计。
跟着商队,我暂时摆脱了被李府追捕的危险,也有了稳定的食物和相对安全的庇护。
虽然依旧要看人脸色,做着粗活,但比起在李府的日子,已是天壤之别。
在路上,我凭借着在张府时学到的那点精湛的针线活,和跟着账房先生偷学到的一点点算账的本事,帮了张大娘不少忙。
缝补被刮破的货物,整理那些乱七八糟的账目。
渐渐地,我也赢得了她的信任,和商队里其他人的些许尊重。
我从不敢向任何人暴露我的真实身份,和在李府那段不堪回首的遭遇。
我只是默默地学习,仔细地观察,积蓄着微薄的力量。
那段屈辱的记忆,被我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化作一团燃烧的火焰,支撑着我活下去。
我林雪,对着苍天暗暗发誓:
李善财!
还有我那个冷血无情、卖女求荣的父亲,林国!
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和屈辱,我迟早,要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这笔血债,我林雪此生不忘!不死不休!
商队一路颠簸,终于到了邻省的省城——锦官城。
这里比我待过的任何县城都繁华。
张大娘在城里盘了间铺子,开了布行。
我帮她打理,后院有我一间小屋安身。
总算,不用再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安顿下来,我立刻开始打听李善财的消息。
我知道,凭我一人,想扳倒在当地根深蒂固、官商勾结的李善财,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我没想过放弃。
那口恶气,我必须亲手出了!
我重拾绣活,绣些图案新颖的荷包、帕子、扇面,托张大娘的布行寄售。
许是老天垂怜,我的绣品样式别致,做工精细,竟很受城中富家小姐夫人们的喜爱。
渐渐地,我在锦官城有了些小名气,也攒下一点微薄的银钱。
银钱是其次,名气能让我接触更多的人,打探更多的消息。
我四处留意,李善财的恶行,远不止我遭遇的那些。
他还凭借与县太爷的姻亲关系,在当地强占民田,逼死人命,欺男霸女,鱼肉乡里。
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民怨沸腾,却无人敢怒敢言。
简直是地方一霸,与那县太爷更是蛇鼠一窝。
我开始有意识地接触那些同样被李善财欺压过的苦主。
被他抢了田产的老农,被他逼得家破人亡的商户。
我悄悄收集他为恶的证据,记录下他们的血泪控诉。
过程很难。
他们怕,怕李善财报复,对我这个外来人更是戒心重重。
我把自己的遭遇撕开给他们看,当然,最屈辱的那些,我藏了起来,只说了被拐卖的部分。
他能害我一次,就能害你们全家!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作威作福,我们自己家破人亡吗
难道你们就甘心让他踩在头上作威作福
一点点,他们才肯相信我,才肯把那些藏在心底的仇恨和恐惧告诉我。
我也曾设法托人打听小翠的消息。
消息传来,我心如刀绞。
她代替我之后,起初因李善财的新鲜劲儿,确实过了段安稳日子。
但李善财那老畜生,本就是喜新厌旧、贪图美色之徒,新鲜感一过,很快就对她失了兴趣,又在外面寻花问柳。
她虽名义上还是李府的新夫人,处境比我当初好不了多少。
依旧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要时常忍受其他几房小妾的排挤和刁难。
愧疚和担忧,像火一样烧着我。
小翠是为了我!我不能让她一直困在那个魔窟!
报仇!救小翠!
这两个念头,在我心里扎了根,日夜煎熬。
近两年,我精心准备,暗中联络,收集了如山的铁证。
李善财强占田产的地契伪证,逼死人命的证人证言,行贿官府的账本记录。
也联合了几位同样被他逼得走投无路、愿意挺身而出的胆大苦主。
就在这时,机会来了。
朝廷派了新任巡按御史陈大人下来巡查吏治,整顿地方风气。
传闻这位陈御史为人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不畏强权,曾扳倒过不少贪官污吏。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必须抓住!
