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临终前死死攥着我的手:囡囡,忍过三年……三年就好。
寨子里的神婆将我浸入一口巨大的青黑药坛。
坛中药液浓稠如血,散发着刺鼻腥甜。
第一年,我日夜浸泡,只觉皮肤下有无数活物蠕动。
第二年,我被迫吞食毒虫,神婆说这是养药身。
第三年,坛中药液见底,我终于爬出。
却听见神婆在门外对阿妈低语:成了!成了!她已成最好的‘药人’!
而我的阿妈,正欢喜地数着厚厚一叠钱。
奶奶的手,像一段在灶膛里烧了太久、最后只剩焦黑蜷曲的柴禾,又干又硬,死死箍着我的手腕。指甲抠进皮肉里,留下深深的印子,带着一股子油尽灯枯的力气。她喉咙里嗬嗬地响,像破风箱在拉,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白里全是蛛网似的红血丝,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的魂儿都吸进去。
囡囡……她的声音又细又抖,像一根快要绷断的弦,忍……忍过三年……三年就好……熬过去……熬过去……
熬过去三个字,是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子味。她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眼里的光猛地涣散开,攥着我的手陡然一松,软软地垂落在铺着旧蓝印花布的床沿上。那只枯柴般的手,还微微地、神经质地抽搐着,指甲缝里残留着从我腕子上刮下来的皮屑。
屋子里死一样的静。只有墙角破陶罐里插着的几根线香,还在固执地燃着,青烟笔直地往上爬,然后散开,混着土腥味、草药味和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阿妈就站在床边不远处的阴影里,背对着油灯微弱的光,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佝偻着背的轮廓,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她没哭,也没扑上来,就那么站着,仿佛奶奶断气的不是这个屋子,是外头山坳里的哪户人家。
我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被人掏走了心肝,又塞进一团冰冷的、湿漉漉的烂棉絮。手腕上被奶奶掐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可这疼,远不及心口那股子没着没落的茫然和冷。奶奶最后那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钩子,钩在我脑子里,甩也甩不掉。
三年熬过去熬什么
没人告诉我。寨子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从奶奶咽气那一刻起,就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刚没了亲人的可怜丫头片子,那眼神里混杂着一种古怪的东西——有畏惧,像看山魈鬼怪;有怜悯,但更像是对着即将被宰杀的牲口;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的好奇。他们压低了嗓子说话,声音含混不清,像山风刮过竹林时发出的呜呜声。我走过青石板铺成的窄巷,那些窃窃私语就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我的脚踝。
李家的药引子……总算到时候了……
……神婆等了十六年,总算等到了……
……熬不熬得过,看她的造化喽……
药引子十六年造化
这些破碎的词句,像冰冷的石子,一下下砸在我空茫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寒意彻骨的涟漪。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冬月里从深潭底部翻涌上来的寒流,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抬头,想抓住一个说话的人问个明白,可那些聚在巷口屋檐下的身影,在我目光扫过去的瞬间,就像被惊散的乌鸦,呼啦一下全缩回了自家的门洞,只留下空荡荡的巷子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巷子尽头,挡住了我回家的路。
是神婆。
她永远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辨不出原本颜色的对襟土布褂子,宽大得像挂在竹竿上。枯黄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巴巴的小髻,插着一根磨得发亮的乌木簪子。脸上皱纹堆垒,像被揉搓过无数次的旧纸,眼皮耷拉着,遮住了大半浑浊的眼珠。可当她抬起眼皮看向你时,那浑浊底下,却像藏着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幽幽地,能吸走人的魂魄。
她手里拄着一根虬曲的、不知什么木头做的拐杖,杖头嵌着一块乌突突的石头。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截从老坟头里长出来的枯树桩,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陈年草药、香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这气息随着风,丝丝缕缕地飘过来,钻进我的鼻孔,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阿蓠,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树皮,干涩得没有一点水分,时辰到了,跟我走吧。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没有疑问,只有陈述。仿佛这不是一个关乎我命运的决定,而只是通知我去拿一件早就预定好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激起一片灰尘。我……我阿妈……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抖得厉害,目光越过神婆佝偻的身影,拼命望向巷子深处自家那扇紧闭的木门。
你阿妈,神婆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似乎是想挤出一个笑容,结果却比哭还难看,她点了头的。你奶奶,也是应了的。这是你的命数,躲不开。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珠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冰冷,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入炉的器皿,十六年,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这一天。
养我……为了这一天我浑身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我淹没。奶奶临终前那拼尽全力的嘱托,阿妈在阴影里的沉默,寨子里人古怪的眼神和窃语……所有的碎片,被神婆这句冰冷的话残忍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绝望的深渊!
