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黄现场,防暴盾撞开宾馆房门的瞬间,我看见了妻子惊恐的脸。
她手腕上的婚戒在警用手电下反着刺眼的光。
审讯室里她垂着头:他活儿比你好。
警局天台的风很大,吹散了她最后一句话:下辈子别当警察了。
我冲过去时,只抓住她衣服撕裂的碎片。
楼下警笛声中,法医在拍照取证。
而我口袋里,还装着今早给她买的胃药。
宾馆走廊的空气,常年浸泡在廉价香薰、汗液和某种不可言说的糜烂气息里,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蓝色的警用爆闪灯疯狂旋转着,将墙壁、消防栓、还有我们这群穿着黑色制服的人影,切割成无数破碎、跳动的光斑。
每一次旋转扫过,都像一把冰冷的刀,短暂地劈开这片浑浊的黑暗,随即又被更深的阴影吞没。
行动!耳机里,赵队的命令像一块砸进冰面的石头,短促,坚硬,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血液冲向四肢末端。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响应,肌肉绷紧,肾上腺素激增。我和身旁的队友阿强几乎是同时撞向那扇标着308的廉价木门。肩膀顶住冰冷的防暴盾牌,全身的力量瞬间爆发。砰!一声沉闷又巨大的轰响,如同野兽的咆哮,撕裂了走廊里令人窒息的死寂。门锁发出金属扭曲的惨叫,整扇门向内猛地弹开,撞在墙壁上又弹回,发出垂死的呻吟。
门洞大开,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香水、体味和情欲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房间里没开主灯,只有床头柜一盏昏暗的、带着暧昧粉红色调的壁灯亮着。光线浑浊,勉强勾勒出房间中央那张凌乱大床的轮廓,以及床上两个瞬间僵硬、如同被强光照射而石化的身影。
警察!不许动!阿强的吼声炸雷般响起,带着职业性的凶狠和不容抗拒的权威。几乎在他吼声落下的同一秒,我手中的强光手电已经条件反射地啪一声按亮,雪亮刺目的光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瞬间刺破房间的昏暗与暧昧,精准地、死死地钉在床上那个坐起身、惊慌失措地用被子掩住身体的女人脸上。
时间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拧断了发条。
所有的声音——身后队友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床垫弹簧的吱嘎、楼下隐约传来的警笛——都像被一只巨大的真空泵瞬间抽干。世界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剩下我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腾冲刷的轰鸣。
那张脸。
那张被刺眼白光无情笼罩的脸,惨白得像一张劣质的纸。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头和脸颊,平日里温柔含笑的眼眸此刻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恐和强光的刺激而急剧收缩,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头盔防暴面罩上冰冷的反光,还有那束来自我手中的、如同审判之矛的光柱。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微微张开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法控制的颤抖。
是她。
林晚。
我的妻子。林晚。
那束由我亲手射出的、代表法律和职责的光,此刻像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在我的心脏上,烫在我作为丈夫这个身份存在过的每一寸根基上。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淹没头顶。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颅骨里某种东西碎裂的脆响,细微,却震耳欲聋。
握着手电筒的手指僵硬得如同铁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手电筒的光柱,像被冻结在了那张惊恐万状的脸上,纹丝不动。视野的边缘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黑、晃动、扭曲,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腥甜味道猛地涌上喉咙口,又被我死死地咬紧牙关压了回去。
陈默!发什么愣!控制现场!
