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粉与月光
再吸一口,就一口...我颤抖的手捧着锡纸,打火机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动。素芳蜷缩在出租屋的角落,怀孕七个月的肚子在单薄睡衣下显出柔和的弧度。
她摇头,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医生说对孩子不好...
放屁!我猛地捶了下墙壁,墙皮簌簌落下,上次产检不是说一切正常吗就今天,最后一次!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像无数蚂蚁在爬。
素芳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水光。她慢慢爬过来,冰凉的手指碰了碰我抽搐的小腿:永康,我们戒了吧我爸说...
别提你爸!我抓住她的手,锡纸上的白粉撒了一半,那个老顽固懂什么就这一次...
出租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素芳惊恐地挣脱我,打翻了锡纸。白粉洒在发霉的地板上,像一层薄雪。
谁!我抄起水果刀冲向门口。
是我。阿彪推开门,脸上的刀疤在月光下泛着青。
素芳缩到墙角,把睡衣往下拉想遮住隆起的腹部。阿彪的眼神让她发抖。
滚出去!我挡在素芳前面,手里的刀在抖。
阿彪嗤笑一声,从兜里掏出个小塑料袋:新货,送你尝尝。他把袋子扔在地上,记得明天还钱,连本带利八千六。
门关上后,素芳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我们报警吧他这是高利贷!
报警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想做尿检去强戒所吗我捡起塑料袋,喉咙发紧,最后一次,明天开始戒!
素芳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滚烫。她慢慢松开我的胳膊,声音轻得像叹息:给我也留一点...
第二天清晨,阳光刺痛我的眼睛。素芳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嘴角的白沫已经干了。我爬过去推她,摸到她隆起的肚子微微颤动。
素芳素芳!我拍打她的脸,她青白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转动。
第二章
遗腹子
太平间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照得素芳的脸像蒙了层塑料膜。我伸手想碰她的额头,被穿白大褂的男人拦住。
家属确认完就签字。他递来表格,圆珠笔在金属板上敲出脆响。
表格上的死亡原因栏写着:急性毒品中毒。我的视线模糊起来,那行字变成爬动的黑虫。
她父亲呢医生问。
我张了张嘴,喉结滚动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回响。这时急诊室方向突然传来骚动,夹杂着护士的惊叫和沉重的脚步声。
畜生!耿叔的拳头带着风声砸在我脸上时,我闻到他袖口沾着的鱼腥味。这个在菜市场卖了二十年水产的男人,手指关节粗大得像树瘤。
我踉跄着撞上停尸柜,铁门发出空洞的轰鸣。耿叔的第二拳停在半空——素芳的遗体从推车上露出一截手腕,泛着青色的静脉像地图上的河流。
孩子保住了。穿蓝绿色手术服的医生小跑过来,口罩随着呼吸起伏,剖宫产,七个月早产儿,现在送新生儿ICU...
耿叔的拳头慢慢松开,变成颤抖的巴掌盖住眼睛。他蹲下去的姿势让我想起被扔上岸的鱼。
爸...我刚开口就被唾沫呛住。
别叫我爸!他抬头时眼底布满血丝。
ICU的玻璃窗结着雾。保温箱里那个紫红色的小东西连着五六根管子,胸口起伏快得不像人类。护士说这是正常现象,早产儿呼吸频率本来就高。
起名字了吗护士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
施晖。我脱口而出。这是素芳怀孕四个月时,我们躺在发霉的床垫上想的名字。当时她笑着说晖字好,像阳光穿破乌云的样子。
护士突然皱眉:你身上有没有违禁品我们这儿要绝对...
