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归来,我在刑场高呼刘邦将反。
监斩官夏侯婴震惊停刀,将我引荐给萧何。
登台拜将日,项羽大军压境。
我当众立下军令状:三日可退霸王。
萧何怒斥我狂妄:项羽十万精兵,你拿什么退
次日我独骑出城,于泗水河畔布下疑阵。
第三日朝阳初升时,河面浮起数万楚军尸体。
攻破齐国都城时,刘邦连发十二道金令逼我回师。
使者高举诏书:敢问大将军是否接旨
我笑着把诏书扔进火盆:韩信此生,只跪自己。
长乐宫密信传来时,我正布下十面埋伏。
展开绢帛上写着:钟室已备,请君入瓮。
那夜我踏着刘邦的尸骨走向帝位,剑尖挑起玉玺。
——这天下该换姓韩了。
刺骨锥心的剧痛!像是一把烧红的钢锥狠狠捅穿了颅骨,搅动着早已冰冷的脑髓!死亡的黑暗还牢牢裹着意识,可听觉却率先被塞入了无数破碎扭曲的杂音。
……验明正身!叛贼韩信……藁街枭首……
……时辰已到!斩——!
斩!
如同黄泉鬼差的狞笑,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劈开了缠绕的黑暗与剧痛,直刺入魂灵深处!
前世最后凝固的画面:长乐宫幽闭的钟室,窗外透进惨淡月光照亮那根滴着鲜血的绳索……吕后那张涂抹得如同新纸人的脸……刘邦在重重帷幔后模糊不清、如同毒蛇嘶语般的:……淮阴侯,安心上路……
不甘!恨!如同深渊底部喷涌而出的怨毒岩浆,瞬间烧尽了混沌!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光线刺得眼球一片灼痛模糊,耳边是苍蝇烦扰般嗡嗡的喧哗,无数张陌生或模糊的面孔挤在栅栏外,挤在路沿上,像一层层灰色的波浪。刺目的反光首先锁定视线——近在咫尺,是一柄锈迹斑斑的鬼头大砍刀,被一个赤着上身、肌肉虬结如铁块般的刽子手高高擎起!刀身上还沾着暗红发黑、不知是几人的残血,森然冷意隔着空气都刺痛了皮肤!
视角是扭曲的。我被强行按跪在一块散发着浓重腥臭、血污板结如黑泥的木砧上!粗粝的麻绳深陷进手腕脚踝的皮肉,勒出乌紫的血痕。脖子被迫伸长,冰冷的木砧边缘紧抵着喉咙下方的软骨——那是刀锋即将劈落的终点!后背,能感受到无数道混杂着麻木、厌恶、嗜血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扎透单薄的囚衣!
是藁街!汉都长安城那条专门用来处决重犯、污秽与血腥浸透了每一寸地皮的死亡之街!
脑袋如同被千百根钢针搅动,无数记忆碎片炸开:沛县冷眼羞辱的痞子泼皮,萧何月下如追疯魔的执着身影,拜将台上项羽狂暴的雷霆之威,背水阵前决死的号角……最后,是钟室那根越勒越紧的绳索,意识沉入无边深渊时的冰冷诅咒——若有来世……
斩——!
那监斩官拖长的、毫无生气的死令再次响起!
刽子手喉头滚动,粗壮的手臂肌肉坟起,青筋像蚯蚓在皮肤下窜动!沉重的砍刀带着一股腥风,开始加速下劈!那刀锋撕裂空气的呜咽,已近在耳畔!
不!不能死!重活一世,岂能再断送在起点!
求生的本能,前世灵魂里烙印的恐惧与滔天的恨意,瞬间熔炼成一股歇斯底里的力量!胸腔像是被炸开!
反——!!!我用尽全力,喉咙爆裂般挤出一个字。
那咆哮带着血沫子的腥气,带着从地狱爬出的怨毒与不甘,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悲鸣,硬生生压过了法场所有的嘈杂!
刘邦将反——!!!
我猛地抬起头,任由粗绳擦破颈侧的皮肉,嘶哑的呐喊穿透了沉闷的刑场空气,如同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冰水!
声音如雷贯耳!
那柄带着死亡腥风斩落的大刀,刀刃距离我的后颈骨恐怕已不足半尺!寒芒刺得我裸露的脖颈皮肤瞬间绷紧,甚至能感受到刀锋劈开空气形成的真空压迫感!
刀,竟真的硬生生顿住了!
没有想象中摧枯拉朽的撕裂声响。只有刀锋极速停止带来的沉闷颤音,如同被扼住咽喉的野兽发出的痛苦嗡鸣,震颤着传入我的颅骨深处。一滴粘稠冰冷的、不知来自哪个冤魂的乌黑血滴,随着刀刃的颤抖,啪嗒一声,准确地滴落在我眼前寸许的木砧血污上,溅开一小片狰狞的图案。
刽子手壮硕的身躯凝滞成了泥塑,那张凶悍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难以置信的愕然,铜铃般的眼睛瞪得几乎突出眼眶。
法场上所有被死亡勾引的喧嚣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出现了刹那的死寂!连风都仿佛停止。
随后,轰的一声!更大的、如同瘟疫般蔓延的惊恐和骇然爆发出来!百姓们推搡着后退,恐慌的低语如同无数条毒蛇在人群里嘶嘶穿行:反谁刘邦!
嘘!闭嘴!你不要命了!
这……这话能听吗!
恐慌如同实质的黑雾,在正午浓烈的日光下弥漫。
监斩台后,那张沉着脸、原本如同石雕般岿然不动的身影,霍然站了起来!沉重的坐凳被带翻的声响刺破空气!那张黝黑刚毅、轮廓如刀刻斧劈般的脸上,浓密的眉头死死绞在一起,目光如同两道即将喷火的熔岩铁流,死死钉在我身上。他一只手按着腰间那柄象征着秩禄的铜扣环首刀柄,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瞬就要亲手拔刀斩下我的头颅!
颍阴侯——夏侯婴!
前世记忆碎片里那个在刘邦帐下低调沉稳、掌管车马近卫的亲信重臣!也是……我一生跌宕起伏无数次擦肩而过的关键人物之一!
