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总带着一种缠绵的阴狠。雨水不再是水,而是无数冰冷的针尖,无休无止地从铅灰色的穹顶扎下来,刺透薄薄的油纸伞面,钻进骨头缝里。湖面上蒸腾起一层厚重的水汽,将远处的雷峰塔、保俶塔都洇成了模糊的墨团,影影绰绰,如同水中泡烂的旧画。
西湖,失了往日的潋滟,只剩一片死寂的灰蒙。
沈墨撑着伞,站在苏堤春晓的碑亭下,目光沉沉地投向远处封锁的区域。警戒线的红蓝光芒在雨雾中顽强地闪烁,像垂死挣扎的鬼火,勾勒出几艘警方小船模糊的轮廓。水警沉闷的呼喝声被雨幕过滤,断断续续传来,显得遥远而空洞。
又一个……他身旁的老刑警赵志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砂纸,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沈老师,你给句准话,这……这跟张岱书里写的,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沈墨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过头,视线从雨雾笼罩的湖面收回,落在赵志国递到他面前的证物袋上。透明塑胶袋里,一张泛黄脆弱的旧纸页,被雨水浸泡得字迹晕染,边缘软烂如腐叶。但纸页中央,那几行竖排的繁体小楷,如同浸在血泪里的烙印,依然顽强地透出触目惊心的轮廓:
……夜泊断桥侧,闻水声汩汩。烛光微茫,见一物浮沉,异于常流。迫而视之,乃一妇人。素衣尽湿,覆面仰浮,喉间赫然一羽笔,白翎森然,直没其柄。握拳处紧攥残纸半幅,墨痕淋漓,似有‘悔’字……呜呼!西湖风月,竟成修罗血池耶
这是《西湖梦寻》中断桥残雪篇的一段。沈墨太熟悉了。他刚刚在古籍修复中心的工作台上,才用最细的羊毫笔尖和特制的浆糊,极其小心地修复过收录了这段文字的《西湖梦忆》明末清初刻本的一处虫蛀破损。纸的气味,墨的质感,张岱文字间那股繁华落尽后渗入骨髓的苍凉与惊悸,仿佛还粘在他的指尖,挥之不去。
而此刻,这三百多年前的文字,竟以一种冰冷、血腥的方式,在眼前重现。证物袋里这张刚从湖中浮尸手中取下的残页,正是他亲手修复过的版本!那独特的悔字末笔,因原稿纸纤维的损伤,在他修复时留下过一丝极细微的、外人绝难模仿的修复痕迹。
是它。沈墨的声音很轻,却异常肯定,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这张残页,就是昨天从我修复台上送出去的那批《西湖梦忆》复刻本的其中一页。刚印好,还没装订。
赵志国狠狠吸了一口烟,火星在雨幕中急促地明灭了一下,映亮了他眼中密布的血丝和刻在皱纹里的焦灼。死者身份初步确认了,苏曼,女,三十八岁,‘新湖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项目经理。负责……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湖滨路那边,拆了老巷子、填了半片小南湖,盖那个‘望湖金座’超高层的项目。
沈墨的眉心猛地一跳。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他想起两天前,同样在西湖水域——外湖靠近孤山的僻静水面,打捞上来的第一具男尸。死者周正,五十五岁,某知名设计院的总规划师。咽喉插着一支几乎完全一样的白翎羽毛笔,僵直的手里,同样死死攥着一页《西湖梦寻》的残纸,是雷峰夕照篇。而那个周正,正是望湖金座项目的主设计师。
手法如出一辙。羽毛笔封喉。古籍残页为凭。死者的身份,都指向那个将古韵西湖撕开一道巨大、现代化伤口的望湖金座项目。
三百年前……赵志国扔掉烟蒂,用脚狠狠碾灭,抬头望着沉甸甸的雨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这无情的天地,张岱书里写的那个连环案,凶手抓到了吗
沈墨沉默着,摇了摇头。他修复过多个版本的《西湖梦忆》和《西湖梦寻》,包括几页极其珍贵的张岱手稿残片。那些文字里弥漫着一种巨大的惊怖和深沉的无力感,对凶手的追索,最终都如同断线的风筝,消逝在西湖的烟水迷茫之中,只留下鬼魅作祟、天道难测的模糊叹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关键的线索,掐断了追寻的可能。
雨更大了,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也砸在两人心头,沉重如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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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文献古籍修复中心,藏身于宝石山麓一处不起眼的青灰色小楼里。推开厚重的隔音门,喧嚣的雨声立刻被过滤掉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静,空气里弥漫着旧纸、陈墨、浆糊、樟脑以及微尘混合而成的特殊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压扁、拉长,沉淀下来。
沈墨的工作台在靠窗的位置,光线被防紫外线的特制玻璃过滤后,均匀而柔和地洒在桌面上。几盏可调光的冷光源台灯精准地聚焦着工作区域。此刻,他正戴着医用放大镜和轻薄的无尘手套,屏息凝神,用一根细如发丝的特制竹签,极其小心地挑开一小片粘连在一起的泛黄纸页。那正是张岱《西湖梦寻》崇祯原刻本的残页,纸色沉暗,墨色古旧,承载着近四百年的时光重量。
赵志国坐在旁边一张硬木椅子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目光却忍不住在沈墨专注的侧脸和桌面上那些古老而脆弱的纸片之间来回逡巡。桌角,随意摊开放着一本新印制的《西湖梦忆》复刻版,正是沈墨修复后用于影印的底本。书页翻在断桥残雪那一篇,旁边放着一个打开的证物袋,里面是现场发现的、从苏曼手中取下的那张湿透的残页,上面的悔字墨痕,边缘晕染得如同一滴绝望的泪。
沈老师,赵志国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打破了这修复室特有的、连尘埃落地都嫌吵闹的寂静,你上次说……张岱的原文里,对那个案子,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沈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竹签尖端稳定地分离着纸页纤维,他的声音也如同操作一样平稳、低沉:不是不对劲,是……空白。
他轻轻放下竹签,拿起桌上一张摊开的复印纸,上面是他整理的部分原文片段。他用铅笔尖指着其中一行:你看这里,张岱写发现湖中浮尸,‘迫而视之,乃一妇人。素衣尽湿,覆面仰浮,喉间赫然一羽笔,白翎森然,直没其柄。’描述细致,如同亲见。
笔尖下移,点到另一处:再看他写官府打捞、仵作验看,‘验得喉间创口细小,唯羽笔贯穿,别无他伤。拳中纸半幅,墨迹模糊难辨。’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赵志国凑近了看,点点头。
沈墨的笔尖却停在了第三处,那是张岱记录自己听闻此案后的感慨与探寻:……余闻之悚然,访诸故老。或云冤魂索命,或云仇雠所为,然皆语焉不详,莫衷一是。唯断桥舟子,尝言月晦风高夜,见素衣女子踽踽独行,倏忽没入湖心,疑为鬼物。呜呼!西湖风月,竟成修罗血池耶可悲!可叹!
问题就在这里。沈墨的指尖敲了敲呜呼二字之前的空白,按照张岱一贯的笔法,他追索某事,必穷其源流,访其亲历,务求真切。比如他写西湖香市、写湖心亭看雪,哪一处不是亲历亲闻,细节饱满可对于这桩震动杭城、连发数起的离奇命案,他的探寻止步于‘访诸故老’,得到的却是‘语焉不详’、‘莫衷一是’的含糊传说。甚至连一个稍微具体点的、他亲自去验证过的线索都没有提及。这不像张岱。
他抬起头,透过放大镜片,眼神显得格外幽深锐利: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墙,挡在了他面前,也挡在了他的笔端。他触及不到核心,只能绕着边缘,发出一声‘可悲可叹’的苍凉感慨。这声叹息背后,是深深的无力,甚至是……恐惧。
赵志国皱着眉,咀嚼着沈墨的话:你是说……有人不让他查或者,他查到了什么,但不敢写
都有可能。沈墨的目光重新落回那页脆弱的手稿残片,它来自雷峰夕照篇,恰好也记载了另一起类似的命案,还有一点更奇怪。张岱在提到这些案子时,笔触间总有一种……异常的抽离感。他明明深受震动,但描述具体事件时,却刻意回避了某些可能指向特定人物或背景的细节。比如,他从未提过死者的身份、来历、彼此间可能的关联。这很不寻常。以他交游之广、消息之灵通,又身处当时的杭州,怎么可能对这些关键信息一无所知
他在保护谁或者……赵志国眼中精光一闪,在害怕什么
沈墨没有回答。他的指尖隔着无尘手套,轻轻抚过那残片上古老的墨痕,仿佛在触摸三百多年前那个风雨如晦的西湖夜晚,触摸张岱落笔时那一瞬间的惊惧与犹豫。修复室里的沉静,此刻仿佛有了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雨声潺潺,模糊了山林的轮廓,也模糊了时间的界限。
就在这时,沈墨的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看了一眼赵志国,接通电话,按下了免提。
喂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人声,只有一种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摩擦音,像是羽毛的绒尖,缓慢地、一下下地刮过某种粗糙的纸面。
沙……沙……沙……
声音单调,重复,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质感,在寂静的修复室里突兀地回响。赵志国瞬间绷直了身体,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眼神锐利如鹰隼。
沈墨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着话筒沉声道:你是谁说话!
