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村东头的傻子 > 第一章

**第一章:东边的影子和沉默的羊**
村子叫柳树沟,名字里带水,实际干巴得像块老树皮,挤在两座光秃秃的山坳里。风刮起来,卷着黄土,能把人呛得睁不开眼。我家在村西头,土坯房,挨着打谷场。村东头,快到山脚的地方,孤零零戳着一间破房子,屋顶塌了半边,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黄褐色的草筋泥。那是小亚的家。
小亚是个傻子。村里人都这么说。打我记事起,他就那样,看着像三十多,实际多大没人清楚。他个子不高,背有点驼,头发常年像顶着一蓬乱草,油腻腻地结着绺。脸上总挂着灰土,五官挤在一起,眼神是空的,像蒙着一层磨砂玻璃。他很少说话,偶尔发出点声音,也是含糊不清的呜噜声,或者嘿嘿的傻笑。他放羊,几头瘦骨嶙峋的山羊,是他的命根子。
村里人对小亚,是一种带着距离的怜悯。没人会主动招惹他,但也没人真正把他当回事。他力气不小,谁家要搬个重物,垒个猪圈,喊一声小亚,来帮忙,他就闷着头过来,吭哧吭哧地干,干完了,主人家塞给他半个窝头,或者一碗剩饭,他就捧着,蹲在墙角默默吃掉,然后赶着他的羊,慢吞吞地走回东头那间破屋。日头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又孤寂。
我第一次和小亚有接触,是八岁那年夏天。爷爷在门口修锄头柄,榫头松了,怎么也敲不进去。小亚正好赶着羊群路过,灰扑扑的褂子晃荡着,露出嶙峋的肩胛骨。爷爷叫住他:小亚,帮把手,扶稳了。
小亚停下,羊群也停了,几只羊茫然地抬头咩叫。他没看爷爷,也没看我,只是走到锄头边,伸出那双满是老茧和污垢的手,死死攥住了锄头柄的另一端。他的力气确实大,像块生了根的石头。爷爷几下就把榫头敲实了。
好了,谢了啊小亚。爷爷拍拍手上的灰。小亚松开手,转身就要走,羊群也跟着动。
我看着他破得不成样子的裤腿,露着黑黢黢的脚踝,心里忽然有点堵。那感觉说不上来,不是纯粹的可怜,更像是一种…不安仿佛看到一件本该结实的东西,却布满了裂痕。我跑回屋,从灶台上抓了两个还温热的玉米饼子,又舀了一瓢凉水,追了出去。
小亚!我喊他。
他停住,慢慢地转过身,那双空洞的眼睛望向我,没什么情绪。
我把玉米饼子和水瓢递过去。给…给你。
他看看饼子,又看看我,喉咙里咕噜了一下。然后,他伸出手,动作有点笨拙,但很稳地接了过去。他没吃饼子,也没喝水,就那么拿着,转身继续走。羊群跟着他,踢踏起一小片尘土。他始终没回头,也没说一个字。
从那天起,只要看见小亚赶着羊从我家门口过,我就忍不住要给他点东西。有时是半块红薯,有时是几颗枣子,有时就是一碗水。他每次都默默接受,从不推拒,也从不道谢,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和看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依旧是那片空洞的磨砂玻璃。但我总觉得,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东西,在那片空洞的深处闪了一下,又迅速熄灭。也许是错觉。
我娘说:小傻子,给他也是白瞎。
我爹说:积点德吧,怪可怜的。
爷爷抽着旱烟,望着东头那间破屋的方向,烟雾缭绕里看不清表情,只说了句:也是个苦命人。
小亚和他的羊,成了我童年背景板里一道恒定又模糊的灰色印记。他的破屋像村子边缘一个沉默的疮疤,而他的沉默,像一层厚厚的灰尘,掩盖着无人知晓的角落。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在黄土和炊烟里,在懵懂的同情和模糊的不安中,缓慢流淌下去。直到那个夏天,阴影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抬起了头。
**第二章:夏日的阴影与飞扬的石块**
暑假一到,村子像被丢进了一锅热油。蝉在树上没命地嘶叫,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也是这时候,几个城里娃回来了。他们是村里几户在县城做小生意人家的孩子,穿着印着英文字母的T恤,脚上是锃亮的运动鞋,说话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腔调,看我们这些整天在土里打滚的娃,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领头的是张强,他爸在县城开了个五金店,人高马大,一脸横肉,才十四岁,胳膊就比我大腿粗。他身边总跟着李强(他俩名字像,但不是兄弟)、王波和刘小海。他们四个凑在一起,就像一群刚放出笼子的鬣狗,在村子里横冲直撞,寻找着能彰显他们城里人威风的乐子。
很快,他们的目标就锁定了小亚。
第一次看见他们欺负小亚,是在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下。小亚正靠着树根打盹,几只羊在附近啃着稀疏的草皮。张强他们嘻嘻哈哈地围过去。
喂!傻子!看这儿!张强捡起一块土坷垃,朝小亚扔过去。