大胆狂徒!临死乱语,妄图攀诬社稷!当剐!他身旁一个瘦削如同竹竿的文官率先回神,尖利着嗓子怒吼,猛地抓起一支刑签就要掷下!
夏侯婴猛地伸手,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死死攥住了那文官瘦弱的手腕!动作快如闪电!那文官痛得哎呦一声,脸色发白,剩下的半截呵斥生生憋了回去。
夏侯婴的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利刃,刮骨般剐过我的脸,试图从我身上找出任何一丝垂死挣扎的虚妄、一丝癫狂的痕迹。
说——!汝何出此言!夏侯婴的声音沉得像两块巨石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沉雷在法场上滚动,蕴含着被触犯的滔天怒意,更带着一股逼人匍匐的恐怖威压!
就是这压抑到极致的爆发边缘!这正是前世印在他骨子里的铁律——君王至高无上,不容丝毫冒犯!
我的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部剧痛。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污血混合流淌,一片粘腻冰冷。但我抬起头,迎着夏侯婴那双深不见底、几欲噬人的眼睛,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惨淡的、被命运千刀万剐后的笑意。
何言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像是锈蚀的刻刀在青铜上划刻,……西有雍王、塞王据三秦,北有代、赵、燕、魏……四国皆裂土称霸……东南则有衡山、九江、临江之强龙……淮南王英布……其心……更野……我的语速很慢,像垂死之人竭尽全力地喘息吐字,但每一个王号、每一块地域,都精准地砸在夏侯婴骤然凝缩的瞳孔里!
荥阳……已成孤城……汉王困守……粮道断绝……数月……我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刺目的太阳,却又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张巨大的、标注着无数裂痕的舆图!汉王……若想活命……若想……得天下……我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被死亡逼出来的、惊心动魄的刺耳!
唯有……率精骑……自荥阳东门……破围而出!!!直趋……成皋!!!以快制……快!!!此非……叛逆……又是何途!!!
最后一个字如同炸雷,撕裂了刑场的死寂!
哐当!夏侯婴身旁那个文官手中的刑签再也抓握不住,失手掉落在脚下泥土里!那张瘦脸上惨无人色,嘴唇哆嗦着看向夏侯婴:侯……侯爷……他……他……
夏侯婴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那张黝黑刚毅的脸庞,所有肌肉都绷紧了!深邃的眼底深处,震惊如同惊涛骇浪般翻涌!这囚徒……竟把大王和几位心腹幕僚刚刚在禁中密议、还未向任何人透露半字的东走成皋之策……完整地吼了出来!
这究竟是窥伺帝侧的鬼魅妖人!还是……
拖……拖下去!夏侯婴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因极致惊骇而产生的细微颤抖,没我之命,不可再动!那后半句几乎是咬着牙崩出的命令,眼神如同淬毒的铁钩,死死勾住我的身影!那刽子手如梦初醒,慌忙抽回刀,几个穿着绛红色号衣的差役立刻凶狠地扑上来,用一团臭气熏天、油腻腻的破布狠狠塞住了我还想继续喊话的嘴!粗暴地拖死狗一样将我从还残留着他人血迹的木砧上拽离。
我被粗暴地拖拽下刑台,如同丢弃一段朽烂的木头,重重扔回那辆散发着浓烈尸臭、早已被无数囚徒汗水、泪水、鲜血浸透的囚车之中。粗大的木栅栏隔断了日光,只投下几道斑驳摇曳的光影。
囚车吱嘎作响,在沉重的兵卒押送下,缓缓离开喧闹褪去、只剩满地狼藉与恐慌余温的法场。
※※※
死囚土牢的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推开时,腐烂的稻草、霉变灰尘和凝结血污的恶臭混杂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浪,直冲鼻腔。
门口站着的,正是监斩台上那位面色如同铁铸的侯爷夏侯婴。他身边跟着一个穿着朴素青衫、戴着黑襥头的中年文吏,面无表情,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冷漠地扫过阴暗牢房里的每一个角落,只在掠过缩在角落、如同破烂抹布般的我身上时,微微顿了一瞬。
角落里那个头发花白稀疏、一只眼浑浊如豆的老狱卒立刻佝偻着腰上前两步,那张树皮般满是褶皱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谄媚又谦卑到泥土里的笑容。
小人王五,给侯爷磕头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作势就要下跪磕头,动作却慢得如同故意拆解一般。
夏侯婴皱着浓眉,极不耐烦地摆了下手,如同驱赶一只靠近的苍蝇,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掠过肮脏的牢房,最后死死钉在我身上:就是他声音低沉。
那青衫文吏正是萧何!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我凌乱枯槁的头发、污血凝结的颈项、破碎囚服下嶙峋的肋骨上缓缓滑过。像是在检验一件奇特的、来历不明的器物,试图剥开外层污秽,看到内里隐藏的究竟是何物。
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原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清晰:汝于刑场狂言,言及大王东走成皋之策。他的语速不疾不徐,如同寺中敲钟,此事未出禁中,乃绝密。汝从何得知
牢房里死寂得可怕。老狱卒王五佝偻着腰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水。
我蜷缩在墙角冰冷的泥地上,感受着身下稻草腐败的湿气丝丝缕缕渗透进骨头里,那被麻绳捆缚的勒痕、被推搡跌撞的皮肉伤都在隐隐作痛。但更深的是一种几乎要将灵魂冻僵的冰冷饥饿感,胃囊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砂石,每一次收缩都带来钝刀子绞磨般的痛苦。
不知……小人不知……我茫然地抬起糊着眼屎、血污干结成块的脸,目光散乱无神地在肮脏的牢顶和霉斑遍布的土墙上无意义地游移,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饿……好饿……饼……给块饼……
夏侯婴脸上掠过一丝被愚弄的暴怒,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堵住了从牢门外斜射进来的大部分光线,阴影如同沉重的帷幕压下:装疯卖傻!当真以为本侯不敢在此地剐了你!
