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是我见过最会借钱的女人。
母亲重病、创业投资、孩子学费、车祸毁容...每次理由都让我无法拒绝。
最后一次问我没有钱借给她,她涂着迪奥口红对我说:其实我就是看你蠢,借你的钱我都不够花,真是穷。
陈默,这次...这次真的是救命钱!
林薇的声音隔着电话线传来,带着一种被泪水浸泡过的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在微微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破碎。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蜷在某个角落,精心修饰过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双总是盛着无辜水光的眼睛,此刻想必正努力酝酿着足够打动人心的绝望。
我妈...我妈她查出来了,是癌。她吸了一下鼻子,声音里的哽咽更加真实了几分,晚期。医生说,现在就差钱上那个进口靶向药,一个疗程十几万...陈默,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是母亲。这已经是第几次了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每一次,都是命悬一线,都是刻不容缓,都是她林薇走投无路、孤立无援,而我陈默,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晚期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有点空洞,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冰凉的金属边框。
嗯...她的回应带着浓重的鼻音,医生说,再拖下去就...就真的没机会了。陈默,我知道以前也麻烦过你很多次,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等我妈这边稳定了,我砸锅卖铁也一定还你!我妈就躺在医院里,她...
后面的话被一阵压抑不住的抽泣淹没。
又是这样。每一次的最后一次,每一次的砸锅卖铁,都精准地敲打在我那点可悲的、被她摸得透透的软肋上。同情心,信任感,还有那点对朋友二字残存的、近乎愚蠢的坚持。我闭上眼,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她那些救命的理由:创业投资那个注定血本无归的美容院项目,孩子国际学校那个火烧眉毛的天价学费,还有那场离奇的、让她短暂毁容却神奇地没留下任何疤痕的车祸...每一次,我的银行卡数字都在锐减,而她林薇的生活品质,却像坐了火箭般直线飙升。
新款的包,朋友圈不经意露出的高档餐厅定位,手腕上悄然更换的名表...这些无声的炫耀,此刻都变成尖锐的嘲弄,刺得我太阳穴突突地跳。
多少我听到自己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十...十五万。陈默,求你了...她的哀求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
沉默在电话两端蔓延,只余下她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背景音效一样尽职尽责地烘托着绝望的氛围。最终,我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挂断电话,世界瞬间安静下来。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一片虚假的繁荣景象。我点开手机银行APP,看着屏幕上再次跳动的转账提醒,那串冰冷的数字仿佛在无声地尖叫,嘲笑着我的愚蠢。林薇,这个名字,连同她那些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理由,像一张精心编织、沾满黏胶的网,把我牢牢困在中央,动弹不得。
半个月后,一个慵懒的午后。我抱着一摞刚打印好的房产资料,匆匆穿过市中心最繁华的恒隆广场。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和现磨咖啡的混合气味,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照着衣着光鲜的男女。巨大的玻璃橱窗内,陈列着让人咋舌的奢侈品。
一个熟悉的身影,像磁石般吸住了我的目光。
林薇。
她正站在那家以字母D为标志的奢华彩妆专柜前,姿态放松而惬意。柜姐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正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手背,用一支精致的口红刷,为她涂抹着什么颜色。柔和的射灯光线打在她脸上,那张半个多月前还在电话里为癌症晚期母亲哭得肝肠寸断的脸庞,此刻容光焕发,白皙细腻得找不到一丝愁苦的痕迹。尤其那双眼睛,明亮,得意,闪烁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对物质占有的满足感。
那支口红膏体饱满,正被她饱满的唇瓣轻轻抿开。那颜色……我脑中嗡的一声。迪奥烈焰蓝金999。她曾不止一次在朋友圈里感叹过它的经典与昂贵,配文总是女人的战袍、值得拥有。
她微微侧头,似乎在欣赏镜中的自己,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满意、极其刺眼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对躺在医院里的母亲的忧虑,只有纯粹的、对昂贵物质的享受。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僵在原地,手里沉重的文件袋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半个月前电话里那撕心裂肺的哭求,和眼前这幅志得意满的精致画面,在我脑中猛烈地撞击、撕裂。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恰好撞上了我的视线。