神婆不再说话,只是抬起那只枯瘦得像鸟爪的手,朝我招了招。那只手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暗沉沉、没有任何花纹的宽边银镯子,在昏沉的光线下泛着死寂的光泽。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如同实质般从她身上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膀上。巷子两旁的木门后面,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我知道,我没有选择。
双脚像是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沉重得抬不起来,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一步,一步,机械地朝着神婆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深不见底的冰窟边缘。神婆转过身,拄着那根虬曲的拐杖,笃、笃、笃……缓慢而稳定地走在前面。拐杖敲击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像是某种不祥的丧钟,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
她没有带我回家,也没有走向寨子深处供奉着山神土地的破旧祠堂。她引着我,穿过寨子边缘最荒僻的小路,绕过那片终年弥漫着瘴气、连寨子里最胆大的猎户都绕着走的黑松林,最后停在了后山一处背阴的、几乎被茂密藤蔓完全遮蔽的山坳里。
浓重的湿气和腐烂的植物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刺骨的阴冷。拨开几丛长着锯齿边缘、颜色暗绿得发黑的肥大蕨类植物,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露了出来。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里面透出一股更加强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浓得化不开,直往人脑门里钻。
神婆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看不出材质的黑色小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是半盒粘稠的、散发着微弱腥气的暗红色膏泥。她用枯瘦的食指蘸了一点,毫不犹豫地抹在了我的眉心、人中、两边太阳穴,最后是心口的位置。那膏泥触体冰凉,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混合着腐败甜腻的气息,像活物一样往皮肤里钻。
进去。她嘶哑地命令道,侧身让开了洞口。
洞内一片漆黑,只有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甜气味如同实质般涌出来。我浑身僵硬,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四肢百骸。神婆浑浊的眼睛盯着我,那目光像冰冷的锥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腥甜的气味呛得我几乎呕吐——然后,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弯下腰,一头钻进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
洞内比想象中要深,也要宽敞一些。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泥土,空气潮湿阴冷,混杂着浓烈的腥甜和一种陈年地窖的霉腐味。神婆也跟了进来,她似乎对这里极其熟悉,摸索着点燃了洞壁凹槽里放置的一盏小小的油灯。
昏黄摇曳的火光,如同垂死病人微弱的呼吸,勉强撕开了洞窟深处浓稠的黑暗。
火光所及之处,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洞窟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口坛子!
一口巨大无比的青黑色陶坛!
它足有一人多高,坛身粗壮,呈现出一种沉郁、厚重、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青黑色。坛壁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粗粝、扭曲、如同无数痛苦挣扎的蛇虫盘绕凝结而成的凸起纹路。坛口宽大,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黑洞洞地对着洞顶。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口巨坛并非直接置于地面,而是被架在一个用粗糙石块垒砌而成的简易灶台上!灶膛里残留着冰冷的灰烬,显然不久前还燃烧过。
昏黄的灯光下,巨坛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粘稠的邪异感。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正是从这坛口弥漫出来的源头!
神婆没有看我惊骇欲绝的表情。她佝偻着背,走到坛边,动作熟练地拿起一个挂在洞壁上的、用某种坚韧藤条编织成的巨大长柄勺子,伸进那黑洞洞的坛口,用力搅动起来。
哗啦……哗啦……
粘稠液体被搅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洞窟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沉闷得如同沼泽深处冒起的毒泡。随着她的搅动,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腥甜恶臭猛地爆发开来,如同无形的拳头狠狠砸在我的口鼻上!那气味复杂得令人崩溃——浓重的草药苦涩混合着陈年血浆的腥膻,又夹杂着腐败蜂蜜的甜腻,最后还透着一股子活物脏腑的温热浊气!
搅动了几圈,神婆费力地将长柄勺提起。
勺子里,盛满了半粘稠的液体。
那液体……暗红!
不是朱砂的红,也不是新鲜血液的鲜红,而是一种沉滞的、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淤血般的暗红!灯光下,它几乎不反光,像一勺熬煮了不知多久、掺杂了无数秽物的浓稠血浆!无数细小的、难以分辨的黑色碎屑和不明颗粒在粘液中沉浮,偶尔还能看到一两点极其细微的、类似虫卵的白色圆点!
脱了。神婆嘶哑的声音响起,毫无波澜,像是在吩咐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她将那勺令人作呕的暗红粘液缓缓倒回坛中,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什……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巨大的恐惧让我牙齿打颤,声音变调。
衣服,都脱了。神婆重复了一遍,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她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需要被处理的牲口。一件不留。
洞窟里的阴冷空气瞬间像是变成了无数根冰针,狠狠刺进我的皮肤。我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羞耻、恐惧、愤怒……无数激烈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爆炸!