土块砸在小亚的肩头,碎了,留下一个黄印子。小亚惊醒了,茫然地抬起头,眼神依旧是空洞的,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哈哈,真傻!李强拍手大笑,也捡起一块石头,这次砸在小亚的腿上。力道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小亚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像是野兽被激怒时的那种嗬嗬声。他猛地站起来,眼睛死死瞪着张强他们,嘴角向下撇着,露出残缺的黄牙,做出一个凶狠的表情。
但这表情在他那张呆滞的脸上,显得无比怪异和滑稽,反而引来了更响亮的哄笑。
哟嗬,傻子还凶人王波怪叫着,冲上去推了小亚一把。
小亚踉跄着后退,撞在柳树上。他挥舞着胳膊,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噜声,像是在驱赶蚊虫,又像是在虚张声势地威胁。他不敢真的动手,只是徒劳地摆出防御的姿态。
我看得火气直冒,冲过去挡在小亚前面,对着张强他们喊:你们干嘛欺负人!
张强斜睨着我,像看一只挡路的蚂蚁:关你屁事滚开!想找揍他比我高一个头还多,拳头捏得咯咯响。李强和王波也围了上来,眼神不善。
我心脏砰砰直跳,手心全是汗。我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四个。回头看了一眼小亚,他缩在我身后,刚才那点凶狠劲儿全没了,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茫然,像只被逼到绝境的羔羊。
你们…你们再欺负人,我告诉大人去!我强撑着气势喊道,声音却有点发颤。
告啊!看谁信你个土包子!我们跟他闹着玩呢,傻子懂个屁!刘小海尖着嗓子喊,顺手又捡起一块小石子,精准地砸在小亚的额角上。
小亚嗷了一声,捂住了头,指缝里渗出血丝。那血是暗红的,在他灰扑扑的脸上格外刺眼。
我的愤怒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浇灭。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人多势众,他们是城里娃。村里的大人们看见了,也只是皱着眉呵斥几句:张强!李强!别胡闹!欺负个傻子算什么本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息事宁人,仿佛小亚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被随意对待的麻烦。
张强他们嘻嘻哈哈地应着:知道啦叔!逗傻子玩呢!然后继续他们的游戏。他们把小亚当成一个会喘气的沙包,推搡他,用树枝抽他,朝他吐口水,把羊粪蛋往他身上扔。小亚只会笨拙地躲闪,或者徒劳地发出威胁的低吼,这反而刺激得他们更加兴奋。
我站在旁边,拳头攥得死紧,指甲陷进肉里。我痛恨他们的残忍,更痛恨自己的懦弱。我眼睁睁看着小亚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恐惧,一点点沉下去,沉成一片死寂的深潭。那潭水冰冷、麻木,映不出任何光亮。他不再试图凶他们了,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像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
石头砸在身上,会疼吗羊粪的臭味粘在头发上,会恶心吗那些刺耳的嘲笑,会钻进耳朵里吗我不知道小亚是否理解这些羞辱,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那个夏天,村子里的蝉鸣格外响亮,而小亚的沉默,像一块不断下沉的巨石,压在我心头,越来越重,越来越冷。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这酷暑的阴影里,悄然变质。
**第三章:血色黄昏与死寂的羊圈**
欺凌像野草,一旦扎根,就疯长蔓延。张强他们尝到了甜头——一种凌驾于弱者之上、无需付出任何代价的快感。小亚的沉默和退缩,成了他们肆无忌惮的通行证。他们不再满足于推搡和辱骂。
石头成了他们的新玩具。不是土坷垃,是河边捡来的、带着棱角的鹅卵石。
那天傍晚,火烧云铺满了西边的天空,红得像泼了血。我帮娘收拾完碗筷,在院门口乘凉,远远看见张强他们又在村口堵住了小亚和他的羊群。
傻子,接招!张强怪叫一声,手臂抡圆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呼啸着飞出去。
噗一声闷响。石头砸在小亚的后背上。他猛地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他没有回头,只是把腰弯得更低,试图加快脚步逃离。
没打着!不算!李强叫着,也捡起一块石头,瞄准小亚的腿。
石头擦着小亚的小腿飞过,蹭破了一层油皮。小亚的脚步更快了,几乎是拖着腿在跑。羊群惊慌地咩叫着,挤成一团。
看我的!王波狞笑着,这次他瞄准的是小亚的头。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住手!我大喊,想冲过去。
晚了。石头带着破空声,擦着小亚的耳朵飞过,砸在后面的土墙上,崩起一片碎屑。小亚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抱住了头。这个动作彻底点燃了张强他们的暴虐。
砸!砸他!张强兴奋地叫着,带头弯腰捡石头。其他三人也立刻加入,像一群找到新乐子的顽童,弯腰、捡石、投掷,动作流畅得残忍。