回应他的,依旧是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持续了大约七八秒。
然后,声音毫无预兆地停了。紧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很奇怪,像是通过某种劣质的变声器处理过,低沉、模糊,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分不出男女老幼,更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只有一种机械的冰冷:
沈墨先生。张宗子当年,不敢写下的东西……你,敢看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在安静的修复室里空洞地回响,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赵志国猛地站起身:追踪!快!
沈墨的手指已经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操作着,但几秒后,他抬起头,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虚拟号码,转了好几层跳板,定位不到源头。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和凝重。那冰冷的变声,那羽毛刮过纸面的诡异声响,还有那句直指核心的诘问——张宗子不敢写下的东西……凶手不仅知道沈墨在研究张岱的手稿,甚至知道他察觉到了张岱原文中的空白和异常!
这不再仅仅是对三百年前悬案的拙劣模仿。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一场精心编织的、将他和张岱一同笼罩其中的迷局。冰冷的寒意,比窗外淅沥的雨水更深重地浸透了沈墨的骨髓。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工作台上那页张岱的手稿残片,墨迹幽深,仿佛三百年前的谜团正透过纸背,冷冷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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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宝石山的轮廓在渐沉的暮色中只剩下浓重的剪影。雨不知何时停了,湿漉漉的空气带着山林的土腥味和湖水的凉意,从微开的窗缝里渗进来。修复中心的灯早已亮起,冷白的光线将沈墨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堆满古籍的书架上,拉得很长。
赵志国带着技术科的人离开去追查那个诡异的电话了,修复室里只剩下沈墨一人。那通电话带来的寒意并未散去,反而像一层无形的薄冰,紧紧包裹着他。那句张宗子不敢写下的东西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再次将目光投向工作台上那几页至关重要的张岱手稿残片。这些脆弱的纸页,是连接两个血腥时空的唯一桥梁。他必须更仔细,更深入。
沈墨重新戴上放大镜和无尘手套,打开了高倍数的专业补光灯。灯光下,纸页的纤维纹理、墨色的浓淡深浅、甚至每一道细微的折痕和虫蛀的小孔,都纤毫毕现。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以近乎分子级别的触感,极其缓慢地拂过纸面。目光如扫描仪般,一行行,一字字,甚至每一个微小的墨点、笔锋的顿挫,都不放过。
时间在高度集中的精神世界里悄然流逝。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又渐渐稀疏,最终只剩下远处西湖水面偶尔反射的几点微光。修复室里静得只剩下他自己沉稳的呼吸声。
忽然,他的指尖在一处纸页的接缝边缘停住了。
这里并非正文,是雷峰夕照篇末尾靠近装订线内侧的空白处。由于原稿装订时被线绳勒压,又经历了数百年的岁月侵蚀,纸面有些许凹凸不平,墨色也显得格外浅淡,几乎与纸张的底色融为一体,极易被忽略。
在放大镜下,沈墨的眼神骤然凝固。
那凹凸不平、墨色浅淡的纸面上,并非空白!
极其细小、几乎微不可察的墨痕,并非书写正文时所用行楷的方正圆润,而是用一种极其纤细、带着颤抖笔锋的草书,断断续续地勾勒着几个字。墨色极淡,像是书写时笔锋枯竭,又像是被什么液体晕染过,字迹的边缘模糊不清。笔画极其纤细,如同蛛丝,仿佛书写者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又或者是在极度的惊惧中仓促而就。
沈墨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屏住呼吸,将放大镜的倍数调到最大,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光源的角度,让那隐藏在岁月尘埃下的秘密一点点暴露在强光之下。
终于,那几个几乎被彻底遗忘的字迹,艰难地从纸的肌理深处浮现出来:
如…卿…在…时…
四个字!
如卿在时!
沈墨猛地向后一靠,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他的全身,指尖都微微发麻。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是张岱的感慨是对某个特定人物的指代还是……一种绝望的标记
卿……在古代,这是一个极其亲昵的称谓,多用于夫妻或极为亲密的朋友之间。是谁能让张岱在记载如此恐怖血腥的命案时,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用这种近乎崩溃的笔触,写下这四个字这个人,与连环命案有何关联与张岱不敢写下的真相又有什么关系
他立刻抓起手机,拨通了赵志国的电话,声音因为激动和惊疑而有些发紧:赵队!有新发现!张岱手稿空白处有隐藏字迹——‘如卿在时’!四个字,草书,极细极淡,像是……像是某种暗记或者标记!
电话那头的赵志国显然也吃了一惊,随即是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如卿在时’什么意思具体在什么位置你确定是张岱写的
确定!笔触、墨色、纸张老化痕迹完全一致,就在‘雷峰夕照’篇末尾装订线内侧的空白处!位置非常隐蔽!沈墨语速飞快,赵队,立刻查!查所有与‘望湖金座’项目相关的核心人员,尤其是女性!查她们的名字,或者小名、昵称、甚至常用的网名、笔名!看有没有带‘卿’字的!或者名字含义与‘卿’有关的!还有,查她们的背景,特别是……是否与古籍、古建筑、或者张岱研究有交集!
明白!赵志国立刻领会了沈墨的意图,我马上让人筛查!沈老师,你注意安全!凶手很可能盯上你了!
挂断电话,沈墨靠在椅背上,心脏仍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他盯着灯光下那四个幽灵般的字迹——如卿在时。它们像一个冰冷的咒语,将三百年前的恐惧与当下的血腥紧密地缠绕在一起。张岱当年写下它们时,是否也曾像他此刻一样,感到一种被无形之物扼住喉咙的窒息
卿……会是谁这个深埋在张岱心底、甚至不敢在正文中提及的名字,会是解开三百年悬案和当下连环谋杀的关键吗沈墨的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西湖的方向一片黑暗。他仿佛看到,在历史的迷雾和现实的雨幕之后,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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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国的效率极高。仅仅过了不到两个小时,沈墨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赵志国的名字。
沈老师!电话接通,赵志国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亢奋和凝重,查到了!‘望湖金座’项目核心团队名单里,有一个名字很特殊!项目前期的古建评估顾问——林晚词!‘词’,谐音‘辞’,而‘辞’在古语中,有时可通‘词’,但更重要的,‘辞’字本身,在特定的古典语境里,带有一种‘告别’、‘离去’的意味,与‘卿’字组合,常暗含一种……诀别的哀伤!