不……我不!我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在洞壁间撞出凄厉的回响。我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出这个恐怖的洞穴!
然而,我的身体刚动,神婆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快得如同鬼魅,一把就攥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指像冰冷的铁钳,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一股难以抗拒的、冰冷而诡异的力量从她干枯的手掌传来,瞬间麻痹了我的半边身体!
由不得你!神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的厉色,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这是你的命!是李家欠寨子的债!是你奶奶应下的诺!
她猛地一拽,我像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被她粗暴地拖向那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青黑巨坛!冰冷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彻底浇灭了我反抗的力气。在她那非人的力量和洞窟里无处不在的邪异氛围压迫下,我的意志崩溃了。
屈辱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那腥臭的膏泥,糊满了脸颊。我像一个失去灵魂的破布娃娃,在神婆冰冷的目光和洞窟昏黄摇曳的灯影下,一件件褪去了蔽体的衣物。皮肤暴露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激起一片片细密的鸡皮疙瘩,身体因为极度的羞耻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着。
神婆对此视若无睹。她只是专注地看着我脱光,浑浊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我赤裸的、因为寒冷和恐惧而瑟缩的身体上扫过,最终停留在我的心口位置——那里,她之前抹上的暗红膏泥,正微微闪烁着一种不祥的微光。
进去。她指着那口如同怪兽巨口的青黑坛子,再次命令道。语气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不容置疑的冰冷。
坛口黑洞洞的,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甜恶臭。坛壁冰冷粗糙,散发着透骨的寒意。我站在一个垫脚用的粗糙木墩上,赤裸的身体在阴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望着坛口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在凝视着地狱的入口。
神婆站在一旁,手里提着那根虬曲的拐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监刑的鬼差。洞壁上那盏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嶙峋的洞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没有退路了。奶奶临终前那拼尽全力的熬过三年,寨子里人古怪的议论,神婆口中那冰冷的命和债……像沉重的枷锁套在我的脖子上。我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滑落,带着绝望的咸涩。心一横,抬起冰冷僵硬的腿,跨进了那冰冷的坛口。
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粘稠冰冷的液体包裹住了我的脚踝,然后是小腿!那触感……滑腻!如同陷入冰冷的、半凝固的胶质沼泽!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腥甜恶臭猛地冲进口鼻,呛得我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我惊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噗通一声,完全没入了那浓稠的暗红药液之中!
冰冷!
刺骨的冰冷瞬间席卷全身!仿佛跌进了万载寒冰的深处!那粘稠的药液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每一个毛孔疯狂地往身体里钻!皮肤传来剧烈的刺痛感,如同被亿万根冰针同时扎刺!
窒息!
浓稠的液体瞬间堵住了口鼻!我本能地拼命挣扎,四肢胡乱地蹬踹拍打,想要浮上去!可这药液粘稠得如同泥沼,巨大的阻力让我的动作变得迟缓而徒劳!冰冷的液体带着难以言喻的腥甜味道强行灌入喉咙、鼻腔!火辣辣的灼痛感在气管和食道里蔓延!意识因为缺氧和极寒而迅速模糊,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幕布瞬间笼罩下来!
就在我眼前发黑、即将彻底失去知觉的瞬间,坛口上方猛地传来一声闷响!
咚!
是坛盖!那沉重无比的青黑色坛盖,被神婆从外面盖上了!严丝合缝!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彻底消失!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冰冷!绝对的粘稠包裹!无孔不入的腥甜恶臭!
嗬……嗬……我在粘稠的药液中徒劳地张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只有更多冰冷刺骨、带着腐败甜腻的液体涌入口腔!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我的心脏!
我要死了!就这样被活活闷死在这口冰冷的坛子里!像一只被浸泡的药引!像奶奶说的那样,熬不过去了……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一种奇异的感觉猛地攫住了我!
心口!奶奶临终前死死攥过、又被神婆抹上那诡异膏泥的地方,突然传来一股尖锐的灼热!那热度极其霸道,瞬间驱散了刺骨的冰冷,像一颗烧红的炭火被硬生生按进了皮肉里!
紧接着,一股微弱的气流,带着难以言喻的腥甜,竟然……竟然强行挤开了堵塞在口鼻处的浓稠药液,被我吸入了肺中!
虽然那气息污浊腥臭得令人作呕,但它确确实实是空气!维持生命的空气!
