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黄狗报恩记 > 第一章

三次没死成的狗,雪夜救我三次
>五岁那年,我捡到一只瘦得皮包骨的黄狗。
>它三次大难不死:高空坠地断气又活,被卖后跋涉百里回家,误食老鼠药吐掉半条命。
>它陪了我十二年,直到大学寒假那个雪夜。
>它绝食多日,只为见我最后一面,在我怀里咽了气。
>十年后北京冬夜,我醉醺醺地站在小区外的斑马线上。
>刺眼车灯逼近时,一道熟悉的黄影将我撞开。
>司机骂骂咧咧开走,雪地里没有狗影,只有我衣领上几根黄色狗毛。
>后来它又救我两次:一次是失足落水,一次是深夜遇劫。
>母亲在电话里叹气:是来福吧它放心不下你。
>昨夜大雪,我独自站在当年送走它的路口。
>身后传来枯枝被踩断的轻响,还有一声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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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闷得像块湿抹布,死死糊在脸上,每一次呼吸都费劲。我妈扯着我,沿着一条被太阳晒得发烫、尘土扑扑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姥姥家挪。路两边是蔫头耷脑的玉米地,绿得发乌,蝉在里头没命地嘶叫,吵得人脑仁疼。
就在我累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那声音钻进耳朵里——细细的,尖尖的,一下一下,抽抽搭搭,像根小针,戳得人心里一紧。是从路边沟里传出来的。
妈!我扯住她的衣角,指着声音的方向。
沟底蜷着一团小小的、脏兮兮的东西,沾满了泥浆和草屑,几乎看不出本色。它抖得厉害,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隔着稀疏打绺的毛皮都能数清每一根肋骨。眼睛倒是大,乌溜溜的,蒙着一层水光,全是惊惶和饿出来的光,可怜巴巴地抬起来,望着我们。
是只小土狗崽儿。我妈蹲下来,声音放得很轻,饿惨了,怕是活不长。
它似乎听懂了一点,挣扎着想站起来靠近,可四条细伶伶的腿软得像面条,根本撑不住,只徒劳地在泥里蹬了几下,发出更凄惨的呜咽。
我的心,就在那呜呜声里,软得一塌糊涂。我仰起脸,带着哭腔央求:妈,我们带它走吧!它要饿死啦!
我妈看看我,又看看沟底那团抖动的、卑微的小生命,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像有重量,砸在闷热的空气里,也砸在我心上。她没说话,只是从包袱里摸索出一个干硬的杂面饼子,掰下一点点,小心翼翼地递到那小狗嘴边。
小家伙的鼻子急促地翕动着,然后猛地伸头,用仅剩的力气,狼吞虎咽地叼了过去。它吃得那么急,那么专注,小小的身体还在筛糠似的抖。
走吧。我妈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但她紧接着又说,声音里透着无奈:总不能让它死在这儿……抱着吧,轻点儿。
巨大的欢喜像炸开的烟花,瞬间驱走了所有的疲惫和闷热。我几乎是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笨拙又无比小心地把那个轻飘飘、脏乎乎、颤抖着的小生命抱在了怀里。它的心跳快得吓人,隔着薄薄的皮肉和我的小褂子,怦咚怦咚地撞着我的胸口,又急又乱,像只被雨水打湿翅膀、拼命扑腾的小鸟。一股难以形容的、暖烘烘的、带着点土腥和奶味的生命气息,就这么涌进了我的臂弯。
那一刻,它微弱的心跳和我自己的心跳,奇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我妈看着我们俩,摇摇头,嘴角却弯了一下:真是孽缘……就叫‘来福’吧,捡来的福气,看你能不能带来点好运。
来福!我立刻对着怀里的小脑袋喊了一声。它费力地抬起眼皮,湿漉漉的黑眼珠茫然地看了我一下,随即又虚弱地埋进我的臂弯,只发出一点点近乎满足的哼哼。
来福成了我家的新成员。它瘦得脱了形,但生命力顽强得惊人。我妈熬的稀米汤,它起初只能一点一点地舔,后来就能小口小口地喝,再后来,甚至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追着我讨吃的了。它的毛色在清水和偶尔一顿肉汤的滋养下,渐渐显出一种温暖的、像秋天麦田一样的金黄。
可它来到这个世界的头一年,就仿佛被死神特别眷顾过三次。
第一次,纯粹是我的愚蠢和莽撞。
家里院墙角落,靠着几根准备盖鸡窝的粗木头,斜斜地搭着,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滑梯。我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觉得抱着小来福从上面滑下来一定好玩极了。它那么小,那么轻,在我怀里温顺地蜷着,懵懂无知。
我抱着它,兴奋地爬到木头堆的最高处,然后一屁股坐下去。木头表面粗糙,摩擦力比想象中大得多,下滑的速度猛地一顿!就在这猝不及防的停顿中,怀里那团小小的、温热的东西,像颗轻飘飘的泥球,从我松开的臂弯里飞了出去。
时间在那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我清晰地看到它四只小爪子徒劳地在空中乱蹬,看到它惊恐地瞪大了乌黑的眼珠,然后,噗的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摔在下面夯得硬邦邦的黄土地上。它连哼都没哼一声,小小的身体摊开,一动不动。
世界瞬间失声。我连滚带爬地扑下去,跪在它旁边,抖得比它还厉害。手指伸到它小小的鼻子下面,什么也感觉不到。我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按压它瘦骨嶙峋的胸口,那里一片死寂。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
来福!来福!我带着哭腔喊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妈闻声冲出来,看到这一幕,脸色也白了。她赶紧把它抱起来,轻轻拍打,又俯下身去听它的心跳。
