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南关庄有块邪地,专克过路人,河沟里淹死过十几个捉鱼人。
南关庄靠着运河,早年货运繁忙时,这村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青砖黛瓦的大户院落,比邻村高出半截的粮仓,都曾是它阔绰的无声证明。可运河的货船渐渐少了,南关庄也跟着黯淡下来,像一件蒙了尘的旧绸缎褂子,挂在时间的衣架上,褪了颜色,却依稀残留着昔日的体面纹路。
村子东南角,紧挨着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土路,有块地邪得很。庄上人提起来,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低三分。那是块自留地,早已荒得不成样子。人高的蒿草疯长,在风里摇晃着灰绿色的影子,发出干涩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细小的骨头在摩擦。地的主人,姓曲还是姓楚,早已没人说得清,只知道是个绝户,最后一口棺材抬出去怕也有十来年了。地便彻底成了野地,荒草底下埋着旧事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最邪性的是,无论骑自行车还是摩托车,打这地边过,常常莫名其妙就摔了。明明路面平展,天气晴好,轮子一挨近那块地界,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推了一把,连人带车滚翻在地,摔得鼻青脸肿。村里人管这叫鬼推磨。
地里头还横着一条老河沟,是早年运河分支淤塞后留下的死水。雨水大的年份,沟里倒能积些水,引来些鱼虾。可南关庄的人,宁可跑几里地去运河边碰运气,也绝少有人敢下这沟里摸鱼。不为别的,淹死鬼太多。老一辈人掰着手指头算过,前前后后,在这条看似不深的河沟里淹死的人,有名有姓的,就有十来个。水里像是长了钩子,专勾人的脚脖子往下拽。
七年前,一条宽阔的柏油大马路要修过来,图纸上的线,不偏不倚,正好要从这块邪地的正当中劈过去。消息传开,南关庄的空气都沉了几分。老人们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吧嗒着旱烟袋,浑浊的眼睛望着东南角那块荒地,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都刻着忧虑和不安。
那是能动的土吗动了要遭报应的!老支书曲广福吐出一口浓烟,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是啊,那地底下埋着怨气呢,还有那河沟里的水鬼……旁边有人附和,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可路终究是要修的。轰隆隆的机器开进了南关庄的地界。挖土机巨大的钢铁手臂挥舞着,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蛮力,轻易地啃噬着田地,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大坑,像大地被撕开的伤口。尘土扬得老高,遮天蔽日。
负责这段路的,是个西北来的汉子,叫王振彪。四十出头,黑红脸膛,骨架粗大,像块在风沙里滚了几十年的顽石。他嗓门洪亮,说话带着一股浓重的西北腔调,笑起来声震屋瓦,带着一种走南闯北、见惯了世面的粗粝豪气。工程队里的小年轻,私下都叫他彪哥。
关于东南角那块地,村支书曲广福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止一次小心翼翼地找过王振彪。他们搓着手,陪着笑脸,话里话外绕着弯子,试图把这块地的讲究和忌讳说明白,恳求能不能稍微绕那么一点点,哪怕多花点钱。
王振彪正蹲在临时工棚门口,就着一大碗油泼辣子面吃得满头大汗。听了半天,他把碗往旁边条凳上重重一撂,汤汁溅出来几滴。他抹了一把嘴,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笑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哈!闹了半天,就这他大手一挥,指向东南角那片荒草萋萋的洼地,眼神像在看一个可笑的笑话,老支书,你们这疙瘩的人,胆子也太小了!挖个荒坟坡子,有啥好怕的老子在西北,戈壁滩上挖过的老坟、迁过的骨头,堆起来怕是比你们这村子里的活人还多!咋地,还能从土里蹦出个鬼来咬我一口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路,就按图纸走!一寸也不能改!耽误了工期,谁他妈也担待不起!都给我利索点,明天推土机就进场,把那些碍眼的荒草烂树根,全他妈给我推平了!听见没最后一句是冲着他手下几个工头吼的。
