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牛粪花冠:憨子封狐 > 第一章


沂水往西,山势渐起,碾庄便卧在这山褶子里。
一条瘦河懒洋洋绕村而过,水色浑浊,唤作泥河,河堤经年累月被冲刷得坑坑洼洼。庄子里的人家,日子也如同这泥河水,浑浊而缓慢,一眼望得到头。
村东头把角,立着王憨子那三间低矮土屋,墙皮剥落,露出里头掺着麦秸的黄土,歪歪斜斜,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揉碎。
王憨子生得五大三粗,一身力气能扛起磨盘,偏生就一副木讷心肠。爹娘去得早,留下他孤零零一个,守着这破屋和屋后一小片薄田过活。
他那股子不合时宜的实诚,像钝刀子割肉,总让村人觉得别扭又好笑。帮邻家收麦,旁人只割九分,留一分麦茬好让主家看着舒坦,他偏要割到地皮,累得自己汗如雨下,反落主家埋怨憨子,割恁干净作甚留点茬子,牲口还能啃啃!
他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黑红脸膛上汗水混着尘土淌下几道沟,嘴里只讷讷道:地……地就该割干净哩。
日子久了,王憨子这名号便钉死了他。谁家有事,喊一声憨子,他便闷头来帮忙,饭管饱就行,工钱是决计不要的。村人当面背后都这般叫他,他也只是咧着嘴应,仿佛那真是他本名。
这年的夏末,七月将尽,天却反常地燥热难当。泥河的水位一日低过一日,露出大片龟裂的河床,黑黢黢的淤泥被晒得卷了边,散发着一股子陈腐的腥气。连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叶子都蔫蔫地打着卷儿,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怪事偏在这时节多了起来。
先是村西头李寡妇家养了七八年的老黄狗,半夜里毫无征兆地狂吠起来,声音凄厉得瘆人,直叫到口吐白沫,天亮就断了气。
接着,后山那片老林子里,半夜三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动静,呜呜咽咽,似哭非哭,听得人脊梁骨发凉。村里几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夜里常被魇住,醒来便白着脸,絮叨些狐大仙过路、黄皮子讨封之类的古话。连平日里最是泼辣的孙婆子,也偷偷在自家门楣上挂了串红布条辟邪。
王憨子对这些传言浑然不觉。他依旧每日顶着毒日头下地。
这天,鸡叫三遍,天边刚透出一点蟹壳青,他便扛着锄头出了门。泥河堤上,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乳汁,黏稠地贴着地面流动,几步开外就看不清人影。四下里死寂一片,连惯常的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有他脚下草鞋踩过枯草的沙沙声,单调地撕扯着凝滞的空气。
王憨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浓雾裹着他粗壮的身躯。露水很快打湿了他的粗布裤脚,凉飕飕地贴在腿上。他脑子里盘算着地里那垄豆子该除草了,心思单纯得像脚下的泥地。雾太浓了,他不得不眯缝着眼,努力辨认着脚下那条模糊的路。
就在这时,前方的浓雾深处,影影绰绰地,浮出一团刺目的红。
王憨子脚步一顿,粗壮的胳膊下意识地握紧了肩上的锄头柄。那红影在雾中飘忽不定,正朝着他这边缓缓移动。一股子极其怪异的气味也顺着雾气飘了过来——不是草木泥土的清气,而是一种浓烈得刺鼻的、甜腻腻的脂粉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野物膻气,直往他鼻孔里钻。
他心头莫名一跳,停下脚步,杵在堤上,锄头尖深深扎进松软的泥土里。那团红影越来越近,轮廓也渐渐清晰。
那竟是个人形!
