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我从沙发上醒来,手上满是血,地上躺着他。我们分手已久,昨晚是他死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找我。我该报警吗还是逃——问题是,我根本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
1
凌晨三点十七分
我醒来的时候,世界一片静得离谱。
像是有人把钟表摘走了,把墙上的秒针扭断了,只剩下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头皮发麻,眼前发黑。
手心里黏黏的,是血。
我看着自己的指缝——深红色,已经凝结。顺着我的指尖,一滴血缓缓滑落,滴在地板上,声音轻得像幻觉。
面前的地板上,顾一南躺着。脸朝下,一动不动。
他穿着那件深灰色风衣,后背有一大片暗红,像被什么东西撕裂过,整个身体像一块死鱼,被人随便扔在这间不属于他的屋子里。
我试着站起来,脑袋却像被人用棍子敲了一下,炸开似的疼。胃里翻涌着苦水,耳朵边嗡嗡作响。屋里昏暗的吊灯像个即将烧断的灯丝,一闪一闪。
窗外是凌晨的城市,雾霾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警车的声音若有若无,像是世界在慢慢醒过来,而我还卡在梦魇里。
我看了一眼时间,手机屏幕上显示着:3:17
AM。
同一时间,沙发前的地板上,躺着一个已经没了呼吸的人。
他是顾一南。
是我过去五年里唯一爱过、也唯一恨过的男人。曾经的恋人,后来的陌生人。
我记得他昨晚来过,说他喝多了,非要进来最后谈一次。我记得我拒绝了。他跪在门口,说只是坐会儿,坐一会儿就走。
后来呢
我记不清了。
我坐在沙发边,听着血滴落地的声音,像时间在一点点腐烂。我的大脑开始回放碎片——争吵声、摔杯子的声、他高声喊我的名字,还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击地板的钝响。
我低头看自己的衣服,灰色睡衣上也溅了血。地上有一个碎裂的玻璃瓶,是昨晚剩的一点红酒。边缘锯齿锋利,瓶口有一缕干涸的红。
顾一南的手腕,正好压在瓶子边上。
我甚至想,他是不是摔倒的时候自己割伤了
但下一秒,我的视线落在沙发边的白色小桌子上——我放钥匙和杂物的地方。那只金属手表正停在那里,表盘碎裂,秒针断在3:17,跟我手机上的时间一模一样。
那是我三十岁生日时,他送的。
我曾经很喜欢。
后来我搬家,它就一直扔在那里,再也没戴过。
可现在,它像一只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提醒我:你知道的比你愿意承认的要多。
我颤抖着站起来,想走过去摸一下顾一南的鼻息。但我还没走到他身边,门铃就响了。
刺耳、突兀、像一柄刀插进安静的心脏。
我站在原地,背后一片冷汗。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急促,有力。
林女士。是男人的声音,冷静清晰,我是刑警大队的赵成,请你开一下门。
我心跳猛地一滞。
那一刻,我脑子里没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只有一个反应:
完了。
2
她说你来晚了
警察来得比我想象中还快。
我没动,也没开门。那几秒里,我只是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血,看着顾一南死寂的身体,还有那块停在凌晨三点十七分的手表。
然后是敲门声越来越急,仿佛下个瞬间他们就会撞开门。
林女士,再不开门我们就要强制进入了。
我没有别的选择。
门开的一瞬间,屋外站着三个人。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面容硬朗,眼神里却透着防备和迟疑;一个年轻警员正开着执法记录仪,神情凝重;还有一个女人,穿着便装,扎着干净的马尾辫,像刚从某个会议现场被叫过来。
他们一进门就闻到了血腥味。
屋里还有其他人吗那个年长的警察问。
我摇头,声音发不出来。
马尾辫女人没看我,她一边打电话调度,一边走向客厅。年轻警员跟着走过去,看了一眼地上的顾一南,当场皱起了眉。
确认无生命体征。他说,已通知法医到场。
警官赵成看着我,神色复杂。他说,林女士,你先坐下,我们问你几个问题。
我坐在了沙发上,背脊笔直,手冰冷得不像自己。他们没让我换衣服,我的睡衣上粘着干血,那些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死者是顾一南,对吗
