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遗迹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失望。在本地流传的幽谷之眼传说里,它被描绘成通往失落时代的秘径,蕴藏着足以颠覆认知的恐怖或奇迹。
那天我们四个——我、杰克、阿雅,还有罗大头——揣着廉价手电筒和一腔被酒精与廉价恐怖片催生出的热血,一头扎进那片被藤蔓和古老根系缠绕的黑暗。
结果呢那只有湿冷的石头,弥漫着腐朽蘑菇和泥土的气息,还有墙壁上那些早已模糊不清、意义不明的刻痕。
没有隐藏的深渊,没有低语的壁画,没有闪着邪异光芒的珍宝,甚至连个像样的机关陷阱都没有。
它空得像个被遗弃的枯骨胸腔,寂静无声。我们胡乱摸索了几个小时,最终被沮丧和无聊彻底打败,骂骂咧咧地爬了出来。
之后整整半个月,我们只在网上偶尔聊些游戏或工作上的破事,谁也没提过再聚一次。那地方,连同那个下午,都像一块被随手扔进记忆角落的湿抹布,迅速发霉、褪色,变得无关紧要。
直到警察的电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猝不及防地切开了这层虚假的平静。
杰克死了。死在了自己家里。
死状……电话那头的声音是大头,他的声音刻意压抑着,却无法完全抹去那丝令人作呕的惊悸:现场……非常特殊,警官让我把你们叫来局里协助了解一些情况。
坐在警察局那散发着消毒水和陈年焦虑混合气味的硬塑料椅子上,我机械地复述着那趟无聊透顶的探险。对面的警官,姓陈,眼神锐利得像能刮骨。他记录着,偶尔抬眼审视我,仿佛要从我麻木的表情下挖出什么隐藏的裂缝。
也就是说,你们几个在遗迹分开后,就再也没线下见过面陈警官的笔尖悬在纸上。
没有。我摇头,喉咙发干,就网上聊过,仅此而已。
陈警官沉默片刻,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只一眼,胃里翻江倒海的东西就猛地顶到了喉咙口。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
照片上那团被强行拧转、折叠的肢体,像被巨力随意揉搓后又丢弃的破布娃娃,勉强能辨认出杰克的头颅歪向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角度,眼睛瞪得巨大,空洞地望着镜头之外。
那不是人能造成的。那扭曲的弧度,那粉碎的骨肉……一股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上来,冻结了我的呼吸。
法医初步判定,死亡时间在七十二小时之内。陈警官的声音隔着嗡嗡作响的耳鸣传来,但我们有理由怀疑……他可能从你们说的那个遗迹回来后就……不太一样了。半个月,足不出户,断绝一切外界联系。一个现代人他盯着我,目光里是纯粹的探询和无法理解,你觉得这正常吗
我无法回答。脑子里只剩下杰克那双空洞、凝固的眼睛。
随后,在警局那间弥漫着更浓烈消毒水和某种无法言喻腥气的停尸房走廊里,我遇到了阿雅和罗大头。他们脸色灰败,眼神和我一样,被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攫取。
冰冷的金属抽屉滑开,白布掀起的瞬间,阿雅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似的抽泣,猛地别过脸。大头则像被钉在了原地,死死盯着那具无法名状的残骸,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那景象烙进了视网膜深处,比任何噩梦都更真切,更蛮横地宣告着某种完全超出理解的力量的存在。
我们的证词出奇地一致,对那趟失败的探险、之后半个月的疏离,描述都严丝合缝。银行流水、网络记录、小区的监控……这些冰冷的证据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挡住了怀疑的潮水。
陈警官脸上写着未解的困惑和深深的疲惫,挥挥手让我们离开。临走前,他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你们是死者最后接触过的人。这是唯一的联系。自己小心点。
小心小心什么那无形的、能把人拧成麻花的恐怖吗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把自己摔进沙发。
窗外城市的灯光喧嚣而陌生,杰克扭曲的尸体在眼前挥之不去,像一幅邪恶的油画烙印在黑暗中。那遗迹的冰冷、死寂和莫名的……空洞感,此刻却像沉在水底的巨石,带着不祥的重量缓缓浮起。
第二章:
距离那件事仅仅过了两天。这两天我总有些心神不宁,以至于陷入了很严重的焦虑性失眠,在那天的深夜里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的我,被手机铃声给吵了起来。
我拿起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刺破黑暗。是大头打来的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听筒里炸开的不是人声,而是某种被极度恐惧撕裂的、濒死的喘息和呜咽。
阿雅……罗大头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音节都在剧烈颤抖,阿雅……她……她死了!和马克……一模一样!他妈的!一模一样!背景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更衬得他的恐惧尖锐无比。
我猛地坐直,心脏狂跳,心中不祥的预感瞬间炸开,这两天的焦虑也迎来了解释。
你在哪大头冷静点!报警!立刻报警!我几乎是嘶哑着嗓子喊出的这句话。
