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了暗恋十年的男人。
婚礼上,他为我戴上价值连城的钻戒,眼神里却没有半点喜悦。
许饰清,婚姻是责任共同体。私人情感,不在契约范畴内。这是他给我的唯一解释。
我知道他不爱我。他心底有个名字,一个提不得的禁忌。
后来我才明白,那个名字代表着他亲手推入深渊的兄长,和一段无法救赎的罪孽。
当他最终在精神病院的束缚带里,对着空气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声时,我才懂得这场婚姻的本质。
是我,用一纸契约,将自己锁进了他的地狱。
而支撑我走进地狱的,仅仅是一段十四秒的录音
高中文理分班那天,公告栏前水泄不通。我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一眼就锁定了林书朗三个字,心跳骤然失序。
目光急急越过攒动的人头寻他,他正独自站在人群外围,像一幅安静的剪影。香樟树筛下的阳光落在他身上,白校服干净得耀眼。
他微微蹙着眉,专注地在名单上逡巡,那专注的侧影,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分在隔壁理科班。自此,我的高中三年被顺路填满。顺路经过他们班窗口,只为捕捉他伏案时低垂的颈项线条;顺路去图书馆,因打听到他周五下午总在三号阅览室靠窗的位置;顺路绕到喧闹的篮球场,看他运球、起跳、汗水浸湿额发,每一次心跳的轰鸣都清晰烙在记忆的底片上。
我成了他无声的观察者,收集着关于他的碎片:脚上那双某个牌子的黑色运动鞋磨损的位置,早餐雷打不动是食堂东窗口的培根三明治,放学总爱走那条僻静、种满高大梧桐的南门小路。为了能离他更近一些,我将所有力气都押在了书山题海。
深夜台灯晕黄的光圈,堆叠如山的试卷,掌心磨出的薄茧,最终换来一张承载全部希望的录取通知书——他所在大学的。通知书抵达那天,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抱着那张薄薄的纸,眼泪无声地汹涌,浸湿了通知书边缘他的名字。
大学校园辽阔得令人心慌。开学典礼上,我在万千攒动的人头里再次定位到他。他正侧头和旁边的人说话,嘴角弯起熟悉的弧度。只一眼,心口便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撞击。
我延续着顺路的生存法则:选修他可能出现的《西方哲学史》,尽管艰深晦涩得让人昏昏欲睡;去他常去的三食堂,忍受着又贵又难吃的饭菜;在他可能出现的地点精心策划偶遇。每一次相遇,都需耗尽全身力气去维持表面的平静,胸腔里的心跳却震耳欲聋,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我看着他身边的朋友如四季更迭般轮换,看着他日益耀眼,如同星辰冉冉升起,看着他偶尔与不同的女孩并肩走过那条熟悉的香樟大道。心像被无数细密的针反复扎刺,却连一丝吃醋的资格都没有。我只是他璀璨人生里面目模糊的背景板,一个沉默的注脚。
毕业典礼那天,天色阴沉如铅。我在喧嚣的人潮中再次找到他,他正被簇拥着拍照,意气风发,笑容灼目。我攥紧了手中那本写满他名字、却始终没有勇气递出的纪念册,远远望着。眼泪混在毕业季的喧嚣与离歌里,无声坠落,无人察觉。
再见了,林书朗。这场始于无声注视的盛大暗恋,终结于这场无人知晓的诀别。
他去了德国,海德堡。
日子变成了一页页褪色的旧日历,在无望的等待中缓慢翻过。最想他的那一年,心底的思念如野草般疯长,几乎将我吞噬。
鬼使神差地,我买了张飞往法兰克福的单程机票。没有计划,没有通知,像奔赴一场自我放逐的末路。辗转抵达海德堡时,已是深秋黄昏。冷冽的风像刀子,刮过裸露的皮肤。
我坐在老桥边冰冷的石凳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内卡河灰蒙蒙的水流,对岸古老的建筑群次第亮起灯火。夹着书本的学生步履匆匆,消失在暮色里。他就呼吸在这片空气里,也许刚刚走过这座桥。
暮色四合,寒意浸透骨髓,身体冻得麻木。最后一丝微弱的勇气也耗尽了。起身离开前,我颤抖着拿出手机,仿佛用尽毕生力气,按下了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接通的瞬间,血液仿佛凝固,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喂他的声音透过遥远的电流传来,清晰依旧,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微惑。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手扼住我的喉咙。我像个被当场抓获的拙劣小偷,用完全变调、几乎不似人声的中文结结巴巴地喊:对、对不起!打错了!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挂断。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内卡河呜咽的风声。掌心那只小小的录音笔,亮着一点微弱而固执的红光。我蜷缩在冰冷的石凳上,像个迷路的孩子,颤抖着按下回放键。一阵沙沙的电流噪音后,那声遥远而清晰的喂再次响起。
一遍。又一遍。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石面上,迅速被凛冽的秋风吹干。这偷来的、不足一秒的声音,成了此后四年支撑我呼吸的、苦涩而唯一的养料。
四年后,他回来了。消息登在财经版头条,配图是他参加某场国际峰会的侧影。深色西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侧脸线条冷峻如削,镜片后的目光沉静锐利,带着久居上位者天然的疏离。
四年的时光,彻底打磨掉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少年意气,只剩下成熟男人的锋芒与冷硬。指尖划过冰冷的手机屏幕,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胀,几乎喘不过气。
紧接着,林家老爷子病危的消息在圈子里悄然传开。与之相伴的,是林家需要一位合适儿媳的迫切风声。林家看中的,是另一家实力雄厚的千金。
那晚,我独自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前,窗外是城市璀璨而冰冷的万家灯火。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着我苍白的脸。屏幕上,是财经头条里林书朗那张冷峻的侧脸照。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霓虹都开始模糊。