林晚词!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沈墨的心湖,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他脑中立刻浮现出那个身影——大约三十五岁左右,气质沉静温婉,总是穿着一身素雅的改良旗袍或棉麻长裙。她曾多次来过古籍修复中心查阅资料,尤其对张岱和西湖地方文献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沈墨记得她的眼睛,看那些泛黄书页时,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带着一种深沉的、旁人难以理解的痛惜和眷恋。她说话轻声细语,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腔调,但谈起那些被拆除的老建筑、被填埋的水道时,语气里又有着掩饰不住的愤怒和无力感。
是她……沈墨喃喃道,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迅速变得清晰,我记得她!她对西湖古建的保护态度非常激烈,在‘望湖金座’项目初期评估时,她提交的报告几乎是全盘否定,认为那项目是对西湖历史文脉的‘毁灭性破坏’!但后来……
后来她的评估意见被强行压下,甚至被边缘化,最终退出了项目组。赵志国接口道,语气低沉,我们查到了内部邮件记录和一些会议纪要。她当时极力反对拆除那片老巷子和填埋小南湖,认为那里有重要的历史地层遗迹和明清水系格局,是西湖‘活的历史’。但资本和某些……‘专家’的声音太大,她的坚持被斥为‘不识时务’、‘阻碍城市发展’。她离开得很……不体面。
周正和苏曼,就是当时极力推动项目、并驳斥她意见的关键人物。沈墨立刻将线索串联起来,一股寒意再次升起,一个主设计,一个项目经理……
没错!赵志国肯定道,动机有了!报复!为那些被摧毁的历史,也为自己遭受的羞辱和不公!而且,沈老师,你绝对想不到我们在她公开的社交媒体小号上发现了什么!赵志国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就在上个月,她发过一张照片,没有配任何文字,只是照片。拍的是一支……非常精美的白色天鹅翎羽毛笔!插在一个仿古的青瓷笔筒里!那笔的样式,和我们案发现场发现的,几乎一模一样!
羽毛笔!关键物证!
所有的碎片仿佛在一瞬间被一股强大的磁力吸拢、拼合。强烈的动机(保护历史受挫、个人遭受打压)、对古籍和西湖历史的深度了解(足以精准模仿张岱笔下的案件)、现场出现的特定物品(羽毛笔照片)……还有那个神秘的、指向卿字的标记——林晚词!
赵队!她的位置沈墨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锁定中!技术科正在追踪她的手机信号!她最后出现在监控里的地点是孤山附近的西泠印社旧址一带!我们的人已经赶过去了!沈老师,你待在修复中心,哪里也别去!等我们消息!赵志国语速极快地叮嘱着,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指令声和警笛的呼啸。
好!沈墨应道,挂断了电话。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林晚词温婉沉静的面容和她眼中那份深沉的痛惜,与冰冷的羽毛笔、咽喉的血洞、湖中的浮尸……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交织。是她吗那个用如此古典而残酷的方式,向毁灭历史者复仇的人那个让张岱在三百年前写下如卿在时的人
如卿在时……卿指的是她还是另有所指张岱的恐惧,是否也源于此
沈墨坐立难安。修复中心此刻的寂静几乎让他窒息。他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窗外,孤山方向一片漆黑。赵志国他们能找到她吗她会承认吗那句张宗子不敢写下的东西又是什么
无数疑问在脑中翻腾。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试图让冰冷的夜风吹散心头的烦闷。西湖方向,夜色浓稠如墨,只有几点微弱的航标灯在远处闪烁,如同鬼魅的眼睛。
就在这时,他放在工作台上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自己亮了起来。
不是来电,也不是信息。屏幕上直接跳出了一个视频通话的请求界面。
请求者的头像,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备注名称。
沈墨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盯着那漆黑的头像,仿佛能感受到屏幕另一端那冰冷而专注的注视。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僵硬,但还是缓缓地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
出现的画面,让沈墨浑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冻结!
背景是晃动的、幽暗的水面,像是从一艘小船上拍摄。惨淡的月光(或许是灯光)勉强勾勒出近处晃动的船舷和远处模糊的、如同怪兽脊背般的湖岸轮廓——那是孤山的剪影!画面中央,一个穿着素雅旗袍的身影被粗暴地捆绑着,堵着嘴,蜷缩在湿漉漉的船底。她的长发散乱,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身形、那身熟悉的旗袍……正是林晚词!
她似乎昏迷着,一动不动。
而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正从画面外伸进来,动作缓慢、优雅,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那只手,握着一支在幽暗光线下依然显得洁白森然的天鹅翎羽毛笔!
笔尖,在惨淡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冰冷的寒芒。
那只手缓缓移动,羽毛笔的尖端,一点点,移向林晚词毫无知觉、暴露在外的纤细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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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屏幕光映在沈墨脸上,惨白如纸。手机仿佛一块刚从冰湖里捞出的寒铁,冻得他指尖发麻,几乎要握不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窒息的痛感。
孤山!船!林晚词!羽毛笔!
赵志国他们扑空了还是……这根本就是凶手精心布置的陷阱一个针对他沈墨的陷阱
住手!沈墨对着屏幕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怒而扭曲变调,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视频画面里,那只握着羽毛笔的黑色手套微微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一个经过处理的、冰冷如机械的声音,从手机扬声器里传了出来,听不出丝毫人类的情绪,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沈墨的心上:
沈墨先生。时间不多。想救她一个人来。孤山放鹤亭。记住,一个人。否则……
那只戴着手套的手,羽毛笔的尖端,猛地向下压了一寸!尖锐的笔尖几乎刺破了林晚词脖颈处白皙的皮肤!她似乎在昏迷中也感受到了剧痛,身体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否则,下一支笔,会插得更快,更准。
变声器后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宣告。
屏幕骤然一黑!视频通话被强行切断!
喂!喂!!沈墨对着瞬间变黑的屏幕狂吼,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忙音。
孤山!放鹤亭!
没有时间了!赵志国他们去了西泠印社旧址,离放鹤亭还有一段距离!等他们反应过来,林晚词恐怕已经……
沈墨猛地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冲向门口。拉开门,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带着浓重的水汽和孤山方向草木的湿冷气息。他毫不犹豫地冲进沉沉的夜色里,甚至顾不上锁门。
车子引擎发出低吼,划破寂静的山路。沈墨将油门踩到底,性能良好的轿车在湿滑的环湖公路上疾驰,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车窗外的西湖,此刻如同一块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墨玉,倒映着城市边缘零星的灯火,更显得幽暗诡异。孤山的轮廓在夜色中越来越近,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一边开车,一边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赵志国的电话,几乎是吼着将情况说明:……放鹤亭!凶手劫持了林晚词!让我一个人去!你们别靠近!别刺激他!快!定位我的手机!准备支援!他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极速行驶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而破碎。
沈墨!你冷静!别冲动!我们马上到!赵志国的吼声从电话那头传来,夹杂着刺耳的警笛呼啸。
沈墨挂断电话,将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他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慌和愤怒。冷静!必须冷静!凶手的目标,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是林晚词,而是他沈墨!是那个试图揭开张岱尘封秘密的人!
车子一个急刹,停在了孤山北麓的停车场。更深露重,停车场空无一人。沈墨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他辨明方向,朝着记忆中放鹤亭的位置,一头扎进浓密的山林小径。
山路崎岖湿滑,布满青苔的石阶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高大的香樟和枫香树在头顶交织成一片浓密的黑网,将本就微弱的光线吞噬殆尽,四周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声。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快!再快一点!
沈墨不顾一切地在黑暗中奔跑、攀爬,树枝刮过脸颊和手臂,留下火辣辣的刺痛也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放鹤亭!
终于,绕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前方豁然开朗。一小片临湖的空地出现在眼前。那座著名的、飞檐翘角的放鹤亭,静静地矗立在空地的边缘,背靠着黑黢黢的山体,面朝着深不可测的西湖。亭子在惨淡的月色下,像一座孤独的、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祭坛。
亭子里空无一人。
沈墨的心猛地一沉!他冲进亭子,目光急速扫视。冰冷的石桌石凳,空空如也。只有夜风吹过亭角悬挂的铜铃,发出几声幽咽的轻响。
被骗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他身后不远处,靠近湖边的一块嶙峋湖石阴影里,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呜咽。
沈墨猛地转身!
只见林晚词被反绑着双手,蜷缩在巨大的湖石根部。她的嘴被胶带封住,脸上满是泪痕和污泥,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痛苦。她的身体因为寒冷和害怕而剧烈地颤抖着。
而在她身旁,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立领风衣,身形挺拔,背对着沈墨,面朝着幽暗的西湖水面。夜风吹拂起风衣的下摆,猎猎作响。那人微微侧过头,露出小半张脸在惨淡的月光下——线条清晰,鼻梁挺直,下颌的轮廓透着一股冷硬的意味。赫然是望湖金座项目的总负责人,在项目决策中拥有最终话语权、也是林晚词当初那份保护性评估报告被驳回的关键推手——顾承舟!
顾承舟手里,正握着一支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白光的羽毛笔!
沈墨的脑子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所有的推论、所有的指向,在这一瞬间被彻底颠覆!