工头们赶紧点头哈腰应承下来。曲广福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看着王振彪那张写满了别废话的黑脸,终究是叹了口气,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背着手,佝偻着腰,慢慢走开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第二天一大早,巨大的轰鸣声就撕裂了南关庄东南角沉寂的空气。一台橙黄色的推土机,像一头钢铁怪兽,履带沉重地碾压过地头的土埂,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蛮横,冲进了那片长满荒草的自留地。
锋利的推铲深深切入泥土和盘根错节的草根之中。茂密的蒿草、半人高的荆棘丛,在钢铁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像纸糊的一样,纷纷呻吟着倒下,被碾入散发着新鲜腥气的黑土里。尘土和草屑被高高扬起,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形成一片浑浊的雾障。
推土机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在荒地上来回碾压、推平。很快,一大片土地就被粗暴地剥去了覆盖的绿衣,露出了底下深褐色的、从未见过天日的泥土。泥土湿漉漉的,在阳光下泛着一种油腻腻的光泽。
突然,推土机巨大的铲刀像是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嘎嘣声,整个车身都跟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发动机咆哮着,履带徒劳地空转,刨起大片的泥土。
驾驶室里的小赵,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骂了一句脏话,探出头往下看。只见推铲前面,似乎顶住了什么东西。他熄了火,跳下车,走到铲刀前面,用脚踢开被推铲翻起的湿土。
土坑里,赫然露出一段惨白的、粗大的东西。不是石头,也不是树根。那形状……小赵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爬了上来。他蹲下身,用带着厚手套的手,胡乱地扒拉了几下周围的浮土。
泥土簌簌落下,一具扭曲变形、颜色惨白的骸骨,半埋在坑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骷髅头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仿佛正幽幽地盯着他。空气里那股土腥气里,似乎也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陈腐的阴冷味道。
彪……彪哥!小赵的声音有点发颤,回头冲着工棚那边喊,挖……挖着东西了!
王振彪叼着烟,正和几个工头看图纸,闻声皱着眉头大步走过来。他拨开围过来的几个工人,探头往坑里一看,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块碍事的木头桩子。
妈的,晦气!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啐在地上,用沾满泥巴的劳保鞋碾灭,不就是几块死人骨头嘛!看把你们一个个吓得那熊样!这点胆子还出来干工程他轻蔑地扫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小赵和其他几个工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愣着干啥赶紧的,找个破麻袋,把这堆破烂玩意儿装了,扔河沟里去!别他妈挡着老子干活!
他指着旁边那条静静流淌、水面漂浮着枯叶和绿藻的死水河沟,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几个工人面面相觑,眼神里都透着惊恐和犹豫。那河沟的名声,他们这几天在村里吃饭闲聊时,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彪哥,这……这河沟……一个老成点的工人壮着胆子,声音有点哆嗦,村里人都说……这沟邪性得很,淹死过好些人了……把这骨头扔进去,怕……怕是不好吧
不好有啥不好王振彪眼睛一瞪,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那工人脸上,扔个骨头还他妈挑地方老子给你们发工钱是让你们来干活的,不是让你们来研究风水的!赶紧的!再磨叽,今天工钱都别想要了!
在王振彪的厉声呵斥和工钱的威胁下,工人们终究不敢再多嘴。有人找来一个装过水泥的破旧麻袋,忍着强烈的恶心和恐惧,用铁锹小心翼翼地把那具散乱的白骨拨弄进袋子里。骨头相互碰撞,发出轻微又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哒声。装着骸骨的麻袋口被草草扎紧,由两个工人抬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条死气沉沉的河沟。走到沟边,两人像是扔什么烫手山芋似的,喊着一二三,用力把麻袋远远地抛了出去。
噗通!