我贪婪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浓烈的恶心感,每一次呼气则在粘稠的药液中带出一串细小的气泡。心口那点灼热顽强地跳动着,像黑暗深渊里唯一一点微弱的光源,维持着我脆弱的生机。
身体依旧浸泡在冰冷的、粘稠得如同凝固血浆的药液里。四肢百骸传来的刺痛感并未消失,反而随着意识的清醒变得更加清晰。那不仅仅是冰冷带来的刺痛,更像是……无数细微的活物,正附着在我的皮肤上,用它们细小而尖锐的口器,贪婪地啃噬着、吮吸着!皮肤下传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密集的麻痒感,仿佛有亿万只蚂蚁在血肉里钻营蠕动!
我惊恐地想要抬手去抓挠,可在这浓稠的药液中,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而缓慢,手臂像是被无数无形的丝线缠绕拖拽。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我,比刚才濒死的窒息感更甚!这坛子里……这药液里……有东西!活的东西!它们正在我身上爬!正在往我身体里钻!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冲破了粘稠药液的阻滞,在密闭的坛中发出沉闷而怪异的回响。我疯狂地扭动身体,双手在粘稠的黑暗中胡乱地抓挠着自己的皮肤、手臂、脖颈!指甲划过皮肤,带起一道道火辣辣的痛感,却丝毫无法减轻那深入骨髓的麻痒!
皮肤下的蠕动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它们似乎不仅仅停留在表面,正沿着毛孔,顺着血管,一点点地、坚定不移地向身体深处钻探!我甚至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爬到了我的脊椎附近,有些正顺着肋骨向上,朝着心口那团灼热靠近!
心口那点灼热似乎感知到了外来的入侵者,猛地跳动了一下,散发出更强烈的热力。皮肤下那些蠕动的东西像是被烫到,瞬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但刺痛过后,它们并未退却,反而像是被激怒,蠕动得更加疯狂!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冰冷坚硬的坛壁!拳头砸在粗糙的青黑陶土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震得坛壁嗡嗡作响,粘稠的药液也随之晃动,却无法撼动这囚牢分毫!坛盖严丝合缝,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黑暗。粘稠。冰冷。麻痒。刺痛。还有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腥甜恶臭。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难熬。我像一个被活埋的囚徒,浸泡在由痛苦和恐惧混合成的毒液里,清晰地感受着无数微小的活物在我身体内外疯狂地钻营、啃噬、蠕动……心口那点灼热成了唯一的灯塔,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微弱地燃烧着,提醒着我,我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只是几个时辰。坛口上方传来沉重的摩擦声。
吱嘎——
厚重的坛盖被掀开了一条缝隙!
一线微弱的光,混合着外面稍显新鲜的空气(尽管依旧带着洞窟的霉腐味),猛地涌入这黑暗窒息的地狱!
我像濒死的鱼看到了水面,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拼命将头探向那缝隙!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涌入灼痛的肺叶,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坛盖被彻底掀开。昏黄的油灯光芒再次映入眼帘。神婆那张枯树皮般的脸出现在坛口上方,浑浊的眼睛毫无波澜地俯视着我,像看着一株泡在药水里的植物。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那枯瘦的手,手里拿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是半碗黑乎乎、粘稠的糊状物,散发着比坛中药液更加刺鼻、更加令人作呕的腥臭!那气味直冲天灵盖,熏得我眼前发黑。
张嘴。神婆嘶哑地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她将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陶碗,直接凑到了我的嘴边。
坛中药液的冰冷粘稠还包裹着我的身体,皮肤下那亿万活物钻营的麻痒刺痛感依旧清晰。眼前这碗黑糊,气味比坛子里的东西还要恐怖百倍!我惊恐地摇头,紧紧闭着嘴,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想要避开那碗口。
哼!神婆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的厉色。她那只枯瘦的手快如闪电,一把捏住了我的下颌!那力道大得惊人,像铁钳一样,强迫我张开了嘴!
冰冷的、带着浓烈腥臭的黑糊,被粗暴地灌进了我的喉咙!
唔!呕……我拼命挣扎,想要呕吐,但那粘稠冰冷的糊状物像是活物,顺着食道就滑了下去!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剧痛和极致恶心的感觉瞬间在胃里炸开!仿佛吞下了一团燃烧的冰,又像吞下了一把带刺的活虫!胃部剧烈地痉挛抽搐起来!
咳!咳咳咳!我剧烈地呛咳着,身体在粘稠的药液中痛苦地扭动,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灌下去的黑糊在胃里翻腾,带来一阵阵刀绞般的剧痛和强烈的恶心感,几乎让我再次窒息。
神婆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冷漠地看着我痛苦挣扎,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等我呛咳稍稍平息,她才松开钳制我下颌的手,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养身。
养身用这种东西养身!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这哪里是养身这分明是酷刑!是摧残!