一个穿着崭新大红袄子、同色红裤的小人儿。那红袄红裤像是从富贵人家小孩身上扒下来的,布料鲜亮得扎眼,只是尺寸明显小了,紧紧裹着,勒出底下异常纤细的、非人的肢体轮廓。
更怪的是那张脸——惨白的粉一直抹到脖子根,衬得两团圆圆的胭脂红得滴血,眉毛用炭笔画得又细又弯,像两条僵死的黑虫子,一张小嘴更是涂得猩红刺目。
王憨子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微张,粗重的呼吸喷在雾气里,形成一小团白气。他活了二十多年,碾庄方圆几十里,哪见过这般妖异的景象
那人越走越近,姿态僵硬而诡异,两只脚板直挺挺地踏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两只前爪——没错,分明是覆盖着杏黄色绒毛的爪子——就那么直愣愣地垂在穿着红袄的肚子前,随着走路的姿势一摆一摆。
是只狐狸!一只穿着人衣、学着人样走路的狐狸!它一身油亮亮的杏黄色皮毛,在浓雾和刺目的红袄映衬下,竟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邪异光泽。
王憨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他想跑,两条腿却像灌满了泥河的淤泥,沉重得抬不起来。那狐狸径直走到了他面前,离他不过三步远,生生堵住了狭窄的河堤。一股混合着劣质脂粉、野兽体味和某种腐败气息的怪味,浓烈地扑面而来。
狐狸站定了,那双嵌在惨白粉脸和猩红胭脂之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憨子。那眼神极其复杂,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审视,又隐约透出几分焦灼和热切,像是在等待什么极其重要的宣判。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浓雾弥漫的河堤上。狐狸的胸腔微微起伏,细碎的绒毛在红袄的紧缚下轻轻颤动。它尖尖的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王憨子粗重呼吸里的每一个颤抖。王憨子只觉那双眼睛像两个幽深的漩涡,要把他的魂儿都吸进去,手心全是冷汗,黏糊糊地攥着锄头柄。
狐狸忽然动了。
它极快地侧过身,覆盖着杏黄绒毛的前爪灵巧地探向河堤旁的草丛。那里躺着一块风干发硬、边缘卷曲的牛粪饼,黑褐色,布满干裂的纹路。狐狸的爪子迅捷地一捞,便将那物事抓了起来,毫不犹豫地、端端正正地扣在了自己那顶着一头可笑红绒花的脑袋上。
干硬的牛粪块被它头顶的红绒花顶住,斜斜地歪着,像顶了一坨肮脏的破瓦。
做完这一切,狐狸猛地转回头,重新正对着王憨子。它努力地昂起戴着帽子的头颅,竭力模仿着人类女子柔媚的姿态,甚至还扭了扭裹在红裤里的腰胯。它尖细的嗓子挤出一种刻意拖长、甜腻得发齁、完全不似人声的调子:
小哥——小哥——声音在浓雾里打着旋儿,钻进王憨子的耳朵,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恁看……恁看妹妹我头上戴的这顶花帽子……它顿了顿,细长的眼睛死死锁住王憨子呆滞的脸,猩红的嘴唇咧开一个极其古怪、期待的笑容,……好看不好看啊
最后一个啊字,拖得又轻又颤,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哀求意味。它前爪局促地在红袄前绞动着,仿佛一个紧张等待大人夸奖的孩子,只是那双眼睛深处,闪烁的却是孤注一掷的疯狂火光。
王憨子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眼前这荒诞到极致的一幕冲垮了他本就迟钝的神经。那刺鼻的脂粉混合着牛粪的土腥气,熏得他胃里一阵翻腾。
恐惧、厌恶、还有一种被愚弄的憋闷感,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他盯着狐狸头上那块干硬发黑、形状丑陋的牛粪,只觉得一股浊气直冲喉咙口。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他那惯常的、打雷般的粗嘎嗓子吼了出来,声音震得雾气都似乎散开了一丝:
哪来好看!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恁头上戴得不是块干巴牛粪嘛!硬邦邦,臭烘烘的!
话音砸落,河堤上死一般的寂静。

狐狸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扭曲的媚笑瞬间冻结,像一层劣质的白粉簌簌剥落。它那双杏核似的眼睛里,方才还燃烧着期待与疯狂的火光,骤然熄灭,只剩下冰冷的、凝固的黑暗。那黑暗深处,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汹涌的羞愤和暴怒彻底淹没。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狐鸣的尖啸猛地撕裂浓雾,带着刺骨的怨毒,直冲王憨子面门!那顶在它头上的干牛粪块,被它暴怒的前爪狠狠一掼,带着一股恶风,不偏不倚,正砸在王憨子惊愕的脸上!
啪叽!