我点头。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以前是恋人,分手一年多了。
赵成低头记着,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
我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昨天晚上。他……他说他喝多了,想进来坐坐。我当时拦了他,他坚持。后来……
你们发生了争执
我没说话。
你有没有动手有没有接触他
我依旧没说话。
屋里安静到极点,只有记录仪的红点在闪,像是一只眼睛在盯着我。赵成合上本子,盯着我几秒,说,林女士,我们现在需要你跟我们回警局做一个详细笔录。
我点了点头。
当他们拿出证物袋,把那只碎裂的手表封进去的时候,我忽然想说点什么。但我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们没有给我戴手铐,但我知道,我现在就是头号嫌疑人。
被带上警车的路上,我的脑子空白得出奇。车窗外是天色将亮未亮的灰暗黎明,整座城市像一头未醒的野兽,空气中混着雾和尘。沿街的路灯还亮着,光线打在人脸上,显得所有人都面无表情。
马尾辫的女警坐在我旁边,她手里拿着一叠资料,没有看我。但在车快到警局的时候,她忽然说:你知道顾一南有家暴前科吗
我转头看她。
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她顿了顿,如果你杀了他,是因为防卫,我们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摇了摇头。
我没杀他。
她没再问。
到了警局,我被带进一个审讯室,摄像头、话筒、桌子、椅子,全都那么熟悉。我以前也来过这种地方,不过那时我是记者,不是被采访对象。
现在我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看着对面的赵成翻着卷宗,感觉像做梦。
你知道顾一南昨天去了哪儿吗
不知道。
你知道他最近在调查什么人,或者跟什么人有纠纷吗
不知道。
你有没有印象,昨晚几点睡的
没有。我醒来时……他就已经躺在地上了。
赵成看着我,没有说话。他的眼神不像是在怀疑,而像是在判断我在说的是不是全实话。
现场没有明显打斗痕迹。你身上虽然有血,但没有伤口。你的指甲里有死者皮肤碎片,说明你们确实发生过接触。
我闭上了眼。
如果你是被他攻击了,我们可以调取你住处外的监控,看他有没有暴力倾向的举动。
我睁开眼看着他,说:你们要调监控
当然。
我忽然笑了。那是这几个小时以来我第一次笑,但那笑一点温度也没有。
你们调不到。
为什么
我家监控三天前被人砸坏了。
赵成和女警对视了一眼。
是巧合吗我问,就在顾来之前还是他做的还是……你们根本早就知道那东西坏了
没人回答我。
他们让我写口供,我一笔一画写得很慢。那些字像刀刻一样划在纸上,每写一行,我就听见自己心里碎掉一声。
我写到凌晨三点十七分时停顿了一下,然后在纸上添了一句话:
那是他给我戴上手表的时间。
赵成看着那句话,沉默了很久。他说,林女士,警方接下来会对这起案件展开正式刑事立案,你现在可以找律师了。
我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他死前为什么非要来找你
我想起他昨晚站在门口的样子,头发凌乱,眼里全是酒气和混乱。他说,让我进来吧,只坐五分钟,我不会再打扰你。
然后他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那封信,我还没看到。
我只记得,他把信放在我茶几上,说了一句话:
如果我出事了,你把这个交给赵成。
我现在才想起来。
但那封信,在尸体边上没被找到。整间屋子,都没有它的影子。
这让我比死亡更害怕——有人进过我家,在我还没醒来的时候。
3
他曾说,我不该再活着
拘留所的空气是一种特别的味道,潮湿、沉闷,带着消毒水混合金属的铁锈味。像是一口被遗忘的井,里面沉着无数没来得及腐烂的故事。
我被安置在单人间,没有手铐,也没有脚镣,四面白墙,不通风,只有天花板上那只24小时不熄的冷白灯管,用一种拷问式的亮度盯着我。
从警局到这里,我一句话没说。
我很清楚,这样的沉默不会帮我洗脱嫌疑,但我没别的选择。我需要时间思考,拼图,理顺那个彻底错位的夜晚。顾一南的死不是意外,但我也没准备把它包装成故事。他说过,这个世界只相信第一种说法,其它的都是狡辩。
那晚,他带着信来找我,那封信不见了。