赵队的声音如同冰锥,猛地刺破了我意识中那片濒临崩溃的死寂,带着严厉的斥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声音像鞭子抽在身上,我浑身一激灵,强行将几乎要涣散的神智拽回一丝清明。手电筒的光柱终于艰难地从那张惨白的脸上移开,转向旁边那个同样惊慌失措、试图往被子里缩的男人。光柱扫过他赤裸的上身,扫过他油腻的头发和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双手抱头!下床!靠墙站好!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冰冷,机械,是训练了千百遍的执法流程,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另一个灵魂的嘴里发出,带着不属于我的空洞。
男人连滚爬爬地跌下床,赤脚踩在廉价的地毯上,双手死死抱着头,抖得像狂风中的枯叶。林晚的动作却异常僵硬、迟缓。她裹着那条薄薄的白色被子,慢慢地挪下床。被单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了一截,露出光洁的肩头和一截纤细的手臂。
就在那一瞬间,一道细微却极其刺目的反光,猛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是她左手的手腕。
纤细的腕骨上,一枚小小的、素圈的铂金戒指,在强光手电的直射下,反射出冰冷、尖锐、几乎带着嘲讽意味的光芒。那是我用整整三个月工资买的婚戒。戒指内侧,还刻着我们名字的缩写——C&L。
那点冰冷的光,像一枚烧红的钢针,精准地扎进我眼球最深处,然后一路烧灼着贯穿我的大脑,将里面所有残存的、关于家和未来的影像,瞬间焚毁殆尽。只剩下焦黑的废墟,冒着刺鼻的青烟。
铐上!赵队的声音再次响起,斩钉截铁。
阿强拿着手铐上前。他的动作在那一刻显得无比笨拙和迟疑,眼神复杂地在我和林晚之间飞快地扫过,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尴尬的同情。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对我说什么,最终只是抿了抿嘴,将冰冷的金属铐环咔哒一声,锁在了林晚的手腕上。金属接触皮肤的脆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某种仪式完成的宣告。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那声脆响抽去了所有力气。她终于抬起了一直低垂着的头,目光越过阿强的肩膀,直直地、毫无遮拦地看向我。
那眼神。
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愤怒,没有羞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彻骨的冰冷和……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死寂。
她的视线短暂地在我脸上停留,没有聚焦,仿佛穿透了我,看向我身后某个更虚无的地方。然后,那目光又缓缓地、毫无波澜地垂落下去,重新定格在自己被铐住的手腕上,看着那枚在警用手电余光下依旧闪着微光的婚戒。
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
她被阿强带出房间,经过我身边时,裹挟着一阵微弱的风。那风里带着她常用的、淡淡的茉莉洗发水味道,曾经无数次在清晨的枕边让我安心。但此刻,这熟悉的味道混合着房间里浑浊的陌生气息,钻进我的鼻腔,却像浓硫酸一样腐蚀着我的气管。
我像一尊被遗忘在战场上的石像,钉在原地。防暴盾牌沉重的分量压在手臂上,提醒着我此刻的身份和职责。可是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崩塌、陷落。视野里的一切——散落在地的衣物、凌乱的床铺、墙壁上廉价的装饰画——都在蓝色的警灯闪烁下扭曲、变形、摇晃。
默哥阿强在门口又喊了一声,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混浊的空气像砂砾一样摩擦着喉咙。我强迫自己抬起灌了铅似的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踏出这个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房间。战术靴踩在走廊的地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炭火上。
警局三楼,审讯室。
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嗡鸣,将狭小的空间照得如同手术室般冰冷、毫无遮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劣质香烟混合的、让人窒息的沉闷气味。一张冰冷的金属桌子,两把同样冰冷的椅子,构成了这个空间里唯一的对话场域。
林晚坐在我对面,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整个宇宙的深渊。她依旧穿着那件被带来时的衣服,一件米色的薄针织衫,领口微敞。只是手腕上那副明晃晃的手铐,取代了那枚刺目的婚戒,成为此刻她身上最醒目的标识。她低垂着头,黑色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失血的下颌线条。
我坐在她的对面,面前摊开着记录本,手里握着一支廉价的黑色签字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着,却迟迟无法落下第一个字。制服肩章上的金属徽记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一下下刺着我的眼角。
审讯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日光灯管的嗡鸣,还有我们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凝成实质的呼吸声。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太阳穴里搏动的声音,砰砰,砰砰,像沉重的鼓点,敲打着摇摇欲坠的堤坝。
姓名。
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例行公事的问题,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锯齿,切割着我的喉咙。
对面的人影微微动了一下。散落的发丝缝隙里,那双低垂的眼睫似乎颤了颤。沉默持续了大约五秒,或者更久,久到那日光灯的嗡鸣声都开始变得尖锐刺耳。
……林晚。
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低哑,疲惫,带着一种被砂砾磨砺过的粗糙感。这声音……熟悉又陌生,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它曾经在我耳边说过无数温柔的絮语,此刻却只剩下冰冷的沙砾感。
年龄。
……三十一。
职业。
……XX公司,行政主管。
