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夜焚宫
今天凌晨三点,我成了历史上第一位诈死的皇帝。
他们以为我烧成了灰,尸骨无存,留下一场宫殿火灾和一页莫名其妙的史书。
可实际上,我站在烈火之外,亲手点燃了这场焚宫。
我是朱允炆,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是三天前被雷劈到讲台上的历史系副教授,带着整本《明史》的注解,穿成了靖难末年的大明皇帝。
史书说我死于这天,焚宫,自焚,无影无踪。
对不起,我不打算死。
我要赢一次,就算谁也不会知道。
那三天前,我确实是在火里醒来的。
真正意义上的火,不是比喻。
头顶是燃烧的梁柱,空气里全是焦木与人油混杂的腥味。
我睁开眼,看到一只通红的铁钩子正缓缓落下,钩着一具衣衫焦黑的尸体,从太和殿主殿中拖出来。
我浑身湿透,脚底踩着一块尚未烧透的地砖,冰凉得像冬夜井水。
一群身穿内侍服的太监正低声说话。
这是……陛下
快,快让王公公过来认!
他们说的是那具尸体。
而我,朱允炆,大明皇帝,史书上注定今晚焚宫而亡的帝王,此刻正躲在文华殿地窖里,被浇了半身冷水,身边是两个昏死过去的随侍太监和一张盖着鲜血的圣旨。
…………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留在朱棣军中,以小太监身份行动。
我见识了朱棣的军纪,也看清了他的疲态。他连夜召开密会,调派兵将镇压南门小乱,还命人彻查宫内是否有人走脱。
我知道他开始疑神疑鬼了。很好。
为了加快动摇,我悄悄放出了第二颗钉子——用几名死士,在朱棣进宫路径上,张贴血书:
宫中有诈,主上未殁。
朱棣勃然大怒,下令斩首两名传谣百姓。可传言却越传越烈,有人说太庙神像落泪,有人说宫女梦见圣上托梦求助,还有人说自己在地宫见过朱允炆身影。
而我,静静在他身边服药喂水,装聋作哑,看着他一点点从胜者变成疑鬼。
深夜,我终于找到机会。
我被派去太和殿送药,朱棣正独坐灯下,披着披风,眉头紧锁地看一份名单。
我靠近时,他忽然道:
你叫什么
我一愣,低头道:
小人……小福。
你不是原来的内侍。他目光如刀,
你膝盖有旧伤,脚步不稳。你之前是练武的。
我心里一震,他观察之细,出乎预料。但我早准备好了。
奴才是宫外差人,被调入避火队伍中。我平静回答,
被烧伤,才走路不稳。
他盯了我半晌,忽然笑了。
你倒像极了他。
我心中一跳,
陛下说谁
我那个侄儿。他嘴角带讥讽,软弱、胆小,但偶尔也会做些出人意料的事。
我低头:
燕王说笑了。
他没说话,只是目光如炬地盯着我,忽然抬手,递来一份奏折:
你来读。
我接过,看了一眼。
是都察院递交的建文帝诈死之说汇总,列有五种可能,写得极细。我一字一句读完,声音稳定,没有颤抖。
你怎么看
我笑了,第一次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若我真是他,今日该说‘我未死’,还是该笑而不语
朱棣盯了我很久,忽然站起,长身而立。
退下。他说。
我行礼离开,走出太和殿时,夜风透骨,但我知道:
我已经种下了最大的一颗钉子。
从这刻起,朱棣将永远不再安心。
我没有暴露身份。
但我让他怀疑自己打赢的这场仗,是不是在一张看不见的棋盘上,被我下了先手。
这才是我想要的胜利:我不必坐上皇位,我要让他戴着皇冠,每夜惊醒。
火光已熄,焚宫已成。
可真正的对局,才刚开始。
2
谣言生,纸上兵
南京的夏天总是热得黏腻,尤其在火灾之后,空气里还残留着焦木、血腥和药膏味混合的味道,让人窒息。