没有!我举起双手往后退,撞到身后的医疗器械车。哐当声中,走廊尽头出现两个警察。
尿检板浮现两道红线时,年轻警察叹了口气:强戒还是刑拘
年长警察没答话,正盯着我手臂上的针眼看。那些愈合的伤口排列整齐,像一条通往地狱的铁路。
三天后,我戴着脚镣走进强戒所会议室。耿叔坐在长桌另一端,面前摊着几张纸。
放弃抚养权。他推过来一份文件,签字。
我盯着纸张上遗腹子三个字,突然笑起来:您连小晖的面都不让我见
见什么耿叔的指甲在桌面上刮出白痕,让她闻着你身上的白粉味长大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砖上擦出刺耳声响,素芳的尸检报告...她血液浓度是你的三倍!
窗外不知哪个监舍传来嚎叫,像受伤的野兽。我低头看自己手腕上的约束带勒痕,想起素芳临终前抓我的力度。
给我半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锈的刀,要是我能戒掉...
戒掉耿叔把另一张纸拍在桌上,那是银行流水单,素芳的嫁妆钱,全变成你买毒品的转账记录!他突然剧烈咳嗽,从兜里掏出哮喘喷雾。
我下意识伸手去扶,被他用喷雾罐砸中额头。金属罐滚到地上,发出空荡的回音。
签字笔比想象中沉重。在施永康三个字最后一捺拖出颤抖的尾巴。
强戒所的铁门在身后关闭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耿叔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阳光把他花白的头发染成淡金色,像极了素芳十八岁那年扎的马尾辫。
第三章
血肉剥离
编号2147,服药!
不锈钢托盘在铁栅栏上撞出脆响,护士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捏着彩色药片。我蜷缩在监舍角落,水泥地的寒气透过单薄裤料刺进尾椎骨。
能...能不能给点水我的舌头肿得像块烂肉,昨晚咬破的舌尖渗着血丝。
护士的圆珠笔在登记表上打了个勾:含服。她转身时白大褂掀起一股消毒水味,盖住了我身上散发的酸臭。
药片在舌下融化出苦咸味时,监舍铁门突然被撞响。阿彪扭曲的脸挤在观察窗上:康哥!他们给你吃的替代药更他妈上瘾!他咧开缺了门牙的嘴,我表哥能弄进来真货...
管教警棍砸在铁门上的巨响让阿彪消失了。我蜷起抽搐的双腿,突然看见水泥地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白墙皮,形状酷似素芳B超单上那个模糊的胎影。
凌晨三点十七分,肌肉痉挛像有钢丝在骨头里搅动。我滚下床铺,呕吐物从鼻腔喷出,带着胆汁的苦绿。同监舍的老曹用被子蒙住头,他床板下藏着用牙刷磨尖的塑料片——上周有人用这个划开了腕动脉。
2147!管教的手电光柱刺进瞳孔,又他妈发作
我抓住他裤脚的手被警棍敲开,指关节肿得像发酵的馒头。汗水在地面汇成扭曲的人形,像具正在融化的尸体。
医生...求您...我的脸贴着潮湿的地面,视线里出现一双沾着泥点的护士鞋。
血压60/40。护士的血压计绑带勒进我溃烂的手臂,电解质紊乱,送医务室
管教吐掉口香糖:活该。但铁门还是打开了。
医务室的日光灯管下,我数着天花板上的霉斑。那些黑点渐渐变成素芳葬礼上人们的面孔——她表姐在灵堂扇我耳光时,指甲在我脸上留下过同样的月牙形伤痕。
会死吗我问正在配药的医生。
白大褂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让我想起菜市场的鱼贩子刮鳞时的眼神:现在知道怕了他举起针管弹了弹,药物会加重戒断反应。
针头刺入静脉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发出非人的嚎叫。仿佛有千万只毒蚁顺着血管啃噬,每根神经都在沸腾。病床束缚带勒进皮肉,铁架床的摇晃声惊醒了隔壁床的戒毒者。
忍过去。那个满脸脓包的男人喃喃道,第四天最难受...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在铁栅栏上碎裂的声音,像极了素芳最后一次吸毒时,打火机燎烧锡纸的噼啪声。我咬住橡胶牙垫,尝到血的味道。
清晨换班时,年轻管教在登记表上写着什么,突然抬头:你女儿今天满月。
我僵直的身体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吓得他打翻了墨水。黑蓝色液体在值班表上蔓延,像极了新生儿脚印印泥的颜色。
2147家属探视!