她的回答越来越慢,越来越低,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每一个字吐出,都伴随着一次细微的吸气,仿佛连说话都成了沉重的负担。
例行公事的基础信息询问完毕。记录本上只留下寥寥几行冰冷的文字。笔尖依旧悬停在空白处,微微颤抖。真正的风暴,还藏在那些无法落笔的问题背后。空气再次凝固,审讯室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日光灯固执的嗡鸣。我盯着她低垂的发顶,那黑色的漩涡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吸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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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这两个字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冲出了我的喉咙,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嘶哑和……一丝连我自己都唾弃的软弱。它不再是警察的询问,而是一个被背叛的丈夫绝望的诘问。
林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低垂的头颅,终于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滑向耳后,露出了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她的眼睛看向我,瞳孔深处依旧是那片令人心寒的空洞,但在那空洞的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地翻涌、沉淀,最终凝成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的嘴唇,曾经无数次亲吻过我的嘴角,此刻却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然后,那条直线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个弧度。
一个极其短暂、极其轻微、却冰冷锋利到足以将人凌迟的弧度。
那不能称之为笑。那更像是一种彻底的放弃,一种对所有伪装和伪善的撕扯,一种将彼此都推入深渊的决绝。
她的目光没有闪躲,直直地迎上我的视线。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湖。
为什么她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她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像是在欣赏一件碎裂的艺术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陈默,她叫我的名字,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你问得真有意思。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欣赏我脸上每一寸细微的崩裂。审讯室惨白的光线落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冷漠的线条。
大概……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日光灯的嗡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进我的耳膜,我的神经,大概是因为……
她的嘴角又向上弯了一下,那个弧度比刚才更清晰,也更冰冷。
他活儿比你好。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彻底冻结。
轰——!
脑子里像是引爆了一颗高爆手雷。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意识,都在瞬间被撕扯成碎片,然后被巨大的轰鸣和刺眼的白光彻底吞噬。我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发出咔吧一声脆响。那支廉价的塑料签字笔,在我掌心应声而断,尖锐的塑料断口深深刺进了皮肉,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瞬间涌出,沿着掌纹蜿蜒流下,滴落在空白的记录纸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血珠无声地滴落,在惨白的纸面上洇开,像一朵朵骤然绽放的诡异花朵。刺痛感从掌心传来,尖锐,却奇异地将我从那灭顶的轰鸣中短暂地拽回一丝清明。
审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日光灯管的嗡鸣声似乎被无限放大,变成了某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噪音,疯狂地钻刺着耳膜。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咆哮的声音,撞击着太阳穴,发出沉闷的鼓点。
林晚依旧坐在那里,维持着那个微微抬头的姿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空洞地映着我此刻狼狈的模样——头盔下额角暴起的青筋,紧抿到发白的嘴唇,还有那双死死盯着她、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她只是看着,像在看一幕与己无关的荒诞剧。那眼神里没有得意,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堤坝。它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烧灼着我的每一寸神经。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得金属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锐利的噪音,在死寂的审讯室里如同鬼哭。
林晚!我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嘶哑得如同困兽濒死的咆哮,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毁灭一切的暴怒,你他妈混蛋!
我一步跨到桌前,身体前倾,双手猛地撑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手掌伤口的血瞬间染红了桌面一小片。我俯视着她,视线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模糊、摇晃。我恨不得立刻掀翻这张桌子,恨不得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提起来,恨不得……用尽一切方法抹去她脸上那该死的、令人作呕的平静!