萧何的目光却依旧沉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他那冷峻的脸庞如同刀削,眼神深处却似乎藏着一丝极细微的、了然的光。给他拿吃食。他的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没有再看夏侯婴暴怒的神情。
老狱卒王五反应快得像一只受惊的耗子,佝偻的身子猛地一窜,旋即又强行压回那副毕恭毕敬的姿态,喉咙里含糊地应着:哎!哎!小人这就去!枯树枝般的手脚笨拙而急促地挪动着,踢踢踏踏地消失在门外幽暗的通道中。
等待的过程漫长又压抑。沉重的呼吸声在狭窄的囚室里交织。终于,脚步声返回。王五端着一个豁口粗陶碗挤了进来,碗里是几个表面焦黑、块头不小的粗糙麦饼,散发着粗劣、带着糊味的面粉气息。
食物的香气,瞬间点燃了这具身体本能的贪婪。我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喉咙里发出咕噜的怪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个破碗!
拿去。王五将那碗不干不净的饼粗暴地往地上一顿,碗底在污泥里砸出一个浅浅的坑,滚烫的麦饼沾染了黑泥。
我几乎是以饿狗扑食的姿态,猛地向前一拱!被束缚的手脚无法伸展,只能狼狈地用肩膀顶撞开草堆,一头扎向那肮脏的碗!整张脸几乎埋了进去,牙齿焦渴地撕咬着那硬得硌牙的麦饼碎屑,混合着污泥和稻草屑一同疯狂地囫囵吞下!剧烈的咀嚼吞咽声充斥牢房,伴随着喉咙被粗粞刮蹭的呛咳和贪婪的哼唧。
哼!夏侯婴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眼前这一幕无疑坐实了他心中的判断——一个命不久矣、神智错乱的卑贱囚徒罢了。那刑场上惊世骇俗的言语,不过是癫狂者的呓语!他眼神凌厉地转向萧何,语气带着明显的急躁:萧主吏!大王军务万机,亟需我等襄助!岂可为此等悖逆妄语所误将此疯痴狂徒枭首了事,以儆效尤!方是正道!
萧何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笼罩在如同饕餮般吞噬的我身上,像是洞穿了那疯狂吞咽的表象,捕捉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他那双看似平淡无奇、实则藏纳山河的眸子里,锐光一闪而逝!
我停止了吞咽。嘴里塞满了干硬得几乎割裂口腔的粗粝饼渣,没有水,无法下咽。我只能费力地鼓动着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喉咙间的撕裂感越来越清晰,那被强行堵塞、如同即将窒息的恐怖触感再次排山倒海般卷土重来!就是这感觉!前世长乐宫钟室中,那收紧的绳索勒穿喉骨、碾碎气管的剧痛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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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索……我的声音被饼块堵住,变得怪异而嘶哑,眼中瞬间涌上的不是泪水,而是真实的、来自前世今生的极致恐惧!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悬梁……索颈……喘不过气……咳咳咳……我猛地呛咳起来,干硬的饼渣喷了面前一地!被勒断颈骨的恐怖回忆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意志,脸色在昏暗的囚室里肉眼可见地变得青灰如同死人!
萧何那古井无波的面容上,两道刀锋般的浓眉几不可查地一挑!敏锐的瞳孔深处,那点极微的亮光骤然放大成灼烧一切的火焰!夏侯婴也被我剧烈的、充满死气的反应和那怪诞的言语惊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按在刀柄上的手再次收紧!
萧何猛地踏前一步!这一步打破了牢内沉重粘稠的空气!他那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难以言喻、却又让夏侯婴这赳赳武夫也莫名窒息的凝重感!他俯身凑近,几乎不避讳我身上的污秽恶臭,那双深邃到仿佛能吞噬一切秘密的锐利眼眸,如同两支无形利剑,直刺入我布满血丝、充满恐惧、却似乎又在恐惧深处埋藏着某种骇人清醒的瞳孔之中!
悬梁索颈谁悬萧何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带着一种不容欺骗、不容回避的铁血迫问!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落!
谁悬!夏侯婴被萧何的气势一震,也回过神来,怒喝如同霹雳在耳边炸响!
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喉咙!我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泥土、饼屑和恐惧催逼出的泪痕,眼神似乎穿透了牢房的厚壁,看到了远方那座此刻尚在楚霸王铁蹄下燃烧的辉煌都城!喉咙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发出破碎的、如同啼血般绝望的嘶叫!
……咸阳……悬宫……宫梁……阿房……阿……阿……
阿音戛然而止。像是喉咙被彻底切断!身体骤然软倒,翻着白眼,四肢抽搐着昏死了过去。只有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这具残破的躯壳尚未彻底冰冷。
死寂!牢房内只剩下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爆响!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夏侯婴脸色煞白,如同被一张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咽喉!额头甚至瞬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浓密的络腮胡子轻微地抖动着,按在刀柄上的手掌因为用力过猛而发出细微的骨骼摩擦声!萧何的身躯如同铁铸,死死钉在原地!他那双锐利无匹的眼睛,牢牢锁定在我歪倒昏死的身体上,如同在审视一块蕴藏着稀世璞玉的顽石!深邃的眼底,再不是古井无波,而是惊涛狂澜在翻滚激荡!先前所有伪装的疯癫呓语……指向秦王旧都咸阳悬宫!
※※※
汉军大营深处,帅帐之内空气紧绷。牛油巨烛在铜架上摇曳,将几个沉默身影投在粗糙的帐壁上。
……如此狂悖疯徒,岂能置于大王左近一个脸容方正、眉宇间凝着厚重忧虑的文士率先开口,声音低沉有力,是张良。他抚着下颌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短须,眼神锐利地扫过坐在主位沉默不语的刘邦,最终落在萧何脸上,纵然其言偶中,不过疥癣之徒窥得天象一角罢了!岂可轻信更遑论授以兵权!军权者,国之爪牙,安能授之无名宵小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
旁边樊哙那雄壮的躯体猛地向前一倾,铁甲叶片撞击铿然作响!黑黝黝的大脸上横肉跳动,豹眼圆瞪,瓮声如雷炸开:放他娘的屁!什么阿房宫悬梁吊颈老樊我跟随大哥从芒砀山一路杀出来,砍了秦兵脑袋当尿壶使!大哥是天上的真龙!秦狗爬过的梁柱也配!!大哥!这疯子留着就是祸害!一刀砍了干净利落!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拍在面前的矮几上,震得碗碟乱跳!