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那双刚刚还盛满得意光彩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慌乱,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但这丝慌乱只存在了不到半秒,就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轻蔑和某种奇怪优越感的神情取代了。她甚至没有停下抿唇的动作,反而更加刻意地、近乎炫耀地,对着镜子微微调整了一下唇妆的角度,让那抹正红色在灯光下更加妖冶夺目。
然后,她转过身,完全面向我。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缓慢、带着某种宣判意味的哒、哒声,一步步向我走来。那支新涂的口红,在她脸上绽放出一个近乎残忍的、胜利者的微笑。
哟,陈默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带着点慵懒的腔调,尾音微微上扬,充满了刻意的惊讶和玩味,真巧啊。怎么,又来这附近……‘视察’你那点微薄的工资够买什么呀她的目光像带着倒钩,轻飘飘地扫过我身上那套普通通勤装,最终落在我手中的文件袋上,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堆垃圾。
她在我面前站定,一股浓郁的、甜腻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她微微歪着头,近距离地打量着我,红唇轻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是不是还在想那十五万她嗤笑一声,涂着精致甲油的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垂在肩头的卷发,看你这副傻乎乎的样子,真可怜。告诉你吧,我妈身体好着呢,跳广场舞比谁都欢。至于钱嘛……
她刻意地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话语却像毒蛇的信子,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都在这儿了。她伸出另一只手,炫耀般地晃了晃手腕上那只崭新的、表盘镶钻的卡地亚蓝气球腕表,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芒。还有几个新买的包。哦,对了,她下巴微抬,点了点我手中的文件袋,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居高临下的嘲讽,就你这种老实巴交、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子,活该一辈子当牛做马。懂吗钱,就是给聪明人花的。比如我。
她最后那句活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口。周围商场嘈杂的人声、悠扬的背景音乐,仿佛都在一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她那句带着浓浓恶意和嘲弄的宣判,在死寂的真空里嗡嗡作响。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我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妆容完美、写满了得意与恶毒的脸,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早已不是单纯的欺骗。这是掠夺,是践踏,是把我的善意和底线当作愚蠢的证明,踩在脚下反复碾磨。
所有的愤怒、屈辱、不甘,在那一刻没有化作咆哮,反而凝结成一种极致的、刺骨的冰冷。我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某种面具的碎裂。
懂了。我的声音异常平稳,没有一丝波澜,轻得几乎要被商场的背景音吞没。
没有再看她脸上那瞬间掠过的错愕和更深的轻蔑,我抱着那摞沉重的文件袋,挺直脊背,转过身,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商场冰冷的玻璃旋转门。身后那道黏腻的、带着胜利者审视的目光,如芒刺背。
玻璃门旋转,将身后那个流光溢彩、充满谎言的世界隔绝开来。外面城市喧嚣的风裹挟着尾气和尘埃扑面而来,却奇异地让我胸中那团几乎要炸裂的冰火,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我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那晚,出租屋的灯一直亮到凌晨。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在我脸上,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款跳动着。我翻出手机里所有给林薇的转账记录,一笔一笔,时间、金额、她当时声泪俱下的理由……冰冷的数字累积成一个庞大的、令人窒息的总额。这些数字不再是纸面上的符号,它们是我被肆意挥霍的信任,是我被踩在脚下的尊严。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破土而出的毒藤,带着冰冷的韧性和致命的清晰,牢牢缠住了我的心脏——我要把这些钱,连本带利,用一种她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式,亲手拿回来。不是乞求,不是争吵,而是让她自己,心甘情愿地、毫无防备地,把从我这榨取的一切,加倍奉还。