就在我失控的瞬间,审讯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
赵队像一堵墙一样出现在门口,脸色铁青。他身后跟着一脸紧张、试图阻拦的阿强。赵队凌厉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室内:我撑着桌面、浑身颤抖、双目赤红的样子,林晚漠然端坐的姿态,还有桌面上那滩刺目的血迹。
陈默!赵队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带着绝对的权威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给我出来!现在!立刻!他的眼神严厉到了极点,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那声炸雷般的命令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沸腾的怒火被强行压住,但屈辱和痛楚却在冰冷的窒息感中更加清晰地啃噬着心脏。我撑着桌面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着。掌心的伤口在桌沿的压迫下传来更清晰的锐痛,黏腻的血液顺着桌沿缓缓流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空气冰冷刺骨,带着审讯室特有的消毒水味和铁锈般的血腥味。我强迫自己直起身,目光最后扫过林晚。她依旧垂着眼,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赵队的介入、我的失控,都与她毫无关系。她的世界,已经彻底关闭。
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咽不下,吐不出。我猛地转身,撞开挡在门口、欲言又止的阿强,脚步踉跄地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审讯室。沉重的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冰冷的灯光和那张漠然的脸。
走廊里同样灯光惨白,空气却似乎稍微流动了一些。但那流动的空气也带着冰冷的针,扎在皮肤上。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进走廊尽头的警员更衣室。
更衣室里空无一人。一排排深绿色的铁皮储物柜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皮革味和劣质清洁剂混合的气息。
砰!
一声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金属扭曲变形的刺耳噪音。我的拳头,裹挟着所有无处发泄的暴怒、屈辱和撕心裂肺的剧痛,狠狠地砸在了面前一个储物柜冰冷的铁皮门上。薄薄的铁皮瞬间向内凹陷下去,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血迹的拳印。
剧痛从指骨瞬间炸开,沿着手臂的神经一路向上蔓延,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穿刺。但这尖锐的肉体疼痛,却奇异地、短暂地压过了胸腔里那几乎要爆炸的窒息感。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的钝痛。温热的液体顺着指关节的伤口不断涌出,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我颓然地靠在旁边冰冷的柜子上,金属的寒气透过薄薄的制服布料渗入皮肤。身体里的力气仿佛随着刚才那一拳和滴落的鲜血一起流失殆尽。我顺着柜门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坚硬的铁皮,仰起头,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同样惨白的日光灯。
灯管发出持续的嗡鸣,光线刺眼。我闭上眼,黑暗中却全是审讯室里那张惨白、漠然的脸,还有那轻飘飘却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话语——他活儿比你好。每一个字都在黑暗里无限放大、扭曲、回响,疯狂地撕扯着我仅存的理智。
绝望像冰冷沉重的铅水,从头顶灌下,迅速淹没四肢百骸。我蜷缩在更衣室冰冷的角落里,任由指间的血慢慢凝固,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从骨髓深处透出的、无法抵御的寒意和……死寂。赵队那严厉的目光和阿强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交替闪过,提醒着我此刻身份的荒谬——一个正在调查自己妻子卖淫案的警察。这身份如同一件布满尖刺的刑具,紧紧地箍在我身上,越挣扎,刺得越深。
时间在冰冷的绝望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更衣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阿强那张写满担忧和不安的脸探了进来。他的目光扫过地上蜷缩的我,扫过铁皮柜上那个染血的凹陷拳印,最后落在我还在微微渗血的手上。
默哥……阿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生怕惊扰到什么似的谨慎。他手里拿着一小卷白色的纱布和一小瓶碘伏。赵队……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嫂子……林晚那边,笔录基本做完了。赵队的意思……按规定,得暂时拘留……
拘留两个字像两根针,再次扎进我麻木的神经。我猛地睁开眼,看向阿强。
阿强似乎被我这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又鼓起勇气走近,蹲下身,把纱布和碘伏轻轻放在我旁边的地上。手……处理一下吧。他的声音带着恳求,赵队……在等你。
我低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伤口边缘的皮肉外翻着,沾着灰尘和凝固的血痂,看起来狰狞可怖。但那疼痛,比起心里的万分之一都不及。
知道了。我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声音粗粝得像砂纸。我撑着冰冷的铁皮柜,慢慢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靠着柜子才勉强站稳。我没有去碰地上的纱布和碘伏,只是用左手胡乱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掌心的血污,留下几道暗红的印记。然后,我推开更衣室的门,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赵队办公室的方向挪去。