我在她家……我……我这两天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事……想找她……结果……一开门……就……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抽噎打断了他。
接着,电话另一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某种怪诞的、恍然大悟的惊骇,尖锐得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那声音里蕴含的恐怖,远超看到尸体本身。下一秒,通话戛然而止,只剩一片忙音,最后传来的,是手机重重摔在硬物上的碎裂声。
大头!大头!罗大头!我对着断线的手机徒劳地吼叫。寒意瞬间浸透骨髓。我颤抖着拨通了报警电话,语无伦次地报告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很快,熟悉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我又一次坐在了那间令人窒息的询问室里。陈警官的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眼底布满血丝。他反复追问罗杰电话里那句想起来到底指什么。
我张着嘴,却只能吐出茫然的空白。罗杰那最后一声撕裂般的叫喊,像毒藤一样缠绕着我的大脑——
我全都想起来了!他到底想起了什么而为什么……我脑中那片关于遗迹的记忆,依旧只是一块潮湿、模糊、散发着霉味的抹布
我拼命地回想,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太阳穴突突直跳。每一个细节——入口处湿滑的苔藓、杰克踢到的那块松动的石头、阿雅抱怨手电筒光太暗、大头在某个岔路口短暂的犹豫……
这些碎片在脑海里翻滚,却拼凑不出任何超出无聊和失望的图案。没有隐藏的密室,没有诡异的声响,没有触碰不该碰的东西。什么都没有。
除了……一种感觉。一种被刻意忽略的感觉。在遗迹最深处的那个穹顶石室里,当我们终于确认这里空无一物,准备离开时,似乎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非常短暂……周围的空气像是凝滞了,光线也黯淡了一下,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冰冷的膜轻轻拂过皮肤。当时只以为是疲惫和失望带来的错觉,谁也没在意。
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错觉那层膜……那短暂的凝滞……就是大头想起来的东西一种冰冷的确信在我心底滋生:答案不在我的记忆里,不在警局的档案里,它只存在于那个地方——那片被藤蔓和失望掩埋的石头腹腔之中。
离开警察局后我没有选择回家,而是直接开车驶向了郊外。这段的路此时显得异常的漫长。白昼的光线也无法驱散心头的阴霾。
那片曾经熟悉的荒僻山谷,此刻在视野中显露出一种不祥的沉默。藤蔓依旧,腐殖质的气息依旧,入口处那块被我们搬开过的巨石,也依旧歪斜地躺在原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笼罩着我,几乎要压垮我的决心。
也许我真的是疯了只是因为罗大头的忽然崩溃和我自己的臆想,就大半夜的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望着洞内深沉的黑暗,感到一阵徒劳的眩晕。
就在这时,洞内的阴影里,一个轮廓猛地动了一下。
第三章:
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冻结。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要弹跳起来。对方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猛地后退,撞在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谁!我嘶哑地吼道,手电光柱剧烈颤抖着扫过去。
光线刺破了黑暗,照亮了一张同样写满惊骇和难以置信的脸——杰克!
艹!……是你!杰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你……你怎么……你不是死了吗警察说……阿雅也和我亲眼看见了……
空气凝固了。我们像两尊石化的雕像,隔着几米的距离,手电光柱在对方脸上晃动,彼此眼中映照出的只有纯粹的、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认知错乱。
我死了警察告诉他我死了还有阿雅他们见到了什么我的尸体就像我和阿雅见到了杰克的尸体一样
可是警察告诉我!是你死了,杰克!我的声音拔高了,带着自己也控制不住的尖锐,还有阿雅,大头之前给我打电话说阿雅也死了!和你的‘死状’一样!
杰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我死了不……警察告诉我的是你死了!我和阿雅他们亲眼见过你的实体!对了!阿雅……大头也给我打电话说,阿雅也死了!和你是同样的死法!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混乱让他看起来摇摇欲坠。
荒谬的碎片在死寂的空气中碰撞。我们互相印证着各自从警察那里听到的死亡名单,结论令人毛骨悚然:在杰克的世界里,我和阿雅是死者;在我的世界里,他和阿雅是死者;
那么阿雅呢如果她还活着,她听到的名单又是谁会是我和杰克吗而大头……那个在电话里尖叫着想起一切然后消失的罗大头……他又在哪里我们唯一共同的认知锚点,似乎只剩下那个在电话里崩溃的罗杰!