院子里只剩下我压抑的抽泣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几十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妈怀里的那个小身体,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痛苦呻吟的呜咽,像游丝般从它喉咙里挤了出来。
它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掀开了眼皮,眼神涣散而茫然,仿佛刚从最深最黑的噩梦里挣扎出来。它的小身体在我妈手里微弱地起伏着,重新开始了艰难的呼吸。
我妈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抱着它软软的身体,拍着我的背:好了好了,活过来了……命大啊,这小东西……命硬着呢。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着它重新开始呼吸,看着它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那一刻,一种混杂着巨大后怕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冲垮了我所有的防线。我扑过去,把脸埋在它柔软却带着尘土气息的颈毛里,放声大哭。来福伸出粗糙温热的小舌头,虚弱地、一下一下地舔着我满是泪水的脸颊,像是在无声地安慰:别哭,我还在。
这第一次的死而复生,在我心里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痕。我变得异常谨慎,生怕它再因为我受到一点伤害。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它。
第二次劫难,源于它对我的护主心切。
邻居家那个比我高一个头的胖小子,仗着力气大,总爱欺负人。那天下午,他又来抢我手里刚用麦秆编好的小蚱蜢。我死死攥着不松手,他恼了,一把将我推倒在地,膝盖和手肘擦在粗糙的地面上,火辣辣地疼。
就在他得意地举着我的战利品时,一道黄色的影子,带着一声我从未听过的、凶狠又稚嫩的咆哮,从我身后猛地蹿了出去!
是来福!它像一枚愤怒的小炮弹,直扑胖小子的腿肚子,一口咬住了他的裤管,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胖小子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嗷一嗓子,手里的麦秆蚱蜢也掉了。他本能地抬脚就踹。来福被踢得翻滚出去,发出痛苦的呜咽,但立刻又挣扎着爬起来,呲着牙,挡在我身前,背上的毛都炸了起来,对着那胖小子狂吠不止。
那胖小子又惊又怒,骂骂咧咧地跑了,临走还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
我赶紧把来福抱起来,它在我怀里还在微微发抖,但眼神依旧警惕地盯着胖小子消失的方向,喉咙里还滚着低低的咕噜声。
麻烦却接踵而至。傍晚,那胖小子的爹妈就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指着胖小子裤腿上被咬破的洞和他小腿上被来福牙齿划出的几道浅浅血痕,不依不饶。任凭我妈怎么道歉、解释,他们一口咬定这狗野性难驯、咬人的畜生留不得,必须立刻处理掉,不然就闹到村里去。
我妈是个要强的女人,但也是个怕事的性子。为了息事宁人,她红着眼眶,当着那家人的面,把还在茫然摇着尾巴的来福,塞进了一个陌生人递过来的麻袋里。那陌生人给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掂了掂麻袋,转身就走。
麻袋口扎紧前,来福那乌溜溜的眼睛隔着缝隙死死地看着我,里面盛满了不解、恐惧和一种让我心碎的依恋。它短促地呜咽了一声,像在问我:为什么然后麻袋口就被死死勒紧了。
我疯了一样扑上去想抢回来,却被我妈死死抱住。我哭喊着,踢打着,眼睁睁看着那个装着我的来福的麻袋,在那个陌生人的肩膀上颠簸着,消失在村口土路的尽头。心像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地疼,世界都灰暗了。
那几天,我像丢了魂。吃饭没胃口,睡觉总惊醒,梦里都是来福在麻袋里挣扎呜咽的样子。我妈也偷偷抹眼泪,家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伤。
时间过去半个多月,那点微弱的希望几乎已经被绝望彻底吞噬。
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坐在门槛上发呆,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出神。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抓挠声,微弱得几乎被蝉鸣掩盖。我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跑过去,猛地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门槛外的景象,让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一团瘦得脱了形的、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东西瘫在门槛外的泥地上。浑身的毛纠结着泥块、草屑和暗褐色的污迹,干涸的血痂黏在皮毛上,一只后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无力地拖在身后。它几乎只剩下了一口气,小小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着,头都抬不起来,只有那双眼睛,在沾满污垢的脸庞上,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是来福!