不是林晚词!
是顾承舟!
为什么!
顾承舟!放开她!沈墨厉声喝道,脚步向前逼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死死盯着顾承舟手中的羽毛笔,那冰冷的尖端仿佛已经抵在了他的心脏上。
顾承舟缓缓地、完全转过身来。月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他的整张脸。那是一张保养得宜、带着成功人士惯有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的脸。但此刻,这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可怕,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直勾勾地看向沈墨,没有丝毫的波澜。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他没有理会沈墨的怒吼,也没有去看脚下瑟瑟发抖的林晚词。他的目光越过沈墨,投向更深的黑暗,或者,是投向那虚无的时间深处。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梦呓般的腔调,与他平日里在商界精英论坛上侃侃而谈的声音判若两人: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僵硬而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却只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三百年了……这西湖的水,还是这么冷啊……
沈墨浑身汗毛倒竖!顾承舟的神态、语气,都透着一股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错乱感!那句三百年了更是如同惊雷,炸响在沈墨的脑海!
顾承舟!你清醒点!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沈墨试图唤醒对方的神智,同时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寻找机会靠近被绑的林晚词。
顾承舟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他低下头,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眼神,凝视着手中那支洁白的羽毛笔,指尖缓缓抚摸着光滑的翎羽,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
羽毛笔……白翎……多干净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飘忽,宗子兄……你说,用它写下的字,是不是就能……永远留在纸上了像她一样……永远留在西湖里了
宗子兄!张岱的表字!
沈墨如遭雷击,僵在原地!顾承舟怎么会知道张岱的表字而且用这种熟稔到诡异的语气称呼!
顾承舟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光芒,死死钉在沈墨脸上!他手中的羽毛笔,笔尖微微抬起,指向沈墨的咽喉方向!
你!还有他们!顾承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怨毒,在寂静的湖边显得格外刺耳,你们懂什么!你们只会拆!只会毁!把那些活着的、会呼吸的过往,都碾成尘土!填进冰冷的水泥里!就像当年……就像当年一样!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风衣在夜风中狂乱地摆动。
张宗子当年不敢写!他怕!他怕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怕那些连西湖的魂都敢出卖的人!顾承舟死死盯着沈墨,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现在,我来写!用他们的血!用这西湖的水!把他们的名字……永远写进地狱里去!
他猛地将羽毛笔指向脚下惊恐万状的林晚词,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还有她!这个伪善的女人!她懂什么保护她的报告轻飘飘的,有什么用!她的眼泪,能换回那些被碾碎的老墙砖吗能唤回那些被填死的活水吗!她也是帮凶!是懦弱的帮凶!
林晚词绝望地呜咽着,泪水汹涌而出。
顾承舟的手高高扬起,那支致命的羽毛笔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森冷的弧线,对准了林晚词纤细脆弱的脖颈,眼看就要狠狠刺下!
不——!沈墨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撕裂了孤山死寂的夜空!
顾承舟身体猛地一震!他高高扬起的手臂顿在空中,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深色风衣的胸口位置。一个细小的孔洞,正迅速被深色的液体洇染开来。
他手中的羽毛笔,脱力地掉落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顾承舟脸上那疯狂偏执的表情凝固了。他抬起头,眼神中的空洞和怨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他看向枪声响起的方向——那是亭子另一侧的密林边缘,赵志国带着几名刑警的身影正从黑暗中冲出。
然后,顾承舟的目光,越过冲过来的警察,越过惊魂未定的沈墨,最终落在了瘫软在地、泪眼模糊的林晚词身上。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吐出。他眼中最后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那具刚刚还充满疯狂力量的身体,像一尊失去支撑的泥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湖石上。
深色的风衣迅速被胸口涌出的、更深色的液体浸透,在惨淡的月光下蔓延开一片不祥的阴影。
放鹤亭畔,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风吹过铜铃的呜咽,和远处西湖水浪轻轻拍打岸石的声响。
沈墨冲到林晚词身边,手忙脚乱地撕开她嘴上的胶带,解开捆绑的绳索。她浑身冰冷,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扑进沈墨怀里失声痛哭。
赵志国脸色铁青地冲到顾承舟身边,蹲下探了探他的颈动脉,又检查了伤口,最终沉重地摇了摇头。他站起身,看向沈墨和惊魂未定的林晚词,眼神复杂。
危机似乎解除了。凶手伏诛,人质获救。
但沈墨的心,却沉入了比西湖更深的冰窟。顾承舟最后那茫然的眼神,那句未出口的话,还有他临死前看向林晚词那难以言喻的一瞥……像无数冰冷的钩子,死死钩住了沈墨的思绪。
顾承舟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
他为什么在最后关头,用那种眼神看向林晚词
张宗子不敢写下的东西……顾承舟癫狂的话语中,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那些连西湖的魂都敢出卖的人三百年前如此,三百年后亦然
谜底真的揭开了吗
沈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地上那支染血的羽毛笔。冰冷的白翎,沾上了暗红的血渍,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妖异。三百年前,张岱面对那如出一辙的凶器时,是否也曾感到同样的寒意和……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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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分局的灯光亮得刺眼,将询问室里的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惨白如同解剖台。空气里消毒水和焦虑汗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晚词裹着一条警方提供的薄毯,蜷缩在硬邦邦的椅子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眼睑浮肿,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彻底的崩溃。她手中捧着一杯热水,指尖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赵志国坐在她对面,表情严肃,但语气尽量放得平缓。沈墨坐在稍远一点的角落,沉默地听着,目光却像探针一样,试图从林晚词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话语的缝隙中,捕捉到更深层的东西。
林女士,别怕,慢慢说。赵志国沉声道,你是怎么被顾承舟劫持的他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林晚词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的虚弱:我……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找到我。我晚上从图书馆查资料出来,在孤山后山那条僻静的小路上走……他突然从树后面冲出来……用一块有怪味的布捂住我的口鼻……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就在船上……被他绑着……
她说着,身体又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中再次蓄满泪水,他……他像疯了一样……说我是懦夫……是帮凶……说我的眼泪没用……说要用我的血……写进地狱……
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
赵志国和沈墨交换了一个眼神。顾承舟袭击的地点、使用的药物(初步判断是乙醚类麻醉剂),都符合一个蓄谋绑架者的行为模式。他对林晚词的指责,也与他之前疯狂状态下的言论一致——怨恨她的保护无力。
他提到过张岱吗或者……‘如卿在时’这样的字眼沈墨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林晚词茫然地抬起泪眼,困惑地摇了摇头:张岱没有……他只是一直在骂我……骂项目组的人……骂那些拆掉老房子的人……说什么‘三百年了’、‘西湖的水冷’……还有……还有……
她努力回忆着,眉头痛苦地皱起,他好像……好像对着空气说过一句……‘她就在水里看着你们’……对!他说过!‘她就在水里看着你们!’声音很可怕……
她就在水里看着你们!
沈墨的心猛地一抽!这个她是谁是顾承舟疯狂臆想中的存在还是……三百年前那个被张岱记录下、咽喉插着羽毛笔沉入西湖的素衣妇人顾承舟的三百年执念,根源在此
他还提到过羽毛笔吗或者……张岱不敢写的东西沈墨追问。
林晚词依旧摇头,眼神空洞:没有……他只说要用笔……用我们的血……写名字……
询问又持续了一会儿,林晚词所能提供的信息有限,而且都被巨大的惊恐笼罩着。赵志国示意女警员将她带到隔壁房间休息安抚。
门关上后,赵志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向沈墨:你怎么看顾承舟的动机很清楚了。项目压力心理崩溃再加上对林晚词这种‘软弱’保护者的迁怒还有他那些关于西湖、关于三百年的疯话……典型的偏执型妄想
沈墨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凌晨时分依旧灯火迷离的城市,西湖的方向一片深沉的黑暗。顾承舟最后倒下时,那茫然的眼神,那看向林晚词的复杂一瞥,还有那句未出口的话……像幽灵一样在他脑中盘旋。
太‘清楚’了,赵队。沈墨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清楚得……像一个精心排演的剧本。一个疯子,在偏执的妄想驱使下,模仿古籍记载杀人复仇,最后在劫持人质时被警方击毙。逻辑闭环,动机明确,物证(他车后备箱里搜出的同款羽毛笔、乙醚瓶、古籍残页复印件)齐全。完美结案。
赵志国眉头紧锁:你怀疑林晚词她有不在场证明!周正和苏曼死的时候,她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记录!而且她是受害者!顾承舟差点杀了她!