这意味着什么他早就预料到自己的死还是,他根本是被逼来送死的
三天后,警方例行提讯,我被带到会议室,坐在对面的是一个穿黑西装的女人,自我介绍叫庄澜,是我的法律援助律师。她年纪不大,说话很慢,眼神却比任何人都锐利。
林女士,我会全程代理你这起案件。在你决定是否陈述前,我必须先问一个问题。
我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杀死顾一南
我看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我失忆了一段时间。我说,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倒下了。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说:我们查到你和他有过一起家暴案,他当时被轻判,算不上无罪。但这份记录并不在你户籍地的数据库里,是你主动申请封存的。你很清楚,如果这次事件被定性为情感纠纷,这条记录会被重新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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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她继续说:还有一件事,我不确定你知不知道——顾一南案发前,给本地某家房地产公司负责人发送过一封录音邮件,内容还在技术部门处理中。
我这才猛地抬起头。
你知道这家公司吧叫天源置业。你曾写过一篇稿子,调查他们在市郊违规拆迁造成两起自杀案,但那篇稿子后来被压了下去。
我点了点头,那是我被离职前写的最后一篇实地调查,整整跑了三个月,拍了十几段证人视频,最后被领导打回,说:尺度太大,容易出事。
顾一南为什么会和天源的人牵扯上
我不知道。我盯着她,但我知道他不傻,不会乱碰这些。
庄澜沉吟几秒,翻出一份纸张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们提取的他死前手机里最后三条草稿短信,你看看。
我拿起来,纸张上打印得清清楚楚:
她不知道我在查这事,别伤害她。
如果我出事,请替我告诉她:别回头看,她值得更好的世界。
她有时候很倔,但她没有恶意,不该为我的事受惩罚。
我的手在发抖。
庄澜轻声说:他想保护你。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呼吸。那个把我逼疯、打过我、背叛过我、也从未真正坦白的男人,临死前竟然试图护我一程。
你们找到邮件了吗我问。
内容正在解码,数据量太大。但邮件标题是:‘她不是嫌疑人,她是证人。’
我突然有点想哭。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荒谬的释然。
他早知道自己可能会死。
他也知道警方、媒体甚至我自己都会第一时间把我推向凶手的位置。
我低下头,脑子里全是那只停在凌晨三点十七分的手表。
那不是随机时间,那是他死前故意制造的提示。
我忽然意识到,我必须重新回去一趟。
我想申请回家一次。我抬头看庄澜,就一次,我知道我要找什么。
她盯着我几秒,点了头。
我帮你试试。
当天下午,她果然带来批准。
警车载着我,经过熟悉的街道。我坐在后座,看着窗外的商场、便利店、天桥、狗窝垃圾桶、修车铺、烧烤摊……每一个我曾走过的地方,现在都变得陌生。
我的房子门锁已经被换,警察陪同我进入。
屋里没有血迹了,地板重新刷过。客厅那盏吊灯也换了新的。警察说过,他们清理了犯罪现场。
我径直走向书架最下层,从杂志堆里抽出一本《心理与认知障碍研究》。
那是我大学时顾一南送给我的书。他说我总是想太多,送这本书给我看看怎么治疗自我投射和过度焦虑。
我没有扔它,但也从没翻过。
今天我第一次打开它,书页之间掉出一张信封。
浅棕色,泛黄,封口处贴了一张白色医用胶布,写着三个字——给林瑶。
我的名字。
我没有马上拆开。
我只是站在原地,缓缓地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快黑了,雾沉在天台与楼宇之间,像一口张着的暗井。
那个信封在我的手指间颤动。
有人,曾试图救我。用他仅剩的方式。
可他最终没等到那一刻。
我低头撕开封口。信的开头只有一句话:
林瑶,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没办法替你说话了。
4
真相不值钱,有人值命
那封信我读了三遍。