那双眼睛,我死都认得!尽管浑浊不堪,布满血丝,里面却依旧燃烧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光。那光在触及我的瞬间,猛地亮了一下,像即将熄灭的炭火被风最后吹拂了一次。它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嘴皮,喉咙里发出一丝比风声还细的气音,然后,那点微弱的光也迅速黯淡下去,眼皮沉重地阖上了。
来福!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扑过去把它抱起来。它轻得像一片枯叶,浑身滚烫,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我妈闻声冲出来,看到这一幕,倒抽一口冷气,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老天爷……它……它这是爬了多少路回来的啊!
那腿上断裂的骨头茬子,几乎要刺破皮肤露出来。身上遍布细小的伤口和淤青,爪垫磨得血肉模糊。没人知道这小小的身体,拖着一条断腿,是如何跨越了那陌生人说的几十里山路,又是如何凭着本能,一路嗅着、爬着,硬生生寻回了这个它认定的家。它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只为回来。
我妈立刻翻出家里仅存的一点消炎药粉,小心翼翼地给它清理伤口,又用两块小木板和破布条,笨拙但极其用心地给它固定那条断腿。我们日夜守着它,用勺子尖一点点给它喂温水和米汤。它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茫然又依恋地看着我们。
一天,两天……它那微弱的心跳,始终顽强地搏动着。一周后,它终于能颤巍巍地抬起头,舔一舔我喂到嘴边的米汤了。又过了一阵,那条断腿虽然永远留下了弯曲的残疾,但它竟能拖着这条瘸腿,重新在院子里一颠一颠地小跑了。
它活过来了!第二次!带着满身的伤痕和一条永远瘸了的后腿,但它回来了!从此,它看我的眼神里,除了依赖,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东西,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固执的守护。它成了我的影子,我去哪儿它都一瘸一拐地跟着,警惕地观察着每一个靠近我的人,尤其是那个胖小子。只要对方稍微有点不好的举动,它立刻会挡在我身前,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哪怕它其实那么弱小。
时间在它的奔跑、我的成长和它那条瘸腿拖地的嗒、嗒声中,不急不缓地流淌。来福彻底融入了我们的生活,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那条瘸腿跑起来有些滑稽,却丝毫不影响它的忠诚和日益增长的灵性。它总是能精准地在我放学时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我,远远看到我的身影,就兴奋地拖着瘸腿冲过来,尾巴摇得像个金色的风车。它会把我滚到床底的玻璃球用鼻子拱出来,会把我不小心掉在田埂上的钥匙叼回家。它甚至能看懂我妈的眼神,一个手势就知道是该安静还是该去驱赶溜进菜园的鸡。
第三次劫难,发生在我升初中那年冬天。村里闹鼠患,家家户户在犄角旮旯撒了拌了药的毒饵。我妈千叮万嘱,让来福别乱跑乱闻。
然而百密一疏。那天傍晚,我放学回家,刚推开院门,就看见来福侧躺在院子中央的泥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摔打。它的嘴边吐出一大滩混着黄绿色胆汁和血丝的黏稠白沫,四肢僵硬地伸直又蜷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声。它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珠几乎凸出来,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和濒死的恐惧,直直地盯着我,像是在无声地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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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我!老鼠药!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脑子。
妈!妈!来福!来福不行了!我带着哭腔嘶喊,扑过去,想抱住它,却又不敢碰,怕加剧它的痛苦。
我妈冲出来,一看这情形,脸都白了。快!去灶膛抓把灰来!快!她声音都变了调。
我跌跌撞撞冲进厨房,手忙脚乱地从还温热的灶膛里扒拉出一大捧草木灰。我妈一把抢过,也顾不上烫手,掰开来福紧闭的、沾满白沫的嘴,就把草木灰狠狠地往里塞!一边塞,一边带着哭腔喊:吐出来!来福!快吐出来啊!求你了!