然后,我动用了这几年积攒的所有人脉,辗转联系到他身边那位颇有分量的王特助。电话接通,确认对方身份后,我报上名字,声音冷静得像在汇报一份年度报表。
王特助,我是许饰清。冒昧打扰。听闻林先生目前在寻找合适的联姻对象。我认为,无论是从家世背景适配度、个人能力匹配度,还是未来对林先生事业发展的助力角度考量,我都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这是我的个人简历和相关资产证明,已发到您邮箱。烦请转交林先生过目。我随时可以面谈。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显然被我这番直白到近乎赤裸的自荐震得措手不及。
许小姐……这……王特助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
资料已经发到您邮箱。我打断他,掌心一片湿冷黏腻,请转告林先生,我无意介入任何家族纷争,只提供一份基于理性分析的合作契约。他若有兴趣,可以评估我的『价值』。
挂断电话,如同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脱力。巨大的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三天后,王特助的电话来了。许小姐,林先生想见您。明天下午三点,林氏总部顶层办公室。
林氏顶层,视野开阔得令人眩晕。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匍匐的天际线。他坐在宽大的黑色办公桌后,阳光从他身后巨大的玻璃幕墙斜射进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光晕,模糊了他的表情。白衬衫,袖口随意挽至小臂,露出手腕和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平静无波,如同评估一件即将入库的货物。
你的简历,我看了。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与四年前录音里那个模糊的质感奇妙地重叠,只是添了成熟男性的磁性,更裹挟着一层公事公办的凉薄。很优秀。语气平淡得像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许家背景清贵,无复杂纠葛。你个人能力突出,履历漂亮。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要将我剖开,你很清醒,知道这是一场交易,并且能提供足够的『价值』。
价值两个字,被他咬得清晰而冰冷,掷地有声。
我迎着他毫无温度的目光,强迫自己站得笔直:是的,林先生。我清楚这是一场基于双方利益的合作。我会尽好『林太太』的本分,维护您的形象,协助处理必要的社交事务,为您和林氏提供一切我能提供的助力。同时,我保证不会干涉您的私人空间。我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你图什么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刀,直刺过来。
图什么图十年无望的暗恋图海德堡老桥边偷来的那一声喂图一个站在你身边、名正言顺却形同虚设的位置
这些滚烫的答案在舌尖灼烧,最终被我死死咽下,化作唇边一抹训练有素、完美无瑕的微笑:林先生,我图林家能给我的平台和资源。图『林太太』这个身份带来的社会地位和便利。图一份稳定、互不干涉、各取所需的婚姻关系。这些,契约里都可以写清楚。
他沉默地审视着我,时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固,每一秒都漫长如年。他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进灵魂深处那些拼命隐藏的狼狈。终于,他身体向后靠向宽大的椅背,发出轻微的皮革摩擦声。
好。一个字,简洁明了,如同敲定一份合同。具体条款,律师对接。婚礼林家会办得隆重,你需要配合出席。
明白。我点头。
另外,他补充,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虽然是一场合作,但在外人面前,该有的体面我会给你。希望你也一样。
当然。我的笑容无懈可击,我的职业素养,会体现在方方面面。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识趣,微微颔首,拿起内线电话:王特助,送许小姐出去,联系李律师。
没有一句多余寒暄。一场冰冷、高效、各取所需的商业谈判,就此落定。
婚礼盛大如同精心编排的童话。璀璨的水晶灯折射出梦幻迷离的光芒,昂贵的白玫瑰香气馥郁。我挽着父亲的手臂,踩着铺满玫瑰花瓣的甬道,一步步走向红毯尽头那个穿着笔挺黑色礼服的身影。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灯光在他完美的侧颜上投下深刻的阴影。无数道或艳羡或探究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他看着我走近,眼中没有半分新郎应有的喜悦或激动,只有掌控一切的从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
司仪的声音带着职业的煽情: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掌声与欢呼瞬间如潮水般涌起。我微微仰起脸,闭上眼。他的气息靠近,带着清冽的雪松香和淡淡的烟草味。一个极其克制、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的吻,轻轻落在我光洁的额头上。冰凉。像深秋凌晨凝结的露珠。无关情爱,只是一个必须履行的、冰冷的仪式程序。
婚后的生活,如同一出预演过千百遍的剧本,精密、冰冷、按部就班地运行。
我们住在市中心视野最好的顶楼大平层,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线条冷硬,色调灰白,像一间奢华却毫无人气的样板间。
他给予我物质上所能想象的一切优渥:无限额的附属卡,衣帽间里永远挂满当季最新款的奢侈品,出入顶级私人会所和拍卖行的资格。他给予我足够的、基于契约的尊重:在公开场合永远扮演着体贴周到的丈夫角色,为我拉开座椅,适时地为我披上外套,手臂虚虚地护在我身侧,挡开拥挤的人群。在林家那些暗流涌动的家族聚会上,他总能不动声色地替我化解那些来自叔伯姑嫂不怀好意的试探与刁难。