一种冰冷的逻辑链在恐惧中强行建立。找到罗杰!只有他,那个声称想起一切的人,才可能是撕开这团恐怖迷雾的钥匙。
我们像两个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木偶,怀着巨大的惊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再次踏入这片曾经令我们失望透顶的黑暗。手电光扫过熟悉的、空荡的甬道和石室,每一寸阴影都仿佛潜藏着无声的嘲弄。
搜寻持续了不知多久,时间在死寂和重复中失去了意义。就在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即将淹没我们时,在一个不起眼的、堆满碎石和朽木的角落,光柱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衣角。
是阿雅。她蜷缩在那里,身体完好无损,但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脸上残留着干涸的泪痕和极致的疲惫。看到我们,尤其是看到第一个死去的杰克时,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如幼兽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阿雅!杰克冲过去,想扶她,却被她惊恐地躲开。
别碰我……别碰我……阿雅的声音嘶哑破碎,目光在我和杰克之间惊恐地游移,你们……你们是……警察说……都死了……你们都死了……电话……他打电话给我……说你死了……然后……然后他就喊……喊他想起来了……接着就……她说不下去了,双手紧紧抱住头,仿佛要把那可怕的记忆挤出去。
三束摇晃的手电光柱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交汇。我们互相复述着自己听到的死亡宣告和罗杰那通最后的、内容相似的崩溃电话。信息像冰冷的拼图碎片,在恐惧的催化下强行拼合。
杰克听到的是我和阿雅的死讯;我听到的是杰克和阿雅的死讯;阿雅听到的是杰克和我的死讯。
而那个打电话宣告噩耗并最终崩溃的人——那个声称想起一切的人——在每一个版本里,都指向同一个身影:罗大头!他像一个幽灵般的报丧者,用电话传递着混乱的死亡宣告,然后自己消失在认知的断层里。
是他!杰克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只有他!他给我们每个人打了电话!他说他想起来了!他想起了什么这鬼地方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到底又想起来了什么
阿雅蜷缩得更紧,牙齿咯咯作响:他……他在电话里……声音……不像他了……最后那声喊……好可怕……
我们三个,三个在彼此认知里早已是死者的人,此刻站在这片冰冷的遗迹中,唯一清晰的共同点就是大头,以及他那句如同诅咒般的我想起来了。找到他,似乎成了活下去、理解这一切的唯一希望。
我们在迷宫般的遗迹里疯狂搜寻,呼唤着大头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石壁间撞得粉碎,只留下空洞的回响。黑暗像有生命的实体,吞噬着光线和希望。几天徒劳无功的搜寻,耗尽了最后的体力,也碾碎了仅存的侥幸。
罗大头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绝望攫住了我们。
也许……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们搞错了方向也许……我们该先弄清楚……我们三个,到底谁还活着这个念头荒谬绝伦,却像毒草一样疯狂滋生。
杰克和阿雅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同样的惊悸和一丝病态的认同。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惨白的脸,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审视感弥漫开来。我们三个,真的都还活着吗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旦升起,就无法遏制。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回到正常的世界去检验。
我们沉默地爬出遗迹的入口,刺目的天光让我们下意识地眯起眼。山谷的风带着草木的气息吹过,鸟鸣声清脆。我们僵硬地站在阳光下,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活动着四肢。身体听从意志的指挥,没有疼痛,没有消失,没有扭曲。
没事杰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好像……没事。阿雅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自己的手臂。
我们驱车返回市区,像三个游魂。目标明确:警察局。只有那里,或许还有关于我们生死的官方记录。我们径直走到陈警官的办公桌前,他正埋头写着什么,抬头看到我们三人时,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错愕和……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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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又是你们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审视,这次是什么事他的目光在我们三个身上扫视,像是在确认某种荒谬的事实。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组织语言,却发现所有的描述都显得如此疯狂:陈警官,我们……我们需要确认一件事。关于我们三个……我们……到底谁死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旁边一个年轻警员拿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水洒出来都没察觉。陈警官的表情从错愕变成了彻底的、毫不掩饰的这人有病的怜悯。
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用一种极力克制但仍然流露出荒谬感的语气说:你们……在开玩笑还是集体嗑药了从一开始报警说自己失踪,现在直接升级到来警察局自首说自己死了
没有!杰克急切地插话,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警官,这很重要!我们去了遗迹,我们遇到了……遇到了我们认为已经死了的人!就是彼此!杰克!他指着自己,又指向我和阿雅,还有他!还有她!我们都在遗迹里!警察告诉我们对方死了,但我们都没死!除了罗大头!那个打电话的罗大头!