来福的身体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猛地绷直!接着,它开始剧烈地、撕心裂肺地干呕。更多的、混杂着草木灰、食物残渣和暗红色血块的污物从它嘴里喷涌出来,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它小小的身体在呕吐的间隙痛苦地痉挛,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我的心。
我和我妈手忙脚乱,用草木灰一遍遍灌,又撬开它的嘴用清水冲。不知折腾了多久,直到它吐出的东西只剩下清水和灰黑的渣滓,它的抽搐才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它瘫软在地上,像一滩烂泥,只有胸口的微弱起伏证明它还活着。身下那摊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呕吐物,触目惊心。
那一夜,我们守着它寸步不离。它在冰凉的地上痛苦地呻吟,身体时而冰冷时而滚烫,眼神涣散。我和妈轮流用温水给它擦拭身体,试图给它一点温度。黑暗里,只有它痛苦的喘息和我们压抑的啜泣声。我紧紧握着它一只前爪,那爪子冰凉僵硬,像一块石头。我一遍遍低声唤它的名字,泪水无声地淌进它的颈毛里。
来福……别走……求你了……再坚持一下……
也许是它命不该绝,也许是我和妈的眼泪和呼唤真的起了作用。熬到后半夜,它那冰凉的爪子似乎有了一点点暖意。拂晓时分,那微弱得几乎要断绝的呼吸,终于渐渐变得均匀、悠长了一些。它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虽然依旧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它又一次,从鬼门关爬了回来。只是这一次,它元气大伤,原本金黄油亮的皮毛变得干枯黯淡,动作也迟缓了许多,那条瘸腿似乎也显得更加沉重。但它依旧固执地跟着我,用那双经历过三次死亡、却依旧清澈温顺的眼睛望着我。
时光在书页的翻动和来福日渐迟缓的步伐中悄然滑走。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离家几百里。每次离家,来福都会拖着那条愈发沉重的瘸腿,固执地把我送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然后坐在那里,一直望着我乘坐的班车消失在土路的尽头,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我妈后来告诉我,每次我走后的头几天,它都不怎么吃东西,就趴在院门口,望着我离开的方向,一趴就是大半天。
大二那年的寒假,我归心似箭。火车晚点,辗转换乘乡间小巴,回到熟悉的村口时,天色已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冷的、山雨欲来的沉闷。第一片雪花,就在我跳下小巴、踏上故乡土地的那一刻,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推开院门,一股浓重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院子里异常安静,没有熟悉的、拖着瘸腿的嗒嗒声迎上来。
妈!我回来了!我扬声喊。
我妈从屋里快步迎出,眼圈红肿得厉害,脸上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悲伤和疲惫。快……快去看看来福……她的声音哽咽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扔下行李就冲向它平时最喜欢趴卧的、堆着稻草的墙角。昏暗的光线下,那团熟悉的金黄色身影蜷在稻草堆里,比记忆中瘦小了一大圈,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皮毛干涩黯淡,毫无生气。它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只一眼,我的眼泪就冲了出来。
它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温顺、充满灵性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浑浊不堪,黯淡无光。里面没有了往日的依恋和欢喜,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一种燃尽了所有灯油的、近乎解脱的平静。它望着我,嘴巴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发出一点声音,却只是无力地张了张,喉咙里滚动着微弱的气流,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
它……它已经好几天不肯吃东西了……我妈跟过来,声音抖得厉害,泪水无声地滑落,喂什么都不肯张嘴,水也不喝……就剩一口气了……我估摸着,它是在等你……硬撑着等你回来……
巨大的悲伤和愧疚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跪倒在它身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它瘦骨嶙峋的脊背。它的毛发粗糙扎手,身体冰冷僵硬,只有被我触碰时,才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来福……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它浑浊的眼睛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在确认是我之后,终于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它极其轻微地、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小小的头颅,在我抚摸的手掌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垂落下去,最后,轻轻地、轻轻地枕在了冰冷的泥土地上。眼皮缓缓阖上,遮住了那双饱经磨难、终于归于沉寂的眼睛。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雪花飘落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它蜷缩在那里,像一个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得以安眠的金色毛团。雪花温柔地落在它失去光泽的皮毛上,落在它冰冷的鼻尖上,安静地堆积。
它走了。在我终于归家的这个雪夜,在我眼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它用绝食和最后的意志,撑到了我回来,完成了它生命中最后一次、也是最固执的等待。
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把它冰冷僵硬的小身体紧紧搂进怀里,脸深深埋进它失去温度的颈毛里,失声痛哭。泪水滚烫,却融化不了它身上越来越厚的积雪。十二年的陪伴,三次死里逃生的传奇,无数个日夜的忠诚守护,最终凝结成怀里这具冰冷、瘦小、失去生命的躯体。它等到了我,然后,永远地离开了。
那个冬天,我亲手在院子角落向阳的坡地上,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坑底铺上它最喜欢的、还带着阳光味道的干稻草。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僵硬的身体放进去,用颤抖的手,一捧一捧地将冰冷的黄土覆盖上去。每一捧土落下,都像是在埋葬我生命的一部分。最后,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土包隆起在雪地里。我跪在坟前,久久不愿起身,任由冰冷的雪片融化在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
