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僧尼之众,即便没有数百万,数十万总是有的。
如此庞大的人群,却是个个不事生产,不纳赋税,不服徭役。
所占用的社会资源与潜在的税款流失,堪称天文数字。
而天下寺观的产业,又岂止是区区一些田亩?
它们的触角早已深入市井之间,盘根错节。
实际上,佛寺道观对于商业的涉足之深,远超常人想象。
其商业网络遍及纺织、制盐、制茶、店铺、饮食乃至金融借贷等多个行业,俨然是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寺庙,往往是民间借贷的绝对主力,是城乡最大的商品交易与集散中心。
许多香火鼎盛的寺院内部甚至直接开设客栈饭庄,接待往来香客商旅。
他们向贫苦百姓发放高利贷,待其无力偿还时,便以极低的价格将其赖以生存的田产房契收归寺产,美其名曰供奉佛祖、积攒功德......
这套操作,他们早已驾轻就熟,做得滴水不漏。
可以说,如果世家大族是依靠血脉纽带与知识垄断,不断侵蚀着国家的肌体。
那这些口诵弥陀的僧人团体,便是凭借信仰的外衣与金身佛像的威慑,无声无息地吸吮着民间的膏血!
手段或许不同,过程或有差异,但从本质上看,法家便是大庆最大的世家之一!
这老和尚,真当自己是懵懂无知的三岁稚童,看不透这层因果利害?
还是说......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势力,天真地以为,他李彻若没有佛教的支持,就无法一统这万里江山了?
想到此处,李彻微微眯起的眼睛,逐渐舒展开来。
随后,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大师啊大师!”
李彻摇着头,语气轻松道:“您说的这个缘法,还有那佛国支持什么的,本王实在是不感兴趣。”
“要不......咱们还是回过头,聊聊上一个话题?那个更有意思!”
老和尚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一怔,下意识脱口问道:“上一个话题?殿下指的是......”
李彻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语气充满了讥诮:
“就是佛祖显灵,亲自托梦告知您的那个预言啊!”
“不得不说,您真是位得道高僧,算得是真准!”
“不对......应当说是您老人家在佛国那边的人脉,真是硬得很啊!连这等要掉脑袋的机密事,佛祖都提前给您通风报信了?!”
老和尚闻言,呼吸骤然停滞,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
片刻之后,李彻一行人缓缓步出宝相庄严的宝禅寺。
寺门之外,夕阳的余晖将影子拉得很长。
而在他身后,佛寺那朱红大门的门楣之上,一颗光头锃亮、点着十二个戒疤的头颅,被一根粗糙的麻绳系着,正随着晚风轻轻晃动。
那曾经充满智慧和慈悲的面容,此刻凝固着化不开的惊愕。
身后的寺庙内,早已乱作一团。
惊恐万状的僧侣们远远躲闪,如同看修罗魔王一般看着李彻等人的背影。
往日诵经念佛的宁静祥和,此刻已是荡然无存。
李彻却恍若未觉,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侧过头,对身旁的李霖戏谑一笑:
“四哥,你说这大师这算不算是即刻圆寂,往生极乐了?”
“不过话说回来,大师果然就是大师,你发现没有,连这颗脑袋掂量着都比常人的要沉上几分,想必里面装的都是大智慧吧?”
李霖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低声道:“老六,你就这么二话不说把人给砍了?”
“这宝禅寺住持在江南释门中颇有声望,此举怕是会彻底得罪天下佛门,引来无数口诛笔伐啊!”
“怕什么?!”李彻豁然转身,目光扫过那颗头颅,“这群和尚不思清修度世,普度众生,反而巧立名目,吸取民脂民膏,肥己之私!”
“他们自己不敬佛祖真意,玷污清净佛法,本王今日便替他们敬一敬佛,也替这天下苍生,讨个公道!”
“须知,佛陀之怒,只杀不渡!”
李彻杀了那老和尚,并不只是因为对方的恐吓与道德绑架。
更深层的原因,是他洞察到一个更加残酷的真相。
庆帝嘱托他清扫天下世家,而自己之前的理解,仍是过于狭隘了。
难道只有那些依靠诗书传家,绵延千百年的门阀氏族,才是世家吗?
这煌煌世间,有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假借着神佛的威严、大义的旗帜、圣人的教诲,心安理得地奴役着天下苍生,吸吮着黎民膏血。
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该死!
“传令下去,”李彻的声音冰冷,“宝禅寺僧众妄议先帝,勾结叛逆,更兼长期偷税,隐匿人口,罪大恶极!”
“着锦衣卫即刻查封全寺,所有寺产——金银、铜器、地契、库藏,一概查抄,登记造册,充作军饷!”