第一次,是匆忙和茫然,只为了确认那真的是顾一南的字迹;第二次,我开始读懂他写下每个字的背后藏了什么;第三次,我只是在发抖,没能翻完最后一页。
他写道:
林瑶,这件事,我本来不该找你。但你是唯一能把这件事传出去的人——不是因为你有多正义,而是因为你够狠,狠得下心扛下所有脏水也不退。
天源不是房产公司,他们做的是‘控制叙事’的生意。每一个跳楼、每一个自杀、每一个舆情爆点背后,都是利益计算。
那年你调查的‘周青霞案’,她不是自杀,她是被‘设计跳楼’。我知道你那篇稿子没发出去,那不是你写得不够好,是有人给你那位主编打了电话。
我查到她跳楼前一个月曾两次进入天源物业的管控系统,那是内部人员才能用的接口;她丈夫名下账户,跳楼三天后收到一笔十八万的匿名转账。
我原本想直接把证据交给你,但后来想,或许你比我还危险。他们知道你以前是记者,知道你是个不受控的变量。你现在虽然沉了下来,可一旦被盯上,你就不会再沉得住。
我已经发了加密邮件给一个旧识,万一我出事,他会收到备份材料。你能不能拿到,就看你肯不肯再卷进去。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活着看你读这封信,但如果你读到了,只做一件事——
别替我报仇,替我说一句话。她不是疯子,她只是没人信。
我把信读完的那一刻,整个人像是泡在冰水里。
她,指的是谁是周青霞还是另一个人这个她到底有多少个
我不确定。但我知道,顾一南死前的恐惧不是怕死,是怕没来得及让那句话被听到。
那天晚上我没睡觉。我一页页翻顾一南的旧资料,那些他留在我书架角落的会议记录、采访笔记、通话录音,还有几张无意中留下的房产公司来往传真。
其中有一页,上面是天源公司一则内部公文,抬头写着舆情应急第九小组反馈:
目前情绪点已集中于‘女性跳楼自杀’,建议继续推进‘家庭纠纷’标签,减弱‘拆迁维权’标签热度。引导舆论向个人情绪崩溃、自主选择结局方向偏移。
我看着那张纸,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他们,不是处理房子,他们在处理故事。
第二天一早,我约了庄澜。她看完信和传真,只说了一句:
这些不是证据。
那要什么才算
官方邮件、文件盖章、签署人、转账记录、后台截图,能构成司法效力的那种。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那我去拿。
你知道你要面对什么吗她问,这不是去找一张图纸,是进老虎嘴里摸牙。
我知道。
她没再劝我。
我第一时间联系了一个旧相识,陆千川,曾是某商业新闻网站主编,后来自己开了家公司,做媒体数据挖掘。他曾是我当年死稿中唯一给出支持的人,也是在我被公司清退时发来一句别信他们的人。
电话响了三声,他接起来,声音干净利落。
林瑶
我需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说。
程惟东。
那头顿了一下。
天源副总经理他声音低了半个拍,你疯了
他是我唯一的入口。
你知道你动了他会怎么样吗
我知道。
他沉默片刻,说:你在哪,我来接你。
两个小时后,我坐在一辆没挂牌的车里,身旁是陆千川。他看着我那封信和传真,没说什么,但眼神已经变了。
你知道他死得不干净,对吧我问。
你说顾一南
嗯。
他死前两天跟我联系过,说手里有个炸点材料,要我准备一个‘匿名渠道’发布。我以为他又疯了,没理。
他是替别人背了锅。
我现在信了。他把车开进一条地下通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进程惟东的办公楼。
你一个人
我约了人。他见我。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昨晚凌晨发来的短信:
【明天下午三点,天源中心12楼,别迟到。她说你来晚了。】
没有署名。手机也无法回拨。
但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玩笑。
那是她发来的。那个我们一直都没听见声音的她。
如果这世界真有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那就藏在十二楼办公室的门后。
我必须进去。
哪怕——门后,是一场谋杀。
5
她活着,但比死了还沉默
我准时在下午三点抵达天源中心。
这栋楼我来过一次,是五年前那起周青霞跳楼案刚发生后,我试图在门口守住天源的公关经理,想要问一句:她是不是你们逼下去的
我没等到答案。那次我等了四个小时,最后只换来一张警察的劝离单和一句记者不在本职岗位采访属违规行为。
现在,我是以知情人协商材料的名义登门。提前预约,身份登记,全流程合法,甚至还得感谢那个凌晨发来的匿名短信。