在外人眼中,林书朗是无可挑剔的模范丈夫,林太太许饰清,美丽、温柔、娴静,是他身边最完美的装饰品。
只有我知道,这完美表象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冷沟壑。
我们像两个同住在一个奢华屋檐下的陌生人。他工作极忙,频繁地出差。即使在家,也多半将自己关在书房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直到深夜。
偌大的房子空旷得能听见心跳的回音。我们很少一起吃饭,偶尔同桌,气氛礼貌而疏离,谈论的话题仅限于无关痛痒的天气变化,或是需要共同出席的某场社交活动。每一次对话都简短、精确,如同工作简报。
他严格恪守着契约中不干涉私人空间的条款,而我,也尽职地扮演着本分的林太太。
他的私人空间,对我而言,是绝对的禁区。
我知道他身边从不缺女伴。财经杂志上与他并肩而立、气场强大的女强人;娱乐八卦里与他共进晚餐、巧笑倩兮的新晋小明星;私人会所监控模糊的镜头下姿态亲昵的神秘女郎……她们如同四季轮转的鲜花,短暂地装点他的生活,又无声地消失。
那些照片和新闻有时会猝不及防地跳进我的视线。心口总会像被细密的针尖反复扎刺,泛起细密的疼。但我从不询问,更不会表露分毫。
我只是安静地做好林太太该做的一切:精心打点好送林家长辈的节日礼物,妥善处理那些需要女主人出面回复的请柬,在他难得带朋友回家小聚时,扮演好温柔娴淑、进退得宜的女主人。
一次,他带回来一位做古董收藏的朋友。酒过三巡,那位朋友半是羡慕半是调侃地拍着林书朗的肩膀:书朗,你这太太真是难得!漂亮得体又安静懂事,不像我家那位,整天疑神疑鬼查岗,烦得要命。
林书朗端着酒杯,目光随意地扫过我,那眼神平静无波,像在评估一件摆放得宜、令他满意的家具。他抿了一口酒,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嗯,饰清她,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贴切的词,很省心。
省心。
两个字,轻飘飘地从他唇齿间逸出。却像两块沉重的巨石,狠狠砸进我心底那片早已荒芜的冻土,砸出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空洞。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灌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原来我所有的安静、懂事、不打扰、不添乱,在他精准的价值评估体系里,最终只凝结成这两个字——省心。一个省心的工具,一个省心的摆设。
那晚,送走客人,我回到那间宽敞却永远弥漫着冷清气息的主卧。窗外,城市的霓虹彻夜闪烁,冰冷的光线在昂贵的木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我坐在梳妆台前,巨大的镜子里映出一张妆容精致、眉眼温顺、无可挑剔的脸。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冰凉的镜面,指尖触碰到镜中那个林太太完美却空洞的微笑。
许饰清,十年光阴,你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影子。一个省心的影子。
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打破这潭死水的,是一场规格极高的慈善拍卖晚宴。我作为林太太,陪在他身边。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我端着酒杯,在相对安静的角落稍作休息。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入口处,一个穿着月白色曳地长裙的身影瞬间攫住了我的视线。那是一个极美的女人,气质清冷如空谷幽兰,眉眼间却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淡淡哀愁,像一幅笼罩着薄雾的古典仕女图。
几乎是同时,身边林书朗的身体骤然绷紧,我注意到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瞬间用力到指节泛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镜片后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睛,此刻死死锁住那个女人,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的痛苦,剧烈的挣扎,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眷恋。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麻痹感。
他看到了江清婉。
江清婉显然也看到了他。她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血色在璀璨的灯光下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苍白如纸。深不见底的愧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蓄满了她的眼眸。她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纤细的身体微微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林书朗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向前迈步,却又被一股无形的、沉重的枷锁死死锁住。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状,无形的张力在他们之间绷紧到了极限,几乎能听到断裂的嗡鸣。
就在这时,一个服务生端着摆满高耸香槟塔的沉重托盘,脚步匆匆地经过江清婉身边。她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情绪冲击里,对迫近的危险毫无察觉。
眼看那晃动的托盘就要撞上她单薄的肩膀!
几乎是本能!我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击出急促而慌乱的脆响。
小心!我压低声音惊呼,猛地伸手,一把将失魂落魄的江清婉用力拽向自己!
哗啦——!!!