他的怒吼在营帐内回荡,帐内几位武将虽然没开口附和,但眼神中明显带着疑虑和敌视。
主位上,刘邦斜倚着一张狼皮褥子,身上未着甲胄,只披着一件松垮的赭黄袍服。他单手撑着额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脸上是长途奔波、连月鏖战后难以掩饰的憔悴和焦虑,厚厚的眼袋浮肿发青。那双本应精光四射、惯于窥探人心的细长眼睛,此刻半开半阖,显得异常疲惫,里面深藏着被连日不利战局折磨出的烦躁和对任何潜在风险的极度警惕。荥阳被死死围困,粮道隔绝,项羽大军的压力如同巨磨昼夜不停地在碾磨他和他这支核心班底的神经。每一分军力,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生死存亡!
这时,一直沉默静听的萧何缓缓站直了身体。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在摇曳烛火下显得尤为单薄,却站得如同一株千年劲松。他没有理会张良的精明审视,也忽略樊哙那择人而噬的咆哮,甚至越过了主位上疲惫不堪的刘邦,那双锐利得仿佛能割开云雾的眼睛,直直望向帐外漆黑如墨的夜空深处。
那里,是荥阳城东门外广袤的黑暗——那里盘踞着号称无敌的西楚霸王项羽和他麾下如狼似虎的铁骑!
大王。萧何的声音不高,却如同磐石投入死水,带着一种直指核心的沉浑力量,营中粮草之数,至多维持七日。荥阳西、南方向,章邯旧部据废丘、好畤两塞,断我归路。北面魏、代兵马虽尚未见异动,然其境与我接壤,一旦有变,可旦夕南下锁死渡口。东出……亦只剩成皋一路!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将那可怕的困境摆在所有人面前。
帐内一片寂静,连粗重的呼吸都仿佛停滞了。张良的眉头锁得更紧,手指捏着短须凝滞不动。樊哙脸上凶悍的表情也凝固了,铜铃般的眼睛第一次显露出对现实的无力茫然。
萧何的目光缓缓收回,重新落在刘邦脸上,眼神里是不容动摇的决绝:此人虽来历不明,言语颠狂。但其于刑场之言……他顿了一顿,每一个字都咬得分外清晰,直指存亡之咽喉!其能窥‘绝密’,是妖是鬼,抑或……是天降之神鹰!此时用兵,须行奇谋!循规蹈矩者,死!奇诡莫测者,生!请大王允其一试!若败,剐!若成……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蕴含的泼天富贵与一线生机,如同无形的巨手,攥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神!
……便拜其为将!!!
最后三个字,如同千钧重锤,砸在死寂的营帐里!轰然作响!
刘邦那疲惫垂着眼皮猛地睁开了一条细缝!浑浊疲惫的眼底深处,骤然掠过一丝饿狼嗅到血腥般的光芒!撑在额头的食指指尖,极其轻微地弹跳了一下!
三日。
一个干涩、疲惫,却又带着斩截锋利决断的声音响起。
刘邦缓缓放下撑着额头的手掌。他微微坐直了些,脸上那沉重的眼袋似乎更深了些,细长眼睛里所有的疲惫、犹豫都被一股阴冷的、近乎残酷的决绝所取代!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冷针,刺破帐中的沉闷,仿佛能洞穿那层层营帐和黑夜,落到那匹囚在肮脏角落的瘦马身上。
就给他三日之期。那声音冷硬如同生铁摩擦,明日此时。他指向帐外东方墨染的平原,项籍十万虎狼屯于东门十里之外。此人……若有胆魄,便去退敌!刘邦眼中闪烁着极其冷酷的光芒,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残忍笑意,……孤只要看到……三日后东门之外……再无楚军营盘!
营帐内再次陷入冰封般的死寂。
轰——!!!
惊雷炸响!沉重的木锤落下,巨大的登台鼓发出沉闷威严的轰鸣,整个校场仿佛都在颤动。
雨停了。连日的阴雨初歇,厚重的乌云被撕开几道缝隙,惨淡的白光透过缝隙泼洒下来,勉强照亮了临时垒砌的拜将台上那个高大巍峨、却透着极致压迫感的身影。
汉王刘邦,披挂着沉重的玄色甲胄,肃立于点将台最高处。冰冷的甲叶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幽光。他并未刻意散发威势,但那双俯瞰校场的细长眼睛里,凝聚着仿佛经历过尸山血海磨砺出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冷光。台下,是刀枪如林的军阵!汉军万余名最精锐的悍卒,甲胄闪烁着暗青色的幽芒,黑压压排列如钢铁森林。压抑肃杀的气息仿佛凝固了这片空间,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无法顺畅呼吸。无数道或怀疑、或凶狠、或轻蔑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飞刃,交错射向拜将台入口处那个突兀而渺小的身影。
就是我。
身上还穿着那件粗劣肮脏、沾染着血污与刑狱恶臭的灰褐囚服。手脚已无绳索缚束,但那深刻的勒痕如同烙印,清晰地灼烧着皮肤。多日水米未进,全靠那几块污秽的麦饼吊命,身体早已虚弱不堪。我步履沉重,一步一步,踏过泥泞的校场中央那冰冷湿滑的、混合着血水的泥浆地。每一次落脚,都引来一片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嗤笑的倒吸冷气声。无数目光如同烙铁烫在我的背上。
噫!看这身烂皮!是哪个粪坑里爬出来的饿殍
就凭这瘦狗崽子……去退项羽十万大军!汉王疯了吧
嘿嘿,大王只怕是戏弄他呢!让他去撞楚营,给项王大军添顿‘点心’罢了!
怕是他连楚军寨门都摸不到,就成马蹄下的烂泥……
窃窃私语汇成一股庞大而冰冷的声浪,毫不掩饰其中的鄙夷与嘲弄。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刺在皮肤上。但我的脚步并未因此而丝毫加快或慌乱。每一步都踏得很稳。视线穿过了无数张带着泥泞血污的、充满敌意的面孔,没有在任何一张脸上停留,最终定格在那象征着最高军权的点将台顶端,锁定了那双俯瞰之下如同毒蛇般的细长眼睛。
目光无声碰撞!