我知道。沈墨转过身,眼神锐利,我只是觉得,顾承舟最后看她的那一眼……不对劲。那不是看一个仇人或者迁怒对象该有的眼神。那里面有……困惑甚至……一丝难以置信就像……他看到了什么完全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东西。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还有那个电话。引我去孤山的那个电话。那个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那句‘张宗子不敢写下的东西,你敢看吗’……顾承舟当时在劫持林晚词,他不可能同时分身给我打那个电话!他也没有必要打那个电话!那个电话,是另一个人打的!目的,就是把我引到孤山,引到顾承舟的面前!
赵志国的脸色彻底变了:你是说……有同谋或者……真正的幕后黑手!
顾承舟的‘妄想’,会不会是被人刻意引导甚至……植入的沈墨的声音带着寒意,利用他对西湖古建被毁的痛心(他私下确实资助过一些小型保护组织),利用他可能接触到的张岱记载,将他塑造成一个复仇的疯子而那个打电话的人,那个真正洞悉张岱秘密的人,才是握着提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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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赵志国沉默了,沈墨的推论像一把冰冷的钥匙,试图打开一个更加幽深恐怖的匣子。
动机呢赵志国最终问道,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他/她的目的是什么借顾承舟的手除掉周正、苏曼还是……连顾承舟和林晚词,甚至你,都只是他/她棋局上的一环
沈墨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他想起了张岱手稿空白处,那四个纤细颤抖的字——如卿在时。想起了顾承舟临死前那句她就在水里看着你们!
或许……是为了‘她’。沈墨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个三百年前沉入西湖的‘卿’。为了让她被遗忘的愤怒和冤屈,在今日重现为了逼迫……某个不敢写下真相的人,最终落笔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赵志国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号码,立刻接通,脸色随着电话那头的汇报而变得越来越难看。
什么!……确认了吗……好,我知道了!他挂断电话,看向沈墨,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事情彻底失控的凝重,技术科初步报告……打给你的那个、引你去孤山的诡异电话,信号源最后的消失地点……不在孤山!在……在西湖文献古籍修复中心附近!
修复中心!
沈墨如遭雷击!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凶手……或者说,那个打电话的提线人,当时就在他身边!就在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堆满了张岱手稿的修复室里!
立刻回修复中心!赵志国当机立断,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沈墨紧随其后,心脏狂跳。他忽然想起,在他接到那个视频电话、不顾一切冲出修复中心时……他似乎闻到过一股极其淡雅、若有若无的冷香。当时情况紧急,他完全忽略了。那种香……很特别,像是沉水香混合了某种冷冽的梅花气息……
警车在空旷的凌晨街道上风驰电掣。当沈墨和赵志国带着几名刑警猛地推开修复中心那扇厚重的隔音门时,里面和他离开时似乎并无二致。灯还亮着,工作台上,张岱的手稿残片静静地躺在灯光下,旁边是那本翻开的《西湖梦忆》复刻本。
一切似乎安然无恙。
但沈墨的心,却沉到了谷底。他敏锐地感觉到,空气里少了点什么。他快步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目光扫过桌面,瞬间凝固!
桌面上,那几页至关重要的、他正在修复的张岱《西湖梦寻》崇祯原刻手稿残片……还在。
但是,就在那页写着雷峰夕照、并在空白处藏有如卿在时四字的手稿残片旁边,多了一样东西。
一支笔。
一支洁白如雪、翎羽修长完美的天鹅翎羽毛笔!
笔身冰冷,静静地躺在泛黄的古老纸页上。笔尖,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点幽冷的光泽。
而在羽毛笔的旁边,压着一张裁剪得异常整齐的、崭新的仿古宣纸小笺。
笺纸上,用极其娟秀工整、却又透着一股冷冽骨力的小楷,写着两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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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雅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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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子讳莫如深之物,君已得窥一斑。然三百载烟波障目,今朝血痕未干。君既踏此迷局,何不穷尽黄泉碧落,为亡魂索一真解妾身静候。
>
——
水月闲人
顿首
娟秀工整的小楷,却带着一股穿透纸背的冷冽。字里行间,是洞悉一切的从容,更是冰冷刺骨的挑衅。
水月闲人……沈墨低声念出落款,每一个字都像冰珠滚落心间。这名字本身便带着一种虚幻与真实交织的寒意,如同西湖月夜倒映的破碎光影。
赵志国脸色铁青,立刻下令封锁现场、采集指纹和那支羽毛笔上的微量物证。但沈墨知道,希望渺茫。留下这张笺纸的人,心思缜密到令人发指,绝不会留下如此低级的痕迹。
技术科的灯光和仪器很快充斥了原本沉静的修复室。沈墨退到角落,目光却无法从那张笺纸上移开。妾身静候——那个自称水月闲人的幕后操控者,是个女人她此刻就在暗处,如同耐心的蜘蛛,等待着他这只落入网中的飞蛾
黄泉碧落为亡魂索一真解她是在逼迫他,去彻底揭开三百年前那桩连张岱都讳莫如深的血案真相!而代价,或许就是他自己被卷入那深不见底的漩涡。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古籍保护协会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会长打来的。沈墨深吸一口气,走到相对安静的走廊接通。
小沈啊,老会长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我刚听说修复中心出事了你还好吧还有……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就在刚才,协会档案室那边报告,我们珍藏的一份张岱手札的摹本……不见了!
手札摹本哪一份沈墨的心猛地一沉。
就是那份……据说是张岱晚年,写给一位隐世方外友人的信!里面好像……好像提到过崇祯年间西湖那几桩无头公案!提到过他内心的煎熬和……和一些不敢落笔的隐情!老会长的声音都在发颤,摹本是民国时一位大家临的,原件早就失传了,摹本是我们这里唯一存世的线索!我一直想找机会让你看看,没想到……
张岱晚年的手札摹本!内容涉及旧案隐情!
沈墨的呼吸几乎停滞。凶手的目标,果然从未离开过张岱的秘密!水月闲人在孤山放鹤亭引开所有人的注意,真正的目的,是调虎离山,盗走这份可能指向终极真相的关键摹本!她不仅洞悉他的行动,更对古籍保护协会的内部情况了如指掌!
会长,摹本有什么特征内容还记得大概吗沈墨急切地问。
特征……就是普通的行书摹本,用的是老玉版宣。内容……唉,年代久远,我只记得摹本上有几处朱砂批注,是那位临摹的大家留下的,好像对张岱信中提到的某个‘故人’的身份有疑问,批了一句‘所指莫非林氏然林氏早夭,疑有讹误’……老会长努力回忆着。
林氏!
沈墨的脑子嗡的一声!又是林!张岱手稿上的如卿在时,协会丢失摹本上被质疑的林氏……难道张岱不敢写下的那个卿,姓林!
会长,那个‘林氏’,有更具体的记载吗名字来历沈墨追问,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紧。
这……这真记不清了……好像……好像是个女子,跟西湖某个古庵有点关系对!我想起来了!批注旁边好像还临摹了一方很小的、模糊的闲章,印文是……是‘**藕花深处**’!没错!就是‘藕花深处’!
藕花深处!
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沈墨脑海中轰然炸响!
曲院风荷!西湖十景之一!那里有大片的荷花荡,盛夏时节,藕花(荷花)盛开,接天莲叶,是西湖最具标志性的景致之一!藕花深处更是无数文人墨客咏叹的意象!
张岱在《西湖梦寻》曲院风荷篇中,曾以无限追忆的笔触描绘过那里的盛景,也提到过荷荡深处曾有一处幽静的临水精舍,后来荒废了。难道……那个让张岱写下如卿在时的女子,就与这藕花深处有关她就是批注中提到的林氏三百年前沉入西湖的亡魂
所有断裂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拽向同一个方向——曲院风荷!藕花深处!
赵队!沈墨猛地转身冲回修复室,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变调,查曲院风荷!尤其是荷荡深处,历史上是否有过建筑是否和一个姓林的女子有关!快!