石块如同冰雹般砸向小亚。大的、小的、尖的、圆的……砸在他的背上、肩上、胳膊上、腿上。小亚像暴风雨中的一叶破舟,被打得东倒西歪。他不再试图逃跑,只是蜷缩起身子,双臂死死护着头,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灰扑扑的衣服上,迅速洇开一团团暗色的湿痕。那不是汗,是血。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卑微到尘埃里、正在被无情践踏的轮廓。每一块石头落下的闷响,都像砸在我的心上。我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我冲过去,却被李强一把推开,摔倒在地。
滚远点!再管闲事连你一起砸!张强恶狠狠地瞪着我,手里掂着一块更大的石头。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四肢。我趴在地上,泥土的气味钻进鼻孔,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小亚在石雨中颤抖、呜咽,看着暗红的血点在他灰色的衣服上不断扩大、蔓延。
那晚,小亚是爬回东头破屋的。
从那天起,小亚的脸上、胳膊上、脖子上,几乎每天都带着新的青紫和伤口。他不再出现在村子中心地带,放羊也只在最偏僻的山坳。他变得更加沉默,像一道飘忽的鬼影,眼神彻底空了,连那偶尔闪过的微弱情绪也消失不见。那里面只剩下一种东西——死寂。深不见底、令人心悸的死寂。我偷偷给他送吃的,他也只是机械地接过,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我只是空气。
然后,灾难降临到了他的羊身上。
那天下午,我去后山捡柴火。远远地,就听到一阵异常嘈杂的羊叫声,带着极度的惊恐和痛苦。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我。我扔下柴火,朝着声音的方向狂奔。
绕过一片小树林,眼前的景象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在那片小亚常去的、长着稀疏苦艾草的山坡上,他的几只山羊倒在血泊里。张强、李强、王波、刘小海,他们四个手里拿着棍棒和石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兴奋、残忍和无聊的扭曲表情。一只小羊羔的脖子被砸断了,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眼睛瞪得老大,嘴里还在汩汩冒血。一只母羊的肚子被捅开了,肠子流了一地,还在微微抽搐。另外两只也躺在地上,身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臭味扑面而来,熏得我几乎窒息。
小亚呢我惊恐地寻找。他就在不远处的土坎下,被刘小海和王波死死按在地上。他像疯了一样挣扎着,喉咙里爆发出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撕心裂肺的、非人的嚎叫。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痛苦和……某种彻底崩断的东西。他的眼睛不再是空洞,而是赤红一片,死死盯着他惨死的羊群,眼角迸裂,流下的不知是血还是泪。
张强扔下手里的石头,上面沾着暗红的血和几撮白色的羊毛。他踢了踢还在抽搐的母羊,嫌恶地撇撇嘴:妈的,真不经打,几下就死了,没劲。走吧,臭死了。
他们四个松开小亚,嘻嘻哈哈地扬长而去,仿佛只是踩死了一窝蚂蚁。
小亚从地上爬起来,没有去追他们,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他踉跄着扑向他的羊群。他跪在那只小羊羔身边,颤抖着伸出手,想摸它还没闭上的眼睛,手指却在离它一寸的地方停住了。他喉咙里的嚎叫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他跪在血泊里,跪在他仅有的、相依为命的伙伴的尸体中间,像一尊被彻底摧毁的石像。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浸在血泊里,粘稠得化不开。风吹过山坡,卷起血腥和尘土。羊死了,小亚心里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那几声非人的嚎叫,彻底死了。山坡上只剩下死寂,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死寂。我躲在树后,浑身冰冷,呕吐感一阵阵上涌。我知道,这片死寂,不会就这样结束。它像一颗毒种,已经深深埋下,只等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而那一刻,注定要用更浓稠的血来浇灌。
**第四章:破屋前的犹豫与门内的深渊**
小亚消失了。
自从羊被虐杀的那个血色黄昏之后,他就再没在村子里出现过。那间东头的破屋,像一座真正的坟墓,死气沉沉地趴在村子的边缘。他的羊全死了,自然也没了放羊的必要。村里人偶尔提起,也只是叹息一声造孽啊,或者猜测一句那傻子怕不是伤心死在里面了然后话题就转到别处。生活像浑浊的溪流,继续缓慢地流淌,冲刷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血色。