干硬冰冷的碎块混合着尘土和说不清的腥气糊了他一脸,几片碎屑甚至崩进了他张开的嘴里。
王憨子被砸得一个趔趄,眼前发黑,嘴里全是苦涩恶心的土腥味。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抹脸。
就在这瞬间,那狐狸已然狂暴。它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抓住身上那件刺目的红袄,嗤啦——嗤啦——几声裂帛脆响,崭新的红袄红裤被它锋利的爪子撕扯得粉碎!鲜艳的碎布片如同染血的蝴蝶,在浓浊的雾气中纷纷扬扬地飘落。
它身上油亮的杏黄色皮毛彻底暴露出来,在灰白的晨雾里像一团燃烧的、愤怒的火焰。
它不再看王憨子一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呜噜声,猛地伏下身体,四肢着地,像一道离弦的、燃烧着的黄色闪电,嗖地一声便窜下河堤,消失在堤下那片茂密枯黄的芦苇荡深处。只留下几缕残存的、甜腻得发臭的脂粉气,和满地狼藉的红布碎片,无声地控诉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王憨子僵在原地,脸上糊着冰冷的牛粪渣,手里还死死攥着锄头柄,半晌没回过神。直到一阵冷风吹散了些许浓雾,他才猛地打了个寒噤,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一股浓烈的腥臊气直冲鼻腔。
他茫然地看了看狐狸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瞅瞅地上刺眼的红布片,心头那点懵懂的恐惧被一种更强烈的茫然和疲惫取代。他弯腰捡起锄头,扛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自家地里走去。泥河浑浊的水在低洼处呜咽流淌,仿佛也在为刚才那一幕感到不安。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王憨子在地里挥汗如雨,锄头翻起干燥的土块。
他试图把河堤上那惊悚诡异的一幕从脑子里赶出去,但那狐狸最后怨毒的眼神和那声凄厉的尖啸,却像跗骨之蛆,时不时地在他心头闪现。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甩掉那份沉甸甸的不安。
好不容易熬到日头偏西,王憨子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扛着锄头,踩着夕阳的余晖往家走。临近村口,空气里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很淡,却让他心头莫名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院门,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着禽类羽毛的骚气,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脸上、鼻子里!
王憨子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门槛上。
院子里,他昨天傍晚还喂过的十几只鸡鸭鹅,此刻全都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散乱的羽毛,只有脖颈处那被利齿精准咬断的致命伤口,皮开肉绽,露出森白的骨头茬子。暗红的血液早已凝固发黑,在地上洇开一片片令人作呕的深色印记。
一只花翎大公鸡歪着头,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几只鸭子长长的脖子软塌塌地扭向一边;那只养了三年、下蛋最勤快的大白鹅,雪白的羽毛被血染得斑驳,僵硬的翅膀微微张开,仿佛在最后一刻还想护住什么。
整个院子,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王憨子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的声音,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片修罗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看着满地朝夕相处的家禽尸体,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哎呀我的老天爷!一声惊骇的尖叫从院门口传来。隔壁孙婆子探进半个身子,只看了一眼,便吓得脸色煞白,拍着大腿嚷起来:作孽啊!这是遭了啥邪乎东西了!咬得恁干净!
孙婆子的尖叫声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迅速引来了更多村人。小小的破院子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众人看着满院狼藉的死禽,无不倒抽冷气,议论声嗡嗡作响。
啧啧,这咬的……真狠啊,一只活口没留!
瞧这口子,尖牙利齿的,不是黄皮子就是狐狸!
王憨子,你招谁惹谁了这分明是冲你来的啊!
我看啊,就是冲他来的!憨子,你好好想想,白日里撞见啥邪乎事儿没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王憨子呆立在一地禽尸中央,魁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脸色惨白如纸。他嘴唇哆嗦着,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剩下河堤浓雾中那抹刺眼的红,那双怨毒的眼睛,还有那句恁看妹妹我头上戴的这顶花帽子好看不好看啊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让让,都让让。
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老者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棍,分开人群走了进来。正是村里辈分最高、年轻时在山林里闯荡了大半辈子的老猎户孙老栓。他浑浊但锐利的目光扫过满院死禽,又缓缓抬起,落在王憨子失魂落魄的脸上,眉头紧紧锁成一个疙瘩。
憨子,孙老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住了所有的嘈杂,跟栓爷说实话,今早……你是不是在泥河堤上,撞见东西了
王憨子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看着孙老栓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终于冲垮了堤坝,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个受尽惊吓的孩子,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把早上河堤上那荒诞又恐怖的遭遇,原原本本、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
……它、它戴着牛粪……问我……花帽子好看不……王憨子指着自己脸上还未完全擦净的污迹,声音嘶哑,我、我就说……那是牛粪……
随着他的讲述,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充满了惊疑、恐惧,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孙老栓的脸色却越来越沉,眼神也愈发凝重,最后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仿佛承载了碾庄百年的风霜。
唉……造孽啊!孙老栓用枣木棍重重地顿了一下地面,扬起一小片尘土,憨子,你糊涂啊!那是只修行的老狐,到了讨口封的关口了!它顶着那秽物问你,就是求个口彩,求个‘人话’!你若当时顺嘴夸它一句‘好看’,哪怕就说个‘还行’,它得了这口‘人气’,过了这‘人言’的劫,立马就能脱了这身皮毛,得道成人形了!