赵志国被他眼中骤然爆发的光芒惊了一下,但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迅速拿起对讲机下达指令。
就在指令发出的同时,沈墨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又是那个没有号码、没有备注的空白来电!
沈墨盯着屏幕上闪烁的未知来电字样,一股冰冷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看了一眼赵志国,按下了接听键,并打开了免提。
没有诡异的羽毛摩擦声。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不再是冰冷的变声器处理过的机械音,而是一个真实的、清晰的、属于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温婉、柔和,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特有的糯软腔调,甚至……有几分耳熟。语调平静无波,如同在谈论窗外的天气,却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
沈先生果然颖悟。‘藕花深处’……好地方啊。三百年前,宗子兄曾在那里,埋下他一生最大的愧悔。如今荷花将开未开,湖水尚寒……正是故地重游,了却旧债之时。
她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妾身已备舟相候。沈先生,敢来一晤吗
电话戛然而止。忙音嘟嘟作响,在突然变得死寂的修复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赵志国脸色铁青,立刻对着对讲机咆哮:锁定信号!最后位置!
沈墨却仿佛没有听到。他握着手机,指尖冰凉,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通话结束的界面。那个声音……那个温婉平静的女声……他一定在哪里听到过!
不是林晚词那种带着痛惜的沉静,也不是普通同事的语调……是更从容,更……置身事外的感觉。
一个模糊的身影骤然闪过脑海——协会里负责古籍数字化扫描的工程师,温雅!那个总是带着温和微笑,说话轻声细语,技术精湛却异常低调的女人!每次他去协会查阅资料,都是她安静地操作着那些昂贵的扫描设备,偶尔交流几句,语气永远那么平和舒缓,让人如沐春风。
是她!
温雅!沈墨脱口而出,声音干涩。
赵志国猛地看向他:谁!
古籍保护协会的!数字化扫描工程师!温雅!沈墨语速飞快,声音很像!而且她有权限接触到协会所有古籍,包括那份失窃的张岱手札摹本!她知道我的研究动向!她完全符合条件!
赵志国眼神瞬间锐利如刀:立刻定位温雅!控制她!
然而,对讲机里很快传来回复:赵队!温雅手机关机!家里没人!协会那边说她今天轮休!
果然!
沈墨的心沉了下去。温雅,或者说,水月闲人,此刻必然已经去了曲院风荷!去了那片即将被血色晨光笼罩的藕花深处!她是在邀约,更是在宣战!
去曲院风荷!沈墨斩钉截铁,眼中燃烧起决绝的光芒,她知道我会去!张岱的秘密,三百年的血债,就在那里!就在今天!
赵志国没有丝毫犹豫:走!通知水上分局,封锁曲院风荷水域!快!
警车再次呼啸着冲出,撕裂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朝着西湖的西北角——那片以荷花闻名的水域疾驰而去。车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开始透出灰蒙蒙的亮色,但西湖的上空,却仿佛被一层不祥的阴云笼罩。
沈墨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张岱的文字,顾承舟疯狂的眼神,林晚词惊恐的泪水,还有温雅那温婉却冰冷的声音……在他脑中交织碰撞。
藕花深处……那里埋藏着什么三百年前的愧悔一个被遗忘的林氏女子的冤魂还是张岱最终也未能落笔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残酷真相
他仿佛看到,在初露的晨光中,一片无垠的碧绿荷叶之间,一叶孤舟静静地停泊在幽深的水道里。舟上,一个素衣身影,正手持一支洁白的羽毛笔,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最终的落笔。
警笛凄厉,撕裂了西湖黎明前最后的静谧。两艘警用快艇如同离弦之箭,劈开深灰色的水面,带着刺耳的引擎轰鸣和翻涌的白浪,朝着曲院风荷的方向疾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赵志国站在艇首,脸色铁青,紧握着船舷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大翡翠般铺陈开来的荷荡。
沈墨坐在他身后,冰冷的湖水飞沫溅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溺在一种奇异的、近乎直觉的牵引中。温雅那温婉却冰冷的声音——妾身已备舟相候——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她洞悉一切,包括他此刻必然的追踪。这不是逃亡,这是一场邀约,一场在藕花深处的最终摊牌。三百年的迷雾,张岱的恐惧,顾承舟的疯狂,林晚词的眼泪,所有悬而未决的线头,都将在这里被彻底斩断,或者……被血染红。
快艇在靠近荷荡边缘时减速,发动机的轰鸣转为低沉的呜咽。浓密如绿色城墙的荷叶、挺拔的荷箭和初绽的粉白荷花在晨雾中摇曳,遮蔽了视线,形成一片幽深曲折的水上迷宫。空气里弥漫着荷叶特有的清苦气息,混合着淤泥的微腥。几条狭窄的水道如同隐秘的伤口,蜿蜒着深入这片绿色的腹地。
分头搜索!保持通讯!注意安全!发现目标,立即报告,不要擅自行动!赵志国的命令简短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带着一队人跳上另一艘小型冲锋舟,迅速拐入右侧一条水道。沈墨则和两名精干的刑警,驾着一艘更轻便的橡皮艇,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左侧一条看起来更幽深、荷叶几乎遮蔽了天空的水道。
桨叶划破水面,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橡皮艇在狭窄的水道中艰难穿行,两侧高耸的荷叶擦过艇身,发出沙沙的细响,滚落的水珠如同冰冷的泪滴。光线被浓密的植物过滤,显得幽暗而压抑。偶尔有受惊的水鸟扑棱棱飞起,翅膀拍打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惊心。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只剩下心跳和船桨入水的微响。
沈墨的心悬在嗓子眼,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前方每一处可能隐藏的角落。荷梗交错,光影斑驳,每一片晃动的荷叶背后,都仿佛潜藏着那个素衣的身影和那支致命的羽毛笔。
沈老师,你看!身旁一名年轻刑警突然压低声音,手指指向水道前方一处被几株异常高大茂盛的荷花和蒲草几乎完全遮蔽的水湾。
那水湾异常隐蔽,像被巨大的绿色屏风小心地掩藏起来。若非角度极其刁钻,几乎无法发现它的存在。在水湾的最深处,浓密的荷叶掩映下,隐约可见一叶孤舟的轮廓!舟身漆黑,形制古朴,静静地泊在那里,如同漂浮在绿色海洋中的一口棺椁。
沈墨的心猛地一沉!就是那里!他立刻示意停桨。橡皮艇借着惯性,无声无息地向那片死亡水域漂去。距离在缩短,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孤舟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舟上,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静静伫立。一身素白如雪的改良旗袍,勾勒出纤细而挺直的背影。长发如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凝望着荷荡上空那一片狭窄的、被雾气笼罩的灰白天光。姿态娴雅,宛如一幅仕女图,与周围的环境诡异地融为一体,却又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间的孤寂和冷意。
正是温雅!
不,此刻,或许应该称她为——水月闲人!
她似乎对身后悄然逼近的危险毫无察觉,又或者……根本不在意。
橡皮艇距离孤舟已不足五米!两名刑警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配枪上,身体紧绷,做好了随时扑击的准备。沈墨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住那个背影。
就在这时,温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晨光熹微,透过荷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她的脸上。那张脸,依旧是沈墨熟悉的温雅的脸——眉目清秀,皮肤白皙,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润轮廓。但那双眼睛!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专注凝视着古籍和扫描仪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温和、所有的笑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洞穿世事、历经沧桑后的极致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冻结了三百年的哀伤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了薄薄的晨雾,精准地落在沈墨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你终于来了的了然。
沈墨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温雅……不,‘水月闲人’!到此为止了!
温雅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在咀嚼某种苦涩的回味。她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温婉的吴音,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沈先生,还有两位警官……动作很快。可惜,还是晚了一点点。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自己的脚下——那孤舟的船舱里。
沈墨和两名刑警的目光也随之落下。
刹那间,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寒意攫住了沈墨!他身边的年轻刑警甚至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船舱底部,并非寻常的船板。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副白森森的、并不完整的骸骨!
骸骨被小心地摆放着,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痛苦的姿态。最刺目的是颈骨的位置——一段细长、尖锐、泛着惨白光泽的物体,赫然贯穿了颈椎的缝隙!那形状、那质地……分明是一支被岁月侵蚀得几乎只剩下骨芯的羽毛笔!