走廊依旧惨白空旷,每一步都踩在虚空中。推开赵队办公室的门时,里面烟雾缭绕。赵队坐在办公桌后,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大半的烟,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看到我进来,他掐灭了烟头,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我脸上,又扫过我垂在身侧、血迹斑斑的右手。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我没有坐。只是沉默地站在桌前,像一尊等待审判的石像。
赵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交织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严厉,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无奈。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夹,推到桌子边缘。
林晚的初步笔录。他用手指点了点那份文件,语气凝重,她……承认了。态度……很平静。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按照规定流程,需要暂时收押,等待后续处理。考虑到你的情况……这件案子,你回避。后续交给张副他们。
回避。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我成了自己妻子卖淫案的局外人。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另外……赵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重,陈默,你是老警察了。纪律就是纪律。今晚的事情,无论是现场还是审讯室……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手上的伤,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控制好你的情绪。这不仅关系到你个人,更关系到整个队伍的形象。
控制情绪一股无法遏制的悲愤猛地冲上喉咙口,带着血腥的铁锈味。我几乎要冷笑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扭曲变形,赵队,躺在笔录上那个是我老婆!是我陈默明媒正娶的老婆!你让我怎么控制看着她戴着手铐坐在那儿,说着那样的话,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签字画押我……
够了!赵队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盖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目光如电般射向我,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严厉。陈默!穿上这身制服,你首先是警察!你的职责是什么是维护法纪!不是沉溺在个人情绪里,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冲动行事!你刚才在审讯室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了纪律!如果不是看在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含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脸上。我所有的悲愤和不甘,在他这雷霆般的训斥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绝望。是啊,我是警察。这身制服,此刻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死死困住,动弹不得。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制服袖口上沾染的点点暗红血渍,像丑陋的污点。所有的辩解都失去了意义。喉咙里堵得发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赵队沉重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隐隐传来的城市夜噪。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咚咚咚地急促敲响。
报告!是值班室小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进来!赵队没好气地喝道。
小刘推开门,脸上带着一丝慌乱,目光飞快地扫过办公室里的我们,最后落在赵队身上:赵队!不好了!刚刚……刚刚负责看管林晚的小王说,她……她借口去卫生间,然后……然后人不见了!我们找遍了女厕和附近的走廊,都没人!监控……监控显示她往……往天台的方向去了!
什么!赵队的脸色瞬间变了。
我的心脏,也在听到天台两个字的瞬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漆黑的墨汁,瞬间浸透了我所有的意识。
快!通知所有人!封锁通往天台的所有通道!快!赵队厉声吼道,人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我也猛地反应过来,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绝望,像海啸般席卷了全身。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做出反应,我转身,不顾一切地朝着楼梯的方向狂奔而去!战术靴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砸出急促的回响,咚咚咚!如同死亡逼近的鼓点。
一步三级台阶!冰冷的铁扶手在掌心飞速滑过,带来粗糙的摩擦感。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快!再快一点!阻止她!一定要阻止她!
