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笼中噩梦
我趴在养殖场的竹笼子底下,肚皮贴着湿哒哒的稻草,那味儿,馊了巴叽混着尿骚气,熏得脑仁儿疼。
竹条缝儿里透进来的光,一条条的,跟刀子似的割眼睛。空气里那股子味儿更绝,熟过头烂了的咖啡果,酸得冲鼻子,还搅和着底下粪盘子没清干净的浊臭,吸一口都齁嗓子。
我叫赤丹,毛色算是红褐吧,反正脏得也看不出啥本色了,就窝在这铁手开的黑心咖啡农场里。爪子底下这片烂稻草,就是我全部的地盘。
铁手那王八蛋,瞅着我们眼睛都放绿光,为啥
就因为我们肚里那点玩意儿——吃进去红果子,拉出来裹着层黏糊玩意的咖啡豆,外面那帮人管这叫猫屎咖啡,
金贵着呢,能换大把票子。铁手说我们浑身是宝呸!是浑身都榨得出油水!
日子日子就是驴拉磨,一圈圈转,没个头。窄得转不开身的竹笼子,晃晃悠悠吊在木头架子上,跟口薄皮棺材似的悬在那儿。喂食的点儿一到,工人那糙得跟砂纸似的大手就伸进来了,哗啦倒进来一盆子东西。
啥玩意儿暗红色发紫的咖啡浆果,好些都长了绿毛,淌着黑水,一股子霉烂味儿。
吃!给老子快吃!
竹棍子梆梆梆地敲着笼条,震得耳朵嗡嗡响。不吃那棍子就真捅进来了。胃里塞满了这些酸腐发臭的果子,撑得滚圆,一阵阵拧着疼,最后实在扛不住,稀里哗啦排出去。
排出来那玩意儿,就是铁手心心念念的宝贝——裹着一层亮晶晶、带着怪味儿黏液的咖啡豆。工人抽走笼子底下的铁盘子时,那盘子里带点血丝的暗光,就是我们这群活物还能喘气的唯一价码。
憋屈,真他妈憋屈!
棚子里大多数家伙,眼神早空了,跟蒙了层灰似的,毛也擀毡了,没点活气儿。就剩下点本能,塞进来就吞,憋不住了就拉,拉完了就瘫着,跟死过去一样。
竹笼子外面,是老大一片晒场,铺得满满当当,全是咱肚子里倒腾出来的豆子,大毒日头底下晒着,飘出来那股子味儿,邪性!发酵的香气里头,混着血腥气和粪便的浊味,缠在一块儿,直往脑门里钻。
铁手就蹲在棚子口阴凉地儿,眯缝着眼瞅着那片晒场,那哪是豆子,那就是他眼里哗啦啦响的金山银山!我们的命连个屁都不算。
可我他妈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没法跟别的猫似的,把魂儿也关进笼子里。为啥因为金豆。金豆以前就关我隔壁笼子。她那身毛,真跟融化的金子似的,太阳底下一晃,亮得晃眼。眼睛更别提了,又大又亮,清凌凌的,里头好像还映着外头山林的影子,自由自在的影子。
到了晚上,棚子里死寂一片,只有耗子在草堆里窸窸窣窣,看守也睡得跟死猪一样打呼噜。金豆就把她那小爪子,颤巍巍地从窄竹缝里挤出来一点点,声音压得低低的,细得跟风吹草叶似的:赤丹哥……
她嗓子眼里咕噜了一下,带着做梦似的飘忽,你说……山那边,野生的咖啡树……结的果子……是不是甜的是那种……有小鸟飞过来,啄开了皮儿……吸溜里头的蜜太阳晒得透透的……香喷喷的她说着,喉咙里又滚过一声渴望的咕噜,小小的身子在笼子里轻轻蹭了一下。
我喉咙发紧,刚想说点啥,还没出声儿呢,棚子门哐当一声就被踹开了!铁手那铁塔一样的身影堵在门口,身后跟着俩膀大腰圆的帮工,手里提着桶,桶里那果子黑乎乎烂唧唧的,味儿冲得人想吐。他们的眼睛,毒蛇一样,直接就钉死了金豆的笼子!