来福走了。带着它那条标志性的瘸腿,带着它三次大难不死的传奇,带着对我十二年的、毫无保留的忠诚和爱,永远地沉睡在了故乡的泥土里。那份巨大的悲伤和空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口,在之后很长很长的岁月里,都无法真正消散。
大学毕业后,我像无数怀揣梦想的年轻人一样,一头扎进了北京这座巨大的城市旋涡。格子间里敲不完的代码,写字楼外永远灰蒙蒙的天空,地铁里拥挤到令人窒息的人潮,还有夜晚霓虹灯下那种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日子被切割成一个个忙碌的片段,疲惫而麻木地向前滚动。故乡的土路、老槐树、温暖的灶火和那条总是拖着瘸腿、摇着尾巴的金黄色身影,渐渐被压缩成记忆深处一些模糊而遥远的碎片,只在偶尔午夜梦回时,带着酸楚的刺痛感短暂浮现。
来福离开后的第十年冬天。北京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冰柜,干冷的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项目,我陪着客户从傍晚喝到深夜。辛辣的白酒一杯接一杯灌下去,胃里翻江倒海,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扭曲,脚下的地面也变得绵软而不真实。散场时,已是凌晨两点多。
我踉跄着走出那家金碧辉煌、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冰冷厌恶的酒店,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碴子扑面而来,激得我打了个寒噤,酒意稍稍退却了些,但脑袋依旧昏沉得像灌满了铅。掏出手机叫车,屏幕上显示排队人数:137。冰冷的数字在寒夜里显得格外绝望。我裹紧单薄的大衣,在酒店旋转门外的寒风里瑟缩着等待,每一次呼吸都喷出浓浓的白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脚冻得失去知觉,意识也像浸在冰水里的墨块,一点点模糊、晕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辆破旧的、挂着外地牌照的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下。司机摇下车窗,露出半张被寒风刮得通红、写满不耐烦的脸,操着浓重的口音:去哪儿
我报出位于北五环外那个刚租下不久的小区名字,声音因为寒冷和酒意而含糊不清。
那么偏不进去啊!只到小区门口那条大路!司机斩钉截铁,语气不容商量。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抗议的欲望,我几乎是滚爬着钻进了后座。车里一股浓烈的烟味和劣质香水的混合气味,熏得我胃里又是一阵翻腾。车子在空旷得瘆人的午夜环路上一路向北疾驰,窗外的景象飞快倒退,从璀璨的都市霓虹逐渐变成大片大片被黑暗吞噬的荒地、稀疏的枯树林和远处模糊的厂房轮廓。冷风从车窗缝隙里灌进来,带着荒野特有的、干枯肃杀的气息。
终于,车子在一个十字路口粗暴地停下。司机头也不回,只用手指了指马路斜对面那片在昏暗路灯下显得死气沉沉的、火柴盒般堆叠的楼群:喏,就那儿!自己过去吧!
说完便催促我下车。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酒劲被这寒气一激,反而更加上头。我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车,双腿软得像面条,视野里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旋转、扭曲、重叠。刺骨的寒风刀子一样刮过脸颊,我下意识地裹紧了大衣,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那司机骂骂咧咧地一踩油门,破旧的出租车喷出一股黑烟,迅速消失在空无一人的道路尽头,留下我独自站在这个荒郊野外般的十字路口。
马路对面,就是我租住的那个老旧小区黑洞洞的入口。中间隔着一条宽阔得令人心悸的、双向六车道的马路。惨白的路灯灯光无力地投射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反射出幽冷的光。四下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鬼哭般的声响。
绿灯亮起。那点微弱的光在空旷的视野里晃动着。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试图集中一点涣散的意识,迈开虚浮的脚步,踏上了冰冷的斑马线。冷风像无数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我下意识地缩着脖子,把脸埋进竖起的衣领,脚步踉跄,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对面挪动。
走到马路中央时,一阵更猛烈的眩晕袭来。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闭了闭眼,试图稳住身体。就在这停顿的瞬间——
一道刺眼得如同白昼骤临的光柱!毫无征兆地从我右侧的黑暗中猛然撕裂夜幕,带着一种蛮横、暴戾、要将一切碾碎的气势,瞬间吞噬了我整个视野!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铁手,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呼吸!车轮疯狂摩擦冰冷路面的、令人牙酸的尖锐啸叫,如同死神的狞笑,直刺耳膜!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如同冻住,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瞳孔里只有那两道迅速逼近、充斥了整个世界的死亡光柱!
完了!
这个念头刚刚在彻底麻痹的神经末梢闪过——
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带着一种熟悉的、毛茸茸的温热感,从我的左后侧猛地撞了上来!不是冰冷的金属,不是坚硬的石头,而是一种带着生命体温和重量的、极其坚韧的冲撞!
我被这股力量狠狠地向左前方撞飞出去!身体失控地腾空,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马路牙子上,肩膀和胯骨传来骨头几乎碎裂的剧痛!与此同时,砰——!!!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紧贴着我的身体右侧炸开!
那辆失控的黑色越野车,带着巨大的惯性,几乎是擦着我的衣角,呼啸着冲过了我刚刚站立的位置,车轮卷起的冰冷气流狠狠抽打在我脸上!车子没有丝毫停顿,只留下一串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和司机惊恐模糊的叫骂声,迅速消失在道路前方的黑暗里。
世界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只有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咚咚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内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我瘫在冰冷的马路牙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灼痛和浓烈的恐惧。刚才那千钧一发的撞击感……那毛茸茸的温热触感……如此真实!