房产中介四个字,清晰地浮现在屏幕上。这个城市永不落幕的欲望舞台,金钱与贪婪最赤裸的搏杀场。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为她量身定制一个华丽的陷阱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我注册了一家小型房产中介公司——磐石置业。名字是我取的,带着一种沉默的、不容动摇的意味。地点选在了一个不算顶豪但潜力巨大的新兴商务区边缘,租金压力不大。
办公室很小,只有三十来平,简单刷白,摆上几张二手办公桌椅和几台电脑,便算落了脚。我没有请人,所有前期工作,从跑工商税务、搭建房源系统、到在各大房产平台发布信息,全是我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干。困了就在行军床上囫囵睡两三个小时,饿了靠泡面和楼下便利店的三明治对付。支撑我的,不再是疲惫,而是胸腔里那团越烧越旺、冰冷而坚硬的火焰。
林薇的朋友圈依旧热闹非凡。今天晒马尔代夫湛蓝的海水和奢华的水屋,配文放空自己;明天是某家米其林三星餐厅精致的摆盘,感慨生活需要仪式感;后天又换了一只限量版的鳄鱼皮铂金包,轻描淡写地抱怨柜姐硬塞的,真麻烦。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花蝴蝶,在金钱堆砌的浮华中翩翩起舞。每一次更新,都像在我精心构筑的磐石上,再浇注一层冰冷的混凝土。
三个月。仅仅三个月。
当磐石置业的招牌在略显冷清的街角挂起,玻璃门擦得锃亮,内部房源系统也初步运转起来时,命运仿佛一个充满恶趣味的编剧,送来了第一个演员。
那天下午,我正在整理一份区域房价走势分析报告。门被推开,清脆的高跟鞋声带着一种我刻入骨髓的节奏响起。
我抬起头。
林薇站在门口,逆着光。她穿着一身香奈儿的粗花呢套装,颈间戴着一条宝格丽的扇形项链,妆容依旧无懈可击。然而,与这身奢华行头形成微妙反差的是她眉宇间极力掩饰却依旧透出的焦虑。她的眼神飞快地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扫了一圈,看到只有我一个人时,那焦虑似乎更深了一层,但转瞬又被一种惯有的、带着点矜持的傲慢覆盖。
陈默她微微蹙眉,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不易察觉的审视,这...是你的店她的目光扫过简单的陈设,嘴角几不可察地下撇了一下,仿佛踏入了什么不入流的地方。
林小姐,我站起身,脸上挂起标准的职业微笑,那笑容温和、专业,如同面对任何一个初次踏入店门的潜在客户,欢迎光临磐石置业。请坐。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私人情绪的涟漪。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昂贵的皮包小心地放在腿上,仿佛生怕沾上这里的灰尘。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她故作轻松地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包上的金属扣,最近...在做点小生意
混口饭吃。我淡淡回应,将一杯刚倒的温水推到她面前,林小姐今天过来,是有房产方面的需求我直接切入主题,目光坦然地迎向她。
她端起水杯,没有喝,指尖有些用力地捏着杯壁。那丝强装的镇定正在裂缝。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措辞,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我只告诉你的亲密口吻:
陈默,咱们是老朋友了,我也不瞒你。她叹了口气,眉宇间的忧愁显得那么真实,最近...确实遇到点坎。我男朋友,他...他公司资金链出了点小问题,周转不灵。需要一笔钱,数目还不小。
男朋友我适时地表现出一点恰当的疑惑。
嗯。她脸上飞起两抹恰到好处的红晕,眼神却亮了起来,带着一种找到依靠的希冀,他人脉很广的,生意做得很大!这次只是暂时的困难,只要资金到位,很快就能翻盘!他答应我,等渡过这个难关,就带我去欧洲定居,买古堡!她的声音因为憧憬而微微发颤,描绘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未来,所以...我想把现在住的那套‘云顶天墅’卖了,帮他周转。
云顶天墅。本市顶尖的豪宅区之一。看来她那位生意做得很大的男友,胃口不小。
云顶天墅是好地段,好楼盘。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林小姐打算什么价位出手
一千二百万!她毫不犹豫地报出一个数字,语气斩钉截铁,我那套位置、户型、装修都是最好的!低于这个数,免谈!我男朋友那边等着急用,越快越好!她强调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理解。急售的话,价格可能需要更灵活一些才能快速吸引买家。我保持着专业的口吻,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调出云顶天墅最新的市场成交数据和评估报告。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如同编织好的蛛网。
灵活林薇的眉头立刻皱紧了,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被冒犯的尖锐,陈默,你不会是看我急着用钱,就想压价吧我告诉你,我那房子绝对值这个价!要不是我男朋友那边...