金豆吓得浑身毛都炸开了,缩到笼子最角落,小得恨不得把自己嵌进竹条里,发出那种尖利得能刺穿耳膜的、绝望的呜咽。
哟呵不老实给你脸了是吧
铁手一口浓痰啐在地上,手里的竹棍子带着风声,恶狠狠就捅进笼子里,没头没脑地乱戳!金豆被戳得吱哇乱叫,无处可躲。
笼门被粗暴地拉开,一只粗糙的大手伸进去,一把就攥住了金豆的后颈皮,硬生生把她从角落里拖了出来!金豆四只爪子在空中徒劳地乱蹬。灌!给老子灌!看你还挑不挑食!铁手狞笑着。
另一个帮工上来就用铁钳似的手指头,死死掰开了金豆的嘴!她小小的下巴被捏得变了形,嘴角都撕裂了,渗出血丝。
然后,那些发黑流着脓水似的腐烂浆果,被一把一把,硬生生地塞进了她喉咙眼里!金豆被噎得直翻白眼,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抽搐,烂果浆混着鲜红的血丝,从她被迫张开的嘴角不断地淌下来,滴落在脏污的笼底……那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眼珠子上。
过了没几天,金豆那笼子就空了。彻底空了。
我心里头那点侥幸,被这空笼子砸得稀碎。
后来有一次,工人来清理笼底,我蜷在自己笼子最里头,假装睡觉,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工人嘟囔着,把金豆笼子底下的铁盘子抽出来,随手刮着上面的污物。
就那么一瞥!我浑身的血都凉了!盘子里有几颗咖啡豆,混在污物里,豆子上裹着暗红色的、粘稠的血丝!那颜色,刺眼得让人想吐!那工人一边刮一边抱怨:真他娘的晦气!胀死的,肚子里的豆子都没排干净……白瞎了!
他随手把那几颗带血的豆子,连同烂草一起,扫进了臭烘烘的粪桶里。
2
绝境挣扎
产豆会死!金豆就是活活被那些腐烂的果子塞爆了肚子!
不产豆
棚子另一头时不时传来的凄厉短促的惨叫,还有空气里偶尔飘过来的新鲜血腥气混着药水味儿,都在提醒我——那些被拖去处理的瘦得皮包骨的同伴,下场是啥活剥皮!取香腺!榨干最后一点值钱的玩意儿!
一股子冰冷的绝望,就跟烧化的铁水似的,滋啦一声灌进了我四肢,冻得我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偏偏又带着灼人的痛。脑子里就剩下一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根须死死扎进每一寸血肉里:
撕开!必须撕开这该死的竹笼子!老子要出去!撞个头破血流也比在这烂笼子里等着被塞爆、被剥皮强!
我瞅准了工人换班、打盹的工夫,把身子缩到笼子最角落,那地方屎尿最多,也最不容易被看见。我用爪子,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抠挖笼底那几根竹条接缝的地方。
竹条又硬又韧,指甲盖很快就劈了,渗出血来,混着底下那层黏糊糊的污垢,钻心地疼。可我不敢停,也感觉不到疼似的,脑子里就金豆那双眼,还有那几颗带血的豆子。不知道抠了多久,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血痂,
终于!
其中一根竹条被我抠得有点松动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叫出声,赶紧用爪子把它往外撬。
费了牛劲,撬开一道能塞进爪尖的缝!成了!我赶紧把这根磨得有点尖利的竹签子,小心翼翼地塞到肚皮底下最软乎的皮毛里藏着。冰凉的竹签贴着热乎乎的肚皮,那感觉,是活气儿!
光有这玩意儿不够,得找帮手。我盯上了铁山。
他关在棚子靠里头那排笼子。这家伙体型是真壮实,一身腱子肉,在笼子里都显得憋屈。毛色深,眼神跟别的猫不一样,里头还烧着点火星子,没完全灭掉的那种野性的光。
他平时就缩在离铁手巡视路线最远的那个角,喂食的时候,别的猫抢破头,他就冷冷看着,最后才慢吞吞去吃那点剩的。有股子狠劲儿憋在骨头里。
趁着一次喂食,工人倒完烂果子,笼门还没关严实,棚子里猫挤猫乱成一锅粥。我瞅准机会,把自己那笼子拼命往铁山那边晃,挤到离他笼子最近的那边,压低嗓子,声音跟漏气的风箱似的:
铁山!