是什么是谁
我猛地扭头,惊恐地望向刚才被撞飞前的位置。
十字路口中央,惨白的路灯灯光孤寂地照着。斑马线上空空荡荡。没有行人,没有动物,没有任何东西。
只有冰冷的柏油路面,反射着幽暗的光。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马路。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极度逼真的幻觉,一场酒精催生的噩梦。
但……不对!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臂和胯骨传来的剧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深蓝色大衣的衣领上。
几根毛发。
金黄色的,在路灯下泛着柔和光泽的、狗毛。
它们就那样突兀地、安静地黏在我的衣领上,随着寒风微微颤动。每一根都清晰可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猛烈地抽搐起来。一个绝无可能的、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我一片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过剩下的马路,冲进那个老旧、缺乏管理的小区。冰冷的电梯轿厢里,只有我一个人粗重的喘息声和疯狂的心跳声在回荡。回到那个狭小、冰冷、毫无人气的出租屋,我砰地一声甩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像个筛子。
酒彻底醒了。巨大的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毛骨悚然气息的惊疑,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我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衣领上捻下那几根金黄色的狗毛。它们很柔软,带着一点点……仿佛刚从活物身上脱落下来的、微弱的体温感。
我把它们摊在掌心,凑到台灯昏黄的光线下,仔细地看。
颜色……长度……那种在光线下特有的、温暖的色泽……
像,太像了!像极了来福!尤其是它颈背处那圈最厚实、最漂亮的金色毛发!
不……不可能……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期盼,它……它早就不在了……在老家……埋在土里了……
那晚的惊魂一幕和这几根来历不明的狗毛,成了扎在我心上的刺。我试图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也许是幻觉,是濒死体验,是撞上了一只同样过马路的流浪狗……但内心深处,那熟悉的触感和那几根毛发带来的强烈直觉,像幽灵一样挥之不去。我变得有些神经质,走在路上会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尤其是阴影和角落,期待着或者恐惧着那道熟悉的黄色身影再次出现。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不安中继续滑过。初春的一个周末,项目组为了庆祝阶段性成功,组织去郊区一个刚开发不久、依山而建的水库景区搞团建。景区还在建设中,栈道设施不算完善,游人稀少。
下午自由活动,我独自沿着水库边一条狭窄的、湿滑的木质栈道散步。连日阴雨,栈道的木板吸饱了水,变得又湿又滑。我一边想着工作上的烦心事,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着。栈道一侧是陡峭的山壁,长满了湿漉漉的苔藓,另一侧就是深不见底的、墨绿色的水库。
就在我走到一处拐弯、视线被山壁遮挡的地方时,脚下猛地一滑!一块松动的木板在我体重下突然翘起!
啊——!惊呼声脱口而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像被甩出去的麻袋,朝着栈道外侧、那深不见底的墨绿水潭斜着栽倒下去!
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风猛地灌进鼻腔!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完了!下面全是嶙峋的石头!
就在身体倾斜、重心即将彻底失控坠落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力量!又是那股力量!
不是撞,而是拽!一种带着不容抗拒的、向下拖曳的力量,狠狠地拽住了我风衣的后摆下沿!
噗通!
我重重地摔倒在湿滑的栈道木板上,下巴磕在冰冷的木头上,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冒。但身体的大部分,尤其是头,还留在栈道内侧!只有一只脚悬空在栈道边缘,鞋尖堪堪点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惊魂未定地趴在冰冷的木板上,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混着栈道上的水渍浸透了前胸。刚才……那股拽力!无比清晰!
我猛地回头!
栈道拐弯处,空空如也。只有湿漉漉的山壁和墨绿色的、深不见底的水面。山风吹过,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一圈圈荡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不对!
我挣扎着坐起来,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风衣的下摆。就在后摆靠近边缘的位置,清晰地印着几个泥泞的、小小的……爪印!
梅花状的,带着湿泥的爪印!大小……形状……和记忆中来福的爪子……几乎一模一样!
一股寒意,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我颤抖着手,轻轻抚过那泥泞的爪印。冰冷的泥水沾在指尖,带着真实的触感。
这一次,绝不是幻觉!
那晚回到市区,我几乎是冲进出租屋,反锁上门,在灯下仔细检查那件风衣。爪印清晰可见,泥点甚至渗进了纤维里。我翻出手机,拨通了老家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我妈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
妈……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有些变调,语无伦次地把这两次离奇的遭遇讲了一遍,从雪夜的撞飞,到水库边的拖拽,再到那几根狗毛和风衣上的爪印。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妈你在听吗
……在听。我妈的声音终于响起,异常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了什么般的了然。崽啊……她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穿过几百公里的电话线,带着故乡冬夜特有的寒意,钻进我的耳朵里。
是来福吧
我的心猛地一抽!