老猎户的声音不高,却像炸雷一样在众人耳边响起。讨口封!这三个字带着某种古老禁忌的力量,让所有村民都噤若寒蝉,脸上血色褪尽。
它堵你的路,捡牛粪顶头上,学人说话,都是耗尽了它不知多少年的道行,孤注一掷啊!孙老栓看着王憨子,浑浊的老眼里有惋惜,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你那一句大实话,破了它的法,碎了它的道行……它几百年的苦熬,全让你这一句话给毁了。它焉能不恨它这一口怨气冲了顶,才下此绝户的狠手啊!
院子里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只有风吹过破败院墙的呜咽。众人看向王憨子的眼神复杂极了,有同情,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待惹祸精的疏离。
王憨子呆呆地听着,孙老栓的话像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烫在他心上。他低下头,看着脚边那只被咬断脖子、羽毛凌乱的大白鹅。这鹅下蛋最勤快,每次他下地回来,它都嘎嘎叫着扑上来。
他慢慢蹲下身,伸出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轻轻地抚摸着鹅冰凉僵硬的脖颈。那里伤口狰狞,羽毛被血黏成一绺一绺。
众人围着他,沉默着,像看一个异类。孙老栓的叹息还在耳边回荡。
王憨子抬起头,那张被汗水和尘土污渍覆盖的憨厚脸庞上,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惊恐或懊悔,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空洞的茫然。
他环视了一圈沉默的乡邻,目光最后落在孙老栓脸上,咧了咧干裂的嘴唇,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憨傻的笑容,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问这满院的死寂:
可……可它戴的……
他顿了顿,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去理解这桩颠覆他认知的祸事根源,眼神困惑地投向院门口,仿佛还能看见河堤上那荒诞的一幕。
……真就是块牛粪啊。

暮色四合,碾庄笼罩在一片不祥的死寂里。王憨子破败的小院成了无人敢靠近的凶地。他独自蹲在死禽堆中,用那柄翻地的锄头,在院角那棵歪脖子枣树下,刨开坚硬冰冷的泥土。泥土混着禽血,黏腻得沾手。
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机械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将那些陪伴了他许久的、尚有余温的尸体,一具具拖进深坑。
血腥气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埋得很深,仿佛要将那份浓稠的恐惧和不解也一同掩埋。填平最后一抔土,夯得结结实实,他直起酸痛的腰背,望着那微微隆起的新土包,脸上依旧是那副木然的神情,只有汗珠混着不知是泪水还是血水的污迹,在黝黑的脸上划出几道亮痕。
夜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篱笆,带来后山老林深处一阵阵压抑的、非哭非笑的呜咽,时断时续,丝丝缕缕,如同冤魂的絮语。那声音贴着地面盘旋,钻进王憨子低矮的土屋缝隙。
他蜷在冰冷的土炕上,裹紧散发着霉味的破被,那呜咽声却仿佛直接响在骨头缝里,带着刻骨的怨毒,一遍遍提醒着他河堤上那个荒诞的清晨。他死死捂住耳朵,粗重的呼吸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
碾庄人心惶惶。白日里,再无人敢独自走近泥河堤那片浓雾弥漫的河滩。入夜,家家户户早早紧闭门窗,连最顽皮的孩童也被大人厉声呵斥着拖回屋里。门楣上悬挂的红布条、桃木枝骤然多了起来,在夜风中瑟瑟抖动,像一片片怯懦的符咒。
王憨子成了村中的瘟神。人们远远看见他扛着锄头走过,便如避蛇蝎般匆匆躲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厌弃。偶尔有避不开的,也只勉强点个头,便飞快地擦身而过,仿佛他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招灾引祸的不祥。连平日喊他帮忙的邻家,也再没了声响。
他成了碾庄这潭死水里一个突兀的孤岛,被无声地隔绝开来。
只有村东头的老猎户孙老栓,在一个黄昏,拄着枣木棍踱到了王憨子冷清的院门外。老人没进去,隔着低矮的篱笆,看着蹲在灶房门口就着凉水啃硬窝头的王憨子,浑浊的老眼里情绪复杂。
憨子,孙老栓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枯叶摩擦,离那后山远些。那东西……怨气未散,道行虽损,兽性却更凶了。
王憨子啃窝头的动作顿住,抬起茫然的脸,望向孙老栓。
老猎户叹了口气,目光投向暮霭沉沉的后山轮廓,那里林木幽深如墨染。成了精的畜生,最恨的就是功亏一篑。它这一口怨气憋在腔子里,比砒霜还毒。如今它讨封不成,反损道基,怕是……怕是要堕入邪道了。老人顿了顿,枣木棍在地上重重一磕,离山脚那片老林子,越远越好!听见没