走廊尽头的喊声让我从病床上滚下来。膝盖砸在地砖上的闷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我拖着输液架奔向会见室,塑料管在身后扭成蛇形。
玻璃隔板对面坐着耿叔。他怀里抱着个襁褓,素色包被上沾着雨渍。
小晖...我的手掌在玻璃上按出蒸汽印,输液针头回血染红半截管子。
耿叔的嘴唇在花白胡须下蠕动。我凑近通话孔,听见他说:素芳坟头的土还没沉实。
婴儿突然啼哭起来,声音细弱得像只生病的小猫。耿叔笨拙地抖动着臂弯,这个曾经用杀鱼刀吓退过三个混混的男人,此刻连奶粉袋都撕不开。
给我...给我抱抱...我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
耿叔抬起浑浊的眼睛。他接下来的话被小晖的哭声割得支离破碎:半年后尿检合格...每周探视一小时。
回监舍的路上,我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掌。那些溃烂的针眼正在结痂,像一片片干涸的河床。老曹在厕所隔间找到我时,我正把牙刷往喉咙里捅——不是为自杀,是想止住吸毒者最可怕的无物之呕。
看见孩子了他递来皱巴巴的烟盒纸,上面用圆珠笔画着个歪扭的婴儿笑脸。
我吐出口腔里的血沫,突然发现雨停了。阳光穿过铁窗栅栏,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像极了素芳说的那个晖字。
第四章
新生与旧影
尿检阴性。医生将化验单递给我,指尖在阴性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连她都不相信这个结果。
我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感觉比戒毒所的铁门还重。六个月零七天,182次想放弃的瞬间,都在这张纸上得到了救赎。
耿叔知道了吗我的声音哑得厉害,戒断期间把声带烧坏了。
护士正在整理器械,金属碰撞声让我想起素芳临终前打翻的注射器。社区工作人员已经通知家属了。她顿了顿,明天上午十点,儿童福利院。
福利院的秋千架上积着昨夜的雨水。我坐在长椅上,手指不自觉地摸着口袋里的化验单,已经折出了毛边。远处传来脚步声,我抬头看见耿叔推着婴儿车走来,他的背似乎更驼了。
耿叔。我站起来,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他停在两米外,花白的眉毛下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先别过来。他弯腰从婴儿车里抱出个裹着粉色棉袄的小人儿,你身上还有味道。
我僵在原地。六个月的戒毒生活,我洗刷了无数次,却还是洗不掉渗进骨子里的味道。
小晖会认人了。耿叔的声音软化了些,她眼睛像芳儿。
我慢慢走近,心脏跳得发疼。那张小脸从棉袄里露出来,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突然,她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嘴角的弧度跟素芳一模一样。
让我抱抱我伸出手,发现它们在发抖。
耿叔犹豫了一下,最终把小晖递过来。当那个温软的小身体落入我怀中时,我突然泪如雨下。她的重量那么轻,却又那么重,压得我几乎站不稳。
小心点!耿叔紧张地看着我,她刚吃过奶。
我笨拙地调整姿势,生怕弄疼她。小晖却在我怀里扭动着,小手抓住了我的食指。那触感像一团火,从指尖一直烧到心底。
她...她认得我
耿叔哼了一声:血缘罢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约定。每周六上午十点到十二点,在我家。不准迟到,不准早退,不准带任何东西。
我低头看那张探视约定,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条款。最后一条用红笔标出:如发现复吸迹象,立即终止探视权。
我答应。我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睛却离不开怀中的小晖。她正咿咿呀呀地说着婴儿语,嘴角挂着晶莹的口水。
耿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从兜里摸出哮喘喷雾吸了两口。医生说她体质弱,他喘着气说,早产儿的肺...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我把小晖搂得更紧了些,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味。
我会补偿的。我轻声说,不知道是在对耿叔说,还是对素芳的在天之灵,或者是对怀里这个无辜的小生命。
耿叔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小晖开始打哈欠。最后他叹了口气:下周带尿检报告来。伸手要接过孩子。