我从太和殿退下后,没有回营,而是绕道去了兵部旧址。
兵部尚未完全移交新皇手中,原本负责建文朝军政调度的几位文臣都被软禁在城南司礼监旁的清吏巷中。
我知道,若要继续布局,让朱棣赢得不安心,就得让这些文臣活得刚刚好。
真正的战场,不在宫中,而在纸上。
我悄悄递了一封匿名信给老兵部侍郎卢文质——
一个我曾在课堂上骂过软骨头的家伙。信很简单,只写了四句:
旧臣犹在,主上未亡;
诏书三章,天命难量。
我故意不落款、不点身份,只在纸角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旧日兵部印章。卢文质如果还有半分胆识,就会照我设想的方向动起来——起草一份遗诏,将权力交予摄政王朱棣,内容看似推崇实则埋雷。
他若交出去,朱棣就无法再用起事为清君侧自居,反而必须成为继承亡国之主遗命的替代者。
心理上的落差,远比实际权力更能杀人。
但仅靠文字还不够。
我需要谣言。
人心惶惶时,最怕不是刀,而是话。
那夜,我换了身份,混进三山街的药铺,故意在煎药时与邻铺老人聊天,随口说了句:
听说皇帝其实没死啊,是被太监藏进了西城地宫。
仅一句,便足以让整个应天府的传言像瘟疫一样蔓延。
三日之内,街头巷尾再无人敢大声称颂圣武皇帝,人们口口相传的,变成了一个个版本各异的逃亡建文:
有人说他穿僧衣走了地宫;
有人说他被龙子龙孙救走,正蛰伏金陵某寺中;
更有人说,真正死的是替身,而皇帝此刻就在你我之中。
我就是你我之中。
朱棣暴怒,下令缉捕传谣者,封禁纸墨印铺,然而谣言这种东西,越堵越多。
我偶然路过一座破庙,看见孩童正用破竹刀演建文帝斩奸臣,一旁围观的大人低声劝道
别玩这个,小心给你爹惹祸。
这才是真正的控制力:你不需要出现,只需要被想象。
夜里,我回到安置我的小屋,一位我在宫中安插的太监悄悄递来一封密信,是卢文质的回信。
只有六个字:
纸已起,笔待命。
我笑了。
战火未熄,但纸上大军已起。
我将他安排的草稿藏在衣缝中,又让人以卖菜小贩的身份,将第二封信送往礼部——那里还有一个老熟人,我穿越前曾在论文中引用过他流传至今的手迹。
这一次,我要激起的不只是民间舆论,而是朝堂的暗潮。
第二天一早,南京城内发生一起骚乱——有人在鼓楼城门上写下八个血字:
主上未殁,妖王篡国!
朱棣大怒,派锦衣卫连夜审讯,处斩五人。
但血字在第二天又出现在聚宝门、午门、乃至太庙门前。
每一个字,都像我在他心头种下的钉子。
与此同时,西北的边军送来急报,瓦剌小股部族越境突袭,东南沿海也有倭寇蠢动。朱棣的将领们开始催促尽早登基,以安天下。
可他越急,越显得虚弱。
建文是否真亡这个问题,成了压在他御座上的一块巨大阴影。
我又化身书生,在贡院附近摆摊卖字画,故意画了一幅《幽龙卧江图》,题诗:
长江一梦未曾醒,铁甲千军妄封王。
谁人知我藏青史,不做皇图做暗枪。
那画被一位酒楼掌柜买下挂在二楼,不出三日便被锦衣卫抄走。
但在那之前,已有无数人临摹抄写,在酒肆茶楼、书坊庙堂流传。
而我,依旧未现真身。
朱棣开始失眠,每夜传御医诊脉,却查无异状。
他的近侍说,他夜夜梦见火中黑影,站在太和殿屋脊上俯视他,手持火把,冷笑不语。
他已开始怀疑,自己打下的天下,不是胜利,而是诅咒。
我知道,这一切还远远不够。
真正的雷,还没响。
我提笔,写下第三封信。
收件人:
东厂尚未成立前,临时主持内情事务的总管太监李景隆。
内容只有一句话:
若想保命,登基前请查——左宗门内藏一密诏。
我亲手将信藏于一份祭酒账册之中,由送酒人带入宫。
第三天清晨,朱棣召集密会,大殿紧闭三日不出。
我站在贡院角落,看着宫墙上落下的夜色,知道——那场大火已经在他心里重新燃起。