它……它放心不下你啊……我妈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鼻音,那狗娃子……心里就装着你一个……它走的时候……就是硬撑着等你回来……才肯闭的眼……它……它这是怕你出事啊……傻狗……死了都不安心……
可是……可是它明明……我喉咙发紧,后面的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它明明埋在老家向阳的坡地上,已经十年了!一具骸骨,如何能跨越千里如何能在这钢筋水泥的都市里,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有些事……说不清的……我妈的声音幽幽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它念着你……放不下……就总想着要护着你……狗比人有良心……也认死理儿……你以后……自己多当心……别让它……再操心了……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挂了电话,我久久地坐在冰冷的出租屋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件印着爪印的风衣。窗外,是北京城永不熄灭的万家灯火,冰冷而疏离。而我,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与一条早已逝去的黄狗魂魄相连的世界。我妈那声叹息,那句它放心不下你,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心上。
自那以后,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我。恐惧感并未完全消失,但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取代了。我不再刻意寻找那道黄色的影子,但行走在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尤其是在深夜独行或者身处险境边缘时,心底总会莫名地升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和难以言喻的安全感。我知道,它在。以一种我无法理解、却真实存在的方式,履行着它跨越生死的守护。
时间又滑过几个月,夏末秋初。为了一个重要的项目上线,我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终于在周五凌晨三点多,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走出公司大楼。写字楼林立的
CBD
核心区,此刻也陷入了沉睡,只有零星几栋楼还亮着灯,空旷的街道上偶尔有出租车飞驰而过。
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在身上,脑子也昏昏沉沉。我抄了条近路回家,是一条连接着两条主路的、狭窄的背街小巷。巷子没有路灯,只有远处主干道透过来的一点微弱光亮,勉强勾勒出两侧高墙和堆放的垃圾桶轮廓。空气里弥漫着垃圾的酸腐味和一种城市深夜特有的、不安全的寂静。
刚走进巷子深处,拐过一个堆满杂物的转角——
三个黑影,无声无息地从旁边的阴影里闪了出来,成品字形堵住了我的去路。他们头上套着廉价的毛线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凶狠而不怀好意的眼睛。其中一个手里掂量着一根明晃晃的钢管,另外两人手里也拿着短棍之类的家伙。
哥们儿,这么晚下班,辛苦钱不少吧借点花花为首那个拿钢管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我!酒意和疲惫一扫而空,冷汗唰地冒了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这条巷子太偏僻了!呼救根本没用!
我……我没钱……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干涩嘶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却撞在了冰冷粗糙的砖墙上,退无可退。
没钱拿钢管的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钢管在手里轻轻拍打着,手机呢手表识相点!哥几个不想动手!
另外两人也狞笑着围了上来,手里的短棍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不祥的光。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的头顶!三个持械的亡命徒!我赤手空拳!
就在那拿钢管的家伙不耐烦地扬起手,钢管带着风声要朝我砸下来的瞬间——
呜——汪汪汪!!!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不是那种普通狗吠,而是充满了暴怒、警告和一种要撕裂一切的凶狠!如同平地惊雷,在这狭窄死寂的小巷里骤然炸响!
那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威慑力!更关键的是……那声音的来源……就在那三个劫匪的身后!近在咫尺!
三个劫匪的动作瞬间僵住!扬起的钢管停在半空。他们几乎是同时,惊恐地、猛地回头!
就在他们身后,巷子更深的阴影里,两点幽绿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点燃的鬼火!紧接着,一个模糊的、金黄色的、体型不小的影子,低伏着身体,喉咙里滚动着骇人的低吼,一步一步地从阴影里踏了出来!它每一步踏在肮脏的地面上,都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我操!哪来的野狗!拿钢管的劫匪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那金黄色的影子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它后腿猛地蹬地,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金色闪电,带着一股腥风,直扑那个离它最近、手里拿着短棍的劫匪!
快!太快了!
啊——!那劫匪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就被那道巨大的黄色身影狠狠扑倒在地!短棍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墙上。巷子里瞬间响起令人牙酸的撕扯声和劫匪凄厉的痛嚎!
妈的!弄死它!拿钢管的劫匪反应过来,又惊又怒,抡起钢管就朝那扑在同伴身上的黄影砸去!
嗷呜——!一声带着痛苦和暴怒的咆哮!那黄影似乎被钢管砸中了,身体猛地一歪,动作却丝毫未停,反而更加凶猛地一口咬向倒地劫匪胡乱挥舞的手臂!惨叫声再次拔高!
跑!快跑啊!第三个劫匪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凶悍无比的袭击吓破了胆,根本不敢上前,掉头就往巷子口狂奔!
拿钢管的劫匪看着在地上翻滚撕咬的一人一狗,又看看那凶悍得不像凡物的黄影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眼睛,脸上最后一点凶悍也变成了彻底的恐惧。他怪叫一声,再也顾不上同伴,拖着钢管,跟着第三个劫匪连滚爬爬地冲向巷口,瞬间消失在黑暗里。
地上那个被扑倒的劫匪,手臂血肉模糊,还在发出杀猪般的嚎叫。那金黄色的影子似乎也受了伤,动作不再那么迅猛,它松开嘴,抬起头,那双在昏暗中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眼睛,越过地上翻滚哀嚎的劫匪,直直地看向我!
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般的威严!但就在这威严之下,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到让我灵魂震颤的疲惫和……关切像无数次我闯祸后,它默默守在我身边时的那种眼神!