而在骸骨那扭曲、变形的手骨中,几根指骨死死地扣着一件东西——一枚小巧的、沾满泥污的玉扳指!玉质温润,即使蒙尘,也透着一股内敛的光泽。
沈墨的瞳孔骤然收缩!张岱!他曾在张岱晚年的一副画像上见过类似的扳指!那是张岱的心爱之物,几乎从不离身!
三百年前沉入西湖的素衣妇人!她的尸骨!就在这里!就在温雅的脚下!那支贯穿她咽喉的羽毛笔!那枚属于张岱的扳指!
张岱的原文中,从未提及死者手中握有扳指!他只说拳中纸半幅!这枚扳指的存在,如同一个被刻意抹去的、指向性极强的铁证!
温雅的目光重新抬起,落在沈墨那张因极度震惊而失血的脸上。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往事:
看到了吗沈先生。这才是张宗子不敢写下的真相。
她微微俯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沉睡的故人,从骸骨紧握的手骨旁,拿起一样东西——一本薄薄的、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着的线装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题签,但纸张的质地和那独特的玉版宣纹理,沈墨一眼就认出——正是古籍保护协会失窃的那份张岱手札摹本!
温雅翻开摹本,手指停留在其中一页,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字迹。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无限追忆与刻骨寒意的韵律,在寂静的藕花深处响起,清晰地传入沈墨和两名刑警的耳中:
崇祯十四年,冬月晦。西湖冰封,万籁俱寂。余心如沸,血泪和墨,录此绝笔。林氏素卿,余之挚友,性秉冰雪,才冠清流。其父林公,刚直不阿,掌西湖水利、堤工诸务,力阻阉党爪牙魏良卿(时任织造太监兼管西湖)欲填小南湖、毁古涌金水道以营私邸、敛巨利之议。魏阉震怒,罗织‘侵吞河工银’、‘谤讪朝政’重罪,构陷林公入诏狱,酷刑加身,毙于狱中……
温雅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船舱中那具无声控诉的骸骨,眼中的冰寒更甚:
素卿悲愤欲绝,散尽家财,上下打点,泣血陈冤于杭州府衙、巡抚衙门,更欲冒死进京叩阍!然魏阉势焰熏天,爪牙密布。其诉状未出杭城,便被截留。魏阉爪牙恐其行将败露其滔天罪恶,遂下毒手!是夜,素卿于归家途中‘失足’落水,溺毙于断桥之侧!官府草草结案,定为‘失足’,无人敢置一词!
她抬起头,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沈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
然,素卿非溺毙!她咽喉被羽笔贯穿,握拳至死,手中紧攥魏阉爪牙强夺其家传田契时扯落的、魏良卿心腹所佩戴的扳指!此乃铁证!她是以死抗争!是以血控诉!
温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三百年的悲愤,在幽静的荷荡中回荡:
张宗子!他当时就在杭州!他与素卿相交莫逆!他深知内情!他甚至可能……目睹了部分经过!他手中握有素卿生前泣诉的绝笔信!他有能力,也有渠道,将真相公之于众!至少,他可以在他的《梦寻》中,为素卿、为林公留下一个名字!留下一个指向魏阉罪行的标记!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彻骨的失望:
但他没有!他退缩了!他畏惧了!他怕牵连自身,怕招致魏阉的疯狂报复!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用‘语焉不详’、‘莫衷一是’的含糊之词,将素卿的冤屈、林家的血泪,连同西湖被强行更改的水道、被填埋的湖湾一起,深深地掩埋!他只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用颤抖的笔,写下那无人能懂的‘如卿在时’!那是愧悔是懦弱的自我安慰何其虚伪!何其可悲!
温雅的手,猛地指向船舱中那具骸骨咽喉处刺目的白骨羽笔,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颤抖:
所以!这羽笔!既是凶器!更是控诉之笔!它要蘸着那些毁掉西湖、掩盖真相的罪人的血,在今日,重新写下素卿的名字!写下林家三百年的冤屈!周正!苏曼!他们设计的‘望湖金座’,填埋的正是当年素卿沉冤的小南湖故道!顾承舟!他祖上便是当年依附魏阉、侵吞林家田产的胥吏之后!他本人,更是用资本和权势,粗暴碾压历史文脉的当代‘魏阉’!他们都该死!
她的目光最后死死钉在沈墨脸上,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冰冷:
至于林晚词……呵,她也姓林。她流着西湖边林氏一族的血,却如此软弱!她的眼泪,她的报告,在顾承舟之流的权势面前,轻如鸿毛!她愧对‘林’这个姓氏!她愧对三百年前那位以血抗争的先祖!她也……不配活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温雅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玉石俱焚的疯狂!她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抬起!
那支一直藏在宽大素白袖袍中的、洁白森然的天鹅翎羽毛笔,赫然在手!笔尖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致命的寒芒!
她不是要念诵,不是要解释!
她是要——行刑!用这支笔,为三百年的血债,划上最后一个句点!目标,正是船舱中林素卿的骸骨!她要让先祖的遗骸,亲眼见证这迟来的、用仇敌之血完成的祭奠!
住手!沈墨和两名刑警同时厉吼!
砰!砰!枪声撕裂了藕花深处的死寂!
但温雅的动作更快!更决绝!她仿佛完全无视了指向自己的枪口和呼啸的子弹,身体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疯狂,握着那支象征着三百年怨恨的羽毛笔,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朝着船舱中先祖咽喉处那支白骨羽笔的位置——刺了下去!
噗嗤!
一声轻响,羽毛笔的尖端刺入了……刺入了她自己的左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温雅的身体猛地一震,高高扬起的手臂顿在空中。她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那支洁白的羽毛笔,笔杆尾端的翎羽在晨风中微微颤动。鲜红的血,如同怒放的红莲,瞬间在素白的旗袍上洇染开一片刺目而凄艳的花朵。
她抬起头,看向沈墨,眼神中的疯狂、怨恨、决绝,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一种孩童般的困惑,还有一种……终于解脱的平静
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涌出的鲜血堵住了她的喉咙。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流,带着血沫,从她唇边溢出。
她的身体晃了晃,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跌落在船舱中,跌落在先祖林素卿那副沉寂了三百年的骸骨旁边。洁白的羽毛笔,依旧插在她的胸口,翎羽被鲜血染红。
两具跨越了漫长时光的躯体,一具是枯骨,一具尤温,以几乎相同的姿态,躺在冰冷的船板上。一支白骨羽笔,一支染血新笔,分别贯穿了她们的咽喉和心脏。鲜血,缓缓流淌,浸染了古老的船板,也浸染了林素卿森白的指骨,将那枚张岱的玉扳指,染成了刺目的暗红。
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浓密的荷叶和晨雾,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照亮了这艘漂浮在藕花深处、承载着三百年血泪与疯狂的小舟。荷花的清香、湖水的微腥、浓重的血腥气……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的味道。
沈墨呆呆地站在橡皮艇上,浑身冰冷,如同置身冰窖。他看着眼前这惨烈而诡异的一幕,看着温雅最后那茫然困惑的眼神,大脑一片空白。
结束了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赵志国带着其他人循着枪声和血迹,终于找到了这片隐秘的水湾。当他们看到船上的景象时,所有人都僵住了,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沉重。
现场被迅速而肃穆地封锁。技术人员的闪光灯在幽暗的水湾中频频亮起,记录下这跨越时空的残酷现场。林素卿的骸骨和温雅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地转移。那支染血的羽毛笔、那枚沾血的玉扳指、那本被温雅翻开在关键一页的张岱手札摹本……一件件被装入证物袋,成为冰冷而沉重的铁证。
沈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片令人窒息的藕花深处,又是如何回到西湖分局的。他坐在冰冷的询问室里,面前摊开着警方初步整理的部分资料复印件。
温雅的真实身份被查清了。她本名林温雅。她的家族谱牒上,清晰地记载着她是明末杭州府仁和县林氏一族的旁支后裔。族谱中,关于崇祯年间的那场惨祸,有简略却锥心刺骨的记载:……十四年冬,族祖林公含冤毙于诏狱,姑祖素卿衔恨,夜溺断桥,疑为奸人所害……家道中落,田产尽没……
张岱那份失而复得(虽然是被迫重现)的手札摹本,内容与温雅所述基本吻合。摹本末尾,张岱用颤抖的笔迹写道:……素卿绝笔,字字泣血,托余转呈。然魏阉爪牙遍布,余逡巡数日,终畏祸不敢出……焚其书于炉,唯余此扳指,睹之如见故人,五内俱焚!余之懦弱,负卿深矣!此恨绵绵,唯向黄泉诉……
旁边,还有那位民国临摹大家的朱砂批注:所言‘林氏’,确为素卿。‘早夭’之说,乃魏党掩罪之辞,可恨!