麻袋砸入浑浊的河水中,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随即迅速被墨绿色的、浮满藻类的水面吞没,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很快也消失不见,河面恢复了死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河泥腐败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味道,似乎更浓了一些,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推土机重新轰鸣起来,继续它的工作,将那个埋过白骨的大坑连同周围的泥土,一起推平、压实。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
然而,诡异的事情,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午后,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先是开推土机的小赵。下午收工回到工棚,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明明是大夏天,他却觉得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裹着两层厚被子还直打哆嗦。到了后半夜,工棚里的人都被他惊醒了。只见小赵直挺挺地躺在铺上,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黑黢黢的屋顶顶棚,眼珠子里一点活人气儿都没有。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声音忽高忽低,像是在跟谁激烈地争吵,又像是在苦苦哀求。
……别推……不能推……他猛地挥舞着手臂,仿佛在阻挡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骨头……骨头在动……水里……水里有手……拉我……冷啊……好冷……他的牙齿咯咯作响,身体筛糠似的抖着,汗水却浸透了身下的褥子。
小赵!赵儿!醒醒!同铺的工友使劲拍他的脸,触手一片滚烫。
发烧了!烧得说胡话了!有人惊呼。
工棚里顿时乱成一团。有人去找退烧药,有人端来凉水给他擦身。王振彪也被吵醒了,披着衣服过来看了一眼,眉头拧成了疙瘩,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妈的!废物点心!干点活就累趴下了发烧说胡话有啥稀奇的大惊小怪!他骂骂咧咧地,觉得是这小子白天被死人骨头吓破了胆,加上干活累着了才这样,压根没往别处想,给他灌点药,捂严实了发发汗!明天要是还不好,就滚回家去,别在这耽误事!
第二天,小赵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人也清醒了,只是脸色蜡黄,眼神涣散,走路都发飘,像被抽掉了骨头。王振彪看他那蔫头耷脑的样子就来气,直接让他滚去伙房帮工,不许再碰机器。
小赵的事情似乎只是个小插曲。然而,真正的阴影才刚刚开始蔓延。
第三天,一个叫李强的工人负责平整刚推出来的路基。他推着沉重的独轮车运送碎石子。就在经过那块被推平不久的荒地边缘,靠近河沟的地方时,意外发生了。当时明明脚下是刚平整过的、相对硬实的土地,李强却感觉右脚像是踩进了一摊无形的烂泥里,猛地向下一陷!紧接着,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哎哟——!他惨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连人带车猛地向旁边歪倒。独轮车上的碎石哗啦一下倾泻出来,砸在他的腿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抱着右腿在地上翻滚哀嚎。
工友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工棚,撩开裤腿一看,脚踝处已经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皮肤呈现一种可怕的紫红色。
脚脖子断了!赶紧送镇上医院!队里稍微懂点的人判断。
妈的!走路不长眼睛吗平地也能摔断腿王振彪闻讯赶来,气得脸色铁青,指着疼得满脸冷汗的李强又是一顿臭骂,一个个都他妈是豆腐做的净给老子添乱!送走送走!
李强被送走了。工地上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工人们干活时都格外小心,尤其靠近东南角那片新平整的土地和那条死寂的河沟时,眼神里都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惧,脚步也变得迟疑。私下里的议论像风一样在工棚里刮。
邪门……太邪门了……
小赵撞了邪,强子平地摔断腿……都跟那地有关……
彪哥把人家骨头扔河沟里,准是惹着东西了……
那河沟……听说以前淹死的人,怨气重得很……
王振彪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更是火冒三丈。他叉着腰站在工地上,对着所有人大吼:都他妈给老子闭嘴!谁再敢妖言惑众,扰乱人心,立马卷铺盖滚蛋!这世上哪来的鬼都是你们自己心里有鬼!干活!
然而,恐惧一旦种下,就像河沟里疯狂滋生的水藻,无声无息地蔓延缠绕。
最大的诡异,发生在推土机身上。就在李强出事的第二天下午,那台橙黄色的钢铁巨兽,轰鸣着在靠近河沟的地方作业。司机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小心翼翼地操作着,尽量远离那条泛着绿沫的臭水沟。
突然,没有任何征兆!
突突突——噗!