没等我从这剧烈的痛苦和恐惧中缓过神来,神婆又有了动作。她放下空碗,弯腰从坛边的阴影里,拿起一个用细密竹篾编成的、带盖的笼子。
她掀开笼盖。
笼子里,是活物!
几条通体漆黑、油光发亮、足有手指粗细的蜈蚣,正密密麻麻地纠缠在一起,无数细密的步足飞快地划动着!它们昂着狰狞的头颅,头顶那对巨大的、弯曲的毒颚开合着,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炸裂的咔哒声!
张嘴!神婆再次命令,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起伏。她枯瘦的手指伸进笼子,极其熟练地捏住一条最大最粗的蜈蚣,将它提了出来!
那蜈蚣在她指间疯狂扭动,黑亮的甲壳在油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幽光,密密麻麻的步足在空中徒劳地划动,巨大的毒颚愤怒地开合着!
我魂飞魄散!胃里刚才吞下去的黑糊还在翻江倒海,此刻看到这扭动的毒虫,巨大的恶心感和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
不!不要!放开我!!我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在坛中疯狂地挣扎扭动,粘稠的药液被搅得哗哗作响!双手拼命地挥舞,想要挡开那越来越近的、扭动着致命毒虫的手!
神婆眼中厉色更甚。她那只空着的手再次闪电般探出,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我的手腕,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另一只捏着蜈蚣的手,毫不迟疑地、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精准,猛地将那条疯狂扭动的毒虫,直接塞进了我因尖叫而大张的嘴里!
冰冷!滑腻!带着甲壳的坚硬触感!
那东西一入口腔,立刻疯狂地扭动挣扎起来!无数细密的、带着倒刺的步足刮擦着我的口腔内壁和舌头!巨大的毒颚猛地咬合,刺破了我的舌尖!
唔——!!!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混合着极致的恶心感猛地从口腔炸开!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刚才吞下去的黑糊混合着胃液猛地涌了上来!
然而,就在我即将呕吐出来的瞬间,神婆那只捏着我手腕的手猛地一用力,一股冰冷的、带着诡异力量的气息顺着她的指尖传来,瞬间压制了我的呕吐反射!
同时,心口那团一直顽强燃烧的灼热,仿佛受到了剧烈的刺激,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力!那股热流如同决堤的岩浆,凶猛地冲向我的喉咙!
口腔里那条疯狂扭动撕咬的蜈蚣,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灼热一冲,动作猛地一僵!它那带着倒刺的步足,原本死死抓挠着我的口腔软肉,此刻却像是被烫伤般猛地蜷缩起来!紧接着,它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竟然……不再挣扎了反而像是被那股灼热吸引、或者说……压制住了
没等我从这诡异的变化中反应过来,神婆那只手已经用力一推!
咕噜……那条冰冷、滑腻、带着甲壳坚硬触感的毒虫,连同我口腔里涌上的胃内容物,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推挤着,不受控制地滑过了我的喉咙,坠入了那如同冰窟般的胃里!
呃……我发出一声痛苦的、被扼住咽喉般的呻吟。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燃烧的冰,又像是有无数根毒针在疯狂攒刺!那条蜈蚣似乎并未完全死去,在胃液的刺激下再次剧烈地扭动挣扎起来!每一次扭动,都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
神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脸,似乎在观察着我的反应。看到我痛苦扭曲却并未立刻毙命的样子,她那干瘪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她不再停留,随手盖上那装着剩余毒虫的竹笼,丢回坛边的阴影里。然后,她伸出枯瘦的手,抓住那沉重无比的青黑坛盖。
吱嘎——
令人绝望的摩擦声再次响起。
坛口的光线迅速变窄,最后彻底消失。
沉重的坛盖,轰然落下,将我与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连同那点微弱的希望,彻底隔绝。
无边的黑暗和粘稠的冰冷再次将我吞噬。口腔里残留着被撕咬的剧痛和浓重的腥气,胃里那条毒虫在疯狂扭动挣扎,带来一阵阵刀绞般的剧痛。皮肤下那亿万活物钻营的麻痒刺痛感,在短暂的进食中断后,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贪婪!
而心口那团灼热,在刚才的爆发后,并未完全平息,反而以一种更加稳定、更加灼烫的方式持续燃烧着。它像一盏残酷的长明灯,照亮着这浸泡在痛苦和恐惧中的无边刑期。神婆那冰冷的养身二字,如同淬毒的诅咒,在这绝对的黑暗中反复回荡。
养身这分明是炼狱!
坛盖合拢的沉重闷响,如同敲响了地狱的丧钟,余音在粘稠的黑暗中震颤不息,最终被那浓得化不开的腥甜恶臭彻底吞没。口腔里残留着毒颚撕咬的剧痛和浓重的腥气,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炭块。胃里,那条被强行塞入的蜈蚣并未立刻死去,它在冰冷粘稠的药液包裹下,在我胃袋的狭小空间里疯狂地扭动、挣扎!