林小姐误会了。我打断她,语气依旧平稳,将电脑屏幕微微转向她,这是近半年云顶天墅同户型的成交记录和市场评估价区间。受大环境影响,豪宅市场目前处于下行通道,成交周期普遍拉长,议价空间增大。您这套,按当前行情和银行保守评估,市场合理成交价大概在九百万左右。
九百万!林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声音尖利得刺耳,脸上精心描绘的优雅面具瞬间碎裂,不可能!你懂不懂行情你是不是故意坑我九百万连我当初买的价格都不够!她的胸脯剧烈起伏,涂着精致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屏幕上。
这是基于市场数据和专业机构的评估,林小姐。我平静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丝毫闪躲,房产价值,不是由个人期望决定的。如果您坚持一千二百万,恐怕会很难找到买家,尤其是在您需要快速套现的情况下。
她死死地瞪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在我脸上反复剐蹭。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我能看到她眼底翻涌的愤怒、被轻视的屈辱,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恐慌。她那位生意做得很大的男友,和她描绘的欧洲古堡,似乎正随着这个冰冷的估价摇摇欲坠。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站着,像一尊濒临碎裂的昂贵瓷器。最终,那愤怒和屈辱似乎被更强大的恐慌压了下去。她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脸色有些灰败,手指神经质地绞着包带。
那...最快能多久卖掉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先前那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荡然无存。
价格合理,我们磐石会动用所有渠道优先推广。我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平稳,如果林小姐能接受一个更贴近市场的价格,比如八百五十万,并且配合快速交易流程,我可以保证,一周内找到意向买家,一个月内完成所有过户手续,拿到全款。
八百五十万...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数字,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仿佛在看着自己金光闪闪的梦想一点点褪色。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拂袖而去时,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最后一点虚妄的期待:好!八百五就八百五!但你必须保证!一个月!最多一个月!钱必须到我账上!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我男朋友那边...等不起!
成交。我伸出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如同完成一笔再普通不过的买卖,我会尽快为您办理委托手续。磐石的承诺,请您放心。
她的手伸过来,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与我短暂地握了一下。那触感,像握着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设定好的精密齿轮,严丝合缝地转动。
林薇那套位于云顶天墅顶层的豪华公寓,在磐石置业多渠道、高强度的推广下,迅速吸引了几个实力买家。看房、洽谈、议价…一切都在我的主导下高效推进。林薇起初还试图参与几次,但很快就被繁琐的流程和买家挑剔的眼光弄得焦头烂额,加上她那位急需救命钱的男友不断催促,她索性将一切全权委托给了我,只求一个快字。
她甚至没有仔细看那份冗长的委托合同。当我在产权交易中心门口将那份签着她名字的授权委托书和房屋抵押贷款申请文件递给她时,她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标题,就在我手指点着的空白处潦草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手机上,对着屏幕那端的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甜腻和讨好:亲爱的,放心啦,很快了,房子已经在卖了,钱马上到位!嗯嗯,爱你哟,等我!
她签字的笔迹,带着一种甩脱包袱般的轻快和即将投入新生活的憧憬。阳光照在她精心打理的卷发上,反射出金色的光晕,也照亮了她眼底那份对欧洲古堡不切实际的狂热。
一个月后,产权交易中心大厅。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林薇今天打扮得格外隆重,像是要参加一场盛典。一身当季最新款的迪奥套裙,搭配着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微微发福,穿着一身名牌休闲装,手腕上露出的金表盘在光线下晃眼。男人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倨傲,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时扫过大厅里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就是那位生意做得很大、人脉很广的男友我心中冷笑。他那身行头,甚至能闻到一丝新衣特有的、未曾下水洗涤过的僵硬气味。
陈默,钱呢林薇一看到我,立刻松开挽着男友的手,急切地迎了上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期待,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过户都办完了,全款是不是该打给我了
那位王总也踱步过来,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自以为沉稳的腔调开口:小林啊,这位就是你的中介朋友效率不错。钱的事情,要尽快落实。他说话时,眼神却飘向别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我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从公文包里不疾不徐地取出一份文件。那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仪式感。
林小姐,王先生,我将文件递到林薇面前,声音清晰平稳,如同宣读一份再平常不过的账单,这是本次交易的最终结算单,请过目。扣除中介佣金、交易税费以及相关手续费后,您的净收款是:三百二十万七千五百元整。
三百二十万!林薇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惨白。她失声尖叫,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交易大厅的穹顶,引得周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她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结算单,眼睛死死地盯着上面的数字,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可能!这不可能!陈默!你搞什么鬼!她猛地抬头,那双曾经盛满无辜和算计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疯狂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地瞪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那位王总也凑过来看结算单,当他看到那个数字时,脸上那点强装的倨傲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样震惊和迅速蔓延的慌乱。这…这怎么回事!他看向我,声音也失去了之前的沉稳。