我嗓子眼发紧,想……想变成金豆那样吗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死水。
铁山那大脑袋猛地抬起来!
琥珀色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他目光跟刀子似的,先扫过金豆那个空荡荡、像个黑洞似的笼子,又猛地钉回我脸上。喉咙里滚过一声低沉的、闷雷似的咆哮,带着要把啥玩意儿撕碎的狠劲儿。他那只蒲扇大的爪子,猛地抬起来,狠狠一下刨在笼子底板上!哐!一声闷响,震得竹笼子直晃悠,几根稻草簌簌往下掉。
成了!啥也不用多说。
一个眼神,一声低吼,一个动作,结盟就这么成了。绝望的泥潭里,总算捞到根能一起使力的棍子。
接下来找更多同伴,那真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活儿。在屎尿堆里找活路,每一步都踩着刀尖。
有的猫,眼神比笼子里的稻草还死,蜷在角落,跟块烂木头似的,任你怎么低声试探,眼皮都不抬一下,彻底废了。
有的胆子比耗子还小,一听逃字,吓得浑身哆嗦,恨不得钻进笼子缝里,生怕沾上一点火星子,惹火烧身。
棚子里铁手的眼线可不少,老墨那种老油条,整天眯缝着眼装睡,耳朵可灵着呢。
直到那天,棚子里来了个新住户。
工人骂骂咧咧地把一只吓破了胆的小崽子塞进角落一个空笼子。那小东西,毛还没长齐乎,黄白花的,背上顶着几块特别显眼的小黑斑,缩在笼子角,抖得跟风里的树叶似的,连呜咽都不敢大声。
我们叫她小不点儿。
喂食的时候,我故意凑近她笼子,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气声,跟铁山嘀咕逃跑的事。这小不点儿,耳朵唰一下就竖起来了!
虽然还抖着,但那小眼睛里的惊恐底下,猛地窜出一丝光!像黑夜里突然划亮的火柴头!她没吭声,但使劲儿往我们这边靠了靠,小爪子扒着笼条。
行!这算一个!星星之火,多点一颗是一颗!
可希望这玩意儿,就跟棚顶漏下来的雨水似的,看着亮晶晶,掉地上转眼就没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竹条太硬了,用我那根宝贝竹签子磨磨到猴年马月!撞笼子咣咣几下,除了脑门子嗡嗡响,撞出一头一脸的血,屁用没有!
笼门锁着粗铁链子,拿牙咬崩掉几颗牙算轻的!铁山烦躁得在笼子里转磨磨,最后憋得没法,用他那大脑袋砰!砰!地撞笼条,那动静闷得让人心慌。
小不点儿吓得缩成一团。我看着铁山脑门上撞出的红印子,再看看头顶那遥不可及的棚顶破洞,心里那点火苗,眼瞅着就要被这绝望的黑暗给吞了。
难道真就困死在这屎尿笼子里,等着被塞爆或者剥皮晒场上那股子混合着血腥的咖啡香飘过来,熏得我直恶心。
3
天降生机
谁也想不到,转机来得那么邪乎,还伴着雷劈电闪。
那天晚上,老天爷像是憋了一肚子邪火,全撒出来了。
狂风跟疯狗似的撕扯着棚顶那些破烂茅草,雨水像瓢泼一样往下倒,砸在棚顶上跟敲破锣似的。吊着的竹笼子被吹得东摇西晃,互相碰撞,叮咣乱响。
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猛地撕裂了墨黑的天空,紧接着就是一声炸雷!感觉就在头顶上炸开的!棚顶哗啦一声巨响!一大片茅草混合着朽烂的木条被整个掀飞了!露出个黑乎乎的大窟窿!
就在这当口,一个湿漉漉、毛乎乎、带着风声的东西,跟个破麻袋似的,穿过那个破洞,噗通一声,结结实实砸在了铁山那个笼子顶上!
力道大得笼子都晃了三晃!然后那玩意儿又滚下来,啪叽摔在笼子旁边的烂泥地里,溅起老大一片泥水花子。
是个活物!灰蓝色的毛,沾满了泥浆水草,背上连到尾巴有一大块皮膜,此刻也湿哒哒地耷拉着。
看着像只……大号的鼯鼠
那家伙被摔得七荤八素,哼哼唧唧地甩了甩脑袋,甩得泥点子乱飞。
他睁开一双圆溜溜、乌黑发亮的眼睛,惊魂未定地四处乱瞄,嘴里还嘟嘟囔囔:
哎哟喂……亲娘咧……这回‘降落伞’开晚喽!摔死老子了!这……这哪位老哥的地盘啊挺别致啊!