而我,依旧只是个看不见的影子。
可这影子,会动,会说,会杀心。
这不是谣言。
这是反攻。
3
鹰犬与剑
朱棣终于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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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一个人,替他拔钉子。
这个人,不是文臣,也不是将军,而是一个我在史书中从未见过的名字——陆炀,锦衣卫百户,外放多地,近月秘密调入南京,直属朱棣私令。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西市小巷。
那天我刚从贡院旁的酒楼出来,手中拿着刚写完的一封信,要送去刑部旧署,忽然察觉有人跟着。
对方身法干脆利落,没有踩中半块瓦片。
我故意钻入死巷,装作失手摔倒。他如鬼魅般出现在我身后,一脚踩在我背上,语气冰冷:
你是第六十三个传谣者。
我咳了一口血,没作声。
他掀开我兜帽,看了我一眼,眉头微皱:
不像个文人,倒像个死过一次的人。
我心中一动。
陆炀长相普通,瘦削,双眼有罕见的灰色虹膜。不是汉人,更像混血,身上没有一点宫廷味道。他不是朝堂中的鹰,而是朱棣豢养在暗处的毒蛇。
他没杀我。
只是留下了一句话:
你在动笔前,最好先考虑清楚活着的意义。
然后转身消失。
他故意放我走。警告我还是试探
我回到住处,在门缝里发现了一枚被碾碎的酒筹,刻着庚辰二字。
这是他留下的回应。他知道我是谁了。
而我,也必须承认——这个世界,终于出现了一个能与我正面过招的敌人。
我不怕锦衣卫,我怕的是对手里也拿着一本《明史》。
接下来的几日,纸上舆论如被水冲洗般,陡然安静下来。
几位茶楼说书人意外失踪,坊间画铺被查封,甚至连那幅幽龙图的酒楼掌柜,也被换成了不识字的泼皮。
朱棣终于打出肃清余孽的牌,而陆炀,成了这张牌的执行者。
但我也不是纸老虎。
第五天夜里,我请来一个人——建文旧朝中最不安分的文人,号称京师三笔之一的谢靖之。他酒后吐真言,骂遍天下权贵,被我安排在书肆中负责印制一份全新的匿名小册子:《问天录》。
首句就是:
建文焚宫否焚者谁登基者何人四海之主,岂能如此草草定夺
谢靖之大笔如刀,一夜写成七篇檄文,文风或像太学生上书,或像宫女遗言,或像百姓哭诉。我亲自过目,再一一修润。然后,秘密送入苏州、扬州、徽州各地书肆,由我的旧识印刷。
这是明初的第一场
异地民意共鸣。
陆炀再厉害,也追不到这千里之外的火种。
我甚至故意留下一个破绽,让他以为
谢靖之才是幕后主使。
一个夜晚,谢靖之家起火,火光冲天。
他侥幸逃生,却吓得几近疯癫。我亲自去看他,只说了一句话:
活着,是为了替真相留下活口。
他哭了。
他终于明白,他不是在被利用,而是在书写这个王朝的命脉。
而我,在这个黑白棋盘中,终于摸清了对手的手势。
陆炀,不是来抓我的。
他是来确认我是不是那个他。
如果他有一日出现在我床前,手中拿着朱棣的圣旨和匕首,那一定说明:
——他,已经确定了。
但那天终究没来。
因为我也留了一封信,藏进了他每日饮用的茶叶罐。
上面只写了一句:
你的命,不是你自己能掌控的。
从那以后,陆炀不再追捕。他开始追查别的东西:
建文帝失踪当晚的所有记录、火灾中的尸骨清单、王信调兵令的真伪、还有一份——从未公开的遗诏草稿。
我知道,他不是被吓住了。
他是开始怀疑了。
有一次,我在香市桥外卖字为掩护,偶然听见一名穿着便服的汉子与小贩交谈,说起