楼道安静得过分。电梯一路上升,背景音乐播放着轻柔的钢琴曲,像是要把人所有的情绪都熨平。但我知道,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外面是什么样的声音,什么样的空气,跟音乐毫无关系。
十二楼是独立办公区,一出电梯就是落地玻璃和灰色地毯,装修得像五星酒店的商务套间。前台是个年轻女孩,看了我一眼,像早知道我会来一样,没有问一句废话,站起来说:程总在等您。
她带我走到走廊尽头,敲门,然后退开。
门开着,程惟东坐在书桌后,正在翻一份文件。他比我记忆中老了不少,头发有些白,眼袋沉重,穿着考究,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林小姐。他站起身,欢迎。
我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地问:是你发的短信
他微笑着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录音笔:你方便录音吗
我没有拒绝,走过去按下录音键。
你知道顾一南死了,对吗我问。
知道。他依旧是那个平稳的语气,其实他是个挺聪明的人,可惜太理想主义。
你们害了他。
‘你们’这个词不好用,他温和地说,顾一南做了选择。没有人逼他。
我冷笑:没有人逼你们给他一笔钱,叫他闭嘴。发现他要爆料,就处理掉他——这不叫逼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对一个顽固孩子的无奈。
林小姐,我们这个行业,从不直接处理人。我们只处理‘信息’。
周青霞也是‘信息’
程惟东沉默了。
我从包里掏出那张传真,摊在他桌上。这是你们的内部通报。伪造也好,流出也好,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舆情方向转为家庭纠纷,自杀标签优于拆迁维权。这不是公关,这是谋杀的预设剧本。
他拿起传真扫了一眼,语气轻描淡写:这张纸,没签名没编号,在任何法务层面,它都是一张废纸。
我逼近一步,声音压低:你想要的不是洗脱,你想要谈条件。
他终于抬起头,直视我。
林小姐,顾一南留下了些资料,我们知道。他本来以为那份资料能毁掉我们,其实不会——但确实会激怒一些人。
你要我不发布我盯着他。
不,只要你发布得‘合理’。他语气诚恳,我们可以合作,你曝光一个‘值得被曝光’的点,我们让平台推你的稿子。你重新恢复你记者的身份,有收益、有口碑、有平台。
我心里一阵翻涌。
你是在贿赂我。
你可以这么说。
那我要说不呢
他顿了顿,语气终于变冷:你可能不知道,那封信被你读出来的那一刻,已经有人开始盯上你了。
谁
不是我。他说,是‘她’。
我心脏猛地一跳。
谁是她
程惟东沉默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U盘放在我面前。
你去看看这个,就明白了。
我伸手拿起那只黑色U盘,掌心有些出汗。
你不怕我报警
林小姐,他轻笑,你报警的每一次努力,最后都变成我们‘依法配合’的素材。你已经不是记者了,而我……还坐在办公室。
我没有回话,转身离开。
出门那一刻,我几乎是奔着跑进电梯的。按下关闭键时,我手指发抖,心跳快得不正常。
回到家,第一时间插上U盘。
里面只有一个视频。
摄像头角度斜侧,时间码显示是去年六月。一间很小的房间,像精神病科诊疗室。一个女人坐在角落,穿着病号服,面色苍白,头发凌乱,双眼空洞,像个活着的尸体。
视频中有人在跟她说话,声音模糊不清。但我听清了她那句回应:
我没有疯,是他们说我疯了。
我屏住呼吸。
那张脸,是我见过的——
她叫陆明溪,是周青霞生前最好的朋友。三年前我们在一起做过一次深度访谈,当时她语气坚定、思路清晰,是那个事件里唯一敢站出来作证的人。
后来,新闻撤稿,我被调岗,她失联。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现在我知道了——她被处理成了疯子。
我紧紧抓着鼠标,屏幕上的女人忽然朝镜头一笑,笑得安静又可怕。
她说过,她要跳楼的时候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终于知道真相不值钱。
我浑身发冷。
视频到此结束。
U盘里还有一张照片,是她住院记录的出院证明。时间显示,三天前她已经康复出院。
我看着那张纸,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陆明溪,她还活着。就在这座城市某处。
问题是——她,会不会还敢开口