我不舍地松开手,小晖却突然哭了起来,小手攥着我的衣领不放。耿叔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她...她不想离开我我声音发颤。
耿叔的表情复杂难辨。最终他硬生生掰开小晖的手指:习惯就好了。转身推着婴儿车离开。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小晖的哭声飘过来,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心。直到他们消失在拐角,我才发现自己的衣领被小晖抓出了一道褶皱,上面还沾着她的泪痕。
我轻轻抚平那道褶皱,仿佛这样就能抚平她心里的不安。口袋里,尿检单和探视约定叠在一起,轻如鸿毛,又重若千钧。
远处的秋千微微晃动,像是有人刚刚离开。我走过去坐在上面,铁链发出吱呀的声响。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点开相册里唯一保存的照片——素芳怀孕四个月时,我们在一家小照相馆拍的合影。她笑得那么甜,而我眼神涣散,明显是刚吸完毒的状态。
锁屏时,手机壁纸是一张空白图片,上面写着一行字:为了小晖。
天空开始飘起细雨,我没有躲。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我知道,这场救赎才刚刚开始,而我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第五章
旧影重现
周六早上九点,我站在耿叔家楼下,手里捏着最新的尿检报告。雨后的空气带着潮湿的泥土味,我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对讲机里传来耿叔沙哑的声音:谁
是我,永康。我凑近话筒,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我带报告来了。
沉默了几秒,电子锁咔哒一声开了。
我爬上三楼,发现门虚掩着。推门进去,耿叔正背对着我冲奶粉,热水壶的蒸汽把他的背影模糊成一团。
尿检报告放桌上。他没回头,手里的奶瓶摇晃着,小晖在里屋睡觉,别吵醒她。
我把报告轻轻放在茶几上,目光扫过客厅——素芳的遗照摆在电视柜上,相框前放着新鲜的橘子。照片里的她笑得温柔,眼睛却好像在看着我。
最近工作怎么样耿叔突然开口,语气生硬。
送外卖,一天跑十个小时。我搓了搓手,虎口处还有冻疮的痕迹,上个月攒了点钱,想给小晖买…
不用。耿叔打断我,她什么都不缺。
奶瓶咚地一声放在桌上,热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珠。
里屋传来窸窣声,接着是一声软软的咿呀。
耿叔的表情松动了一瞬:醒了。
我下意识往卧室方向迈了一步,又停住,看向耿叔。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去吧,轻点。
推开门,小晖正趴在婴儿床里,小手抓着栏杆试图站起来。看到我,她歪了歪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小晖!我蹲在床边,声音哽住了。
她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门牙,伸手要抓我的脸。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她身上的奶香味瞬间包围了我。
想爸爸了吗我轻声问,鼻子发酸。
小晖当然不会回答,只是把脑袋靠在我肩膀上,小手揪着我的衣领。她的呼吸暖暖的,像一只小猫。
她长牙了。耿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最近老是哭。
我低头看怀里的小家伙,她正啃着自己的手指,口水沾了下巴。
疼吗我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她咯咯笑起来。
耿叔靠在门框上,表情复杂:昨天她对着芳儿的照片喊妈。
我的心猛地一缩。小晖似乎感觉到什么,抬头看我,小手拍了拍我的脸。
素芳!我喉咙发紧,她要是能看到…
看到什么耿叔突然冷笑,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
我僵住了。小晖不安地扭动起来,我赶紧轻轻拍她的背。
我知道我没资格。我低声说,但我会用一辈子补偿。
耿叔没说话,转身走回客厅。我听见他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哮喘喷雾嗤地响了一声。
小晖在我怀里安静下来,玩着我的扣子。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她细软的头发上,泛着淡淡的金色。
爸爸带你去看妈妈,好不好我轻声说。
她当然听不懂,只是咿咿呀呀地应着。我抱着她走到客厅,素芳的照片就在眼前。
看,那是妈妈。我指着相框,声音发抖,妈妈很爱你!