通往天台的铁门虚掩着,被一把老旧的挂锁象征性地锁着,但锁扣已经弹开。显然是被人强行撞开的。门缝里,透出外面深沉的夜色和呼啸的风声。
我猛地撞开那道沉重的铁门。
天台的狂风如同失控的野兽群,瞬间迎面扑来!带着城市夜晚特有的、混杂着尘埃和远处霓虹的冰冷气息,狠狠地灌进我的口鼻,几乎让人窒息。巨大的风压拍打在脸上,带着刀子般的凛冽,瞬间吹透了我单薄的制服。视野在狂风里剧烈地摇晃、模糊。
就在那片被城市黯淡光晕勉强勾勒出的、空旷而冰冷的混凝土平台边缘,一个纤细的身影背对着我,站在高高的、锈迹斑斑的铁制护栏旁。
是林晚。
狂风吹得她单薄的米色针织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脆弱不堪的轮廓,衣摆和长发在风中疯狂地飞舞、撕扯,像一面即将碎裂的旗帜。她脚下,是警局后院那片被惨白路灯照亮的水泥地,几个闻讯赶来的同事正仰着头,惊慌地向上张望,如同渺小的蚂蚁。
她站在那里,离那生锈的护栏只有一步之遥。那一步之下,是几十米的高度,是冰冷坚硬的地面,是……万劫不复。
林晚——!!!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声音在狂风的撕扯下破碎不堪,瞬间就被吞没。
听到我的喊声,她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狂舞的身影,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风,卷起她散乱的黑发,如同黑色的火焰在苍白的脸颊边烈烈燃烧。那张脸,在远处城市霓虹和楼下警车顶灯交织的、变幻不定的微弱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她看着我,眼神穿过呼啸的风,穿过冰冷的空气,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竟然没有了审讯室里的空洞和漠然。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看透了世间一切虚妄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怜悯的微光。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
风太大了,撕扯着一切声音。但不知为何,那微弱的气流振动,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喧嚣,直接烙印在我的意识深处:
陈默……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在狂风里几不可闻,却又无比清晰地回荡在我耳边,下辈子……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最后一瞬,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告别。那目光扫过我肩章上冰冷的金属徽记,扫过我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别当警察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枯叶,带着一种奇异的轻盈和决绝,猛地向后一仰!
不——!!!
我目眦欲裂,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嘶吼!身体里所有的潜能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双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整个人如同炮弹般朝着她消失的护栏边缘猛扑过去!
战术靴的硬底在冰冷粗糙的混凝土楼面上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几乎是在用生命冲刺!指尖拼命地向前伸去,撕裂空气,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试图抓住那正在坠落的幻影!
指尖,似乎真的触碰到了什么!
一片布料!带着人体的微温!
那一瞬间的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穿过指尖,点燃了绝望深渊里最后一丝微渺的希望火花!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
抓到了!
狂喜的念头还未成形,下一秒——
嗤啦——!
一声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在呼啸的风声中突兀地响起!
那点微弱的阻力瞬间消失!
我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惯性,狠狠地撞在了冰冷的、锈迹斑驳的铁护栏上!坚硬的金属边缘重重地撞在肋骨上,剧痛袭来,眼前一黑!但我完全顾不上,只是凭借着本能,死死地扒住护栏边缘,不顾一切地向下探出大半个身体!
林晚!!!
撕心裂肺的呼喊冲口而出,带着血沫的腥甜。
晚了。
一切都晚了。
视线穿透狂舞的风,只捕捉到那抹米色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像一片被狂风卷走的枯叶,以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速度,朝着下方那片被警车蓝红爆闪灯疯狂切割的、冰冷的水泥地面,无可挽回地坠落下去。
视野的边缘,有什么东西在风中打着旋,缓缓飘落。
是我的右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的东西。
一片深蓝色的布料碎片。
边缘参差不齐,是被暴力撕裂的痕迹。
这是我最后抓住她的东西。
我妻子的衣服碎片。
我的右手,还保持着刚才拼命抓握的姿势,五指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着那片染血的碎片。
我趴在冰冷刺骨、布满铁锈的护栏边缘,大半个身体悬在虚空中。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气管在剧烈地痉挛,每一次抽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肺部撕裂般的疼痛。视线死死地钉在楼下那片被红蓝警灯疯狂切割的地面。
几辆警车顶灯疯狂旋转,将那片区域渲染成一片光怪陆离、如同地狱入口的诡谲颜色。人影晃动,穿着制服的同事们在短暂的惊愕后,正急促地朝着那个坠落的中心点跑去。有人在大声呼喊着什么,声音被风声和距离撕扯得模糊不清。
很快,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提着箱子,步履匆匆地分开人群,蹲了下去。是法医老张。他熟练地打开箱子,戴上手套,动作专业而冷静。另一个助手迅速地在周围拉起了刺眼的黄色警戒带。
老张蹲在那片米色的身影旁,低着头,似乎在检查。然后,他抬起了手。我清晰地看到,他那只戴着乳胶手套的手里,拿起了一个东西。
相机。
冰冷的金属镜头,在闪烁的警灯下反射着幽冷的光。镜头对准了地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对准了那散乱的黑发,对准了那曾经温柔含笑、此刻却永远凝固的脸。
咔嚓。
一道刺目的白光骤然亮起,如同地狱的闪电,瞬间撕裂了楼下那片混乱的光影,也狠狠地劈进了我的瞳孔深处!