昨日有一锦衣卫在石佛巷贴钱买走了一份地宫图。我知道,那是陆炀。
他在挖我故意留下的痕迹。
而我,也在下套。
我安排了一本伪造的太监回忆录,放进古籍铺里,由小厮不经意摆上架头。书中细节夸张荒唐,却唯独那一段火中逃生的描述,与我的真正逃脱路线不谋而合。
果然,三日之后,此书在民间突然断货——是被人收购封禁。
而我知道,只有一个人会对这段话如此敏感。
那天夜里,我在河边喝酒,陆炀坐在了我对面。
我们谁都没拔刀。
他只说了一句:
你不是普通人。
我回他:
你也不是普通鹰犬。
我们都知道,今天不是死战,而是落子。
我送给他一把纸扇,上书八字:
局未终,王未立,鬼未散,剑未归。
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我看着他走远,知道——从此之后,我和陆炀,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而是棋手。
一局大明棋。
秦淮河畔,看着水面上的灯火如星,我想起谢靖之留下的一句诗:
有人活成帝王的影子,也能照亮万民心中一尺天光。
4
刀下有情人
她叫顾成霜,是南直隶总兵顾仲礼之女。
原本应是养在深闺、琴棋书画,结果在靖难兵临南京之前,被当成人质送入宫中,后来宫中火起,乱军劫掠,她失踪了。
但我知道,她没死。
因为她刚刚用一柄短刀,抵住了我的喉咙。
说出你的名字。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南方女子特有的细腻,却毫无惧意。
我举起双手,站在月色下的小巷中,轻声道:
我姓林。
林什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是我在火光中见过一次的目光。
她曾是朱棣攻入时,唯一一个在混乱中用长矛刺伤锦衣卫的女人。
林凡。我说。
她眯眼,盯了我许久,忽然松手收刀:
你是那个画幽龙图的书生。
我一愣。
原来,她也在找我。
顾成霜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是谢靖之的笔迹——信中只写了一句:
若有一人敢画皇龙,可托此人以命。
我父亲死于靖难初战。她淡淡地说,
我只想知道,朱棣是否真该坐那个位子。
我点头:
那要看你愿不愿意帮我。
她问:
怎么帮
我指了指她手中的刀:
把这刀,送进朱棣帐中。
顾成霜沉默许久,忽然问我:你不怕我真去刺杀他
怕。我笑了,
但我更怕你什么都不做。
半月后,朱棣微服夜巡城中。
顾成霜化妆成酒女,在城西醉风楼中为他献舞。
我坐在楼下,喝着浊酒,看见那把短刀随着衣袂翻飞,若隐若现。
她的舞并不华丽,却极其准确,每一记转身都像是军中演阵。她并非为了取悦朱棣,而是为了让他看见:
我有胆,也有术。
朱棣察觉到了异样,盯了她良久。
最终,她没有刺。
她只是把酒洒在朱棣衣襟上,低声说了句:
有一把刀,藏在你梦里。
朱棣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去。
那一夜,他失眠至天明,传召陆炀三次,问:
你说那人,到底是谁
陆炀答不出。
而我与顾成霜,在第二日黄昏于秦淮河边重聚。
她脱下舞衣,将那把短刀还我,眼神清澈如水:
我不信天命,但我信你。
我接过刀,轻声说:信我,是因为我敢输。
她微笑。
从此,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这场逆天改命的赌局,有了第二个执棋者。