来……来福我颤抖着,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叫出了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那双幽绿的眼睛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里面的光芒瞬间柔和了那么一瞬。它低低地、几不可闻地呜咽了一声,那声音穿过劫匪的哀嚎,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一种终于完成任务的欣慰。
然后,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要将我的样子刻进某种永恒的记忆里。接着,它拖着似乎有些不便的后腿(那条腿!),猛地转身,像一道融入夜色的流光,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巷子另一端更深沉的黑暗中,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巷子里只剩下地上那个还在痛苦呻吟的劫匪,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垃圾的腐臭。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脱力,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手脚冰凉。劫匪的哀嚎像背景噪音,而我全部的感知,都聚焦在刚才那双幽绿的眼睛,那声疲惫的呜咽,还有它转身时那似乎有些拖沓的后腿动作上。
那不是幻觉。不是巧合。
是它。一定是它。
警察很快赶到,带走了那个受伤的劫匪。我作为受害者做了简单的笔录。当警察问起袭击劫匪的那条大型犬时,我沉默了。我该怎么说一条十年前就埋在千里之外老家的、瘸腿的、早已化为枯骨的黄狗,在凌晨三点的北京小巷里出现,打跑了三个持械劫匪他们会把我当成疯子。
我只含糊地说,是一条很大的、没看清品种的流浪狗,突然冲出来扑倒了劫匪,然后就跑掉了。警察显然对这个解释不太满意,但也无法深究,只是叮嘱我以后深夜不要走这种偏僻小路。
回到冰冷的出租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世界安静得可怕。我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震撼和悲伤。
我抬起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微光,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无形的触感——不是狗毛,不是爪印,而是刚才在巷子里,当它那双幽绿的眼睛望向我时,我仿佛感受到的……一种跨越了生与死的、沉重到令人心碎的守护的重量。
来福……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单薄。
窗外,是城市永不沉睡的、冷漠的光河。而在这片冰冷的光河深处,我知道,有一道沉默的金色影子,拖着一条或许永远无法痊愈的瘸腿,依旧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固执地巡行。
那晚之后,北京城似乎提前进入了深冬。干冷的北风日夜不停地刮着,卷起地上最后一点枯叶,打着旋儿抛向灰蒙蒙的天空。一种无形的牵引力,如同故乡那条熟悉的土路,在我心底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抗拒。
我向公司请了年假。没有具体计划,只是想回去,回到那个埋着它的、向阳的坡地旁,回到那个它最后一次等我的路口。也许,只是想离它近一点。
火车一路南下,窗外的景色从北方的枯黄萧瑟,渐渐染上南方冬日特有的、一种沉郁的深绿。熟悉的乡音在车厢里响起时,一种混合着近乡情怯和难以言喻酸楚的情绪,沉沉地压在胸口。
回到阔别已久的村子,一切都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老屋翻新了,村口的老槐树更加苍劲,树下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土包,依旧静静地卧在向阳的坡地上。我妈看到我回来,又惊又喜,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眼神却总是不经意地瞟向那个角落,带着一丝了然和难以化解的哀伤。
在家待了两天,陪着母亲,也去坡地上静静地坐了很久。对着那个小小的土包,有太多话想说,却又堵在喉咙口,一句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用手一遍遍抚过冰冷的泥土,仿佛还能触碰到它皮毛下微弱的心跳。
假期最后一天的傍晚,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雪的气息。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向村口。
就是这里了。当年那个雪夜,我妈抱着奄奄一息的它,就是在这里等着晚归的我。那棵老槐树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虬枝盘结,挂满了岁月的风霜。我站在树下,抬起头,望着光秃秃的枝桠切割着铅灰色的天空。寒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脸颊,钻进脖颈。
雪花,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起初是细碎的雪沫,很快就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无息地飘落,覆盖了脚下的泥土小路,覆盖了远处沉寂的田野,也渐渐覆盖了我肩头。世界迅速被一片纯净的、冰冷的白色所笼罩,万籁俱寂,只剩下雪花飘落的、细微的沙沙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像一尊冰雕,站在当年送别它的地方,站在这场迟来了十年的、漫天的大雪里。纷飞的雪花模糊了视线,记忆却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它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身体的冰冷僵硬,它浑浊眼睛里最后那点微弱的光,还有那无声滑落的、带着它生命重量的头颅……
巨大的悲伤和迟来的、无法弥补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从头到脚彻底淹没。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瞬间又被寒风吹得冰凉。
来福……我对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对着空寂无人的田野,对着脚下这片埋葬着它小小身躯的土地,哽咽着,一遍遍低唤它的名字。声音破碎在寒风里,连自己都听不真切。对不起……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让你……一直放心不下……
雪花落进嘴里,带着一种冰凉的苦涩。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就在这极致的寂静和悲伤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突兀地在我身后响起。是枯枝被某种重量踩断的声音。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停止了流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期待和更巨大恐惧的战栗,瞬间席卷了全身。
寒风卷着雪片,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田野。
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转过了身。
纷飞的大雪模糊了视线。
就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在那片被新雪覆盖的、空无一人的田埂上……
一道熟悉得让我灵魂都为之震颤的金黄色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漫天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