只有我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那山坡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小亚跪在血泊里无声崩溃的身影,还有他那双彻底死寂、最后又迸裂出赤红疯狂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恐惧像藤蔓,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悄然滋长,缠绕着我的梦境。我梦见他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梦见他拖着沾血的棍棒在村子里游荡,梦见他站在我家窗外……
连续几晚被噩梦惊醒后,一种强烈的不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驱使着我。我害怕见到他,害怕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害怕那破屋里可能发生的一切。但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他帮过爷爷的忙,我给他送过吃的,他是唯一一个……在那个山坡上,我懦弱地躲着,眼睁睁看着他的羊被杀死。现在,他可能真的快死了,一个人在那间冰冷的破屋里。
我不能不管。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责任感和某种不祥预感的复杂冲动。
第三天傍晚,天阴沉得厉害,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风带着湿冷的土腥味,预示着暴雨将至。我瞒着家里人,用一块旧布包了两个还温热的馒头和一个煮鸡蛋,又灌了一竹筒凉开水。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冷汗。我深吸一口气,踏上了通往村东头的小路。
越往东走,人烟越稀少。废弃的田埂,荒芜的土坡,几棵歪脖子老树张牙舞爪。那间破屋孤零零地立在前方,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像一块巨大的、不详的疮疤。屋顶塌陷的豁口,像一张无声嘶吼的嘴。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残垣断壁。
走近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飘了过来。不是羊粪味,也不是单纯的霉味和土腥味。那是一种……腐败的甜腥气,混合着浓烈的土腥和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我的心猛地一沉,胃里开始翻搅。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几乎是在挪动。
院墙早就塌了大半,形同虚设。院门是几块破木板拼凑的,虚掩着,露出一道黑黢黢的缝隙。那股怪味就是从里面飘出来的,更浓了。院子里异常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我站在门口,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手里的布包和竹筒变得沉重无比。进去还是不进去恐惧像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万一他疯了怎么办万一……里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就在我犹豫不决,恐惧几乎要战胜冲动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种声音。
嚓…嚓…嚓…
是铁器摩擦泥土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闷、规律、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挖掘感。
小亚在里面!他在挖什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挖坑埋他死去的羊吗那为什么会有这么浓的怪味那甜腥腐败的气味……
强烈的不安和一丝诡异的好奇压倒了恐惧。我屏住呼吸,像只受惊的猫,蹑手蹑脚地靠近那道门缝。眼睛凑上去,努力适应里面的昏暗。
院子里一片狼藉。借着从云层缝隙透下的惨淡天光,我看到院子中央的泥地被翻开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弓着腰,奋力地挥动着一把……锄头
是小亚!
他背对着门,动作机械而有力,每一次锄头落下,都带起一片潮湿的泥土。他脚下已经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浅坑,旁边堆着新翻出来的土。那浓烈的腐败甜腥味,源头似乎就在那个坑附近。
我的目光顺着土堆移动,然后,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猛地僵住,瞳孔骤然收缩!