顾成霜,刀下留情,不是为了怜悯,是为了更大的胜算。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在城中暗中接触建文旧部残余。
她出面联络一位原太仆寺少卿,名叫谢垣之,是她父亲昔日幕僚。
谢垣之起初冷眼相待,甚至数度拒见,直到顾成霜取出一封旧信
——那是她父亲战前留下的遗书,其上亲笔写着:
若我战殁,请扶霜儿,辅明火。
明火二字一出,谢垣之跪地叩首,当即表态相助。
我们获得了一批地下手抄印刷设备,还有一份军中旧制的名单。
她的行动迅速而精准,仿佛她从不是将门之女,而是多年潜伏的密谍。
我问她:
你为何如此熟稔
她淡然一笑:
入宫前我父亲教我兵法五年,他说南地女子多柔弱,要学会拿刀。
我点头:
你父亲教得好。
她回头望我一眼,眸光不动:
你也教得不坏。
我们开始密谋下一步计划:在朱棣准备举行祭天登基大典前,制造一次圣旨风波。
这项行动由我起草伪旨,内容为建文帝亲笔所书,内容宽厚、语气悲悯,最后将权柄传与护国叔王。
但最关键的,是我在诏书中故意加入两句逆转意味的古文典故,只有熟读经史之人才能理解其暗示:真正皇统未绝。
这诏书将由顾成霜伪装成庙中旧文献,从一位宫中老妇偶然发现而出。
她练字一整夜,只为模仿当年的宫中墨迹。
我在她练字时为她磨墨,她一边写,一边低声念我写下的文句:
天命未绝,复火犹存。
我听着,只觉得这声音比任何金戈铁马更令人动容。
她不是柔弱的女官,她是这场棋局中真正懂杀与守、动与静的军师。
那一夜,月光照在她脸上,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只是为了改写一个朝代。
我也开始想活着——活得够久,去看她活下去。
而顾成霜,也在那夜悄悄说了一句:
若事成,我不求名,但求你记我。
我点头:我不只会记你,我会为你写下整个篇章。
5
凤阙藏锋
雨下得比谁都早一步。
朱棣登基大典前三夜,南京城忽降雷雨,百官暂避金水桥,天街尽湿,宫门紧闭。
雨夜里,有一匹快马从城东奔入太庙,马未停,信已送。
这封信,是那位宫中老妇偶然交给礼部文吏的,其中卷着一份陈旧黄绢,上书:
建文帝遗诏。
署名不清,笔迹却与宫中旧案一致,纸角一滴红墨,在雨水中晕成一朵血梅。
这正是我与顾成霜设计的风波之始。
我们没有选择明目张胆地刺杀,也不靠鼓动暴民冲撞王朝,而是选择用皇帝自己的遗言来撼动这场权力加冕的基础。
诏书的前半段温文尔雅,缅怀祖训,交托社稷。
但后半段却忽然风格一变,引入古籍《尚书·无逸》典故,提及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继统之名,须以众心;
又用了《周易·否卦》引言,
天之未厌,火之犹传。
这两句,是点睛之笔。
它不会激起凡俗,但却足以让朱棣真正在意的群体——儒臣、太学、老派文官——心中起疑。
这封信传入朝中当夜,兵部尚未反应,鸿胪寺便已三度更改第二日大典布置。
朱棣不能不动。
他立刻召来陆炀,让其彻查诏书真伪。
而与此同时,顾成霜已经穿上一袭青衣,站在太庙后殿的香炉前,静静盯着那道旧诏印本被捧入礼部。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局势进入了第二幕。
风,已从地下吹上金阙。
我在贡院东侧的旧学馆设下局。
此地曾是太学书馆,现废弃已久,我重新派人清扫,将原有的藏书架故意保留,最中间摆了一本《春秋公羊传》,内夹我亲笔的另一份反证文——一封书信,署名为故太傅李青山。
这是我们准备好的第二层钩子。
若朱棣不信遗诏,那就引他来找这封证伪,可当他越查,越会发现:所谓证伪的内容,其实比诏书更令人怀疑。