那白光,像一把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我的眼球,灼烧着我的视网膜。我猛地闭上眼,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法医老张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姿态,那刺目的闪光,楼下同事们模糊的呼喊和急促的动作……这一切都像一场无声的、荒诞而残忍的默剧,在我紧闭的眼前疯狂上演。
默哥!默哥!阿强带着哭腔的声音终于在天台门口响起,伴随着沉重而慌乱的脚步声。他和另外两个同事冲了上来。
我依旧死死地趴在冰冷的护栏上,身体如同被焊在了那里。任凭阿强怎么用力地拉扯我的胳膊,试图把我从危险的边缘拽回来,我都纹丝不动。我的目光,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了楼下那片被黄白警戒线围起来的区域,钉在了那个被相机闪光一次次定格的、静止的米色身影上。
世界的声音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离。风声、阿强的呼喊、楼下隐约的嘈杂……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如同深海般的寂静。这寂静无边无际,沉重地压迫着我的耳膜,压迫着我的心脏,压迫着我每一寸试图呼吸的肺泡。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股冰冷而尖锐的触感,毫无预兆地刺破了我制服裤子单薄的布料,硌在了我右侧大腿的肌肉上。
我的右手,那只沾满自己血污和铁锈、还死死攥着衣服碎片的右手,像被某种本能驱使着,僵硬地、缓慢地移向制服裤子的侧边口袋。
指尖颤抖着,摸索着,探入口袋深处。
触碰到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硬物。
塑料药瓶。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却像一道灼热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麻木的神经。我把它掏了出来。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白色小药瓶。瓶身标签上印着蓝色的药名和服用说明。瓶盖拧得很紧。透过半透明的瓶壁,能看到里面装着大半瓶小小的、白色的圆形药片。
胃药。
今早出门前,林晚皱着眉,捂着胃部,脸色有些发白地说昨晚应酬喝了点酒,胃又不舒服了。我出门时特意绕路去药店买的。店员还热情地推荐了效果更好的进口药,我嫌贵,还是买了这个她常吃的老牌子。
药瓶安静地躺在我沾满血污和铁锈的掌心。冰冷的塑料瓶壁,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皮肤。瓶身上还残留着药店收银时贴上去的、带着一串数字的价签小票。那串冰冷的数字,在此刻显得如此刺眼,如此荒谬。
今早出门时,她捂着胃,眉头微蹙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我递给她药和水时,她嘴角还带着一丝虚弱的笑意,轻声说:谢谢老公。
老公。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匕首,此刻狠狠地捅进了我心脏最深处,然后用力地搅动。
我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楼下那片被红蓝警灯疯狂闪烁笼罩的区域。法医老张已经站起了身,正对着赶到的赵队低声说着什么。黄色的警戒线在风中微微晃动。警戒线中心,那个米色的身影被盖上了一条刺目的白布,遮盖住了所有的曾经。
我攥着那瓶小小的胃药,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再次泛白,伤口崩裂,新鲜的血液混合着之前的污迹,缓缓地渗透出来,染红了白色的药瓶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