杀意如同无形电流在空中窜过!他眼底那冰冷的轻蔑如同刮骨的刀片!那不是单纯的怀疑,那是赤裸裸的审视——看着一件即将投入熔炉、验证究竟是顽铁还是废渣的工具!是废渣,就活该在楚军的洪流中粉身碎骨!
沉重的呼吸如同破损的风箱,在胸腔里鼓噪。我缓缓停下了脚步,停在距离点将台石阶不足十步的地方,如同山崖下倔强扎根的一棵荆棘。校场喧杂的议论声瞬间降到最低点,无数双眼睛聚焦在这个位置上——那是生与死的界限!
刘邦身侧,丞相萧何手持一卷沉重的帛卷,脸色凝重得如同铸铁,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等待着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军令状。
点将台右侧下首第一席,猛将樊哙抱着他那柄厚背鬼头刀,豹眼圆瞪如铜铃,浓须虬髯的脸上横肉狰狞,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暴戾不屑的弧度,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示威般的咕哝。
台上台下,一片死寂。只闻校场上军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布帛撕裂声。
我挺直了脊梁。那嶙峋单薄的身躯在万军注目下却意外地显得不再佝偻,囚服上的破洞无法遮蔽骨子里的某个东西。
韩某在此——我的声音因为虚弱和寒冷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灌入校场每个人的耳鼓,激起了更强烈的惊疑与不可思议!竟真的……认了!
立——军令状!
※※※
子夜的风带着湿漉漉的寒意,卷着泥土和硝烟的气息,抽打在我赤裸的、布满新旧伤痕的脊背上。军营深处这处偏僻的辎重营外围一角,如同被遗忘的角落。几捆浸透雨水的草料堆在污泥中,散发着腐败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腐朽木头和铁锈混合的浓烈气味。
我靠在一堆尚未被雨水完全浸透的干草垛上喘息。旁边地上,随意地铺着一张血迹斑斑、边缘翻卷豁口的简陋兽皮,那是我从一名被楚军弩箭射穿心脏、刚拖下来的老兵身上剥下的遗物。身前小堆篝火在寒风中挣扎着,火光将我的影子扭曲变形、拉长摇晃,投在身后污迹斑斑的土坯营墙上。
我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仅仅是因为寒冷。极致的饥饿和虚弱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蠕虫在啃噬着肌体深处仅存的一点活力,胃壁反复地抽痛着,带来阵阵晕眩。皮肤上,一道道在囚车摩擦、在刑架挣扎时留下的新旧血痕纵横交错,在火光下更显狰狞。
火堆对面,蜷缩着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他低着头,双手拢在袖中,一件明显大了好几号、脏得分不清原本颜色的破旧军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空荡的像是套在竹竿上。火光勾勒出他尖尖的下巴和一只浑浊黯淡、如同蒙着灰色油布的眼球,正是那个死囚牢里的老狱卒——王五!
……只有这些了,都……都在那儿了……王五的声音干涩发飘,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谄媚和掩饰不住的恐惧。他枯树枝般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向我身后的草料堆侧面阴影处戳了戳。顺着他的指向,阴影角落的地面上散乱地堆着一些小物件:几只早已干瘪发黑、散发出一股轻微恶臭的兔皮老鼠皮风干物,几支磨损断裂、连箭头都生满绿锈的弩箭,几个沾满污泥油污、早已裂开的粗陶瓦罐,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看不出颜色的碎麻布条……
寒风吹过,我裸露的上身一阵战栗,皮肤瞬间绷紧。我探手从那堆破烂里抓起一把泥土味浓重的碎麻布条,沉默而迅速地缠绕在右脚裸露、被冻得青紫的小腿上,紧紧地打了个粗陋的死结。又将一只豁了大口子、内壁残留着些奇怪粘稠油渍的破陶罐拿到眼前,凑近昏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罐口边缘沾染着几点暗红发黑的东西,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细微的……血腥腐败气我面无表情地将罐口处粘稠的污物用指尖刮下一些,极其小心地,抹在了那几支弩箭锈迹斑斑的箭头上。
做完这一切,我才抬头看向对面的王五。火光跳跃着,照亮王五那张沟壑纵横的枯瘦老脸,浑浊的独眼飞快地瞥了我手中的动作一眼,立刻又惊慌地垂下去,佝偻的背脊微微僵硬。他从那破旧宽大的军衣里面掏摸着,动作僵硬而畏缩,如同在偷取什么可怕的事物。枯瘦的手从怀里慢慢掏出一张折叠着、压得皱巴巴泛黄的劣质桑皮纸。那纸上沾满了油污和黑色指印,边缘磨损发毛。
……那个……就是按画上……画的……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干哑,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着,那只浑浊的独眼甚至不敢与我对视,就……就挂在那边的……营门……两边……中间再竖几根……高的……大的……他伸出干枯的手,指向东门外夜色笼罩下那片不可知的、蕴藏着致命威胁的方向。
我的目光落在那张鬼画符般的劣纸上。线条粗陋狂野,歪歪扭扭,充满了懵懂无知下的粗暴涂抹感。一个模糊的营门轮廓,两侧用更加粗壮混乱的线条画着一堆像是旗帜又像是立起长矛的东西,营门中间涂抹着几个极其怪异扭曲、如同树干又如同人形的黑色巨物……整张图潦草不堪,更带着一股原始、简陋、甚至有些痴傻的疯癫气息。
但我盯着那潦草鬼画符的目光,却在跃动的火焰下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捕猎前锁定了目标的鹰隼!那看似混乱的线条瞬间在眼底深处变幻、组合,勾勒出一条如同巨蟒蜿蜒的河道轮廓!
正是那条足以绞杀十万精锐的天命之河!
手中的皮囊被我粗暴地扯开,里面残存的一点点风干肉末被我囫囵塞进口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臊恶臭伴随着泥土味直冲鼻端,但我甚至没有咀嚼,凭着强烈的求生意志和前世那早已磨砺得对污秽食物毫无反应的本能,强行将那一团粘稠冰冷的东西吞咽下去!喉咙仿佛被粗粝的砂石重重刮过!