托盘猛烈撞击地面的刺耳碎裂声和香槟杯爆裂的清脆声响同时炸开!金色的酒液和无数晶莹的玻璃碎片四散飞溅,瞬间弄脏了光洁的地面和我的裙摆下摆。
巨大的声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吸引了全场惊愕探究的目光。
江清婉被我拽得一个趔趄,靠在我身上才勉强站稳。她惊魂未定,茫然失措地看着我,又低头看看一地狼藉。
你…没事吧我松开她,强自镇定着呼吸,胸口剧烈起伏。
没…没事,谢谢……她声音微颤,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然而她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越过我的肩膀,直直看向几步外僵立如石像的林书朗。
林书朗的目光终于从江清婉身上艰难地撕扯开,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未退的震惊,有深沉的审视,还有一丝……我完全无法解读的、奇异的波动。
他快步走来,无视地上破碎的杯盘和周围探究的目光,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大得惊人,攥得我腕骨生疼。
你怎么样有没有被划伤他的声音紧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琴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我被酒液溅湿的裙摆和小腿,像是在确认一件重要物品的损伤程度。
我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明显地表现出对我的紧张——即使这紧张的本质可能只是契约财产受损的风险评估。
我没事。我试图抽回手,他却攥得更紧。
书朗……江清婉在一旁轻轻唤了一声,声音破碎,带着令人心碎的哭腔。
林书朗的身体猛地一僵,攥着我的手松开了几分。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看向江清婉。眼中的风暴再次疯狂凝聚,痛苦、挣扎、还有深埋的爱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艰难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移开了视线,下颌线绷得如同冷硬的岩石。
王特助!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强行维持的、冷硬无比的腔调,处理现场,带夫人去休息室清理。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江清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下巨大的苦涩,才冷硬地补充道:也…送这位小姐去休息。
他用这位小姐四个字,划开了一道冰冷的天堑。说完,他再没有看我们任何一人一眼,决然地转身,背影僵硬地大步离开了这片混乱的中心,消失在衣香鬓影之中。
我站在原地,手腕上残留着他方才攥握的冰凉力道和隐隐的痛感。裙摆湿冷地贴在腿上,带来一阵阵寒意。看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孤立无援、满脸泪痕、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江清婉,一股巨大的、刺骨的悲凉如同深海的海水,无声无息地将我彻底淹没。
那场风波之后,家里的空气变得更加稀薄凝滞,仿佛连呼吸都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
林书朗变得更沉默了,待在书房的时间也更长,常常通宵达旦。偶尔在餐桌上遇见,他眉宇间郁结的阴云仿佛从未散去,刻骨的疲惫和压抑如同实质,弥漫在空旷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一个寻常的周末午后,林书朗难得没有工作安排在家。他独自坐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深灰色的沙发衬得他身影愈发孤寂。窗外是阴沉沉的天色,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他就那样出神地望着,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飘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我在开放式的厨房吧台边,安静地熨烫他明天重要会议要穿的那件白衬衫。蒸汽熨斗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嘶嘶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背景音。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我放下熨斗去开门。门外站着他的发小周叙。嫂子。他打了声招呼,脸上惯有的嬉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焦躁和沉重,眉宇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周叙来了快进来。我侧身让他进来。
周叙匆匆点头,甚至顾不上寒暄,脚步急促地直奔客厅的林书朗。书朗!
林书朗的目光缓缓从窗外收回,看到周叙,眼中掠过一丝意外: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出事了!周叙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语气急促得如同连珠炮,你爸那边不知从哪听到的风声,知道江清婉回来了!老爷子震怒,勒令你立刻跟她彻底断干净,否则……他猛地刹住话头,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站在厨房门口的我,后面那没说出口的威胁,沉重得足以让空气凝固——否则,你如今拥有的一切,包括这场精心构筑的联姻带来的稳定局面,都将被彻底清算!
林书朗的脸色在瞬间沉了下去,如同窗外骤然压下的乌云,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暴起青筋,发出轻微的声响。薄唇抿成一道冷硬无情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
周叙带来的消息,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炸药桶,在林书朗看似平静实则早已布满裂痕的世界里轰然引爆。在周叙离开后,林书朗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在空旷冰冷的客厅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响。最终,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他一拳狠狠砸在厚重的落地玻璃窗上!沉闷的巨响在客厅里震荡,玻璃嗡嗡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那声音,是压抑了多年的痛苦、愧疚、愤怒和无能为力的总爆发,带着令人心惊的绝望。
她回来做什么谁允许她回来的他低吼着,声音破碎沙哑,眼神狂乱,完全不复平日的冷静自持。他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受伤野兽,痛苦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
视线扫过站在一旁、手中还无意识捏着他那件半熨烫好的衬衫的我时,那目光里充满了被窥见狼狈的难堪和一种近乎迁怒的冰冷。
你满意了他扯出一个扭曲而痛苦的笑,眼神空洞地望向我,看到我这个样子看到我像个疯子这就是你精心挑选的、用来交易的『合作』对象一个随时可能失控崩溃的疯子他的声音带着自嘲的尖利,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我没有回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窒息的痛感蔓延到四肢百骸。看着他濒临崩溃的样子,我所有精心构筑的省心、体面的堡垒都在摇摇欲坠。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任何靠近都可能被他身上那层无形的、因痛苦而竖起的尖刺刺伤。