王憨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嘴里干硬的窝头碎屑噎得他喉咙发紧。孙老栓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转身蹒跚离去,背影在苍茫暮色里显得格外萧索。
孙老栓的警告像冰冷的刺,扎进了王憨子混沌的意识。他确实不敢再去后山脚那片他常去捡柴火的密林了。然而,山不去就人,那邪异的气息却仿佛循着某种执念,悄然弥漫开来。
先是山脚李老蔫家刚下崽的母猪,一夜之间连同七八只滚圆粉嫩的猪崽,尽数僵死在圈里。脖颈处同样是被利齿撕裂的致命伤,干净利落,与王憨子院里的禽尸如出一辙。
接着,是孙老栓家看羊的机灵黑狗老黑,被发现死在后山通往村子的岔路口,狗头被啃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地染血的皮毛和碎骨。
每一次发现新的惨状,碾庄的空气就凝固一分,恐惧如同瘟疫般无声扩散。村人望向王憨子那孤零零土屋的眼神,也愈发冰冷刺骨。
王憨子缩在自己的小院里,像一头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不再下地,薄田荒芜。家中余粮渐尽,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的胃囊。
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河堤上那抹刺目的红,那双怨毒冰冷的眼睛,总在眼前晃动。那一声恁看妹妹我头上戴的这顶花帽子好看不好看啊如同魔咒,日夜在耳边回响。
这天午后,饥饿烧灼着肠胃,一阵强过一阵的眩晕袭来。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院角那片小小的菜畦。几根瘦弱的黄瓜藤蔫蔫地趴在架子上,顶端挂着两根顶花带刺、却明显营养不良的小黄瓜,成了这死寂院落里唯一的活气。
他犹豫着,挣扎着。孙老栓的警告在耳边轰鸣。然而,腹中的绞痛最终压倒了恐惧。他抓起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破竹篮,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挪出了院门。
午后的泥河堤异常安静。河水无声流淌,反射着白晃晃的阳光,刺得人眼睛发痛。堤上野草疯长,几乎淹没了小路。
王憨子佝偻着高大的身躯,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堤岸两侧茂密的芦苇丛和远处的林子,仿佛那里面随时会扑出那团燃烧的杏黄火焰。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后背,黏腻冰凉。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挪下堤坡,扑到自家那块紧挨着河滩、同样荒芜的菜地旁。那两根小黄瓜在枯黄的叶片间显得格外珍贵。他伸出手,颤抖着,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的瓜身——
呜……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毫无征兆地从旁边浓密的芦苇丛深处传来。那声音虚弱、断续,带着一种幼兽特有的、令人心颤的哀鸣。
王憨子浑身一僵,伸出的手猛地停在半空,血液瞬间涌向头顶!狐狸!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转身就逃,双腿却像被钉在了泥地里,动弹不得。
芦苇丛簌簌抖动了几下,那呜咽声更清晰了,充满了痛苦和无助。紧接着,一小团湿漉漉的、沾满泥浆的杏黄色毛球,从芦苇根部艰难地滚了出来,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下。
不是那只穿红袄的狐狸。
那是一只极小极小的幼崽,眼睛尚未完全睁开,身上沾满了黏腻的河泥和枯草屑。它的一条后腿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受了重伤。它似乎耗尽了力气,滚出来后便只能侧躺在滚烫的泥地上,粉嫩的小嘴微弱地张合着,发出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哀鸣,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
王憨子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随即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淹没。他死死盯着那团小小的、垂死的生命,河堤上那怨毒的眼睛、满院死禽的惨状、村人冰冷的目光、孙老栓沉痛的警告……无数画面碎片般在眼前炸开。他粗重的呼吸在死寂的河滩上异常清晰。
跑!快跑!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疯狂嘶吼。这幼崽的出现本身就是个不祥的圈套!是那只老狐的毒计!