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和食物刺激下,身体深处似乎被点燃了一簇微小的火焰!我猛地将那张污秽的桑皮纸死死攥紧在手心,然后抬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射向黑暗中那代表着东方敌营的方位!
那里,就是项羽十万雄兵的营盘!那里,便是那焚尽西楚霸业的起点!泗水河!
※※※
凄厉的破空锐鸣撕裂了黎明前的最后黑暗!是一支最普通的弩箭!旋转着,带着决死的凌厉,如同毒蛇吐信,狠狠撞向楚军营地外围哨塔上一个刚伸着懒腰、意识尚且混沌的岗哨!
噗嗤!箭头毫无意外、也是精准无比地深深扎入了那楚军岗哨厚实的皮甲!一声闷哼夹杂着痛楚的惊呼戛然而止——被钉穿的皮甲下方,甚至没有沁出多少血迹!这箭太老旧了!威力太弱了!
哨塔上仅剩的另一名楚兵瞬间惊醒!目光扫过同伴胸前那兀自颤抖的箭杆,又猛地转向弩箭射来的方向!暗青色的黎明微光勾勒出一个瘦削扭曲的黑影!正策马狂奔在空旷得几乎没有遮蔽的河岸平地之上!单骑!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自寻死路!
敌袭!有探子!楚军岗哨的嘶吼声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瞬间刺破了楚营拂晓前那短暂的、如同死亡的沉寂!一个骑马的!往河滩跑了!快追!!凄厉的号角声随即如同死神的呜咽,骤然撕裂天地!紧接着!更多的、代表着最高警戒的牛角号在楚营深处此起彼伏地响起!
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滚沸油锅!整个楚营顷刻间爆炸般苏醒!
轰——!!!营门被轰然撞开!拒马桩被粗暴地推开!几十名剽悍绝伦的楚军精骑如同挣脱樊笼的群狼!马蹄践踏着冰冷的泥土,掀起浑浊的泥浆!黑色的洪流卷起一股腥风,如同狂飙的龙卷,带着摧毁一切的凶悍气势,向着河岸上那个策马狂奔的渺小单骑呼啸着猛扑而去!铁蹄擂响大地,如密集的惊雷滚动!那瘦弱的人影在巨大的黑色铁骑洪流前,脆弱得如同飓风中的一片枯叶!瞬间就要被撕得粉碎!
杀——!!!
楚军精骑嗜血的咆哮如同滚雷!他们眼中跳动着残忍兴奋的火光,仿佛已经看到前方蝼蚁被踩踏成肉泥的画面!这几乎是一场毫无悬念、毫无乐趣的碾压式杀戮!速度被提升到极致!马蹄卷起的劲风甚至抽碎了岸边干枯的苇草!
那个策马狂奔的单骑却突然勒住了狂奔的坐骑!那匹瘦弱的驽马惊得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痛苦嘶鸣!马上人影轻巧得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竟然趁势一翻身!从马鞍上滚落下来!动作狼狈而又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怪异灵活!
不等看清,人影没有丝毫停顿,如同受惊的野兔,手脚并用地扑向河岸边那片密匝匝、早已枯死、一人多高的莽苍芦苇丛!瘦弱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灰黄密集的枯苇之中!只留下那匹失去主人、茫然乱窜的驽马暴露在楚军铁蹄前!
下马!搜!为首的精骑队长眼神如电,猛地勒住狂奔的坐骑!战马嘶鸣着原地踏转!他手中沉重的长戟斜指向前方那片死寂、似乎毫无生机的枯败苇海!眼神冰冷而暴戾!如同盯着猎物最后的藏身洞穴!几十名楚军精锐齐齐勒马,动作整齐划一!沉重的马蹄声如急雨般停驻!所有森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光束,死死锁定了那片在寒风中摇曳、发出沙沙摩挲声响的死亡芦苇荡!气氛刹那间凝固!如同拉紧的弓弦,杀机毕露!
※※※
第三天拂晓,荥阳东门。
沉重得如同古鲸呜咽的城门绞盘在绞索紧绷的刺耳呻吟声中,被无数青筋暴起的军汉合力推动着,缓缓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刺骨的寒气随着晨风,呼啸着从尚未完全敞开的城门洞内猛烈涌入。
城头上,一夜未眠的刘邦脸色阴沉得如同冻结的铁,厚重的眼袋在惨淡的晨光中投下浓重的阴影。萧何、张良肃立其侧,脸上没有丝毫胜利即将到来的轻松,只有挥之不去的沉重与焦虑。下方,樊哙、周勃等一干猛将顶盔贯甲,手掌紧握兵刃,眼神凶戾地望着那门缝后透出的、死寂而灰暗的旷野!昨夜没有任何战报传回!那个立下军令状的狂徒,或许早已化为楚营的肉糜!巨大的失望、猜疑、和因为被愚弄而喷涌的暴怒情绪,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众人心中激荡!空气凝滞如铅!
死寂。
时间如同凝固的冰河。
门缝越开越大,足够容纳一人通过。门外那片笼罩在灰色薄雾下的空旷平原依旧死寂得可怕。连往日盘旋在上空的食腐乌鸦都看不到一只。
呵!一声极其突兀、刺耳的嗤笑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城门口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樊哙!他抱着他那柄厚背重刀,黑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轻蔑与凶暴,嘴角咧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装神弄鬼!老子就知道那瘦狗放不出屁来!骨头渣子都该喂了项王的狗……他一边恶毒地嗤笑着,一边极其自然地,用一种如同驱赶蚊虫般、充满侮辱意味的动作,猛地抬起他那穿戴着沉重牛皮护胫的靴子,狠狠蹬向站在门缝阴影处、一个似乎也被死寂气氛所慑、有些畏缩地躲在门洞角落里的身影!