6
不是她疯了,是这个世界在装聋
我在凌晨四点找到了陆明溪。
准确地说,是她找到了我。
那天夜里我本来不打算再外出,但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电话那头是女人的声音,低哑、克制,带着微弱喘息。她只说了一句话:
林瑶,是你吗是你还在找我吗
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谁。
明溪
她没有正面答,只说:你想知道她怎么死的吗我告诉你。但只能现在。
我问她在哪。
她说:梅港旧区,仁和药店后面的巷子。
电话挂断。
我几乎没带什么东西,披了外套就冲下楼,连门都没锁。
出租车开到梅港旧区的时候天还没亮,老城区没有摄像头,墙上贴满危楼慎入的警示,整片街像一口沉睡的井。我下车后顺着她说的方向绕进小巷,眼前是几十扇陈旧的门窗和一盏闪烁的黄灯,远处有人影坐在木凳上。
是她。
陆明溪蜷缩在一间废弃药铺后,穿着灰白相间的宽大病号服,外面套了一件男式旧外套,袖子太长,几乎盖住手指。她的脸瘦得脱形,眼神却异常清醒。
我们对视十秒,她轻声问:
你还记得周青霞的眼睛吗
我点头。
她最后跳下去之前,眼睛是睁着的。陆明溪说,她不是闭着眼等死,她是看着那个房顶上面的监控跳的。她想有人看到她死。
我的喉咙哑住了。
可那段监控,后来被截断了六分钟。
我知道。她低声说,我原以为,我是唯一知道那段缺失的人。现在我知道,你也知道了。
我蹲下身,和她并排坐在那张快散架的木凳上。
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他们把我送进精神科,说我是妄想症,说我自残,说我把她的死想象成谋杀是创伤后应激。
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她低笑一声,可他们比谁都会写报告。三份诊断书,八份行为监测,每一份都说我适合闭环治疗。你知道‘闭环’是什么意思吗
永远不让你再说话。
她点头。
我睡的房间没有窗,连门都是两层的,外面一个护士,里面一个摄像头。三年里我不许打电话、不许上网,连写字都要审查。他们说那是为了‘保护我免受外界刺激’。
你怎么逃出来的
我没有逃。她冷静地说,我是被‘治愈’的。他们说我不再有幻觉,不再妄想,不再试图揭露所谓的‘阴谋’,于是我可以出院了。
我浑身发凉。
那你现在打算
说完,然后再也不说。
你要告诉我什么
陆明溪没有马上回答。她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录音笔,摁开。
录音的声音不清楚,是一个女人在哭。音频环境很安静,隐约能听出是医院或类似的空间。
那个女人边哭边说:
我签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们说,只要我签字赔偿就能下来……我不是不想活,我只是想留个念想。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再然后,是嘭的一声巨响。
陆明溪说:那是青霞跳楼前五分钟我偷录的。她签的那张‘和解协议’,是一份放弃追诉权的文件,签了就等于承认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低头,眼泪几乎控制不住。
这份录音你给过警方吗
给过。她笑了笑,当时一个副队长听完之后,说:‘这不能作证据,太主观,太情绪化。’
所以你才被关进去
我后来打了市长热线,举报医院联合地产商洗白证人。第二天晚上我就被‘复发’送走了。
我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现在有证据吗除了这段录音。
她缓缓从脖子里扯下一条红绳,绳子上挂着一个旧U盘。
我不信网盘,也不信邮箱。我只有这个。
我接过那只U盘,像接过某种火种。
你想把这些公开吗我问她。
想。她看着我,眼神干净而明亮,但我不想被人拿来做话题。青霞已经被说成‘情绪失控者’、‘可怜但偏执’、‘过于敏感导致崩溃’……我不想她再死第二次。
我明白。
你能发吗她声音发颤,我不能再进去了,一次就够了。
我点头。
我发。
我们就这样坐着,直到天微微亮。
她忽然开口:林瑶,你说真相有用吗
我说:看它落在谁手里。
她眼眶红了,说:我从前是个小学老师,我以为讲故事能让人明白一些东西。后来我才知道,真相不是讲给‘明白’的,是讲给‘还想听’的人。
我低头抹了把脸,起身。
跟我走。我说,你不能再留在这。
她没有说话,但站了起来,跟着我走出了那条巷子。