我不是要他确认真假,我是要他永远无法确认真假。
怀疑,是比真相更锋利的刀。
陆炀果然找到了书馆。
他翻遍架上,读完了我的字,又陷入了沉思。他没有立刻回报,而是独自坐在馆中整整一个时辰。
我在暗处看着他。他未曾发现我,或许他知道我在,或者,他故意让这场监视发生。
夜风吹动书卷,他忽然站起,对着空无一人的讲台道:
你究竟要他疯,还是要天下乱
我没有回答。那一夜,我什么都没说,只在他离去后,走上讲台,拿起他未合的书册,将那一页反折为角。
我们都在下棋。
就在此事热议之时,我让谢靖之另起炉灶,手抄出一套《建文问政录》,装作从太学旧库流出,内容虽荒诞,却足以再搅浑水。
他一边骂我疯子,一边抄得起劲。
而顾成霜则与我一道,安排信使悄悄将这批文稿送往扬州、临安两地书肆,引得江南文士暗中传阅。
我们要的,不是正义,不是真相。
是众口难封。
只要人人心里有一个建文未死的故事,朱棣就永远无法坐稳那张龙椅。
朱棣登基大典那天,风雨未歇。
天色阴沉,鼓乐依旧。
百官三跪九叩,朱棣身披龙袍,在太和殿宣读新诏。
礼部尚书朱福怀忽然出列:
陛下,臣昨夜得一旧件,请陛下亲阅。
殿中一片哗然。
陆炀站在台阶下,死死盯住礼部手中的黄绢。
朱棣并未震怒,他只是挥手接过,一字一句地念完。
他脸色未变,但眼角微颤。
念毕之后,他将黄绢交还,抬手示意登基继续。
大典如仪。
唯有熟悉他的人知道,他的右手在整场典礼中,从未松开拳。
而我站在民众之中,看着那拳头,知道它握住的,不是皇权。
是疑心。是破绽。是那一把,藏在梦里的刀。
陆炀当夜未归,独坐金陵城北望月台,彻夜未语。
而我与顾成霜,隔着半座南京,在同一片屋檐下,静静抄写第二卷《问天录》。
我写,她读。
她抬头问我一句:你真的觉得,这一局,你已经赢了吗
我笑而不答。
她低头续写:那就让他,日日惊梦,夜夜不安。
6
朱门深算
登基之后第三天,朱棣终于开口了。
在午门后的密议厅,他只对陆炀说了四个字:
查——到底是谁。
这四字没有怒火,没有疑惑,只有一种极深的疲惫。
陆炀未答,他只是躬身,再次戴上面具,离去。
而我,在东城旧书铺里,添上了《问天录》第三卷:
若有人问,火光中走出的是谁——答曰:
非王非民,非妖非仙,只是那夜未亡的魂。
一石激起千层浪。
就在朱棣试图用封锁令平息流言时,新的动荡却从朝中爆发。
礼部尚书朱福怀被秘密贬职,理由是泄露谣文。此举反而激起朝臣不满,最先站出来反对的,竟是兵部尚书高谦之。
若建文遗诏为假,何须下旨销毁若为真,焉敢无问即判
这番话引起震动,三日内,南京儒林、太学弟子、三司书吏,竟接连出现请查旧诏上疏。
顾成霜穿便衣混入人群,将他们联署的信函收拢,再匿名投送给陆炀本人。
而我,在信中夹带一封亲笔短句:
人言可畏,民心难驯,你若是我,会否也如此施笔
陆炀收到信的当夜,没有回应。但隔日,他派人彻查建文旧朝太常寺文库,借口防谣清册,却暗中将三十二册登记录存档运往宫内。
他不是愚钝之人,他知道谣言的反面不是真相,而是管理。
但就在此时,一个真正的敌人登场了。
姚玄策——朱棣新设内情察司使臣,素有宫中白蛇之称,原系燕王在北平时的文胆,善于策反、审讯、反制。
他向朱棣密奏:
此事非陆炀可理,当从幕后抽刀。
于是他提出一计:
设局引蛇,假言江南尚有建文党羽藏匿,将计就计,引其自投。
朱棣准奏。
姚玄策随即在朝中布下招安令草案——凡曾为建文旧党者,若自首归顺,既往不咎,且予录用。
此令一出,不仅搅乱局势,还把陆炀也拖进泥潭。
陆炀在密室中与我短会。
他看着我,第一次脱下面具:
你到底想走多远
我答:
我不想走远,我只想让他不安。