铁手的屠宰场。
我趴在自己笼子边,冷冷地回了一句,眼睛死死盯着棚子门口,生怕惊动了看守,不想被晒干了当药材,就赶紧找个旮旯把自己藏严实了!
药……药材!
那鼯鼠一听,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背上那湿透的皮膜唰一下抖开,又因为沾了水沉重地耷拉下去,显得更狼狈了。
别别别!兄弟!亲兄弟!搭把手!帮帮忙!藏我一晚!就一晚!
他连滚带爬地往铁山笼子底下缩,爪子却灵活地指向头顶那个还在哗哗灌雨水的破洞,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透着股机灵劲儿,
我飞蓬!江湖报号‘飞天蓬’!说话算话!藏我一晚,必有重谢!
比如……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黑眼珠在我们几个笼子之间扫来扫去,帮你们……‘飞’出去咋样
他做了个滑翔的手势。
飞!
这个字儿,就像一颗烧红的火星子,滋啦一下掉进了我们这群绝望的干草堆里!
铁山那巨大的身躯猛地从笼子角站了起来,笼子被他带得一阵猛晃!小不点儿也扒着笼条,眼睛瞪得溜圆,连害怕都忘了。
成交!
我盯着他那双还在滴溜乱转的黑眼睛,压着嗓子,一字一顿,但你要是敢耍花招……
我的意思你明白就好!
想要救飞蓬,那真是跟老天爷的闪电赛跑!趁着又一道炸雷轰响,震得人耳朵发麻的当口,铁山在笼子里猛地吸了口气,像头蓄力的公牛,用他那宽阔厚实的肩膀,朝着笼门连接处那看着就锈蚀脆弱的地方,玩命地撞了过去!哐!哐!哐!
沉闷的撞击声被雷声完美掩盖!每一次撞击,都震得整个木架子都在响。我这头也没闲着,掏出那根磨得尖利的宝贝竹签,小不点儿则从她笼子缝里,把她能找到的最坚韧的草茎一根根递出来。
我把草茎缠在竹签上,做成个简易的钩子,伸出去,借着铁山撞笼子震动的劲儿,疯狂地挑拨、勾扯铁山笼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扣!
爪子被粗糙的竹签磨破了,血混着冰冷的雨水往下淌,流进泥地里,根本顾不上。
咔哒!
一声轻微的、却如同天籁般的脆响!那顽固的铁扣,终于被勾开了!笼门咧开一道缝!飞蓬这滑头,反应快得惊人,真跟泥鳅似的,滋溜一下就顺着那道缝钻进了铁山的笼子!
我们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湿透的、带着霉味的烂稻草,胡乱盖在他身上,把他那身显眼的灰蓝色皮毛遮了个严严实实。
好了,飞蓬兄,
我喘着粗气,感觉肺管子都跑风了,雨水顺着脑门往下流,现在,该你了。说说,怎么个‘飞’法
飞蓬扒拉开脸上的稻草,刚想露出笑容,可笑容刚扯到一半,就僵在了脸上。
他看看铁山那壮硕得跟小牛犊子似的身板,看看我虽然灵活但绝对不轻盈的体型,再看看小不点儿那短小的四肢,最后,目光抬起来,落在那高高的、还在往下灌冷风的破洞上。
那距离,对我们来说,简直跟登天差不多!他眼珠子又开始滴溜乱转,不过这次明显带着点慌乱和心虚:呃……这个嘛……飞!讲究的是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首先,咱得有趁手的‘翅膀’!对吧光靠我这身皮膜,带不动诸位好汉啊!得造!就地取材!
他一边说,一边贼兮兮地四处乱瞟。
突然,他那双黑豆眼一亮,爪子指向棚子最黑暗的角落!那里堆着些农场废弃的破烂:几张破得跟渔网似的、满是窟窿的旧遮阳网,几卷生满了红锈、看着就硌手的细钢丝,还有几根不知道哪年淘汰下来的、散了架的竹篾子骨架,大概是以前搭棚子用的。
嘿!瞧见没老天爷都给咱备好料了!