小晖突然安静下来,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小手:妈…妈…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耿叔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够了!他一把抢过小晖,你该走了。
耿叔,再让我…
时间到了。他冷冷地说,怀里的小晖被吓到,开始哭起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耿叔笨拙地哄着她,突然发现他头发全白了,比上次见面更甚。
下周六…我艰难地开口。
带尿检报告来。他背对着我,声音疲惫。
我最后看了一眼哭红脸的小晖,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时,身后传来耿叔的声音:
下个月她周岁生日。
我猛地回头,他依然背对着我,但语气软了几分:你要是表现好,可以来。
小晖的哭声渐渐小了,她趴在耿叔肩上,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小手朝我抓了抓。
我一定来。我轻声承诺,轻轻关上了门。
楼道里,我靠在墙上,听着里面小晖的哭声渐渐变成咿咿呀呀的自言自语。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在我手中的尿检报告上——
阴性两个字,在光线下格外清晰。
第六章
暗涌
周六的雨来得突然。我站在便利店屋檐下,看着手里被淋湿的外卖订单,地址已经模糊不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客户的催促电话。
马上送到。我挂断电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巷子深处传来熟悉的笑声。
康哥
我浑身一僵。阿彪叼着烟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的刀疤在闪电下泛着青白。他身后跟着两个陌生面孔,眼神飘忽,手指不自觉地抽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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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从良了阿彪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给资本家当狗,一天能挣几个钱
我攥紧车把,雨水顺着安全帽边缘滴在订单上,墨迹晕染开来。
让开。
阿彪没动,反而凑近一步。他身上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孔——那种混合着汗臭和化学制剂的甜腻气息,让我的胃突然痉挛起来。
小晖快一岁了吧他轻声说,听说长得像她妈。
我的拳头砸在他脸上时,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阿彪踉跄着后退,却笑得更加猖狂。
对,就是这个劲儿!他抹掉嘴角的血,这才是我认识的康哥。
另外两个人围了上来。我的后背抵在湿冷的墙上,雨水流进衣领。
你那点工资,够给孩子买奶粉吗阿彪从兜里掏出个小塑料袋,在掌心掂了掂,老价钱,算你八折。
透明的塑封袋里,白色粉末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我的视线无法控制地黏在上面,喉咙发紧。
雨声忽然变大。
滚。我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阿彪把袋子塞进我外卖箱:试用装,算兄弟送你的。他后退两步,想通了随时找我。
他们消失在巷子尽头,只有那个小塑料袋静静躺在保温箱里,旁边是快要冷掉的牛肉面。
我站在雨里,浑身发抖。
手机又响了,是耿叔的号码。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来,差点摔在地上。
喂
你在哪耿叔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小晖一直哭,非要找你。
背景音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刀子一样扎进耳朵。
我、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我盯着外卖箱。雨水打在塑料袋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骑上车,雨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小晖的哭声似乎还在耳边,而我胃里的饥饿感,像一只永远喂不饱的野兽。
第七章
崩塌的边缘
耿叔家的楼道里,我脱下湿透的外套,拧干衣角的水,却怎么也拧不干自己发抖的手指。
门开了,耿叔阴沉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雨太大,路上…
进来吧。他打断我,转身走向客厅。
小晖坐在婴儿椅上,脸蛋哭得通红,手里攥着一只掉色的塑料小鸭。看到我,她立刻伸出双臂,小脚丫在空中乱蹬。
爸…爸!