陆炀长叹:
若你止于此,或许已赢。可惜——那姚玄策,不信人,只信局。
我微笑:
那就让他信错一回。
此后十日,顾成霜以归顺者身份入局,假扮建文旧宫女,带着一卷私记,进驻姚玄策设立的东厢招安馆。
她一入场,便以诗喻意,在夜中对姚玄策低吟:
宫中无主火犹燃,梦里朱衣冷眼寒。若问当年真帝座,藏龙卧虎在人间。
姚玄策沉迷其才,竟未识其诈。
我与顾成霜,就这样反用招安局,引出三名朱棣麾下隐藏旧部,让他们再次为我所用。
与此同时,我命谢靖之编写反问天录,内容皆反转前言,用批判笔调质疑建文帝死而复生的传言,实为移风易俗之术。
百姓不明真意,却越看越信。
陆炀站在朱棣身后,看着一箱箱印文送入内阁,不发一言。
朱棣只问他:
你怎么看
陆炀只答:
臣,只见满纸风雷。
而此时,我在城东的酒肆门口,默写出一行新字:
风雷之后,便是雨。
雨,是我们将落下的最后一刀。
7
风落刀寒
朱棣最终还是做了一件,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之事——他宣布亲巡江南。
这是一道难以理解的旨意。新皇初登基,理应固守朝局、安抚北境,朱棣却在登基第四十日,下旨南巡,理由是安抚旧臣,明辨谣源。
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陆炀随行,而姚玄策则被
暂留宫中,主持察司旧案清理。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朱棣不信任何人了。
江南巡行的第一站,正是建文帝旧日驻跸之地——应天。
我与顾成霜早已等在那里。
我们将建文旧迹地图刊印十万份,借商人之手夹入纸货、账册、文具、灯笼、香囊等各类市品,短短七日,几乎整个应天城家家户户皆知那位未亡人曾走过的路。
而最核心的一处旧迹,我亲自设伏。
那是一座废弃的书院。
朱棣进入书院当日,院中唯有一桌一椅一纸。
纸上写:
当年问道之人,今朝可敢再问
朱棣沉默良久,方低声道:
不敢问,不愿问,不该问。
陆炀站在他身后,忽而开口:
可陛下,臣想问。
这是陆炀第一次在朝外场合反质圣言。
朱棣不语。
那夜,朱棣独宿应天旧宫。
而我们,在皇宫西南角的地窖中,引爆了那枚真正的回忆。
那是顾成霜的父亲
南直隶总兵顾仲礼
生前录制的一段口供,由宫中乐人用机关记录在击鼓录音箱中,仅能播放一次。
鼓声起处,是他战死前的最后言语:
吾守国门,不为朝,不为王,只为百姓一线天。
朱棣听见了。
我知道,他听见了。
次日,他在应天祭祀文庙,执香不语。
顾成霜站在人群中,看着他半晌,忽然落泪。
她低声道:
他只是个想当好皇帝的人。
我答:
可惜他不知,真正的好皇帝,从不靠篡位而来。
这一切,并未改变朱棣登基的事实。
但他不再强压异声。
三月之后,姚玄策失势,被发配辽东。
陆炀自请辞官,改名炀子然,隐居江南。
而我与顾成霜,早已踏上离开的船。
她问:你还要写吗
我答:写。
她轻声:可我们已经赢了。
我却说:赢的是你,是他,是这世上所有曾试图质问权力的人。
她抬头望天。
那天,江面无风。
她握住我的手:那你答应我,不许再写伪诏。
我笑:可以写传记吗
她也笑:可以。但要写真话。
于是我写下最后一卷《问天录》——封面无名,内页无首,只写一行:
他登了基,他不是帝。
十年后,史官重修《太宗实录》,忽见旧案旁一封无名信函,纸色泛黄,墨迹未退。
其上字迹飘逸,却坚定:
愿世人记得,那年金陵城,风落刀寒,一问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