破网当翼膜,够轻!竹篾子做龙骨,够韧!钢丝捆扎,够结实!齐活儿!
飞蓬一下子来了精神,从稻草堆里钻出来,指手画脚,唾沫星子横飞,好像刚才摔得七荤八素的不是他。
希望这玩意儿,死灰复燃,就在这堆散发着霉味和铁锈味的破烂堆里!飞蓬摇身一变,成了我们的总工程师、总匠师,吆五喝六,指挥得那叫一个溜。
铁山当仁不让,负责重体力输出——他那身板就是干这个的!粗壮的爪子抓住那些腐朽的竹篾骨架,低吼一声,肌肉虬结,咔嚓!咔嚓!
几下就把需要的竹骨架弄断!破渔网更是小菜一碟,被他蒲扇大的爪子抓住,嗤啦几下就扯成了需要的大片!
我则利用身形相对灵活的优势,拿着那根磨尖的竹签(现在升级成工具了),负责更精细的活儿:在竹篾上钻孔,切割破网,把坚韧的藤蔓穿过去打结固定。
小不点儿成了最机警的哨兵和后勤部长,小小的身子缩在笼子最不起眼的角落,耳朵竖得像天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有风吹草动——铁手沉重的脚步声、工人骂骂咧咧的说话声由远及近——立刻发出急促细微的嘶嘶声预警。
同时,她还负责把那些细小的零件、短藤蔓,从笼子缝隙里精准地传递给我和铁山。
我们就像一群活在阴影里的鬼魅,利用喂食工人心不在焉的空隙、清扫工人图省事潦草划拉的几分钟、甚至看守靠着柱子打盹的宝贵时间,在棚子最深处那个堆满烂草和垃圾的角落里,一点点拼凑着一个巨大的、怪异的玩意儿。
竹篾子被弯成巨大的弧形,作为支撑的骨架;坚韧的藤蔓像缝衣服的线,把破破烂烂的遮阳网和帆布碎片,仔细地缝合、绷紧在骨架上,充当翼膜。
每一次铁手那像打夯一样的脚步声在棚子口响起,或者看守的手电光柱晃进来,我们所有人瞬间僵住!屏住呼吸!心跳得跟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样!
飞蓬反应最快,抓起旁边散发着恶臭的咖啡果壳和烂草叶子,玩命地往这架渐渐成型的滑翔翼上盖!把它伪装成一堆真正的垃圾。
直到脚步声远去,光柱消失,才敢大口喘气,抹一把冷汗,继续手上的活儿。紧张的气氛绷得跟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嘣一声断裂。
4
生死抉择
秘密这东西,捂得再严实,也有漏风的时候。
尤其是棚子里还有老墨这种人精。老墨是只毛色灰败、像蒙了层尘土的老麝香猫,眼神浑浊,看人总是阴恻恻的。
他早被铁手驯服得服服帖帖,成了安插在猫群里的一双眼睛。
那天傍晚,天色昏暗,棚子里光线很差。我们正进行最后一道关键工序——把一块好不容易从废弃帆布雨披上割下来的、相对完整的破帆布,用藤蔓小心翼翼地缝到滑翔翼一侧的翼膜上,填补最后一个大窟窿。
汗水混着油污顺着我的毛往下滴。就在藤蔓打上最后一个死结,我刚松了口气的当口,一股子混合着老年猫特有的陈腐气味儿飘了过来。
你们……
一个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幽幽地从我们身后的阴影里飘出来。
我们所有人瞬间石化!一股寒气从尾巴尖直冲头顶!