我将所有收集到的证据,仔仔细细整理成册。
又用我这两年苦练的字,蘸着指尖血,写下了一封数千言的血泪状纸。
详细陈述了李善财的种种罪行,以及我自己被王德贵陷害、被李善财囚禁凌辱的经过。
一笔一划,都是从骨头缝里刮出来的恨。
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
我带着那几位苦主,怀揣着状纸和证据,等在巡按御史陈大人官轿的必经之路上。
我们都知道,此举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一旦被李善财的爪牙发现,就是万劫不复。
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
第12章
当陈大人的官轿出现时,我们一同冲了出去,高举着联名写就的万民伞和那份沉甸甸的状纸,跪在路中央。
大人!草民有天大的冤情!
求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声音悲怆,却不曾颤抖,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轿子停了。
陈大人果然如传闻那般,并未因我们这些草民拦路而动怒。
他亲自下轿,接过了我们的状纸和证据。
他当场仔细翻阅,越看脸色越是凝重,眉头也越皱越紧。
当他看到李善财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记录时,勃然大怒。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此等恶徒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他猛地一拍随行仪仗中的惊堂木,厉声喝道:
本官若不将此獠严惩,何以面对黎民苍生,何以告慰圣上重托!
他当即下令,将我们一行人带回府衙详细问话,并立刻派遣得力手下,秘密前往李善财所在的县城进行彻查。
李善财在当地势力盘根错节,耳目众多。
一开始还想凭借财力和与县令的关系进行反抗和遮掩,甚至企图贿赂调查的官员。
但在如山的铁证和巡按御史陈大人雷厉风行的手段面前,他所有的挣扎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的罪行被一一揭露,桩桩件件都罄竹难书。
数日后,判了。
李善财,因多项罪名并罚,斩立决!所有家产全部抄没充公!
其中一部分,用于赔偿那些被他欺压过的受害者。
听到消息那天,我痛快得仰天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那个当初一手策划陷害我的张府管家王德贵,也因为协同作恶,贪赃枉法,被判了充军三千里,流放至苦寒之地,永世不得还乡。
活该!
至于我那个所谓的父亲,林国。
他因为收受李善财的银两、默认女儿被辱,卖女求荣的恶名早已传遍乡里。
他名声扫地,被所有乡邻唾弃,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再也无法在村里立足。
当我以清白之身,穿着巡按御史所赐的干净衣裳,重新站在他面前时。
他早已不复当初在李府做工时的那份得意,而是变得苍老颓废,形容枯槁,像条丧家犬。
看见我,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不停地磕头。
雪儿!雪儿!爹错了!爹不是人!爹当初是猪油蒙了心,是被银子迷了眼啊!
他一下一下,磕得额头青紫,砰砰作响。
我看着他那副可怜又可鄙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
有恨,有怨,但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我冷冷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当初你拿那十两银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是你女儿怎么不想想我会被那老畜生怎么折磨
他哭得更凶,几乎喘不过气:
爹后悔啊!爹肠子都悔青了!雪儿,你打我骂我,只要你解气……
我摇摇头,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打你骂你脏了我的手。
我不会原谅你。你带给我的伤,这辈子都好不了。
但我也不会再报复你。你如今这副人嫌狗弃的样子,就是对你最好的惩罚。
我转身走了,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让他带着那份迟来的、毫无意义的悔恨,孤独地度过他的余生吧。
李府被抄,李善财伏法之后,他府中的那些小妾和丫鬟们也都获得了自由。
我第一时间便赶去寻找小翠。
在一处收容流离失所妇孺的善堂里,我找到了她。
她比两年前更加瘦弱憔悴,头发枯黄,眼神也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惊恐,显然这两年在李府的日子并不好过。
当她看到我时,先是愣住了,随即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夫……夫人她试探着,声音发颤,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点点头,眼泪也忍不住了,走上前。
她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我,放声大哭,仿佛要将这两年的委屈和恐惧全都哭出来。
夫人!真的是你!你还活着!呜呜呜……我还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这两年……我每天都怕……怕身份露了……怕老爷……怕那些姨娘……
我知道,她代替我在李府,虽然初期因为李善财的新鲜感而免受了许多皮肉之苦,但后来随着李善财的厌弃,她在府中的日子也备受煎熬。
不仅要忍受李善财的冷暴力,还要面对其他几房小妾的排挤和府里下人的白眼。
她日夜担心身份败露,过得提心吊胆。
我紧紧回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声音哽咽:没事了,小翠,都过去了。
那老畜生已经死了,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了。
以后,我们姐妹相称,再也不分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