罗大头陈警官捕捉到了这个名字,眉头皱得更紧,他快速地翻动桌上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你们的剧情里又有新的角色了你们不一直都是三人组吗
什么三人组阿雅被陈警官的话给问愣了,眼中闪烁着恐惧的光,罗大头啊!他和我们一起,你还问过他话的罗大头啊!你还让他打电话告诉我们有人死了!
说到这,阿雅的精神都要崩溃了,语无伦次的继续说着:他打电话过来,说是又有人死了!然后他说他想起来了!他想起了一切!接着就……就消失了!只有他知道真相!只有他!
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极其古怪。陈警官和旁边的警员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赶紧送精神病院的意味。陈警官深吸一口气,像是在面对一群不可理喻的麻烦制造者。
好吧,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屈尊降贵的耐心,显然是为了尽快打发我们,既然你们提到了关键人物罗大头,而且你们的故事里,只有这个‘罗大头’是你们所有人经历中唯一共同提到的‘活人’,并且是他在引导你们,或者说,制造了这场混乱……那么,告诉我,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三人疲惫而紧张的脸,这个罗大头,他本名叫什么
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我们三人同时愣住了。
大头的……本名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大脑像是被投入了浓稠的墨汁,拼命搅动,却只泛起一片混乱的、无法捕捉的泡沫。那个一起喝酒吹牛、一起钻进遗迹、一起抱怨无聊的伙伴……他的名字那个在电话里发出最后疯狂尖叫的声音的主人……他的名字
杰克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嘴唇无声地嚅动着,额角渗出汗珠。他努力了几次,才极其不确定地、带着巨大困惑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杰好像是……杰
阿雅脸色煞白如纸,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发白。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茫然和恐惧,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罗开头……是罗对吗我记得……他就是姓罗……
他们的音节像破碎的玻璃片,刺进我的耳膜。一股更庞大、更原始的恐惧攫住了我,仿佛整个世界的根基都在脚下无声地崩塌。我的大脑深处,某个被尘封的区域猛地被撕裂,一个模糊的音节不受控制地、带着宿命般的重量,从我干涩的喉咙里滚了出来:
……文
罗……杰……文
这三个支离破碎的音节,在死寂的、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灰尘气息的警局办公室里,被无形的力量拼凑在一起,悬浮在冰冷的空气中。
罗——杰——文。
那是我的名字。不对!我不应该叫罗杰文,我的名字明明是……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停滞,空气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陈警官脸上那副混合着荒谬与职业性审视的表情瞬间冻结,如同被泼上了一层石膏。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惊愕,瞳孔在日光灯下微微放大,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丝微弱的气流摩擦声,像一条搁浅的鱼。
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重新低下头,目光僵硬地移向摊开在桌面上的那份卷宗。他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颤抖着指向卷宗首页右上角贴着的一张照片下方。
那里,清晰地打印着一行宋体字:
报案人/主要关系人:李文
这才是我的名字。
他指着的,才应该是我的名字。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剩下日光灯管发出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微弱嗡鸣,持续不断地钻进我的耳膜。那声音越来越大,逐渐扭曲、变形,不再是电流的噪音,而是混合着无数不可名状的、粘稠的、仿佛来自深海的低语。它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入我的头颅,冲刷着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着仿佛生了锈的脖颈。墙壁上挂着一面用于整理仪容的廉价方镜。镜面反射着惨白的光线。
镜子里,杰克和阿雅僵硬地站在陈警官的办公桌旁,他们的脸上凝固着与我如出一辙的、被彻底掏空的惊骇和茫然。两张惨白的脸,在镜中如同劣质的面具。
而他们中间,那个位置……本该是我的位置。
镜子里,空无一物。只有一片平滑的、冰冷的、映照着办公室背景的虚空。那片空荡的矩形区域,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巨口,吞噬了所有关于我存在于此的证据。
陈警官的手指,还死死地按在卷宗上李文那两个字上。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烧红的探针,在我(或者他眼中那个空位)和镜中那片虚无之间来回移动。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开合都像是要撕裂嘴角的肌肉,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那根指着卷宗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那来自深渊的、混杂着非人低语的嗡鸣声,彻底淹没了我的意识。视野的边缘开始崩塌,像被强酸腐蚀的相片,融化进一片翻滚的、粘稠的黑暗里。那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庞大得无法想象,仅仅是其存在本身所投下的、扭曲的阴影,就足以碾碎一切名为自我的脆弱泡影。
镜中的那片虚无,无声地凝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