他最终没有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回应,也许他根本不需要。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瘫坐在冰冷的沙发上,双手深深插进浓密的黑发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呜咽般的风声。
那晚之后,林书朗彻底变了。他不再仅仅是沉默和疏离,他身上笼罩着一层厚重得化不开的阴霾。眼神时常失焦,带着一种神经质的警惕和挥之不去的疲惫,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永远迷失在了某个黑暗的角落。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书房里的灯常常亮到天色发白。偶尔,我能听到紧闭的门后传来压抑的低吼,或是东西被狠狠扫落在地的刺耳破碎声。
他开始频繁地去看心理医生,床头柜上悄然增多的药瓶像沉默的守卫。那些白色的小药片,成了他试图维系表面平静的救命稻草,却也一点点蚕食着他原本锐利的神采,给他眼底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
我知道风暴的中心是江清婉,也知道那个日子临近了——他哥哥林书宸的忌日。那片吞噬了他兄长生命、也吞噬了他半条魂灵的海。
江清婉终究还是去了那片海。那片铭刻着最深爱与最绝望的海。她穿着初见林书宸时的那条素白长裙,避开了林家严防死守的保镖,在冰冷而灰暗的黎明时分,像一缕无依的游魂,一步步走向大海深处。她留下的唯一东西,是一封简短得令人心碎的遗书,端端正正地放在林书宸冰冷的墓碑前,上面只有一行娟秀的字迹:书宸,我来陪你了。
消息传来时,林书朗正在公司主持一个至关重要的会议。王特助脸色惨白如纸,不顾一切地冲进会议室,俯身在他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那一刻,时间仿佛被冻结。林书朗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沉重的实木椅子,发出刺耳尖锐的噪音。他死死盯着王特助,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却像离水的鱼,发不出任何音节。下一秒,他高大的身躯剧烈一晃,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头部,直挺挺地向前栽倒,重重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他陷入了彻底的、无边的崩溃。
被紧急送回家后,他时而歇斯底里地嘶吼,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砸碎目之所及的一切——昂贵的瓷器、墙上的画作、桌上的摆设,都成了他痛苦宣泄的牺牲品;时而又陷入死寂般的沉默,蜷缩在房间最黑暗的、阳光无法抵达的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片冰冷的海水彻底沉没。他拒绝进食,拒绝说话,只是不停地、梦呓般念着两个名字:哥……清婉……那声音破碎、绝望,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悔和无法救赎的罪孽感。
我守在他身边,笨拙而徒劳地试图安抚。我握着他冰凉颤抖、青筋暴起的手,一遍遍轻声呼唤他的名字,试图将他从那个黑暗的深渊里拉回一丝;我尝试用勺子喂他喝一点点温水;我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告诉他不是你的错。但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他看我的眼神,时而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充满了茫然和不解;时而又充满了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痛苦和无法言说的愧疚,仿佛透过我的眼睛,看到了那场他亲手参与、无法挽回的悲剧现场。他会在那些短暂而痛苦的清醒间隙,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我,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低吼:滚!都滚开!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是我啊——!然后,再次被汹涌而来的崩溃浪潮卷入更深的绝望漩涡。
心理医生来了又走,药方换了又换,药瓶里的白色药片不断更新。他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也只是短暂的麻木和死寂般的平静,坏的时候则如同地狱。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精神世界那根赖以支撑的支柱,在江清婉投身大海、拥抱永恒的冰冷那一刻,已经彻底崩塌粉碎。他被确诊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和重度抑郁症,伴有间歇性的精神分裂症状。那个曾经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冷静自持、如同精密仪器的林书朗,被永远地埋葬在了那片海和他亲手造就、永无尽头的愧疚炼狱里。
日子变成了一场漫长而无望的守灵。我看着他一点点枯萎,像一棵被蛀空了根基、从内部开始腐烂的参天大树。他不再去公司,林氏庞大的商业帝国在几位元老和王特助焦头烂额的支撑下艰难运转,风雨飘摇。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个巨大而冰冷的家里,在强效药物的作用下昏睡不醒,或在药物作用消退后短暂清醒时,对着窗外那片永远不属于他的灰暗天空长久地发呆。偶尔,在那些恍惚的片刻,他会突然转过头,眼神空洞地问我:她今天来过吗我知道他问的是江清婉,那个永远不可能再出现的身影。我只能沉默地摇头。
他的手腕上,开始出现细小的、新旧交错的伤痕。那是他在情绪彻底失控、坠入无边黑暗时,用指甲、用桌角、用任何能找到的尖锐物,疯狂地划破自己皮肤留下的印记。每一次发现新的伤口,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研磨。我像个惊弓之鸟,藏起了家里所有的刀具、玻璃制品、甚至尖锐的桌角都用厚厚的软布仔细包裹起来。我强迫自己学习那些复杂的心理学知识,试图在他情绪崩溃的征兆初现时,用医生教的方法去安抚他狂躁或绝望的情绪。但每一次的安抚,都像在对抗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败仗,徒劳无功,只留下更深的疲惫和无力。
他最终选择了和江清婉同样的方式,在江清婉离开的第三年忌日,那个同样阴沉得令人窒息的日子。
那天,他的状态似乎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在早餐时,他对我露出了一个极其短暂、几乎可以称之为温和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如同穿越时空,恍惚间让我看到了高中时香樟树下那个惊鸿一瞥的干净少年。然而,这久违的、干净的笑容,却让我瞬间毛骨悚然,一股灭顶的、冰冷彻骨的不祥预感如同巨蟒般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今天……天气不太好。他望着落地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嗯,预报说会下雨。我强压着心头的恐慌和喉咙的哽咽,小心翼翼地应着,试图用日常的琐碎驱散那可怕的预感,晚上想吃什么我让阿姨……