推土机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咙!发动机发出一连串沉闷、无力的咳嗽声,随即彻底熄火,庞大的车身瞬间僵死在那里,履带还保持着前进的姿态,却再也动弹不得。整个工地突兀地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只剩下风吹过蒿草尖的呜咽声,和河沟里偶尔冒出的一个水泡破裂的轻微啵声。
驾驶室里的司机老孙懵了,他下意识地猛踩油门,徒劳地转动着点火钥匙。启动马达发出刺耳却无力的咔咔声,发动机却毫无反应,像一具冰冷的铁棺材。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腥味,混杂着柴油味,猛地从发动机盖的缝隙里弥漫出来,直冲驾驶室。那味道,闻着让人胸口发闷,直犯恶心。
老孙脸色煞白,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慌忙跳下车,掀开发动机盖。一股带着热气的、更浓烈的腥腐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他差点背过气去。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仔细检查线路、油路、滤清器……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没有短路,油管也没堵,电瓶电量充足。可这机器,就是毫无理由地、彻底地死了。
彪……彪哥!推土机……它……它自己熄火了!打不着了!老孙的声音带着哭腔,朝着工棚方向嘶喊。
王振彪正在工棚里对着电话咆哮催材料,听到喊声,烦躁地摔了电话,黑着脸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
怎么回事啊老孙!你他妈怎么开的他人未到,咆哮声先到。
不知道啊彪哥!老孙哭丧着脸,指着冒着热气的发动机,突然就熄火了!一点征兆都没有!我检查了,啥毛病没有!就是打不着!还有这味儿……他捂着鼻子后退了一步。
王振彪走到推土机前,那股浓烈的腥腐味也让他皱了皱眉,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压着不适,先是绕着巨大的车身走了一圈,履带深陷在松软的泥土里,看不出异常。他又爬到驾驶室检查了一遍仪表盘,一切正常。最后,他跳下车,亲自蹲下身,探头往发动机舱里看。
夕阳的余晖被巨大的车身挡住,发动机舱内部一片昏暗。那股腥味在这里更加浓郁,几乎凝成了实质,带着一种河底淤泥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阴冷潮湿感。王振彪拧开强光手电筒,一道光柱刺破黑暗,扫过复杂的金属管道、线路和油腻的部件。
突然,他的目光凝固在发动机下方靠近油底壳的位置。在光柱的照射下,他看到那里似乎沾着一些东西。不是油泥,也不是常见的污垢。那是几缕粘稠的、深绿色的东西,像是腐烂的水草,又像是某种滑腻的苔藓,还夹杂着几块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的、半腐烂的鳞片!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旁边一小块金属表面上,赫然印着半个模糊的、湿漉漉的手印!那手印的指关节扭曲,指尖细长,透着一股非人的诡异。
一股寒气,毫无征兆地从王振彪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他手一抖,强光手电筒啪嗒一声掉在发动机舱里,滚了几下,光线胡乱地晃动着。
操!王振彪低骂一声,猛地直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推土机履带上。刚才看到的那一幕——那粘稠的绿藻、腐烂的鳞片、还有那湿漉漉的扭曲手印——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挥之不去。河沟里淹死过十几个人的传说,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耳边。
彪哥咋……咋样了老孙和几个围过来的工人,看到王振彪瞬间变得异常难看的脸色,和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疑,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王振彪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些可怕的联想甩出去,脸上迅速堆砌起惯常的强硬和暴躁,甚至比平时更甚,以此来掩盖内心深处那一丝猝不及防的动摇。
放屁!能有啥事!他吼得更大声,唾沫横飞,仿佛声音越大就越能驱散那无形的恐惧,少他妈自己吓自己!肯定是线路受潮了!这破地方湿气重!老孙!去找电工!带上烘烤灯,给老子把线路好好烤干!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去!都围在这看戏呢散了!