然而,那幼崽又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呜咽,声音里的痛苦和绝望,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王憨子被恐惧层层包裹的、那颗最笨拙却也最柔软的心。他看见幼崽紧闭的眼角,似乎渗出了一滴浑浊的泥水,混着它微弱的体温,在阳光下短暂地一闪。
王憨子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出坚硬的线条。几秒钟的死寂,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呜咽。他猛地睁开眼,那眼神里,恐惧依旧盘踞,但一种更原始、更蛮横的冲动——一种碾庄人嗤笑他缺心眼时永远无法理解的、近乎愚蠢的怜悯——压倒了一切。
他不再犹豫,不再看那两根近在咫尺的黄瓜。他丢开破竹篮,像一头笨拙而迅捷的熊,猛地向前一扑,双手以一种与他体型极不相称的小心翼翼,捧起了地上那团湿冷、颤抖的杏黄色毛球。幼崽在他宽厚粗糙的掌心里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更细微的哼唧,竟本能地朝他温热的掌心蜷了蜷。
王憨子把它紧紧拢在胸前,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冰冷的小身体。他不再看四周,不再想后果,用最快的速度,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河堤,朝着碾庄的方向,朝着他那座被死亡和恐惧笼罩的破败小院,发足狂奔。
风在他耳边呼啸,吹干了他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他跑得那么快,仿佛要把身后那片弥漫着血腥和怨毒的河滩彻底甩掉,也仿佛要逃离内心深处那个疯狂而绝望的声音。

王憨子抱着那团湿冷颤抖的杏黄毛球,撞开自家吱呀作响的破院门时,夕阳的最后一点余烬正从土墙上褪去。浓重的血腥气似乎早已渗入泥地深处,凝成一片化不开的阴影,沉沉地压在心头。他反手死死闩上门栓,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屋里如同风箱鼓动。
掌心里的小东西又发出一声细弱蚊蚋的呜咽,冰冷的小身体在他汗湿的手心里微弱地抽搐。那点微弱的生机,像寒夜里将熄的最后一粒火星,灼烫着他粗粝的掌心,也烫穿了他被恐惧冻僵的心肠。
他顾不得喘息,慌忙在冰冷灶膛的灰烬里扒拉出几块尚有微温的炭块,用破瓦盆盛了,端到炕角。又扯下自己那件最厚实、也最破旧的夹袄,小心翼翼地将那湿漉漉、沾满泥浆的小身体裹紧,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不住颤抖的小鼻子。
他笨拙地用手拢着瓦盆里那点可怜的热气,凑近幼崽。昏黄摇曳的微光里,幼崽紧闭的眼睑下,眼珠似乎在不安地滚动,粉嫩的小嘴无意识地微微开合。
王憨子守在旁边,一夜未合眼。他听着屋外呜咽的风声掠过破败的篱笆,听着后山林子里时断时续、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每一丝异响都让他浑身肌肉紧绷,像一头随时准备搏命的困兽。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但他粗糙的大手,始终隔着一层破布,轻轻按在幼崽被夹袄包裹的小小身躯上,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的心跳。他把自己仅剩的一点点黍米熬成稀薄的糊糊,用指头蘸着,一点点涂抹在幼崽紧闭的唇缝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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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糊的温热似乎给了它一点力气,它的小舌头本能地、极其微弱地舔舐了一下。
日子在提心吊胆中捱过。幼崽的伤腿无法自愈,肿得发亮。王憨子咬咬牙,翻出家里仅有的一小撮粗盐,用滚水化开,待温热了,颤抖着手,一点点清洗那狰狞的伤口。幼崽痛得在他怀里剧烈挣扎,发出凄厉的尖叫,细小的爪子在他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
王憨子额头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却死死箍住它,用低沉沙哑的声音一遍遍笨拙地安抚:莫怕……莫怕……好了就好了……像是在对它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他扯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布条,学着记忆中村里赤脚医生给人包扎的样子,笨拙却异常仔细地将那变形的伤腿固定好。
他不再出门。仅存的那点黍米很快见了底。饥饿像冰冷的刀子,日夜切割着他的肠胃。他翻遍了屋角墙缝,只找到几粒干瘪的麦粒和半截不知何年何月藏下的、硬得像石头的薯干。他把这些碾碎了,熬成糊糊,自己只舔舔碗边,把稠的都喂给炕角那团日渐有了点活气的杏黄色。
幼崽在他的照料下,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它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湿漉漉、澄澈无比的琥珀色眼眸,带着初生小兽特有的懵懂和对这世界的全然依赖。它开始认得王憨子,当他靠近时,会挣扎着挪动裹着布条的小身体,发出细弱的、带着依赖的哼唧声,用它冰凉的小鼻子去蹭他布满茧子的手指。
王憨子看着这双眼睛,心头那块被恐惧和村人冷眼冻硬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渗进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流。他粗糙的脸上,偶尔会浮现出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笑意,用指腹极轻地碰碰幼崽的鼻尖。
然而,屋外的不祥从未远离。后山的呜咽声愈发频繁,也愈发凄厉,仿佛凝聚了无穷的怨毒,在碾庄上空盘旋不去。
孙老栓家的羊又少了一只,被啃得只剩骨架,丢弃在山坳的荆棘丛里。村西头张家的牛犊子夜半惊厥,生生撞断了拴着的木桩,天亮才发现死在水塘边,口鼻流血,眼珠暴突。碾庄的空气绷紧到了极致,连鸡犬都噤了声,只有恐惧在无声地蔓延。
村人望向王憨子那扇紧闭破门的眼神,已不仅仅是厌弃,而是刻骨的怨恨,仿佛他才是招致这一切灾祸的根源。
又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深夜,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彻底吞噬,碾庄沉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墨黑。风穿过山林的呼啸声里,那非哭非笑的呜咽陡然拔高,变得尖利、狂躁,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暴戾气息!那声音不再盘旋于后山,而是如同贴着地面席卷而来,裹挟着浓烈的腥风,直扑村东头!