这个清晰的称呼让我膝盖一软。我跪在她面前,任由她的小手拍打我的脸,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耿叔站在窗边,背影僵硬:她从前天开始发烧。
我这才注意到小晖额头的温度异常,脸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
去医院了吗
去了。耿叔的指甲抠进窗框的油漆里,医生说免疫力低,早产儿的后遗症。
小晖在我怀里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震颤着。我轻拍她的背,摸到她突出的肩胛骨,像两只未成形的翅膀。
药呢
喂不进去。耿叔终于转过身,眼白布满血丝,吐了三次。
我低头看怀里的孩子,她正把塑料小鸭往嘴里塞,牙龈泛白——又在长牙。
让我试试。
厨房里,我盯着灶台上的药瓶。粉红色的悬浊液在玻璃瓶里晃动,倒进小勺时发出粘稠的声响。
小晖乖。我蹲在她面前,把勺子藏在手心里,爸爸给你变魔术好不好
她眨着泪眼,好奇地看着我空空的掌心。我变戏法似的翻出小勺,趁她张嘴笑的瞬间送进她嘴里。
咽下去,宝贝。我轻声哄着,手指微微发抖,咽下去就不疼了!
她皱起小脸,但没有吐出来。耿叔站在门口,手里的毛巾捏得死紧。
你倒是会哄。
我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小晖的背。她的呼吸渐渐平稳,靠在我胸前昏昏欲睡。
窗外雷声轰鸣,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针。耿叔突然开口:
你复吸了
我的手臂僵住了。小晖在梦中不安地扭动,我急忙放松力道。
没有。
撒谎。耿叔一把拽起我的袖子,露出手臂内侧的抓痕——那是刚才在巷子里,我自己掐出来的血痕。
这是…
你身上有味道。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比雷声更震耳,和芳儿死的那天一样。
小晖突然惊醒,哇地哭了出来。我本能地抱紧她,却闻到自己的衣领上确实残留着一丝甜腻的气息——阿彪靠近时沾染上的。
耿叔的眼睛红了。他伸手要抢孩子,我后退一步,撞翻了茶几上的相框。玻璃碎裂声中,素芳的照片静静地看着我们。
把孙女还给我!耿叔的哮喘喷雾掉在地上,你不配碰她!
小晖的哭声尖锐刺耳,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一瞬间,胃里的饥饿感卷土重来,阿彪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试用装,算兄弟送你的…
我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小晖放进婴儿椅。她的哭声戛然而止,睁着泪眼茫然地看着我。
下周我会带尿检报告来。我捡起地上的哮喘喷雾,放在桌上,如果还是阴性…
没有如果了。耿叔抱起小晖,声音冷得像冰,法院见吧。
雨声填满了整个房间。我最后看了一眼小晖——她正把塑料小鸭递向我,小手悬在半空,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来的回应。
门在身后关上时,我摸到口袋里那个被遗忘的塑料袋。它已经被雨水泡烂,白色的粉末凝结成块,像一簇丑陋的盐花。
电梯镜子里,我的倒影扭曲变形。突然,我发疯似的掏出那个袋子,塞进垃圾桶的灭火器后面。
然后一拳砸碎了镜子。
第八章
绝处逢生
法院的传票在三天后送达。我盯着那张盖着红印的纸,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耿叔要彻底剥夺我的探视权——理由是复吸风险。
我抓起电动车钥匙冲出门,却在楼下撞见了阿彪。他倚在我的外卖箱旁,手里抛接着一个透明小袋。
听说你要上法庭他咧嘴一笑,老东西够狠啊。
我绕过他就要走,阿彪却一把按住我的车把:急什么我这儿有让你赢官司的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部手机,屏幕上显放着一段视频——我站在垃圾桶旁,正往灭火器后面塞东西。
猜猜法官看到这个会怎么想阿彪的声音像毒蛇吐信,特别是…如果我匿名举报那里藏了毒品的话。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那天被雨水泡烂的塑料袋,如果被检测出残留…
你想要什么
阿彪凑近我耳边:今晚九点,老仓库。带三份外卖进来,没人会查一个骑手。
我知道那仓库——毒贩的中转站。三份外卖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
不行。
那就等着被举报吧。阿彪拍拍我的脸。
暴雨再次降临。我站在耿叔家楼下,看着五楼亮起的灯光。手机里是半小时前耿叔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别再来了
雨幕中,我隐约听见小晖的哭声。
仓库的铁门在身后关闭时,我数了数屋里的人——阿彪和两个马仔,角落里还蹲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正用渴望的眼神盯着我的外卖箱。
验货。阿彪努了努嘴。
我慢慢打开保温箱,三份外卖整齐地码放着。阿彪拿起一份捏了捏,满意地笑了。
早这么配合多好。他扔给我一沓钞票,下次带五份。
钞票散落一地。我弯腰去捡,突然听见警笛声由远及近。
你他妈阴我阿彪猛地掀翻桌子。
我扑向那个角落里的年轻人:警察来了!快跑!