我平静地迎接着他们吃人的目光,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
林小姐,您可能忘了。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她的尖叫,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您这套房产,在委托我们出售前,已经向‘华泰信贷’申请了最高额度的抵押贷款,并且成功获批。贷款金额,正好是五百三十万。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瞬间失魂落魄的脸和那位王总惊疑不定的眼神,这笔债务,在房屋产权转移时,依法是必须优先清偿的。所以,买家支付的房款,扣除佣金税费后,优先偿还了这笔抵押贷款的本息。剩余的,才是您的净得款。所有操作,完全基于您亲笔签署的委托授权书和抵押文件,合法合规。
我指了指结算单下方不起眼的一行小字备注:所有文件副本,您都签收过。或者,您也可以现在就查询您的贷款账户状态。
抵押…贷款…林薇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她失神地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结算单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又猛地看向身边那个同样面如土色的男人,五百三十万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签过抵押
那位王总眼神闪烁,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避开林薇质问的目光,支吾着:这个…小林啊,当时不是跟你说…需要点资产证明嘛…只是走个流程…谁知道他…他语无伦次,眼神却开始四下张望,脚步不着痕迹地向后挪动。
林薇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她看看我脸上冰冷的平静,又看看身边男人那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急于撇清的神态,最后目光落回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结算单上。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精心描绘的妆容被瞬间涌出的泪水冲刷出狼狈的沟壑,昂贵的迪奥套裙也无法再包裹住她此刻摇摇欲坠的狼狈和绝望。
就在这时,那位王总的手机响了。他如蒙大赦般飞快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对着话筒压低声音急促地说了两句知道了、马上处理,然后猛地挂断电话,甚至不敢再看林薇一眼,转身就朝着出口方向快步走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王哥!王哥你去哪!林薇如梦初醒,凄厉地尖叫着,顾不上形象,跌跌撞撞地想要追上去,等等我!你不能走!钱…我们的钱…
然而那位王总的身影,已经迅速消失在旋转门后,像一滴水融入了人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林薇绝望的嘶喊在空旷的交易大厅里徒劳地回荡。
她追到门口,徒劳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那个男人早已不见踪影。她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门,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昂贵的皮包掉落在脚边,里面的口红、粉饼散落一地,像她此刻彻底粉碎的幻梦。她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与这明亮、繁忙、充满交易气息的大厅格格不入。
我站在原地,隔着几米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她蜷缩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像一团被遗弃的、价值不菲的垃圾。胸腔里那股积压了太久的郁气,并没有像预期那样化作畅快的大笑,反而沉淀成一种更深、更冷的静默。
这,只是开始。
***
深秋的雨,终于落了下来。不是缠绵的细雨,而是裹挟着寒意的冷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上,噼啪作响,激起一片迷蒙的水汽。风卷着枯叶和湿冷的空气,刀子般刮过行人的脸颊。
我撑着伞,从一家高级餐厅出来。定制皮鞋踩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轻响。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柏油路面的气味和餐厅隐约飘出的食物香气。
恒隆广场巨大的门廊下,昏黄的灯光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域。这里向来是都市流浪者寻求短暂庇护的地方。几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裹着破旧单薄的衣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一个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她蜷在门廊最边缘、最靠近风雨的地方。身上是一件早已辨认不出原色的、湿透的薄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头发油腻地贴在脸上和脖颈,遮住了大半面容。她低着头,面前放着一个边缘破损的塑料碗,里面零星躺着几个硬币和一张被雨水打湿的一元纸币。
一个穿着同样破旧、但明显壮实一些的老乞丐,骂骂咧咧地从里面走出来,似乎嫌她占了位置,毫不客气地一脚踢翻了那个塑料碗。硬币叮叮当当滚了一地,那张湿透的纸币被风吹着,粘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滚开!晦气!挡老子要饭了!老乞丐啐了一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凶狠。
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小兽。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想去护住那个碗,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几步之外、撑着伞静静伫立的我。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冰冷的雨水冻结了。
尽管那张脸被泥污、油垢和散乱的头发覆盖了大半,尽管那双眼睛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林薇。
她的目光先是茫然、呆滞,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然后,那层灰尘被某种东西猛地刺破。她的视线先是落在我锃亮的、剪裁完美的黑色定制皮鞋上,那皮质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视线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移动,掠过我熨帖的深色西裤,笔挺的大衣下摆,最终,定格在我的脸上。
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盛满无辜或算计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竭的深井,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那是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骤然燃起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孤注一掷的狂喜!