王憨子猛地从炕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炕角的幼崽也惊恐地竖起耳朵,发出恐惧的吱吱声,拼命往夹袄深处钻去。他一把将幼崽连同裹着的破袄紧紧搂进怀里,抄起炕边那根抵门的粗木棍,赤脚跳下土炕,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死死盯着那扇在狂风中剧烈震颤的破门!
来了!它终于来了!带着积压了太久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怨恨!
轰——!
一声巨响,那扇本就腐朽不堪的破木门,连同门栓一起,如同脆弱的纸片般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飞!碎裂的木屑四处飞溅!
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臊气混合着冰冷的夜风,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灌满了狭小的土屋!门口,一个巨大的黑影堵住了唯一的出路。
月光吝啬地透进来一丝,勉强勾勒出那东西的轮廓——它比在河堤上时大了近乎一倍!不再是穿着可笑红袄的直立模样,而是彻底回归了野兽的形态。一身原本油亮的杏黄色皮毛此刻大片大片地纠结、脱落,露出底下溃烂流脓的暗红皮肉,散发着浓烈的腐臭。
巨大的身躯因为极度的仇恨和痛苦而微微颤抖,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那双眼睛,不再是河堤上那种带着焦灼和疯狂的热切,而是变成了两团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的、纯粹的、冰冷的、充满毁灭欲望的幽绿鬼火!死死锁定了墙角的王憨子!
它喉咙里滚动着低沉、饱含威胁的咆哮,粘稠的涎水从咧开的、露出森白獠牙的巨口中滴落,在门口的地上积起一小滩污秽。
王憨子浑身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铁钳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连呼吸都停滞了。手中的木棍在这恐怖的存在面前,脆弱得像一根稻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如同破开浓雾的晨钟,骤然在死寂的院子里响起:孽障!回头!
是孙老栓!
老猎户不知何时竟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院子中央,手中没有猎叉,只有他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棍。棍头,赫然挑着一小片褪色发暗的、边缘破碎的红布——正是那日被狐狸撕碎的婴儿红袄残片!
老狐猛地扭过头,幽绿的鬼火瞬间锁定了院中的孙老栓!喉咙里的咆哮陡然拔高,充满了被挑衅的狂怒!它庞大的身躯微微下伏,肌肉贲张,眼看就要扑向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头!
孙老栓浑浊的老眼精光暴涨,毫无惧色地迎着那两团鬼火。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凝滞的空气中:看看他怀里!睁大你的眼看看!你一心要撕碎的人怀里,抱着什么!
老狐的动作猛地一滞!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幽绿瞳孔,带着一丝被强行拉回的狂躁,极其不情愿地、缓缓地,转向了屋内墙角。
王憨子下意识地将怀里的破袄搂得更紧,颤抖着微微侧过身,露出了被他宽厚胸膛护住的、那个小小的杏黄色脑袋。
幼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它小小的身体在王憨子怀里努力地向上拱着,那双湿漉漉的、澄澈无比的琥珀色眼睛,带着初生小兽特有的懵懂和对庇护者全然的依赖,怯生生地、茫然地,望向了门口那巨大恐怖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老狐巨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剧烈地、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它喉咙里滚动着的暴怒咆哮戛然而止,化作一种极其怪异的、仿佛骨骼错位的咯咯声。那双燃烧着无尽怨毒的幽绿鬼火,在接触到幼崽那双纯净眼眸的刹那,如同遭遇了极地的寒流,骤然猛烈地收缩、摇曳、明灭不定!