每一次剧烈的蜷缩伸展,那布满硬质甲壳的身体都像一根带刺的钢鞭,狠狠抽打着脆弱的胃壁!每一次毒颚徒劳的开合,都带来一阵尖锐的、钻心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正从内而外狠狠扎刺着我的五脏六腑!
呃……嗬……我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在粘稠的药液中徒劳地扭动,双手死死地按在胃部的位置,指甲深陷进皮肉,却丝毫无法缓解那来自身体内部的、撕心裂肺的酷刑!冷汗(如果那冰冷的粘液还能让我出汗的话)瞬间浸透了全身,巨大的痛苦让我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沉浮。
更可怕的是,随着胃里毒虫的剧烈挣扎,心口那团一直顽强燃烧的灼热,仿佛受到了强烈的挑衅,猛地爆发出更加凶悍的热流!那热流不再局限于心口,而是如同失控的野火,沿着经络血脉凶猛地向四肢百骸、向五脏六腑奔涌而去!
热流所过之处,带来一种诡异的、冰火交织的剧痛!皮肤下那些原本就存在的、亿万细微活物钻营蠕动的麻痒刺痛感,瞬间被这灼热点燃,变成了更加疯狂的撕咬和啃噬!仿佛我整个身体,从内到外,都成了无数饥饿虫豸的盛宴!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冲破粘稠药液的阻滞,在密闭的坛中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我感觉自己像被投入了滚油地狱,又像被亿万毒虫同时噬咬!巨大的痛苦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的理智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在这无休止的痛苦中昏厥了过去,也许只是被折磨得失去了感知时间的能力。胃里那条蜈蚣的挣扎终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彻底不动了。心口那肆虐的灼热似乎也耗尽了力气,慢慢收敛,重新蛰伏回那一点微弱的、却持续燃烧的光源。
痛苦并未消失,只是从狂暴的顶点稍稍回落,变成了更加绵长、更加深入骨髓的钝痛和麻痒。身体像被彻底掏空、碾碎,又勉强拼凑起来,每一寸皮肉,每一根骨头,都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弱。我瘫软在冰冷的粘液中,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微弱的呼吸在腥臭的药液中带起一串串细小的气泡。
坛盖开启的摩擦声,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带着恐怖期待的希望之声。每一次开启,带来的都不是解脱,而是新一轮的酷刑。
神婆的脸如同索命的鬼差,准时出现在坛口上方。她带来的不再是黑糊。有时是陶碗里蠕动着、颜色鲜艳得诡异的肉虫;有时是盘绕在笼中、吐着猩红信子的碧绿小蛇;有时是几只外壳坚硬、挥舞着巨大螯钳的毒蝎子……每一次,她都冷漠地捏开我的嘴,将这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毒虫活物,连同一些气味更加古怪的粘稠浆汁,强行灌入我的喉咙!
每一次吞咽,都是一次与死亡和疯狂的擦肩而过。毒虫在食道、胃袋里垂死挣扎带来的剧痛,混合着那些古怪浆汁在体内引发的冰火煎熬,让我一次次在痛苦的深渊里沉沦、嘶嚎、几乎崩溃。每一次,都是心口那团诡异的灼热在关键时刻爆发,压制住毒素的蔓延,维持着我那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火,却又在同时加剧了身体被改造的痛苦。
皮肤下的蠕动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我甚至能在极度的痛苦中内视到,一些细微的、带着冰冷气息的线,正随着那灼热的奔流,沿着我的血脉经络缓慢地蔓延、生长,如同寄生在我体内的、邪恶的藤蔓。皮肤表面,开始出现一些极其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暗红色纹路,在坛中药液长期的浸泡下若隐若现,带着一种不祥的妖异感。
时间,在无尽的痛苦和麻木的煎熬中流逝。坛中的药液,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缓慢地……下降。
最初的变化极其细微。浸泡在我胸口位置的粘液,似乎不再那么紧贴皮肤,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空隙感。我以为只是错觉,是痛苦带来的感知错乱。
但渐渐地,这种空隙感变得清晰起来。先是胸口,然后蔓延到肩膀、手臂……那浓稠得如同凝固血浆的药液,真的在减少!它的液面,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坚定不移的速度下降着!