陈…陈默!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不顾一切地向我爬了两步,脏污的手指颤抖着伸向我的裤脚,眼中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光芒。
是你!真的是你!陈默!求求你!求你再借我点钱!一点点就好!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而凄惨,盖过了哗哗的雨声,引得旁边几个乞丐都看了过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前都是我混蛋!我不是人!你看我现在…我现在…她慌乱地指着自己一身狼藉,涕泪横流,混合着雨水和脸上的污垢,肮脏不堪,我活不下去了!那个骗子卷走了所有的钱…一分都没给我留下!求你看在…看在我们认识那么久的份上…再帮我一次!最后一次!我发誓!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和寒冷剧烈地抖动着,伸出的手沾满泥污,离我的裤脚只有几寸的距离,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的乞怜。
我撑着伞,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在我脚边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涂着迪奥口红,在同样明亮的灯光下,轻蔑地对我说活该一辈子当牛做马的女人;看着这个为了一己私欲,将他人善意踩在脚下肆意践踏的女人;看着她此刻像蛆虫一样匍匐在泥水里,向我这个她曾不屑一顾的傻子摇尾乞怜。
心中没有波澜,没有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那些被她借走又挥霍掉的钱,那些被辜负的信任,那些被践踏的尊严,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令人作呕的景象。
就在她那只脏手即将触碰到我裤脚的瞬间,旁边那个被踢翻碗的老乞丐不耐烦了。
妈的!聋了!他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布满污垢的脸上横肉抖动,带着一股常年挣扎在底层养成的暴戾。他手里捏着半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被雨水泡得发胀发白的馒头,那馒头边缘已经发黑,散发着一股食物腐烂的酸馊气味,极其刺鼻。
老乞丐看都没看我一眼,所有的怒火都冲着地上那个抢地盘又挡财路的女人。他手臂猛地一抡,带着十足的蛮力。
滚开!别他妈挡老子要饭!
那半个散发着恶臭的馊馒头,像一块肮脏的石头,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而有力的弧线,带着风声和令人作呕的气味,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林薇那张涕泪交加、布满污垢的脸上!
啪!
一声闷响。
馒头砸在她颧骨上,瞬间碎裂开来。湿黏、发黑、散发着浓烈酸腐味的碎屑粘了她满脸,一些甚至糊进了她大张着、还在发出哀求的嘴里。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雨还在下。风还在刮。广场巨大的霓虹灯牌在雨幕中变幻着迷离的光影,映照着她脸上那摊令人作呕的污秽。她保持着那个向前爬行、伸手乞求的姿势,僵在了冰冷的雨水中。那只伸向我的手,停在了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最终无力地垂落。
她脸上所有的表情——哀求、恐惧、狂喜、绝望——都在那恶臭的馊馒头砸下的瞬间,彻底凝固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死寂的空白。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被狂风吹灭的残烛,倏地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空洞的黑暗,映着这冰冷都市迷离的霓虹,像一个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漩涡。
老乞丐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弯腰去捡滚落在地上的硬币,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
我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个彻底僵死的身影,她脸上糊着的馊臭污物,在雨水冲刷下慢慢流淌,如同她早已腐烂的人生。然后,我平静地转过身,撑着那把黑色的伞,迈开脚步。
定制皮鞋踏过浅浅的水洼,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嗒、嗒声,沉稳地、不疾不徐地,一步步走进前方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无比清晰的霓虹夜色里。身后那片充满绝望、恶臭和彻底崩溃的阴影,连同那个被踩进泥泞的名字,迅速被抛远,最终消失在冰冷的雨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