它看到了幼崽腿上那熟悉的、被仔细清洗包扎过的伤口布条,看到了它依赖地蜷缩在王憨子怀里寻求温暖的姿态,看到了王憨子那张布满惊恐和汗水、却依旧下意识护住幼崽的、愚蠢而执拗的憨厚脸庞……
它身上那股足以焚毁碾庄的狂暴戾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肉眼可见地迅速消退、溃散。巨大的身躯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骨头,缓缓地、沉重地佝偻下来,不再像择人而噬的凶兽,倒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布满伤痕的废墟。
呜……
一声低沉得如同从大地深处传来的、饱含着无尽悲怆、痛苦、茫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迟来的东西的呜咽,从老狐的胸腔里缓缓挤出。不再是凄厉的尖啸,不再是怨毒的咆哮,而是像垂死的巨兽,在生命的尽头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这呜咽声在死寂的夜里回荡,震得破屋的土墙簌簌落下灰尘。
那两团幽绿的鬼火,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竟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要将它自身也吞噬殆尽的疲惫和灰败。
它最后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墙角那个紧紧抱着它幼崽的、它恨之入骨的人类,那眼神里有无法消解的怨,有刻骨的痛,但似乎,也有一丝极其微弱、连它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它不再咆哮,不再攻击。巨大的身躯缓缓地、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庞大的阴影从破败的门框里褪去。它最后看了一眼孙老栓棍头挑着的那片刺目的红布残片,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短促的呜咽,仿佛一声破碎的叹息。
然后,它猛地掉转身,那溃烂流脓的巨大身影,如同来时一般迅捷,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萧索,几个纵跃,便融入了村外无边无际的、浓墨般的黑暗山林之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股浓烈的腥膻腐臭气息,久久不散。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只有夜风掠过破篱笆的呜咽,和王憨子怀中幼崽劫后余生般细微的、安稳下来的呼吸声。
孙老栓拄着枣木棍,望着老狐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浑浊的老眼里,映着深沉的夜色,仿佛也映着那老狐最后灰败的眼神。他长长地、悠远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也带走了碾庄上空积压多日的沉重阴霾。
怨气……散了大半了。老人低语,像是说给王憨子听,又像是说给这寂静的天地。
他缓缓走到屋门口,看着依旧僵立在墙角、脸色惨白如纸、浑身被冷汗浸透的王憨子,和他怀里那团温暖的杏黄。
它……走了王憨子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走了。孙老栓点点头,目光落在幼崽身上,眼神复杂,带着它那口顶天的怨气,也带着……这点念想。他指了指王憨子怀里的幼崽。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它强求不得,你……也强留不得。
王憨子低头,看着怀里正用湿漉漉的小鼻子蹭他手指的幼崽,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它头顶柔软的绒毛,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它,闷闷地嗯了一声。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色熹微。
王憨子抱着那只伤腿已能轻微着地的小狐狸,来到了后山脚下那片曾弥漫着无尽怨毒的老林子边缘。他将它轻轻放在一块干净的大青石上。
小狐狸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再像往日那样亲昵地蹭他,只是安静地蹲坐着,仰起小小的脑袋,用那双纯净的琥珀色眼睛望着他。晨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它油亮的杏黄色皮毛上跳跃。
王憨子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用红布条和几粒麦穗编成的、形似锁扣的物件,笨拙地系在了小狐狸的脖颈上。红布条的颜色在晨光下显得黯淡而陈旧。
去吧。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王憨子式的、笨拙的温和,用指腹最后一次轻轻碰了碰小狐狸的鼻尖,找你……该去的地方。
小狐狸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带着一丝眷恋的温热。然后,它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那条还微微跛着的伤腿支撑着小小的身体,一步一回头,慢慢地、坚定地,走进了那片幽深静谧、曾经充满了它母亲无尽怨恨、如今却似乎已归于某种更深沉平静的翠绿山林。
王憨子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得有些孤单。他望着小狐狸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山风拂过他黝黑憨厚的脸庞,带来草木复苏的清新气息。远处,泥河浑浊的水流似乎也平缓了许多,在晨光下泛着微光。他脚下龟裂了许久的土地缝隙里,几株不知名的、细弱的草芽,正顽强地顶开坚硬的土块,探出一点稚嫩的翠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