正是王五!他还是那副脏污破旧的杂役打扮,佝偻着腰,双手似乎下意识紧张地搓着衣角。樊哙那裹着沉重铁护胫的皮靴猛地踹来!强劲的腿风带着凶悍的力道!这一脚若是踹实了,足以将王五这单薄枯槁的身躯如同破布袋般踢飞出去!
啊——!王五发出一声凄厉如夜枭般变调的惊叫!如同受惊的鹌鹑,猛地向旁边狼狈扑倒!竟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樊哙这带着浓烈杀意的一踹!整个身子踉跄着扑在了冰冷城门内侧的砖墙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嗯樊哙一脚踹空,粗壮的身体因前冲之力微微踉跄半步,那张横肉虬结的凶悍脸上瞬间闪过一丝被蝼蚁躲开的错愕和随之而来的狂怒!狗东西!还敢躲!他的豹眼中腾地燃起暴虐凶光,另一只大手带着劲风,五指如叉,恶狠狠地抓向王五的脖颈!这一把下去,足以捏碎那枯柴般的骨头!
就在那只巨掌堪堪要触碰到王五脖颈皮肤的刹那!王五扑在墙上的身体突然极其怪异地一扭!那只浑浊无光的独眼猛地抬起!里面所有的怯懦、惊恐瞬间如同潮水退去,取而代之是一种冰冷的、如同死水深渊般的麻木!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一柄短得如同匕首、刃口锈迹斑斑的断铜剑!剑锋早已被恶意地磨成了三棱带倒刺的狠毒形状!在樊哙手掌抓落前的千钧一发之际,由下而上!如同一道幽冷的毒蛇闪电,自王五那破旧肮脏的宽大袖筒里陡然弹出!狠狠贯入了樊哙肋下铁甲叶片连接的微小缝隙!
破甲!刺穿!
呃——!樊哙脸上的狰狞暴怒瞬间凝固、龟裂!巨大的眼珠像死鱼般猛地凸起!所有狂怒的咆哮化为一声短促、沉闷到极致、如同被人捏住心脏的窒息闷哼!身体像一堵夯土墙,剧烈地晃了一下!他那蒲扇般抓下的巨掌无力地软垂下来,沉重厚背鬼头刀当啷一声掉落在脚下冰冷坚硬的石地上!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肋下——那里,只有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痕,在锁扣甲片下渗出一丝丝粘稠的黑红色血液。没有激烈的痛楚,只有瞬间席卷全身的冰冷麻木和肺叶如同被填满砂石、再也吸不进一丝空气的可怕窒息感!铜锈!入肉即溶的剧毒!这是沛县贩狗屠夫宰杀獒犬时用的、最腌臜的手段!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神经!从王五诡异躲闪、到抽剑刺击、再到樊哙魁梧身躯倒下发出沉重闷响!全程,只用了电光石火的几个呼吸!
大胆狂徒!!距离最近的周勃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霹雳般怒吼!腰间的环首刀瞬间爆发出刺耳龙吟!寒光匹练般斩向那枯瘦的身影!噗!带着金属入肉的沉闷声响!锋利的刀刃毫无阻滞地切入了王五扑在墙上的后背!鲜血如同廉价的红颜料般喷溅开来,溅满了冰冷发黑的青砖墙壁!
王五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力撞得向前扑倒!那张沟壑纵横、沾染着自己喷溅血点的枯槁老脸上,此刻竟然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浑浊的独眼死死地瞪着城门外那片灰蒙蒙、死寂的旷野方向!嘴巴无声地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涌出带着泡沫的血沫。
就在这一片因为樊哙倒下和王五被斩杀而骤然爆发的极度混乱、惊呼怒喝声中!一缕微弱得几乎要融化在惨淡天光里的晨风,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溜进了大开的城门门洞。
风里,夹杂着一股……
一股极细微、却又极其清晰、如同跗骨之蛆般钻入每个人鼻腔深处的、无法形容的味道!像是夏日午后暴晒腐烂的死鱼塘!是屠宰场深处污水沟沤烂的牲口内脏!是尸山血海沉淀发酵后散发的……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死亡恶臭!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凝滞!
城门口所有的视线,带着尚未消散的震怒和难以抑制的惊恐,下意识地越过了倒下的樊哙、越过了被斩开后背、仍在微微抽搐的王五,穿过缓缓打开的城门门洞,投向了那片浓雾深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雾气正在慢慢消散。
惨白稀薄的冬日朝阳,如同垂死者的脸,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投下微弱而惨淡的光。
光芒,终于吝啬地、一点一点地揭开了笼罩在泗水河上的灰色薄纱。
河面,显现出来。
那是一条极其宽阔、望不到对岸的大河。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在惨淡的日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黄褐色,缓缓流淌。
但此刻,整条河流,目力所及的辽阔河面上……
没有波涛,没有水流正常的蜿蜒。
只有……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冬季河岸上无尽蔓延的浮草般!是浮尸!
难以计数的尸体!穿着沉重的、泡得发胀、颜色混杂不清的楚国甲胄!面目肿胀变形,四肢僵硬,以各种扭曲怪异、非人能够想象的姿态凝固在浑浊的泥水里!无数头颅、手臂、腐烂胀破腹腔裸露出的灰白色肠子……交织在一起!随着缓慢涌动的河水微微起伏、碰撞、挤压!形成了一片覆盖整个河面的、望不到边际的……死亡沼泽!!!
如同地狱最深处的冥河,在这一刻被具象化到了人间!
无数点暗红色的、发黑的、淡黄发绿的尸斑和腐败液体凝结物在这片缓缓起伏、令人作呕的尸毯上斑驳点缀!刺鼻的恶臭瞬间浓郁了千百倍!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目睹这炼狱景象的人心头!大脑一片空白!视觉!嗅觉!触目所及、吸入的空气!都在传递着纯粹的恐怖!胃袋被无形的手攥紧、撕扯,翻江倒海!
呕——!一个站在前排、膂力过人的年轻军卒终于承受不住这视觉与恶臭的摧残,猛地弯下腰,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这如同打开了某个闸门!
呕——!
啊——!!!
惊呼声、呕吐声、兵器脱手落地的金属撞击声、膝盖软倒跪地的声响……瞬间在城门口乱成一片!所有人都被这铺天盖地的、象征着死亡的寂静图景彻底震慑!魂飞魄散!