天源的楼还在那里,顾一南的尸检报告还没公布,周青霞的墓碑早被移除,程惟东依旧坐在十二楼喝咖啡,媒体版面全是股市与娱乐。
但我知道,今天起,会不一样了。
因为我会发——不惜一切代价。
我打开手机,登录账号,输入标题。
她没有疯。她只是被逼闭嘴。
我按下了发布键。
一分钟后,评论区开始跳字。
第三分钟,我的屏幕被黑了。网页失效,账号登出。
第五分钟,我收到一条陌生短信:
你发得太快了,来不及关服务器。
她说你这次,没晚。
7
他们说风太大,真话传不远
那篇文章还是上了热搜。
标题是:她没有疯。她只是被逼闭嘴。
我在凌晨五点零九分发出,七分钟后服务器遭遇流量攻击,评论区瘫痪。九分钟后,被标记为涉敏内容,下架处理。十一分钟,转发量超过六千,备份链接开始在读者群、截图、邮箱链条中以信号不佳的形式悄悄流转。
第十五分钟,一位老同事发来语音:林瑶,你疯了。
我没回。
我坐在出租屋的床沿,阳台外天色泛白,楼下垃圾车开始鸣笛。我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发布后台页面,发烫的电池提醒我:刚刚那一篇稿子,不只是信息,更像一次宣战。
不是和谁。
是和那种你说出来又能怎么样的沉默。
陆明溪坐在客厅,穿着我的旧T恤,拿着一个纸杯在喝水。她比昨晚看起来更清醒了,像卸下了某种沉重的义务。
你知道吗她忽然开口,以前我最怕的是被人说成疯子。
现在呢
现在我希望他们还觉得我疯。她低头笑了一下,疯子说出的话,人们虽然不信,但也怕。
我点点头。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去南边。她说,我在那边还有个亲戚。隐姓埋名,不接电话,不回消息,不再试图证明任何东西。
我理解。
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当吹哨者,有人活下来,就是一种胜利。
上午十点,庄澜发来消息:你和顾一南的嫌疑状态已经解除。
短短一句话,打了整整七天的官司。
她后面还补了一句:但你最好小心点,舆论在发酵,有些人不高兴。
我回她:我从来没指望他们高兴。
手机接着跳出几十条未读消息,大多是转发、点赞,还有几条匿名感谢。有一个让我停了几秒:
我妈妈曾是天源项目的业主,她说你写得对。谢谢你说出来。
这一句,让我比所有奖状都踏实。
下午两点,一家独立媒体联系我,说想做一期专题访谈。我拒绝了。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故事。
三点整,我走进派出所,递交了一份资料包,包括U盘、录音、纸质文件和顾一南亲笔信的复印件。值班警员接过去时看了我一眼,我主动补了一句:我只是履行公民义务。
他没多问,把资料放进档案袋里,在登记本上写了我的名字。
离开派出所那刻,阳光正好,路边种的月季盛开,香气混着尘土味弥漫在街口。我忽然觉得这个城市从未这样真实——它不干净,但活着。
回到家门口,我停下脚步,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纸条:
你做对了。
没有署名。
我摘下那张纸,叠好放进口袋。
晚上七点,微博上她没有疯相关话题再次冲上热搜,热评第一条是:
你可以讨厌真相,但不能不让它说出来。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不是所有真相都能带来正义,有些,只是让这个世界少一个人死得不明不白。
十一点,陆明溪拖着行李箱走了。
我送她到路口,她回头看我,眼里没有恐惧,只有轻微的哽咽。
林瑶,我不会再说了,但你……你别停。
我点头。
你安心去活。
她笑了笑:你也。
她上车的那一刻,我有种错觉:像在目送一个时代的证人离开,而我成了下一个守门人。
夜里,我重新打开电脑。
桌面弹出未读邮件提醒,是一个陌生地址发来的。
邮件只有一句话:
那一晚,你发稿的时间我们看到了。谢谢你没关灯。
下面,是一张附件图:一群女生的合影,站在天源旧址的屋顶。
前排中间是周青霞,笑得很明亮。
我把那张照片设成了桌面。
凌晨三点十七分,客厅钟表的秒针划过一圈,滴答一声。
那是顾一南死前手表停下的时间。
我重新戴上那块修好的表,仿佛终于和他握了一次手。
我知道他要的从来不是替他申冤,而是有人还敢往前走。
此刻,手机再次亮起,一条新消息弹出:
我们还在写,只是换了名字。
我合上电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天快亮了。
有风吹来,轻轻地,像某人还站在门口,低声说了一句:
这次,我们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