真相,残酷得令人窒息。
三百年前,权阉魏忠贤的爪牙魏良卿,为营建私邸、侵吞巨利,欲强行填埋西湖重要水域、更改古水道。正直的官员林父拼死反对,惨遭构陷,毙命诏狱。其女林素卿为父伸冤,反被灭口,被伪装成失足溺亡,咽喉却被插入一支象征书写与封口的羽毛笔。她的手中,紧握着仇敌的扳指铁证!而她的挚友,手握真相的张岱,却在滔天权势的威压下,选择了沉默和隐瞒,甚至焚毁了她的血书!只留下一个无人能解的如卿在时和一生的愧悔。
三百年后,流着林家血脉的林温雅,在洞悉了先祖惨烈的真相后,被积压了三百年的血海深仇彻底吞噬。她化身水月闲人,利用对古籍和张岱的深刻了解,精心策划了这场跨越时空的复仇。她模仿当年的手法,用羽毛笔处决了那些在她眼中,如同当年魏阉爪牙般肆意破坏西湖、掩盖历史痕迹的现代罪人(周正、苏曼)。她更利用了同样痛心于西湖被毁、并可能接触过张岱记载的顾承舟,将他引导、催化成一个疯狂的复仇者,去对付她认为软弱无能的同族林晚词。最后,她将先祖的遗骸从藕花深处的隐秘水域起出,在象征着林家悲剧源头的荷荡里,用自己的生命和那支染血的羽毛笔,完成了这场惨烈的、最后的祭祀与控诉。她刺向骸骨的那一击,最终刺向了自己——或许,在最后的刹那,她已分不清自己是在惩罚仇敌,还是在惩罚这延续了三百年的、无法解脱的宿命本身
张岱的恐惧,源于他懦弱的沉默和那无法面对的愧悔。
顾承舟的疯狂,源于被利用的痛心和对历史被毁的无力愤怒。
林晚词的眼泪,源于保护之力的微弱和面对强权的恐惧。
而林温雅……她的血,则源于那被历史尘埃掩埋、最终在血脉中发酵成毒的、三百年的不灭恨意。
询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赵志国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悲悯。他将一份报告放在沈墨面前。
技术科对温雅……林温雅最后时刻的通话做了深度恢复和分析。赵志国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个引你去孤山、用变声器的电话,信号源的确来自修复中心附近。而当时,温雅的工作日志显示,她正在隔壁的数字化扫描室进行设备维护……她有完美的掩护。我们调取了她个人加密云盘的部分内容……
赵志国指着报告中的一行,里面存有大量关于张岱手稿异常处的分析,包括她对‘如卿在时’的推测笔记,时间远在你公开发现之前。还有……她详细搜集的关于顾承舟家族历史、其祖上与魏阉爪牙关联的资料,以及周正、苏曼在‘望湖金座’项目中强行推动填湖毁迹的内部会议记录。她……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沈墨默默地看着报告,没有说话。温雅最后那茫然困惑的眼神,再次浮现在眼前。她是在困惑什么困惑自己为何最终将笔刺向了自己还是困惑这复仇的终点,为何依旧是绝望
至于顾承舟……赵志国叹了口气,他的精神鉴定初步报告出来了。长期高强度工作压力,家族隐性精神病史,加上他私下接触过一些关于西湖古建被毁的极端言论……特别是,技术恢复了他被删除的部分浏览记录,显示他频繁访问过一个匿名的、充斥着历史阴谋论和极端复仇思想的加密论坛……而那个论坛的几个核心管理员IP,最终溯源……指向了温雅常用的几个跳板节点。
赵志国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她在虚拟世界里,早已为他量身定制好了‘疯狂’的剧本。顾承舟,不过是她复仇棋盘上一枚被精心操控、最终也被无情抛弃的棋子。他的死……某种程度上,也是她计划的一部分,为了彻底点燃最后的导火索,将你……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向‘藕花深处’。
沈墨闭上了眼睛。冰冷的绝望如同西湖深处的水,将他彻底淹没。真相大白,凶手伏诛(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案子,在法律层面,可以了结了。
但他心中那个巨大的空洞,却更深了。张岱的沉默,林素卿的冤死,林温雅的血……三百年,一个轮回。暴力引来了更大的暴力,仇恨孕育了更深的仇恨。真相被揭开,但代价是如此的惨痛,如此的……令人窒息。
结案报告……赵志国看着沈墨苍白的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会提及历史背景,但重点,会放在林温雅个人的犯罪行为上。有些东西……太沉重了。
沈墨明白赵志国的意思。魏阉的罪恶,张岱的懦弱,三百年前的滔天冤案……这些历史的尘埃,太过庞大,也太过敏感。官方的报告,只需要一个明确的、当代的句号。
他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分局大门。外面,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西湖。湖面上,雨丝又开始飘落,冰冷地打在脸上。
他没有撑伞,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苏堤。雨中的西湖,烟波浩渺,远山近水都笼罩在一片凄迷的灰蒙之中。雷峰塔和保俶塔的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历经沧桑的湖水。
沈墨站在堤边,望着雨雾迷蒙的湖面。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三百年前那个冬夜,林素卿素衣的身影在断桥畔绝望地挣扎,咽喉插着森白的羽笔;看到张岱在书斋中,颤抖着手将血书投入火炉,火光映亮他眼中无尽的愧悔;看到顾承舟在孤山放鹤亭畔,眼神空洞地喊着三百年了;最后,是林温雅倒在先祖骸骨旁,胸前插着染血的羽毛笔,眼中那一抹至死未解的茫然……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湖水拍打着堤岸。
一个穿着素色雨衣的清洁工,正费力地将湖边一个被风雨打翻的垃圾桶扶正。桶里,除了常见的垃圾,几张被雨水浸透、糊成一团的废纸被风吹了出来,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其中一张较大的碎片上,依稀可见几行模糊的印刷字体,似乎是某本廉价旅游册子上撕下的、关于西湖十景的简介。
沈墨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
那湿透的纸片上,被雨水晕染开的墨迹,在浅色的底衬上,竟诡异地显露出几行若隐若现的、更为纤细古老的笔迹轮廓!那笔迹的走势……像极了张岱手稿的风格!
沈墨的心猛地一跳!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泥泞,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那张湿透的纸片碎片。
纸片脆弱不堪,墨迹模糊难辨。他凑近了,在迷蒙的雨水中极力辨认。
那被雨水二次晕染开的、并非印刷体的字迹,断断续续,极其潦草,仿佛书写者在巨大的痛苦和仓促中挥就:
……余罪……焚书……负卿……此湖……寒……夜夜……锥心……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被更大的水渍彻底吞噬。
沈墨的手指僵在半空中,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混合着说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的温热液体。
张岱……在焚毁林素卿血书之后,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那些刊印的、流传后世的《梦寻》之外,是否也曾无数次,在废稿的背面,在随手撕下的纸片上,用这种无人能懂的方式,刻下他无法消解的悔恨和那夜夜锥心的寒意这些浸透了他血泪的碎片,最终也如同林素卿的尸骨一样,沉入了时间与遗忘的湖底,只在某个阴冷的雨天,被偶然的雨水冲刷出片刻的痕迹
雨幕茫茫,西湖无言。浩渺的烟波之下,究竟还沉埋着多少未被诉说的往事多少被遗忘的哭泣多少如同羽毛笔般尖锐、却最终被湖水温柔又残酷地抚平的……秘密
沈墨松开手,任由那张承载着三百年前一缕残魂般悔恨的湿透纸片,被冰冷的雨水冲入堤岸边的淤泥里,转瞬消失不见。
他抬起头,望向雨雾深处,仿佛看到一支洁白的羽毛笔,在历史的暗流中沉浮,笔尖蘸着永不干涸的血与泪,无声地书写着,又不断地被湖水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