他粗暴地驱赶着围观的工人,自己则烦躁地绕着熄火的推土机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暴躁野兽。他不再去看那个发动机舱,仿佛那里藏着噬人的毒蛇。夕阳沉得更低了,巨大的推土机影子被拉得老长,斜斜地指向那条墨绿色的河沟,像一根指向深渊的黑色手指。
电工很快被叫来了,提着大功率的烘烤灯。炽白刺眼的光线打在发动机舱里,热浪烘烤着金属部件和线路。老孙在电工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检查着。然而,检查的结果让电工也摸不着头脑——线路干燥,绝缘良好,没有任何受潮短路的迹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烘烤了快一个小时,发动机舱里热得烫手。电工擦了把汗,示意老孙再试试。
老孙深吸一口气,爬进驾驶室,拧动钥匙。
咔咔咔……咔咔咔……
启动马达依旧徒劳地空转着,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声响。那台庞大的钢铁机器,依旧死气沉沉,毫无反应。发动机舱里被烘烤后,那股腥腐味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在高温的蒸腾下,变得更加浓郁刺鼻,混合着金属被烘烤后的焦糊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
王振彪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他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台一动不动的推土机,腮帮子上的肌肉因为紧咬牙关而微微抽搐。周围干活的工人,动作都慢了下来,眼神时不时地瞟向这边,窃窃私语像蚊蚋一样嗡嗡作响。一种无声的恐慌,随着夕阳的沉没,悄然笼罩了整个工地。
妈的!一群废物!王振彪终于爆发了,他猛地一脚踹在推土机冰冷的履带板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暮色中格外刺耳,都滚开!老子自己看!他像是要把所有憋闷的怒火和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都发泄出来。
他一把推开挡在车头的老孙,动作粗暴。他再次蹲下身,这次几乎是匍匐着,上半身整个探进了发动机舱下方靠近油底壳的那个位置——也就是之前发现绿藻、鳞片和手印的地方。他需要亲自确认,必须亲自确认!他不信邪,更不允许自己心里那点动摇被手下人看出来。
强光手电筒的光柱再次刺入那片阴影。王振彪瞪大眼睛,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金属部件。他仔细搜索着,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劲。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之前看到的那些诡异的痕迹——粘稠的绿藻、暗红的鳞片、湿漉漉的扭曲手印——此刻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油底壳附近只剩下黑乎乎的油泥和灰尘,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光线造成的幻觉,或是高温烘烤后蒸发了。
嗯王振彪愣住了,心头疑云密布。难道真是自己眼花了被那些神神叨叨的传言影响了一股被愚弄的怒火腾地又蹿了上来。
他更加专注地移动着手电光,像猎犬搜寻猎物般不放过每一寸地方。光柱扫过一根粗壮的液压油管,突然停住。在油管和旁边一块加固钢板的狭窄夹缝里,似乎卡着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不是污垢,颜色很暗,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
王振彪伸出两根手指,用力地抠了进去。指尖传来一种滑腻、冰凉的触感,让他手臂上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他强忍着不适,使劲一拽!
嗤啦——
一小片东西被他扯了出来。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清了——那是一片巴掌大小、边缘破烂不堪的深色布片!质地粗糙,像是那种老式的土布,颜色暗沉,像是被脏污的血液浸泡过无数次,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接近黑色的深褐。布片上,用同样暗沉、几乎褪色的红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些古怪的、难以辨识的图案,像是某种扭曲的符咒,又像是几个变了形的文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和古老气息。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这块破布湿漉漉、沉甸甸的,不断往下滴着浑浊的、带着浓烈河沟淤泥腥味的水滴,仿佛刚从河沟最深、最脏的烂泥里捞出来不久!那冰凉滑腻的触感和刺鼻的腥臭,瞬间唤醒了刚才看到绿藻手印时的强烈不适感。
操他妈的!王振彪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将那片湿漉漉的破布甩了出去!破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嗒一声掉在几米外的泥地上。他触电般缩回手,在裤子上使劲蹭着,仿佛要蹭掉那深入骨髓的冰凉和黏腻。
就在这时,他因为刚才甩手的动作,重心本就有些不稳。加上他蹲伏的姿势别扭,一只脚为了支撑身体,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下。
就是这一挪!