混乱中,我拽着他冲向侧门,却被阿彪一刀划破手臂。热血流进掌心,我摸到墙边的消防斧——
警车包围仓库时,阿彪正捂着血流如注的小腿哀嚎。我跪在地上,手里紧攥着从外卖里拆出来的定位器。
举报有功。老警察给我包扎伤口时低声说,但藏毒嫌疑还得调查。
我抬头看他:能让我先去看看女儿吗她发高烧…
审讯室的灯亮到凌晨。当警察确认我提供的线索帮助他们破获了整个分销网络时,那位曾抓过我吸毒的老警官扔给我一部手机。
给你十分钟。
耿叔的声音充满警惕:你又想干什么
小晖退烧了吗我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刚睡着。
我可能一段时间不能来看她了。我看着审讯室单向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能让她听个故事吗就现在。
窸窣声过后,电话里传来轻微的呼吸声。我闭上眼睛,开始讲那个烂熟于心的童话——素芳怀孕时,我常对着她肚子讲的故事。
讲到第三句时,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迷糊的爸。
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宝贝,要听外公的话…
老警察突然推门进来,神色复杂:刚收到医院消息,那个吸毒过量的年轻人醒了。他顿了顿,他指认阿彪是主谋。
我挂断电话,发现手背上全是泪水。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拘留所斑驳的墙面上。
那里不知被谁刻了一行小字:
戒毒不是不犯错,是犯错后还能回头
第九章
归途
法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我坐在硬邦邦的长椅上,看着自己的倒影模糊地映在大理石地面上——头发剃短了,胡茬刮得干干净净,西装袖口遮住了手臂上未愈的伤疤。
耿叔抱着小晖从转角处走来。小姑娘穿着嫩黄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一个小小的马尾,像极了素芳年轻时的样子。她看到我,眼睛一亮,挣扎着要从耿叔怀里下来。
爸爸抱!
耿叔的手臂紧了紧,目光扫过我身旁的律师:你真请了律师
我站起身,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张律师是戒毒中心的义工。
小晖已经急得跺脚,小手朝我伸来。耿叔终于松了手,小姑娘立刻跌跌撞撞地扑进我怀里,带着婴儿特有的奶香。
想爸爸了吗我轻声问,声音哽在喉咙里。
她的小手摸着我西装上的纽扣,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融化了大半的巧克力,献宝似的举到我面前:糖…给爸爸吃!
巧克力黏糊糊地沾在她掌心,显然被攥了很久。耿叔别过脸去:今早幼儿园发的,她死活不吃,非要留着。
我的眼泪砸在小晖的手背上。她疑惑地看着水珠,又看看我,突然用沾满巧克力的手抹我的脸:爸爸不哭!