“寺中所囤粮米、牲畜,悉数取出,分发给城中贫苦百姓,一刻不得延误!”
曹庸与任宽立刻踏步上前,抱拳领命:“喏!”
“还有,”李彻的目光扫向城中那些高门大宅的方向,“城中所有世家大族,但凡有族人参与昨日宫廷政变者,无论主从,一律视同谋逆!其家产,全部抄没!”
曹庸微微一怔,小心翼翼追问:“殿下,那......那些世家之中的家眷......”
李彻沉默了片刻,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散殆尽。
“既涉谋逆,便是族诛之罪,都杀了吧。”
曹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起,头皮微微发麻。
却不敢再有丝毫疑问,深深低下头:“末将遵命!”
随即快步退下安排。
李彻又唤一声:“秋白。”
“殿下。”秋白立刻上前。
“去城中,寻一副最好的棺椁来,要尽快。”李彻的声音低沉了些许,“父皇的遗体......不能一直这样委屈着。”
秋白立刻躬身:“属下明白,这就去办,定寻来城中最好的!”
是夜,李彻并未入住府衙官邸,而是选择了停泊在码头的一艘飞剪船作为歇息之所。
尽管船身随着江水轻轻摇晃,但在自家战舰上,听着江水拍打船体的声音,他反而觉得比在陆地上更加心安。
窗外,镇江城内火光四起,哭喊声、哀求声隐约可闻。
李彻只是漠然地看着跳跃的火光映在舷窗上,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
世家之中有无辜的好人吗?
或许有吧。
但李彻还是下达了族灭的命令。
祸不及家人,那是针对寻常罪责。
而谋逆造反,自古以来便是株连宗族的不赦之罪!
当他们的家族做出那个悖逆决定之时,就应该有承受最惨烈后果的觉悟。
如今,他与世家之间的争斗,已从暗地之中彻底变为明面上的刀兵相见,你死我活。
他绝不会因为可能存在的几个无辜者,而为奉国留下任何潜在的隐患。
要怪,就只怪他们生错了人家,投错了胎。
一夜无眠。
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李彻便径直从船舱中走出,江风带着寒意拂面而来。
一夜之间,宝禅寺和城内数个参与政变的世家大宅,都被彻底清洗。
士兵们正将一箱箱查抄来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抬上战船。
世家囤积的粮草实在太多,根本无法全部带走。
锦衣卫本欲依照李彻之前的命令分发给贫民,然而经历了昨夜的血腥清洗,百姓早已吓得紧闭门户,无人敢在此时出门。
曹庸无奈,只能下令将粮食运至城中最为穷困的坊区,堆积在街口巷尾,随后便带队离去。
无论如何,粮食是给他们留下了。
至于有没有人敢拿,敢不敢吃,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李彻用冰冷的江水简单洗漱了一下,强行驱散身体的疲惫,打起精神。
就在这时,一名奉军哨骑从远处疾驰而至,奔上码头:
“报——殿下!”
“城外三十里,发现大批敌军踪迹,看旗号是南军,正朝镇江方向开来!”
李彻闻言,轻轻舒了一口气。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只可惜,世家的反应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自己这就要走了。
他转向身旁的秋白:“传令,所有人即刻登船,我们......回家。”
“喏!”
不多时,低沉而悠长的军号声在镇江码头响起,穿透晨雾。
散布在城中各处的奉军将士,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向码头集结,井然有序地登上战舰。
庆帝的遗体,已被李彻妥善安放在主舰舱室内,一座金丝楠木棺椁中。
这本来是一个世家老家主为自己准备的,如今那人在自家房梁上cos晴天娃娃呢,八成是用不上了。
所幸此时天气尚未转热,尸身不至于过快腐坏。
但为防万一,李彻还是下令从城中搜集了大量硝石,准备在航行途中制作冰块,用以暂时保存遗体。
庆帝的陵寝早已在帝都附近修建完成,但现在显然无法将其归葬。
唯有等到他日,李彻率领大军打回帝都,才能让这位老皇帝入土为安。
至于秦王、齐王他们怕是尸骨无存,将来或许只能在帝陵旁为他们设立衣冠冢了。
想到此处,李彻不由得长叹一声,目光投向北方。
也不知道晋王那边情况如何了。
不过自己这边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应该已经吸引了世家所有的注意力,他那边压力想必会小很多。
“殿下。”杨璇来到他身后,“各部均已登船完毕,补给装载完成,随时可以启航。”
李彻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经历了一夜血火洗礼的城池:
“传令舰队,起锚扬帆,返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