老墨像个真正的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堆烂草垛后面,浑浊的眼珠子在昏暗中闪着一点令人心悸的微光,死死地钉在帆布下那巨大、凸起的滑翔翼轮廓上。
找死……
他喉咙里滚过一阵痰音,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毒蛇吐信,弄这……怪物……铁手知道了……会把你们的皮……一张张……剥下来……
他每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阴冷的、幸灾乐祸的威胁。
空气凝固了!连呼吸都停了!铁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被激怒的、极其低沉的咆哮,像闷雷在云层里滚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巨大的爪子深深抠进泥地里,做好了扑出去的准备!飞蓬嗖地一下,把整个身子缩到了巨大的滑翔翼骨架后面,连根毛都不敢露。
墨爷,
我强压下心脏快要爆炸的狂跳,往前挪了一步,尽量用身体挡住老墨那毒蛇一样的视线,声音努力装得平稳,甚至还带上点讨好,您老眼神儿真好。
不过……这破天漏雨的,这堆就是挡雨的烂草破布,怕把底下堆的果子壳打湿了发霉,铁手老板该不高兴了。
我故意用爪子扒拉了一下旁边散发着霉味的咖啡果壳。
老墨浑浊的眼珠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又阴冷地扫过铁山紧绷的身体、滑翔翼骨架后面隐约的动静,最后,目光再次落回那无法完全遮掩的巨大轮廓上。
他没再说话,喉咙里又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含混不清的痰音,然后慢慢地、像具提线木偶一样,蹒跚着退回了那片浓稠的黑暗里,消失了。
他知道了!他一定会去告密!
铁山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像块烧红的烙铁砸在地上,他焦躁地用爪子刨着泥地,留下深深的沟壑,不能等了!今晚!必须今晚就走!再拖就死定了!
老天爷似乎也在帮我们,或者说,是在给我们最后一次搏命的机会。
深夜,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再次以更狂暴的姿态倾盆而下!狂风在没了顶的破棚子里疯狂地呼啸、旋转,卷起地上的烂草、尘土,发出嘈杂的声音。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残存的棚顶和泥地上,声音大得像在打鼓,这震耳欲聋的噪音,成了我们行动最好的掩护!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激动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在每一只猫的血管里奔涌、咆哮!
快!最后加固!绑死!
飞蓬的声音在狂暴的风雨里都变了调,尖利而紧张。我们几个能动的,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沉重的滑翔翼骨架推向棚顶那个巨大的、灌满风雨的破洞正下方——
那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骨架底下垫着几根圆滚滚的竹筒当轮子,在湿滑的泥地上艰难地向前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铁山、我,还有另外两只被我们说动加入的、体格还算强壮的公猫,把肩膀死死地顶在骨架后方,用全身的重量和力气往前推!
飞蓬动作麻利地跳上骨架前端一个用破筐和藤蔓勉强绑成的座舱里,两只爪子死死抓住几根缠绕在一起的、充当操纵绳的粗藤蔓。
小不点儿和另外几只下了决心的母猫,互相搀扶着,挤进了骨架中后部相对平坦一点的地方,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竹篾和湿透的帆布。
每一张脸上都混杂着极致的恐惧和对自由的疯狂渴望!
骨架摩擦地面的声音完全被风雨声吞没。我们屏住呼吸,身体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等待着!等待着一阵最强的、能托起这沉重希望的上升气流!
狂风卷着雨水,冰冷地抽打在脸上、身上,刺骨生疼。
突然!
一道雪亮刺眼的光柱,像把烧红的刀子,猛地从我们头顶那个破洞捅了进来!瞬间撕裂了棚内的黑暗!光柱疯狂地晃动、扫射,最后死死地钉在了我们身上!
铁手!他那魁梧得像座铁塔的身影,赫然堵在了破洞口!
雨水顺着他满脸横流的横肉往下淌,那张脸因为极致的暴怒而扭曲变形,狰狞得如同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手里,赫然端着一把老旧的、枪管闪着冰冷寒光的双管土铳!黑洞洞的铳口,像毒蛇的眼睛,瞬间就瞄准了我们!
反了天了!你们这群养不熟的畜生!
他炸雷般的咆哮,竟然压过了风雨的嘶吼!想跑!老子送你们上路!正好取香腺!
那致命的铳口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沉,瞬间锁定了目标——骨架最外侧,正用她那瘦小的身体,咬着牙、拼尽全力顶推着沉重骨架的斑点儿!
那只刚被抓来不久、背上有几块可爱小黑斑的小母猫!她背对着洞口,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察觉!
时间,在那一刻被彻底冻住了!风声、雨声、骨架的吱呀声、心脏快要爆裂的狂跳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被一种绝对的死寂吞噬。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道刺眼的手电光柱,和光柱尽头,那两只黑洞洞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铳口!