法庭的门开了。
法官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女性,她翻看着案卷,目光在我和小晖之间来回扫视。当检察官提到曾藏匿毒品时,我的律师站了起来。
我的当事人协助警方破获了贩毒团伙,这是立功证明。张律师递上一份文件,过去六个月,他每周的尿检记录都是阴性。
法官的视线落在那叠厚厚的报告上,又看向正趴在我肩头玩领带的小晖:孩子多大了
一岁零三个月。我轻声回答,感觉小晖温热的脸蛋贴在我的颈窝。
检察官突然发问:你如何保证不再接触毒品
小晖在这时打了个喷嚏,口水蹭在我西装领子上。我轻轻拍着她的背,抬头看向检察官:
每次想复吸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素芳临终前看我的眼神。我的声音很轻,但法庭安静得能听见小晖的呼吸声,现在…又多了一双眼睛看着我。
法官合上案卷。
当判决书宣布保留父亲探视权时,耿叔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小晖似乎感受到气氛变化,突然从我怀里探出身,朝耿叔伸出沾满巧克力的手:外公抱…
走出法院时,阳光正好。耿叔站在台阶下,背影佝偻得像棵老树。我抱着小晖走过去,听见他沙哑的声音:
下周六幼儿园有亲子活动。
小晖在我怀里扭动,非要同时抓住我和耿叔的手指。三只手别扭地握在一起,沾满了融化的巧克力,黏糊糊的,却莫名温暖。
远处,幼儿园的校车缓缓驶过,车窗上贴满孩子们稚嫩的画作。其中一幅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底下用拼音写着:wǒ
de
jiā
我的家。
第十章
回家
小晖四岁生日那天,我带她去看了素芳。
墓前的蒲公英开了一片,风一吹,白色的绒毛就飘起来,落在小晖扎着蝴蝶结的发梢上。她蹲下来,用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墓碑上妈妈的照片。
妈妈漂亮。她仰起脸对我说,眼睛像极了素芳,清澈得能映出天空的颜色。
我单膝跪在墓前,把准备好的雏菊花束放下。小晖有样学样,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包得歪歪扭扭的水果糖,郑重其事地摆在花束旁边。
给妈妈的礼物。她小声说,草莓味的,妈妈喜欢。
我喉头发紧——我从没告诉过她素芳喜欢什么口味。
耿叔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生日蛋糕。这几年他的背更驼了,但眼神柔和了许多。见我看他,他别扭地转过头,假装在研究云彩的形状。
外公说,妈妈变成星星了。小晖突然扑进我怀里,温热的小身子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爸爸,我们晚上能看到妈妈吗
我抱紧她,闻到奶香味里混着一点耿叔家的鱼腥味——她昨晚肯定又缠着外公睡在鱼铺后面的小房间里了。
能。我蹭了蹭她柔软的头发,妈妈一直在看着我们。
回家的路上,小晖骑在我肩膀上,一手抓着我的头发,一手指挥耿叔买冰淇淋。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经过当年那家便利店时,我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橱窗里换了新广告,一个戒毒公益海报格外醒目:
【每一道伤疤,都是生命的勋章】
小晖突然在我头顶惊呼:爸爸!你这里也有勋章!她的小手摸着我后颈的伤疤——那是仓库那晚留下的。
耿叔的脚步顿了一下,递过来一支冰淇淋,破天荒地也给了我一支。巧克力味的,素芳最爱吃的口味。
外公也吃!小晖闹着要下来,非要我们三个人的冰淇淋碰在一起,干杯!
粘稠的奶油滴在我的手背上,小晖立刻凑过来舔掉,笑得像只偷腥的小猫。耿叔看着我们,嘴角微微抽动,最终定格成一个生涩的弧度。
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小晖已经趴在我肩头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三根冰淇淋棍。耿叔走在我旁边,影子和我的一半重叠。
下个月,他清了清嗓子,鱼铺二楼装修好了,你搬过来住吧。
夜风拂过行道树,沙沙声像是谁的轻笑。我抬头看向最先亮起的那颗星星,怀里的女儿睡得正香。
好。我说。
素芳,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