在土堆旁边,靠近破屋墙根阴影的地方,堆着几个……东西。
不是麻袋。是人的形状!被破麻布或者草席胡乱包裹着,露出一角暗色的、像是衣服的布料。其中一具包裹的头部位置,麻布没有盖严实,一只苍白肿胀的手无力地垂落出来,五指微微蜷曲,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手腕上,戴着一块熟悉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廉价塑料电子表——那是刘小海天天炫耀的城里货!
嗡——!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风声、心跳声、甚至呼吸声。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眼前这幅地狱般的景象:小亚弓着背,机械地挖着土坑,一下,又一下;旁边堆着的新土,散发着湿冷的腥气;土堆旁,是几具被草草包裹的人形,其中一只苍白的手腕上,戴着刘小海的表……
时间凝固了。极致的冰冷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似乎都冻成了冰碴子。我像一尊石雕,僵立在门缝外,无法动弹,无法思考,只有无边的恐惧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那嚓…嚓…的挖掘声,此刻听起来,像丧钟在敲响。
**第五章:月光下的埋葬与无声的尖叫**
那只苍白的手,那块刺眼的卡通电子表,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我的眼球,直插进脑子里最深处。恐惧不再是冰冷,而是瞬间爆炸开来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灼热洪流!
嗬……一声极其短促、几乎不成调的抽气从我喉咙里挤出,随即又被我死死捂住嘴,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胃里翻江倒海,酸液直冲喉咙,又被我强行咽了回去,烧得食道火辣辣地疼。
小亚似乎听到了这细微的动静。他挖土的动作猛地一顿。
我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他慢慢地、慢慢地直起了腰,但没有立刻回头。那把沾满湿泥的锄头,被他随意地拄在地上,锋利的锄刃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微芒。他背对着我,头微微歪着,像是在侧耳倾听。那姿态,诡异得像一尊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泥塑。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冷汗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顺着我的脊背疯狂爬下,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我死死捂住嘴,连呼吸都停止了,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冻在冰层里,只有眼珠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死死盯着那个背影。
他听了一会儿。风声呜咽着穿过破败的院落。没有其他声音。
然后,他缓缓地、用一种极其僵硬的姿态,开始转身。
他的脸一点点从阴影中转过来,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下。
那张脸……我几乎认不出来了。上面糊满了干涸发黑的泥点,还有几道已经凝固的暗红色污渍,像干涸的血迹。他的头发被汗水和泥浆黏成一绺绺,贴在额头上。而他的眼睛……天啊!那不是之前的空洞,也不是羊死时的赤红疯狂。那是一种……彻底的、非人的平静。眼珠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任何光彩,甚至连焦点都没有,只是茫然地对着门口的方向,却又仿佛穿透了我,望向某个虚无的深处。嘴角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干涸的泥印,微微向上弯着一点弧度,像是在完成一项枯燥但必要的任务时,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
这平静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恐怖一万倍!那不是一个人该有的表情,更像是一个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执行指令程序的傀儡!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聚焦在我身上,只是朝着门缝的方向停留了几秒。那几秒钟,我的灵魂都在尖叫着逃离躯壳!然后,他好像什么也没发现,或者根本不在意,又缓缓地转了回去,重新弯下腰,握紧了锄头。
嚓…嚓…嚓…
那沉闷、规律的挖掘声再次响起,在死寂的院落里,在弥漫的腐败甜腥气中,显得无比清晰,无比诡异。
他没有看到我还是看到了,却毫不在意
我无法思考,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离开!立刻!马上!
求生的本能终于冲破了恐惧的冰封。我猛地收回视线,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直而酸麻刺痛。我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不发出任何一丝声音,一寸寸地向后退。脚下是松软的泥土,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我死死盯着那道门缝,生怕小亚会突然再次转身。
退到院墙坍塌的豁口处,我再也控制不住,转身拔腿就跑!
风声在耳边呼啸,肺部火辣辣地疼。我不敢回头,不敢停歇,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在疯狂闪回:那只苍白的手!那块卡通电子表!小亚那张糊满泥血、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脸!嚓…嚓…嚓…的挖掘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在身后!