斑点儿——!躲开啊——!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从撕裂的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
斑点儿闻声,茫然地、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就在她那张带着稚气和惊恐的小脸转过来,对上那刺眼光柱的瞬间!
砰——!!!
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鸣!盖过了世间所有的声音!土铳的枪口猛地喷出大团刺眼的橘红色火光和浓密的硝烟!无数颗致命的铁砂,如同来自地狱的、灼热的暴雨,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斑点儿瘦小的身躯,铺天盖地地泼洒而来!
我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
我看见斑点儿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躲避!不是逃跑!在那千钧一发的、连思考都来不及的刹那,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决绝的光芒!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四只小爪子在地上猛地一蹬!不是后退,而是朝着那喷吐着死亡火焰的铳口,朝着那片笼罩下来的腥红铁砂,奋力地、义无反顾地跃了起来!像一片柔弱却倔强的叶子,扑向了吞噬一切的烈焰!她黄白花的皮毛,在铳口喷发的火光映照下,瞬间被染上了一片刺目惊心的、凄艳的猩红!几点破碎的黑色斑点,混合着滚烫的血雨,在惨白的光柱里,凄厉地飞溅开来……
吼——!!!
铁山的悲吼如同受伤的远古凶兽,带着撕裂灵魂的痛楚,瞬间点燃了所有幸存者眼中最后的、疯狂的火焰!斑点儿用她小小的身躯阻挡的这致命一击,为我们争取到了无法用时间衡量的、也许是唯一的一线生机!
与此同时,棚外那股积蓄已久的、最强的上升气流,如同狂暴的巨龙,终于挣脱束缚,咆哮着灌入了破洞!
推——!!!
我目眦欲裂,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和铁山一起,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也是最野蛮的力量!骨架在悲愤的狂潮中,在上升气流的猛烈托举下,借着我们这拼尽一切的最后一推,猛地向前一冲!挣脱了泥泞的束缚!
飞蓬几乎在同一瞬间,用尽吃奶的力气,将他紧紧攥在爪子里的、湿漉漉的藤蔓操纵绳,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向后一拉!
呼啦——!!!
沉重的骨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像一头被激怒的、伤痕累累的钢铁巨鸟,挣扎着、咆哮着,从那个象征着地狱出口的破洞中,猛地昂起了头!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一头冲入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黑暗夜空!
我们……飞起来了!
冰冷的、密集的雨点如同无数根鞭子,疯狂地抽打在身上、脸上,刺骨的疼!强劲的气流从骨架的缝隙里灌进来,吹得我们睁不开眼,皮毛紧贴在骨头上。我勉强扭过头,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向下看去——
身下,那个囚禁我们、折磨我们、吞噬了金豆和斑点儿的罪恶农场,正在视野中急速地缩小、远去!纵横交错的竹笼,此刻看去,像一片密密麻麻、令人作呕的蜂巢!
铁手那暴跳如雷的身影,在巨大的棚屋破洞边缘,渺小得如同一个丑陋的黑点,他手里那把夺命的土铳,还在徒劳地、疯狂地指向风雨交加的黑色天空!地面上,斑点儿那小小的、蜷缩的身影,静静地躺在泥泞的血泊里,像一朵被无情碾碎的、凋零的小花。
那滩在惨白手电光映照下异常刺目的鲜红,成了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留给我们这群逃亡者,最后也是最残酷悲伤。
泪水瞬间涌出眼眶,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滚落。
耳边是狂风在骨架间凄厉的呼号,是滑翔翼在狂暴气流中痛苦挣扎、仿佛随时要散架的呻吟,还有小不点儿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声。这呜咽,像钝刀子一样,反复切割着每一颗幸存的心。
飞蓬整个身体死死地压在座舱里,爪子像焊在了那几根湿滑的藤蔓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背上那宽大的皮膜,在狂风中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滑翔翼在风雨中剧烈地颠簸、摇晃,每一次剧烈的起伏和倾斜,都感觉要把我们从这半空中重新抛回地狱!