哗啦——哗啦——!
河水依旧缓慢地流淌着。如同幽冥深处传来的、永恒单调而冷酷的水声。成千上万的浮尸在浑浊的水中微微荡漾,碰撞。巨大的安静如同磐石,死死压在所有人心头。
泗水河,已然成为一座无碑的巨冢。
浮尸蔽河,如同地狱铺展在人间的画卷。城门口的死寂凝滞了数息,旋即被更彻底的疯狂混乱取代!呕吐、哀嚎、兵器落地的撞击声、甚至有人精神崩溃直接瘫软在地!樊哙巨大的身躯倒伏在冰冷石地上,皮肤透出不正常的青黑色,口鼻溢出混浊的暗红血沫,只有胸膛间微弱地起伏着,证明他还未被那断剑上沛县屠户淬炼的獒犬铜毒彻底吞噬。
就在这时!
嗡——!
一声奇特的、悠长而充满穿透力的低沉号角声,骤然自远方那片死寂的、被浮尸毯遮蔽了河岸的芦苇深处,破空传来!那声音不同于楚营狂野的战号,也不同于汉军沉闷的报警,带着一种原始、苍凉的穿透力,仿佛来自莽荒,瞬间压过了城门口的喧哗!
无数道惊骇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稀薄的、惨白的晨光顽强拨开最后的雾气。在那片枯黄死寂、连绵到天边的芦苇荡边缘,一个瘦削孤高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他身上穿的,依然是在死囚营沾染血污的那件灰褐色破旧囚服。手中,倒提着那柄简陋得只象征意义的木制符节。冰冷的河风掀起破旧的衣角,露出衣衫下缠裹的、肮脏布条下微微渗血的伤口。全身湿透,衣物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向下滴滴答答地淌着浑浊的河水,在脚边汇成一小片泥泞。
他就那样一步步地走来。步伐不快,甚至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和跋涉而显得沉重、僵硬。踏过东门外冰冷泥泞、积着血水的土地,一步,一个血水与污泥混合的印痕。湿透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颈侧,水珠沿着下颌滴落。那张被饥饿、寒冷和疲惫折磨得脱了形的脸庞上毫无血色,如同刷了一层青灰。嘴唇紧抿着,呈现出被冻透的乌紫色。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胜利的呼喊。只有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疲惫,一种刚刚从地狱血池中挣扎爬出的沉默死寂。唯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微微抬着,看向城门洞深处那个披着玄甲、面色阴沉如铁的王者!瞳孔深处像是燃烧着两簇被冰封的地狱烈火,沉静、却带着能焚毁一切的穿透力!无声地撕开了汉王脸上那层名为威严与掌控的面具!
空气凝固!只剩那缓慢、沉重、如同踩在众人心脏上的脚步声,和身后浑浊泗水河中尸体碰撞、水流冲刷的轻微呜咽,交织成了这黎明最诡异的凯歌。
萧何站在刘邦身侧后方几步之遥,他的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中死死攥紧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惨白!指关节甚至发出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挤压声!他那张一向以镇定、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著称的脸庞,此刻再也无法掩饰。嘴唇微微颤抖着,试图保持一丝文臣应有的仪态,但眼底深处那翻涌的,早已不是震撼——那是惊涛骇浪都无法形容的滔天巨澜!眼前这诡异的、几乎颠覆了一切战争常理的景象……泗水河!浮尸遍野!那一声似乎来自远古的号角……这一切竟然都与这张潦草肮脏、如同孩童涂鸦般的劣质桑皮纸上那堆混乱扭曲的线条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了一起!
荒谬!离奇!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必然!
他看向那个一步步淌过血水泥泞走向城门的身影,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恐惧难以置信或者……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于某种超越了人类掌控的力量的……敬畏!
沉重的甲叶摩擦声骤然响起!一道高大魁梧、身穿玄铁重甲的将领身影猛地排开身前呆若木鸡的亲卫,如同愤怒的公牛般冲出!是荥阳守将曹参!他眼神赤红,脸上因震惊与某种不敢置信的惊恐而扭曲着,手臂直直指向城外那无边无际的浮尸之河,声嘶力竭地朝着那缓步走来的身影咆哮!每一个字都因剧烈的情感冲击而喷溅出唾沫:
这……这些!这些楚狗!都是怎么回事!怎么……怎么全死在这河里了!你……你到底做了什么!他的吼声在死寂的城门洞内回荡,甚至盖过了远处依稀传来的水声和尸体摩擦的诡异轻响!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有恐惧,有猜疑,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探知欲!是什么样的魔力或凶器才能悄无声息地覆灭十万铁骑!
我的脚步在距离城门洞数丈之外停了下来。湿透的囚衣下摆还在滴着水,在脚下渐渐汇成一小片污浊的水洼。我微微抬起头,冰冷的目光掠过曹参因激动而充血的脸,并未直接落在歇斯底里的他身上,而是穿透城门洞内凝滞的人群,毫无阻碍地迎向最高处那双属于刘邦的、此刻深如寒潭、却翻涌着无法遏制的惊愕与隐秘惊惧的细长眼睛。
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扯了一下。
那似乎是一个笑。一个毫无温度、甚至无法确切判断其含义的弧度。嘴唇因失温和失血干枯发裂,动作带动脸颊的肌肉僵硬如同牵扯提线木偶,却让所有看到这诡异表情的人心头莫名一紧!如同被冰冷的指爪轻轻刮过!
……项羽……
我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干涩、微弱,像是两块锈蚀的铁片在摩擦,气息甚至因寒冷和虚弱而带着明显的不稳。但这微弱的声音却如同拥有魔力,将四周一切的嘈杂都瞬间压了下去!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灌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刺骨的冰寒和一种无法言说的诡异节奏。
……他畏河。
声音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力量。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地锁死在刘邦脸上。
更惧……泗水……渡口……有鬼……
话音落下。寒风卷过。一股更为浓烈的、无可阻挡的尸山血河的腐臭浪潮,如同喷发的火山,汹涌地扑入城门洞内!如同无数只冰冷腐烂的手臂,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