脚下的路变得模糊不清,土坷垃绊了我一个趔趄,我重重摔倒在地,布包里的馒头滚了出来,沾满了泥。我顾不上捡,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没命地狂奔。裤裆里一阵湿热——我竟然吓得失禁了!温热的尿液顺着大腿往下流,带来一阵羞耻的冰凉,但这感觉很快被更强烈的恐惧淹没。
我冲过荒芜的田埂,冲过歪脖子老树,村子西头的灯火在眼前晃动。终于,看到了我家那熟悉的土坯房轮廓。我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一头撞开虚掩的院门,冲了进去。
爷!奶!我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在院子里炸开,死…死人了!小亚!小亚在埋人!埋了张强他们!我看见手了!刘小海的表!在埋!他在埋!
爷爷奶奶闻声从屋里冲出来,看到我魂飞魄散、浑身泥泞、裤裆湿透的狼狈样子,脸色瞬间煞白。
啥娃你说啥胡话!爷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也在抖。
真的!真的!东头!破屋!小亚在挖坑!旁边…旁边堆着人!刘小海的手!有表!我语无伦次,牙齿咯咯作响,身体筛糠一样抖个不停,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看见我了!他…他对着我…笑…不是笑…是…是…我无法形容那张平静到恐怖的脸。
奶奶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手冰凉,声音带着哭腔:我的老天爷啊!造孽啊!快!老头子!快去东头看看!快去啊!她用力拍着我的背,试图安抚我,但我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像石头,恐惧的余波还在体内疯狂冲撞。
爷爷脸色铁青,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看到我吓破胆的样子带来的确信。他猛地一跺脚,吼道:你看好娃!锁好门!我…我去叫人!他转身冲出院门,苍老的背影带着一种决绝的悲壮,消失在沉沉的暮色里。
我瘫在奶奶怀里,浑身脱力,牙齿还在不受控制地打颤。那嚓…嚓…嚓…的挖掘声,仿佛还在我耳边回荡,混合着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败味。月光惨白地照下来,院子里一片死寂。我知道,柳树沟的天,在那一刻,彻底塌了。
**第六章:警笛撕裂长夜与纯真的证词**
爷爷的吼声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块,瞬间打破了柳树沟死寂的黄昏。他一路狂奔,挨家挨户地拍门,嘶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出事了!出大事了!东头!小亚杀人了!张强李强他们!快!快抄家伙去东头!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闭塞的山村里飞速蔓延。点灯的窗口越来越多,人影晃动,惊惶的议论声、女人的哭喊声、男人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很快,十几个青壮男人,手里拿着锄头、铁锹、棍棒,跟着爷爷,像一股裹挟着恐惧和愤怒的洪流,冲向村子最东头。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乱晃,如同受惊野兽的眼睛。
我缩在奶奶怀里,裹着厚厚的棉被,身体还在止不住地颤抖。屋外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非但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加深了我的恐惧。那破屋院子里的景象,那只苍白的手,小亚平静的脸,一遍遍在我眼前闪回。奶奶紧紧抱着我,一遍遍念叨着菩萨保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不知过了多久,村东头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极度惊恐的、变了调的尖叫声!紧接着是混乱的怒吼和呕吐声!
老天爷啊!
真…真是…!
呕——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我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最后的侥幸被彻底粉碎。他们看到了。他们看到了和我一样的地狱景象。
混乱持续了没多久。小亚似乎根本没有反抗。当村里人举着家伙,手电光柱将那血腥的埋尸现场照得如同白昼时,他正把最后一锹土拍实在那个刚挖好的新坑上。他甚至抬起头,用那双依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玻璃珠般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围着他的、惊怒交加的人群,然后继续低头拍土,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农活。
他被几个壮汉粗暴地扭住胳膊,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像拖死狗一样拖出了院子。他没有任何挣扎,只是顺从地被拖着走,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没过多久,凄厉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柳树沟死寂的夜空。红蓝闪烁的警灯,像怪物的眼睛,把村道照得一片诡异。警察来了,很多警察。警戒线迅速拉起,将那间破屋和院子围得水泄不通。手电光、勘查灯的光束在里面晃动,人影幢幢。村里人被驱赶到警戒线外,议论声嗡嗡作响,恐惧和猎奇交织在每个人的脸上。
作为第一目击者,也是唯一一个在案发前就进入过现场(虽然只是在门外)的人,我被警察带走了。一个年轻的女警察试图安抚我,给我倒了杯热水,但我握着杯子的手抖得厉害,热水洒了一手都感觉不到烫。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什么时候去的看到了什么具体细节小亚当时在做什么表情如何我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那只手,那块表,他在挖坑,他很平静……每一次回忆都让我胃里翻搅,冷汗涔涔。