我们飞得并不高,像一片巨大的、失控的落叶,在暴风雨的蹂躏下,摇摇晃晃,惊险万分地擦过下方黝黑山林那些湿漉漉的树梢。
冰冷的雨水灌进脖子,冻得牙齿打颤。
5
自由代价
不知在风雨中挣扎了多久,滑翔翼的高度在一点点下降。终于,那狂暴的雨势渐渐减弱,风也似乎收敛了它的暴脾气。
失去了强劲气流的支撑,沉重的滑翔翼开始向下滑翔,高度不可阻挡地持续降低。
最终,在一片完全陌生的、被浓密蕨类植物覆盖的山谷斜坡上方,滑翔翼的骨架擦过几棵高大冷杉的树冠,发出咔嚓咔嚓令人牙酸的树枝断裂声!
伴随着巨大的噪音和失控的冲力,我们重重地砸落在地!骨架在松软深厚的腐殖土上向前猛烈地滑行、翻滚,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扬起漫天的枯枝败叶和泥浆,终于,在一片被压倒的蕨类植物丛中,彻底停了下来。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山风穿过幽深山谷、拂过无数巨大蕨类叶片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沙沙声。还有我们自己粗重的、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巨大悲痛的喘息声。
我们挣扎着,像从一堆扭曲的钢铁坟墓里爬出来,一个,又一个,从那个已经严重变形、支离破碎的骨架里艰难地钻出来。
每一根骨头都像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皮毛湿透,凌乱不堪,沾满了冰冷的泥浆、破碎的草叶、腐烂的树叶……还有,那无法忽视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斑点儿的血迹。
冰冷的山风带着山林特有的、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们站在陌生的山谷斜坡上,脚下是厚实、松软、散发着浓郁泥土和腐殖质清香的林地。
头顶,暴雨彻底洗刷过的墨蓝色夜空,深邃得如同天鹅绒,上面缀满了密密麻麻、璀璨夺目的星辰,银河像一条流淌着碎钻的光带,横贯天际。没有狭窄竹笼的禁锢,没有酸腐咖啡果的恶臭,没有铁手那令人胆寒的咆哮。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山林特有的、沁人心脾的味道——湿润的泥土气息、蕨类植物的清新、还有远处冷杉林传来的、凛冽而干净的松香。
自由了。
铁山那庞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他缓缓抬起一只巨大的前爪,看着肉垫上沾满的、混杂着暗红血迹的泥泞,沉默着也不说话。
小不点儿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幽深黑暗的山谷,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夜风中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措和巨大的悲伤。
飞蓬瘫坐在那堆彻底报废、扭曲得不成样子的滑翔翼骨架旁边,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水、显得有些沉重狼狈的皮膜,又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夜空,眼神复杂得难以言说,有后怕,有疲惫,也有一丝从未有过的、对天地伟力的敬畏。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斜坡的边缘。
扶着旁边一棵湿漉漉、长满青苔的冷杉树干,向下俯瞰。
铁手那个囚禁了我们无数日夜、吞噬了金豆和斑点儿生命的罪恶农场,早已消失在群山重重叠叠的、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无迹可寻。目光所及,远处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默的、属于原始山野的深沉黑暗。
偶尔,在极远极远的山脚下,能看到几点极其微弱的、昏黄的灯火。
冷。深入骨髓的冷。湿透的皮毛根本无法保暖,寒气像无数根细针,穿透皮毛,直刺进骨头缝里,冻得我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哆嗦。
斑点儿在那道刺眼的光柱下,决绝地跃向铳口时炸开的血雾,在眼前黑暗中一遍遍回放,脑海里全是画面,烧在视网膜上。
每一次深深地呼吸这来之不易的自由空气,肺叶深处,都顽固地残留着那股混合了腐烂咖啡果的酸腐、血腥的铁锈味、还有浓烈硝烟的气息。
铁山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我身边。他沉默着,散发着冰冷的寒气。小不点儿蜷缩在飞蓬身边,试图汲取一点点温暖。没有欢呼,没有雀跃,没有庆祝这用两条鲜活生命换来的逃亡成功。
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沉重的死寂。失去同伴的巨大悲痛,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们不由自主地、默默地挤靠在一起,背靠着那堆扭曲的废铁骨架,试图用彼此身体里残存的那一点点可怜的体温,去对抗这陌生山野的刺骨寒冷。。
6
荒野曙光
夜风呼呼的刮着,在山谷间盘旋那声音,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是无数被囚禁、被剥夺、最终无声消逝的生灵,共同发出的一声悠长而悲凉的哀鸣,在这寂静的自由之地,久久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