不用麻烦了。他轻轻打断我,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片沉沉的灰霾上,没有焦距,我有点累,想一个人待会儿。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他这份异常的平静,像一层覆盖在深渊之上的薄冰,我几乎能听到冰层下汹涌的、致命的暗流在疯狂涌动。我不敢离开,借口整理隔壁书房的文件,心神不宁地守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死寂如同厚重的棉絮,一层层包裹上来,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直觉和恐慌让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不顾一切地冲向主卧!卧室的门虚掩着,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实质,争先恐后地弥漫出来,瞬间充斥了我的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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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安静地躺在浴室冰冷的白色瓷砖上,身下是蜿蜒流淌、刺目惊心的大片猩红,像一幅残酷而诡异的抽象画。浴缸的水龙头还在滴答、滴答……有节奏地落着水珠,敲打着死寂。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熨烫平整的白色衬衫,袖子被仔细地挽到了小臂上方,露出的左手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张开着,像一张无声控诉、泣血的嘴。他的脸微微转向窗外阴沉的天光,表情平静得近乎安详,仿佛终于挣脱了纠缠他半生的痛苦枷锁,获得了永恒的解脱。只是那双眼睛,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后来总是盛满无边痛苦和空洞绝望的眼睛,此刻永远地闭上了,再也没有了任何光亮。
我突然一下子没了力气,录音笔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弹出录音播放的界面。那是我当年在德国海德堡老桥边,用颤抖的手录下的,偷来的那一声喂。
那声穿越了漫长岁月、支撑了我无数个孤寂日夜的、他年轻时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浴室里,一遍又一遍,空洞而机械地回响着,如同来自幽冥的催命符咒:
喂
喂
喂……
我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瘫软在地,冰冷的瓷砖寒意刺骨。视野里只剩下那片在他身下不断蔓延、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染红的刺目猩红,和手机屏幕上那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的喂字。喉咙被巨大的悲恸死死扼住,连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都发不出来。只有冰冷刺骨的绝望,如同最深最冷的北冰洋海水,无声无息地漫过头顶,将我的意识、我的呼吸、我的整个世界,彻底淹没、冻结。
十年小心翼翼的暗恋,四年靠着偷来的声音苟延残喘,一场冰冷彻骨的交易婚姻……所有的追逐、算计、隐忍、期盼,最终都化作了这满室刺鼻的血腥味和那一声声在死寂中空洞回响、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喂。
他至死,都不知道那个从高中起就默默注视他、拼命追赶他、最终成为他省心妻子的女人,曾经那样卑微又那样炽热地、用尽整个青春去爱过他。
而我的爱,连同我这个人,自始至终,都只是他悲剧人生里,一个面目模糊、无声无息、最终连省心都彻底失效的……背景板。一场无人知晓、也无人回应的,漫长告别。
林书朗番外
海德堡深秋的风,总带着一种刺骨的凉意,能轻易穿透昂贵的羊毛大衣,钻进骨头缝里。我站在内卡河畔的老桥上,望着灰蒙蒙的河水。河水沉默地流淌,倒映着两岸古老的建筑和对岸次第亮起的昏黄灯火,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画。夹着书本的学生步履匆匆,从我身边经过,带起一阵裹挟着书卷和落叶气息的冷风。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来自国内。我蹙了蹙眉,犹豫片刻,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习惯性的疏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细微的电流杂音。然后,一个完全变调、尖利得近乎扭曲的女声,用结结巴巴的中文喊道:对、对不起!打错了!接着便是忙音,突兀地切断了一切联系。
莫名其妙。我收起手机,并未将这小小的插曲放在心上。不过是一个打错的电话,在这异国他乡的黄昏,不过是无数个微小尘埃中的一个。
那时的我,正被巨大的、无形的网死死缠住。网的名字叫林书宸,我的哥哥。还有江清婉。那场发生在冰冷海边的、吞噬一切的噩梦,像永不愈合的溃疡,日夜灼烧着我的神经。
那天,在得知我喜欢多年的女孩竟然是我哥哥的女朋友后,我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去找江清婉。海边别墅的风很大,吹得人脸颊生疼。我看到了她,也看到了站在露台上、目光锁在她身上的林书宸。那一刻,积压已久的情感像火山般爆发,混杂着嫉妒、愤怒和被欺骗的屈辱。我失去理智般疯狂质问着他们,而江清婉试图拉住情绪激动的我,混乱中,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只记得她惊呼一声,身体失去了平衡,直直坠向冰冷汹涌的海水!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清婉——!林书宸的嘶吼声撕裂了风声。没有任何犹豫,那个身影如同离弦的箭,毫不犹豫地紧跟着跃入了翻涌的黑色波涛!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冲到栏杆边,声嘶力竭地喊叫,声音却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我徒劳地伸出手,却只抓到冰冷咸腥的空气。
冰冷的海水像贪婪的巨兽,瞬间吞没了那两个身影。林书宸奋力游向挣扎的江清婉,试图抓住她。一个巨大的浪头猛地砸下!两个身影在浪花中剧烈地晃动、挣扎,然后,林书宸的头猛地沉了下去,再也没有浮起……只有江清婉在绝望的呛咳和哭喊中被随后赶到的救援人员拖上了岸。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人群的惊呼,江清婉撕心裂肺的哭喊……这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我瘫坐在冰冷湿滑的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眼前只有林书宸沉入水底前最后望向我的那一眼——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来不及消散的、对他唯一的弟弟的关切。
是我。是我亲手把江清婉推了下去。
是我,间接害死了我的哥哥林书宸。
这个认知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心脏,反复搅动。巨大的负罪感和灭顶的痛苦瞬间将我淹没。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被保镖近乎拖拽着塞进车里。后视镜里,映出江清婉被人搀扶着,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那眼神,像烙印,深深刻进了我的骨髓。
林家震怒。父亲暴跳如雷的斥责如同鞭子抽打在我身上:孽障!那是你亲哥哥!你……你……他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冰冷的命令,滚!滚得越远越好!别在这里脏了你哥轮回路!