做完初步笔录,一个中年警官,姓赵,脸色凝重地告诉我,需要我在局里待一会儿,可能还有问题要问。他把我带到一个房间外面,房间的门上嵌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窗,里面拉着百叶帘,但帘子没有完全合拢,留下了一道缝隙。
你在这里等一下,不要出声。赵警官低声说,然后推门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隔壁房间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我下意识地朝那道门缝和旁边的玻璃窗缝隙望去。
隔壁像是一个小会议室,灯光惨白。赵警官和另一个警察坐在桌子一边。桌子另一边,坐着小亚。他身上的破衣服换成了看守所的蓝马甲,但脸上和手上的泥污还在,被麻绳捆过的红痕清晰可见。他低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审讯似乎已经开始了。
……小亚,告诉我们,张强、李强、王波、刘小海,他们在哪里赵警官的声音尽量放平缓,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小亚慢慢抬起头。他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灰败,那双眼睛依旧空洞,没有焦点,茫然地对着赵警官的方向。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带着小亚特有的那种含糊不清的、有点迟钝的腔调,甚至…还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天真
坏孩子……他嘟囔着,声音含混不清,打羊……羊死了……疼……
所以呢你把他们怎么了另一个警察追问,语气急促。
小亚歪了歪头,像是在努力思考一个简单的问题。然后,他用那种平静的、没有起伏的、如同描述今天吃了什么一样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用……用绳子……拴住脚……他伸出脏污的手指,比划了一下脚踝的位置,拖……拖回去……像拖羊……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细节,李强……会叫……用布……塞住嘴……就不吵了……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胃里猛地一阵痉挛,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拖回去……像拖羊……塞住嘴……
赵警官的脸色也极其难看,他强压着情绪:然后呢拖回去之后
小亚的目光变得有点茫然,像是在搜索记忆。然后,他的嘴角竟然又向上弯起一点点,露出一个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恶意,只有一种完成了任务的……轻松
放倒……他用手做了个向下压的动作,用……柴刀……他抬起手,比划了一个劈砍的动作,位置正好在脖子附近,这里……一下……就不动了……他放下手,语气轻松起来,血……好多……用土……盖住……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刘小海……手表……亮……不好……埋深点……
他描述得如此清晰!如此具体!用柴刀砍脖子!盖住血!埋深点!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我的耳膜,直插进大脑最深处!而他说话的语气,是那么的天真、平静,甚至还带着点对自己处理得当的小小满意!
呕……我终于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酸水混合着胆汁涌上喉咙,灼烧着食道。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我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冲进来扶我。但我什么都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下小亚那平静、天真、如同梦呓般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用柴刀……这里……一下……
血……好多……
埋深点……
埋深点……
那声音,那张平静的脸,那比划着砍脖子的手……它们像最恶毒的诅咒,混合着破屋院里的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灵魂里。我知道,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我逃到哪里,这声音,这幅画面,都将是我挥之不去的、永恒的梦魇。柳树沟的傻子小亚死了,一个用最纯真的语气讲述最血腥故事的魔鬼,在我心里诞生了。而我的童年,在那个惨白灯光的审讯室外,伴随着那纯真而恐怖的证词,彻底终结了。
**第七章:尘埃落定与永恒的阴影**
小亚被带走了。警车闪着红蓝的光,消失在村道尽头扬起的滚滚烟尘里,也带走了柳树沟持续了半个多月的惊悸和喧嚣。
警察封锁了东头的破屋和院子好几天。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手套的人进进出出,抬出了裹着白布的担架。村里人被严令禁止靠近,但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之前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还是飘散开来,笼罩着村子,像一层无形的、令人作呕的阴霾。
最终,四具少年残缺变形的尸体被确认了。张强、李强、王波、刘小海。他们的父母哭天抢地,咒骂着,撕打着,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葬礼办得潦草而压抑,小小的坟包挤在村后的乱葬岗,连哭声都透着虚弱和茫然。曾经在村里趾高气扬的城里娃家庭,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骨,迅速地衰败、沉默下去。
关于小亚的结局,成了柳树沟讳莫如深又经久不息的流言。
肯定是枪毙了!杀了四个娃,天王老子也保不住!