这个发现,并未带来丝毫的喜悦,反而让我感到了更深的、彻骨的寒意。药液减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神婆口中的三年期限正在逼近意味着坛子这个暂时的、痛苦的囚笼即将失效而失效之后,等待我的又是什么是解脱还是……更大的恐怖
奶奶临终前那句熬过三年的嘱托,此刻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浸满了绝望的血泪。这坛中药液的下降,就像沙漏里不断减少的沙粒,无声地倒数着我最后的时间。
坛中药液缓慢而持续地下降着。
最初,它只是退到了我的锁骨。那粘稠冰冷的包裹感从脖颈处消失,让我得以在绝对的黑暗中,稍微自由地转动一下僵硬如同锈蚀轴承的脖子。每一次转动,颈椎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肌肉牵扯着,带来撕裂般的酸痛。但这点微小的自由,在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恐惧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接着,药液退到了胸口。心口那团灼热暴露在坛内相对稀薄的空气里,跳动的感觉更加清晰,散发出的温度似乎也更高了一些。它像一盏不祥的长明灯,在黑暗中昭示着我这个容器的异常。
再后来,药液退到了腰腹。上半身彻底暴露在坛中冰冷潮湿的空气里。皮肤长期浸泡在粘稠药液中,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毫无血色的惨白,上面布满了细微的褶皱,像被水泡烂后又风干的纸张。那些原本若隐若现的暗红色蛛网状纹路,此刻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如同某种邪恶的烙印,从心口的位置向四周蔓延,爬满了我的手臂和肩背。
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皮肤下的感觉。那亿万活物钻营蠕动的麻痒刺痛感并未消失,反而随着药液的下降而变得更加……活跃它们不再仅仅局限于皮肤表层,而是像深深扎根在我的血肉、甚至骨髓之中!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仿佛在给这些寄生的东西提供着养分,让它们在我体内无声地生长、壮大。
坛盖开启的频率似乎也降低了。神婆那张枯树皮般的脸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当她再次掀开坛盖时,带来的不再是活生生的毒虫,而是一种散发着浓烈土腥味、混杂着陈年血腥气的暗褐色粉末。她将粉末撒入坛中残存的药液里,粉末迅速溶解,让仅存的粘液变得更加污浊粘稠,散发出的腥甜恶臭也陡然提升了一个层次。她浑浊的眼睛在我裸露的上半身扫过,尤其是在那些暗红纹路上停留片刻,干瘪的嘴角似乎又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某种进度。
坛内的黑暗变得更加深沉。当药液最终退到膝盖以下时,坛子底部沉积的厚厚一层黑色渣滓暴露了出来。那是无数草药残渣、毒虫尸体碎片、以及不知名秽物混合沉淀而成的污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我的双脚就陷在这冰冷的淤泥里,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搅起一片污浊。
时间感彻底模糊了。或许已经过去了两年两年半还是已经逼近了第三年的尽头我不知道。身体的感觉也变得麻木而怪异。饥饿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源自灵魂的空虚和干渴。但那干渴并非对清水的渴望,而是一种……对某种更污秽、更充满邪异能量的东西的渴求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
心口那团灼热,如今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光点。它像一颗扎根在我胸腔里的、不断搏动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更加有力,散发出灼人的热浪。那些沿着血脉经络蔓延的、冰冷邪恶的线,也在这灼热的滋养下变得愈发粗壮、清晰。它们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牢牢束缚、渗透。我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一个人,更像一个被无数邪恶能量寄生、改造的……活体容器。
坛中药液,终于见底了。
当最后一点粘稠的暗红液体,如同濒死毒蛇流出的污血,缓缓渗入坛底冰冷的淤泥中消失不见时,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降临了。
坛内一片漆黑,绝对的黑暗。只有心口那团灼热在持续地搏动、发光,如同黑暗中一颗不祥的、暗红色的心脏。微弱的光晕勉强映照出我惨白皮肤上那些妖异的暗红纹路,它们此刻仿佛活了过来,随着灼热的搏动而微微起伏,闪烁着诡异的微光。
身体浸泡在冰冷的淤泥里,裸露的皮肤暴露在坛内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皮肤下那些寄生的东西似乎也安静了下来,不再疯狂蠕动,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存在感却更加清晰、更加沉重。仿佛它们已经和我彻底融为一体,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我动了动僵硬如同枯木的手指。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轻响,像生锈的机器在强行启动。没有药液的阻隔,动作似乎轻松了一些。我尝试着抬起一只脚,从冰冷的淤泥里拔出来。脚底沾满了粘稠污秽的黑泥,散发出浓重的腐臭味。
坛盖……没有开。
神婆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药液变化时出现。
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心。这坛中药液见底……是否意味着三年已到意味着……这口活人坛的功效……已经完成了
奶奶的嘱托,熬过三年……我熬过来了吗还是说,这仅仅是另一段更恐怖旅程的开始
坛内死一般的寂静。坛外,似乎也毫无声息。整个洞窟,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停滞。只有心口那灼热的搏动声,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擂鼓般清晰地震荡着我的耳膜。
咚……咚……咚……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炷香,也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
坛口上方,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止一个!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屏息的谨慎,停在了坛子旁边。
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极力压低的、带着兴奋和贪婪的喘息声!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皮肤下那些沉寂的东西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开始不安地、细微地骚动起来!