于是,我滚到了海德堡。用繁重的学业和异国的陌生来麻痹自己。然而没用。每一个夜晚,冰冷的海水都会在梦中将我吞噬,林书宸沉没前的那一眼,江清婉惊恐绝望的眼神,如同梦魇,夜夜纠缠。我靠大剂量的安眠药才能获得片刻的、并不安稳的睡眠。回国,更像是一种赎罪式的自投罗网,回到那个充满窒息回忆的地方,接受家族安排的命运,用余生去偿还这笔血债。
所以,当父亲病危,家族需要一位合适的儿媳来稳固局面时,我没有任何异议。婚姻于我,不过是另一份需要履行的冰冷契约,一个必要的装饰品。王家那位千金,或是李家的小姐,并无本质区别。
直到许饰清的名字被王特助呈到我面前。
她的履历确实漂亮得无可挑剔:家世清白,名校背景,能力出众,在投行短短几年成绩斐然。更难得的是,她的清醒和识趣。那份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自荐邮件,直白地剖析着这场联姻的价值与规则,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感赘述。
她很清醒,知道这是一场交易,并且能提供足够的『价值』。我看着她的简历,对王特助说。这句话,既是对她的评价,也是对我自己这场婚姻的最终定性。价值交换,互不干涉,仅此而已。
第一次在办公室见到她。林氏顶层的阳光很足,她却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沉静,内敛,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她站在那里,背脊挺直,眼神平静无波,迎接着我评估货物般的目光。那份镇定,甚至让我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或许只是因为她确实符合我对一个省心合作者的所有预期。
你图什么我问她,目光锐利,试图从她完美的面具下找到一丝破绽。
她给出的答案,冷静、理性、符合逻辑。平台,资源,身份。无可挑剔。我点头应允。一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交易就此敲定。
婚礼盛大而空洞。我像个演员,精准地完成每一个步骤。亲吻新娘时,我刻意选择了她的额头。一个冰凉的、毫无情欲的触碰,像完成一个盖章的程序。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温顺得没有一丝波澜。那一刻,我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异样——她似乎,太过于平静了。
婚后的日子,如我所料地省心。许饰清完美地履行着她的职责。她美丽,得体,安静,像一件昂贵的、功能齐全的家具,被妥帖地安置在这个名为家的空间里。她打点好林家复杂的人情往来,在我带朋友回家时扮演着无可挑剔的女主人。她甚至从不过问我的私人空间,对那些偶尔见诸报端的花边新闻视若无睹。
书朗,你这太太真是难得!漂亮得体又安静懂事……周叙的调侃带着羡慕。我端着酒杯,目光扫过正在厨房安静准备水果的她,随口应道:嗯,饰清她,很省心。
省心二字脱口而出。她端着水果盘走过来的脚步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凝滞,快得像是错觉。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将果盘轻轻放在茶几上。只是,在她转身走回厨房的瞬间,我似乎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又迅速归于平静。我当时并未在意。省心,难道不是这场交易里最珍贵的品质吗
直到慈善晚宴上,那道月白色的身影猝不及防地闯入视线。
江清婉。
时间在那一刻骤然扭曲、停滞。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无数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巨大的痛苦和愧疚,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我吞没。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看起来那么苍白,那么脆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眼中盛满了惊惧和深不见底的悲伤。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死死地看着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隔着喧嚣的人群,隔着无法逾越的血海深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意外发生了。一个冒失的服务生端着高高的香槟塔,直直地撞向失魂落魄的江清婉!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却像被钉住,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电光火石间,一个身影猛地冲了过去!
是许饰清!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用一种近乎笨拙却又异常决绝的姿态,一把将江清婉用力拽向自己!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飞溅的酒液和玻璃碎片。混乱中,我看到许饰清的裙摆湿了一片。
身体先于思考动了。我几步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纤细,冰凉,在我的掌心微微颤抖。那一瞬间,一种陌生的、近乎恐慌的情绪攫住了我——她受伤了吗
你怎么样有没有被划伤我的声音紧绷得厉害,目光急切地扫过她的小腿和裙摆。
她似乎愣住了,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摇摇头:我没事。
书朗……江清婉破碎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我猛地松开许饰清的手腕,如同被烫到。巨大的痛苦和更深的愧疚再次攫住了我。我强迫自己不去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不去看她眼中那令人心碎的绝望。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冷硬地吩咐王特助处理现场,送她们去休息。我用这位小姐划清了界限,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晚之后,家变成了一个更大的冰窖。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工作和书房,试图用无尽的忙碌来麻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然而,江清婉的出现,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巨石,彻底打破了表面的平静。父亲那边很快得到了消息,雷霆震怒。周叙带来的警告像最后的通牒。
你爸那边不知从哪听到的风声,知道江清婉回来了!老爷子震怒,勒令你立刻跟她彻底断干净,否则……周叙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厨房门口的许饰清。
否则什么剥夺我的一切将我再次放逐我早已不在乎了。真正压垮我的,是江清婉回来了这个事实本身。她为什么要回来她怎么敢回来她难道不知道,她的出现,只会一遍遍撕裂我和她之间那道深可见骨、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吗她难道不知道,每一次见到她,都像是在提醒我,是我亲手害死了书宸
她回来做什么谁允许她回来的!积压的愤怒、痛苦、恐惧和无处宣泄的负罪感轰然爆发!我猛地站起身,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落地玻璃窗上!巨大的闷响震得玻璃嗡嗡作响,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我像个疯子一样在客厅里踱步,失控地低吼。目光扫过许饰清,她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神里是……惊愕还是别的什么那一刻,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看穿狼狈的愤怒涌上来。
你满意了看到我这个样子看到我像个疯子!我冲她吼道,声音嘶哑破碎。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沉默像针,刺得我更加烦躁。最终,巨大的无力感将我击垮,我颓然倒在沙发上,双手深深插入头发,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她依旧沉默,像一个安静的影子。
我彻底坠入了深渊。失眠、噩梦、情绪失控成了常态。床头柜上的药瓶越来越多。心理医生的诊断冰冷而准确:PTSD,重度抑郁。我知道根源在哪里。那片海,那个忌日。
当王特助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冲进会议室,俯在我耳边说出那个消息时,世界彻底崩塌了。
江小姐……她……她在书宸少爷出事的那片海边……投海自尽了……留下遗书……
轰——!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片冰冷翻涌的海水。江清婉穿着白裙的身影,像一片凋零的花瓣,缓缓沉入无边的黑暗……林书宸沉没前最后望向我的眼神……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带着无尽的悲伤和控诉……
呃……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身体里的所有力气瞬间被抽空,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我直挺挺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剧痛传来,却远不及心脏被生生撕裂的万分之一。
清婉……她终究也选择了那片海。用最决绝的方式,去找书宸了。她说对不起,书朗。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是我把你们都推向了毁灭!