听说送到省城的大医院(精神病院)关起来了,铁笼子,一辈子!
唉,也是个可怜人,被逼急了……
可怜他活活砍死了四个孩子!那叫恶魔!
嘘!小声点!别让那几家人听见……
流言纷纷扰扰,却没有一个确切的官方说法传到我们这些普通村民耳朵里。爷爷去镇上派出所问过几次,得到的都是含糊其辞的还在调查、等上面通知。小亚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激起滔天巨浪后,沉入了无人知晓的黑暗水底。他最终的归宿是刑场的枪声,还是精神病院冰冷的铁窗,成了一个永远悬在柳树沟上空的谜。
时间似乎有强大的愈合能力。黄土依旧,炊烟照常升起。地里的庄稼一茬茬地长,又一茬茬地被收割。人们渐渐不再公开谈论那件事,仿佛只要不提,那血腥的夏天就能被深埋。
只有东头那间破屋,成了真正的禁地。没人敢靠近,也没人敢去拆。它迅速地坍塌、朽烂,被疯狂滋生的野草和藤蔓吞没,最终只剩下几堵残破的土墙基,像大地裸露的、丑陋的伤疤。村里的小孩被严厉警告不许靠近那里,那里成了大人吓唬不听话孩子的鬼故事素材:再哭!再哭就让东头埋人的小亚把你抓走!
我也在长大。个子抽高了,声音变粗了。我离开了柳树沟,到镇上,再到更远的城市去读书。我试图融入新的生活,结识新的朋友,用书本和知识填满脑海。我努力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有什么东西,留在了那个血腥的夏天,留在了那间破屋的门缝外,留在了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下。
睡眠成了我最深的恐惧。只要一闭上眼,黑暗就如同潮水般涌来,随即被更恐怖的画面撕裂:漫天飞舞的石块砸在蜷缩的身体上;山坡上倒在血泊里、肠子流出的山羊;月光下那只苍白的手腕和刺眼的卡通手表;小亚糊满泥血、平静地挥动锄头的背影;还有最清晰、最挥之不去的——他抬起头,用那双空洞的玻璃珠眼睛茫然地望着我,嘴角带着那丝诡异的微笑,然后用孩童般天真、平缓的语调说:
用柴刀……这里……一下……
血……好多……
埋深点……
每一次,我都会在窒息般的恐惧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那声音,那语调,像冰冷的毒蛇,钻进我的耳朵,盘踞在我的脑海里,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我害怕一切突然的声响,害怕过于寂静的环境。我对那些沉默寡言、看起来无害甚至懦弱的人,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和恐惧。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释放善意。那个夏天彻底摧毁了我对纯真的认知,撕裂了我对人性简单的信任。我明白了,在沉默的表象之下,在极致的绝望和压迫之中,潜藏着的可能并非羔羊的温顺,而是足以吞噬一切的、令人骨髓发寒的黑暗。而那种黑暗爆发时,竟能披着最平静、最天真的外衣。
多年后,我因为工作原因,短暂地回到过柳树沟一次。村子变化不大,只是更显破败,年轻人都出去了。我鬼使神差地走向村东头。
那片山坡还在。埋葬山羊的地方早已被荒草覆盖,看不出任何痕迹。而那间破屋,只剩下几块凸起的土堆和散落的碎砖烂瓦,彻底湮没在及腰深的蒿草和荆棘丛中。风吹过,荒草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碎的叹息。
我站在荒草丛外,远远地望着那片废墟。夕阳的余晖给荒草镀上一层暗金,却驱不散那股盘踞在此地的、深入骨髓的阴冷。这里埋葬了四个欺凌者的生命,埋葬了小亚珍视的羊群,也埋葬了小亚作为一个人的全部可能。这里,是名副其实的牧羊人之墓。
小亚死了吗也许他的肉体早已消亡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但他真的死了吗没有。他活在我的噩梦里,活在那平静叙述杀戮的纯真语调里,活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散发出的、永恒的阴冷气息中。
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但我知道,无论我走多远,那个夏天,那片血色,那个平静的魔鬼,都将是我灵魂深处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一片永恒的阴影。牧羊人之墓,不仅在东头的荒草之下,更在我心里,在每一个被那纯真证词惊醒的、冷汗涔涔的深夜。它提醒我,深渊有时,就在你以为最安全、最无害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