坛盖……要开了!
果然,沉重的摩擦声响起!
吱嘎——
坛盖被缓缓掀开!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的光线猛地涌入坛内!不再是洞窟里那盏昏黄的油灯,而是……天光!外面似乎是白天!明亮的光线刺得我长期处于黑暗中的双眼一阵剧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刺目的光线,透过指缝,模糊地看到了坛口上方出现的人影。
不止神婆一个!
坛口边缘,挤着好几张脸!
最前面,依旧是神婆那张枯树皮般的脸,浑浊的眼睛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幽深难测,死死地盯着坛中的我,干瘪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极其诡异、充满贪婪和满足的弧度。
紧挨着她的,是另一张熟悉得让我心脏骤停的脸——我的阿妈!
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睛睁得老大,里面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赤裸裸的贪婪光芒!她的手里,正紧紧地攥着一大叠厚厚的、崭新的钞票!那鲜红的纸币边缘,被她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手指捏得卷曲变形!她死死盯着坛中的我,那眼神……那眼神不像在看自己的女儿,更像是在看一堆闪闪发光的金元宝!一个即将到手的、价值连城的宝贝!
而在她们两人身后,还影影绰绰地站着几个寨子里的男人,都是平日里跟着神婆跑腿、干些粗活的下手。他们脸上也带着兴奋和好奇,伸长了脖子,努力想看清坛子里面的景象。
成了!成了!神婆!成了!阿妈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变得又尖又利,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颤抖,她激动地摇晃着神婆枯瘦的手臂,另一只手炫耀般地用力挥舞着那叠厚厚的钞票,看看!看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家阿蓠是个有造化的!这钱……这钱够我们李家翻新大屋,够你弟弟娶三房媳妇了!哈哈哈!
她刺耳的笑声在洞窟里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成了什么成了造化钱翻新大屋娶三房媳妇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背叛、出卖的冰冷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奶奶临终前那拼尽全力的嘱托,阿妈在死亡阴影里的沉默,寨子里人古怪的议论和畏惧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指向这个血淋淋的真相!
我不是她的女儿!我只是她养了十六年、浸在这活人坛里炼了三年的……药人!一件可以换来大把钞票的货物!一个能让她和她儿子过上好日子的……祭品!
神婆!您真是活神仙!这‘药人’……成了吧真成了吧阿妈迫不及待地追问着,贪婪的目光在我裸露的、布满暗红纹路的皮肤上扫视,像是在估价一件货物。
神婆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坛中的我,对阿妈的话置若罔闻。她那干瘪的嘴角咧得更开了,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声:嗬嗬……成了……好得很……比预想的还要好……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我遮挡光线的手臂,精准地落在我心口的位置。那里,灼热的搏动更加剧烈,暗红的纹路如同活着的血管,在皮肤下微微起伏,散发出妖异的光泽。
药性……都渗进去了……根骨都养透了……神婆嘶哑地低语着,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时辰正好……正是取用的火候……
取用!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
积压了三年的痛苦、屈辱、恐惧、绝望……在这一刻,被至亲赤裸裸的背叛和这声冰冷的取用彻底点燃!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毁灭与暴戾的炽热洪流,猛地从我心口那团灼热的核心爆发出来!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喷发!
啊——!!!!
一声不似人声、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怨毒的尖啸,如同受伤濒死的凶兽发出的最后怒吼,猛地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力量,在洞窟中疯狂回荡!
坛口上,阿妈脸上那贪婪兴奋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被巨大的惊恐取代!神婆浑浊的眼中也第一次闪过一丝惊疑!
而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尖啸声中,我猛地放下了遮挡光线的手臂!
布满暗红妖异纹路的脸暴露在天光之下!皮肤下,无数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东西疯狂地蠕动起来,让那些纹路如同拥有了生命般扭曲变幻!一双眼睛,不再是人类的瞳孔,而是燃烧着两团幽暗、疯狂、如同九幽地狱之火的赤红光芒!
坛底冰冷的淤泥被我暴起的力量猛地搅动!沉积了三年的污秽毒物、药渣残骸被狂暴地掀起!
轰!
一股粘稠腥臭的黑色泥浪,如同来自深渊的魔爪,裹挟着积郁了三年的怨毒与邪力,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坛口上方那些惊骇欲绝的身影,狠狠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