被送回家后,我彻底疯了。清醒和崩溃的界限模糊不清。有时是狂暴的破坏,砸碎一切能砸碎的东西;有时是死寂的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一遍遍喃喃着哥……清婉……对不起……。
巨大的痛苦和负罪感像硫酸,日夜腐蚀着我的灵魂。许饰清试图靠近,她的声音遥远而不真切。有时,我会在她温顺的眉眼里,恍惚看到一丝别的什么,像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快得抓不住。但更多时候,她的存在,她小心翼翼的照顾,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干净的皂角气息,都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仿佛在提醒我,我不仅毁了书宸和清婉,也把另一个无辜的人,拖进了我这泥沼般的人生。
滚!都滚!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我会在短暂的清醒中嘶吼着推开她,不愿让她沾染我这满身的罪孽和污秽。
手腕上那些细小的伤痕越来越多。每一次失控后的清醒,看到那些新鲜的、渗着血珠的划痕,心底会掠过一丝麻木的快意。身体的疼痛,似乎能短暂地覆盖灵魂深处那永无止境的灼痛。
许饰清藏起了所有尖锐的东西。她看我的眼神里,除了程式化的担忧,似乎多了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像是疲惫,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悲悯。这让我更加烦躁不安。
江清婉离开的第三年忌日,天气阴沉得如同她离去的那天。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我。纠缠多年的痛苦、愧疚、绝望,仿佛在这一刻达到了某种顶点,然后,骤然归于一种死寂的虚无。我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累到连呼吸都成了一种负担。
早餐时,许饰清坐在我对面。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她似乎比刚结婚时更瘦了些,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单薄。我看着她,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高中公告栏前,那个在人群中安静寻找着什么的少女侧影。很模糊,一闪而逝。
今天……天气不太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轻飘飘的,像叹息。
她抬起眼,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探究,她小心地回应着,询问晚餐。我打断了她。不需要了。什么都不需要了。
回到卧室,反锁上门。浴室冰冷的白色瓷砖泛着无机质的光。我换上一件崭新的白衬衫,仔细地挽起袖子,然后,拿起了那把早已准备好的、薄而锋利的刀片。冰冷的金属触感贴着皮肤。很凉。很平静。
刀锋划破皮肤的感觉,并不算太痛。温热的液体涌出,蜿蜒流淌,在冰冷的白色瓷砖上蔓延开来,像一幅缓慢展开的、诡异的抽象画。身体的力量在迅速流失,意识却异常清晰。
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我听见了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发出的沉闷的响声
,一阵沙沙的电流噪音后,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清晰地、一遍又一遍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响起:
喂
喂
喂……
是我自己的声音。来自海德堡老桥边的那个黄昏。
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角落,猛地被撬开了一道缝隙。那个陌生的、变调的、结结巴巴喊着打错了的女声……海德堡……黄昏……老桥……冰冷的石凳……那个蜷缩的、模糊的侧影……
许饰清!
巨大的震惊如同电流瞬间贯穿了麻痹的神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凝固了!
她去过海德堡在那个深秋的黄昏她坐在老桥边她给我打过电话那个慌张挂断的打错了……是她!她录下了我的声音并且……保存了这么多年
为什么
她图什么
平台资源林太太的身份
那些她当初冷静陈述的理由,此刻像最拙劣的谎言,在耳边轰然碎裂!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却又隐隐指向唯一可能的答案,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缠上了我濒死的心脏!
她……
录音笔固执地响着,循环播放着那个单调的喂。鲜红的血液在身下无声地蔓延,浸透了白色的衬衫,染红了冰冷的瓷砖。视野开始模糊、旋转。身体越来越冷,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抽离。
在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之前,最后残存的意识碎片里,只剩下那个在手机微光中不断跳动的喂字,以及那个在遥远的海德堡黄昏里、被我彻底遗忘在人群之外、如同背景板般无声无息的……苍白的侧影。
原来,我从未真正看清过她。
原来,这场冰冷的交易里,藏着如此滚烫而绝望的秘密。
原来,我不仅毁掉了书宸和清婉……也彻底毁灭了另一个女人……用整个青春堆砌的、无人知晓的……漫长心事。
巨大的、迟来的、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悔恨,如同最后的滔天巨浪,将我彻底吞没。
而后,黑暗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