他的左脚劳保鞋厚实的后跟,不偏不倚,正好踩在了一小片刚从河沟边漫上来的湿泥上!那湿泥滑腻无比,如同抹了一层厚厚的油脂。
哧溜——!
王振彪只觉得左脚后跟猛地一滑,一股巨大的、完全无法抵抗的力量瞬间抽走了他脚下的支撑点!他庞大的身躯瞬间失去了平衡!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只来得及发出一半!他整个人就像一截失控的沉重木桩,面朝下,朝着近在咫尺的、泛着绿沫的河沟水面,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噗通!!!
巨大的水花猛烈地溅起,浑浊的河水像一张贪婪的巨口,瞬间将他整个吞没!
岸上所有人都惊呆了!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彪哥!
快救人!
工人们这才如梦初醒,发出惊恐的喊叫,连滚带爬地冲向河沟边。老孙冲在最前面,趴在沟沿上,焦急地往浑浊的水里张望。
河沟的水并不深,最深的地方也就刚过腰。水面上漂浮的绿藻和水沫被剧烈搅动,浑浊不堪。王振彪落水的地方,离岸边不过一两米远。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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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之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蓝色工装的身影,在浑浊的泥水中剧烈地挣扎、扑腾!他的手臂疯狂地挥舞着,拍打着水面,溅起大片的水花。他的头时而猛地抬起,露出水面,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嘴巴大张着,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嗬的、被水呛住的、极端痛苦和恐惧的嘶哑声响,仿佛正在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痛苦和拉扯!但随即,他的头又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拽了下去,沉入浑浊的水中,只剩下一串绝望的气泡冒上来。
这根本不是在一个水深不过腰的浅沟里该有的溺水挣扎!倒像是一个旱鸭子落入了湍急的深水漩涡,被无形的力量拖拽、撕扯!
彪哥!抓住!抓住棍子!老孙反应最快,抓起旁边一根用来搅拌水泥的长木棍,用力伸向水中那个疯狂挣扎的身影。
木棍的顶端碰到了王振彪胡乱挥舞的手臂。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死死攥住!岸上的几个工人也扑过来,和老孙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拽!
一!二!三!拉——!
木棍瞬间被绷得笔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岸上七八个壮劳力憋红了脸,青筋暴起,双脚死死蹬着湿滑的沟沿泥土,身体拼命向后倾斜。然而,木棍那头传来的力量,却大得惊人!仿佛水底有无数双手,正死死地拖拽着王振彪的身体,和他们进行着一场恐怖的拔河!
王振彪的身体被拽得在水里剧烈晃动,头再次挣扎着冒出水面,这一次,他脸上的表情扭曲到了极致,那是混合着极致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绝望。他死死攥着木棍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手……好多……手……抓……抓我脚……放开……啊——!
话音未落,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猛地从水下传来!
咔嚓!一声脆响!
那根手臂粗的硬木棍,竟然从中硬生生被拉断了!
岸上所有正拼命向后用力的工人,因为这股反作用力,猝不及防地齐齐向后摔倒,滚作一团!
噗通!
失去了唯一的支撑点,王振彪发出一声短促到极点的、几乎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瞬间被那股恐怖的力量彻底拖入了浑浊的墨绿色水底!水面只留下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和几串疯狂涌上来的气泡,随即,一切挣扎的痕迹都消失了。
河面,在短暂的剧烈动荡后,迅速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漂浮的绿藻和枯叶,在夕阳最后一抹惨淡的余晖下,随着微弱的涟漪轻轻晃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岸上那群摔得七荤八素、满脸泥污的工人,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地望着那平静得令人窒息的水面,以及漂浮在水面上那半截断裂的木棍,证明着刚才那惊悚至极的一幕并非幻觉。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河沟边。
工人们瘫坐在湿冷的泥地上,粗重地喘着气,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惊恐和茫然,仿佛刚从一场最恐怖的噩梦中惊醒,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界限。浑浊的河水平静得像一块凝固的、肮脏的绿玻璃,只有那半截断掉的木棍,孤零零地漂浮着,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惊悚。
彪……彪哥呢一个年轻工人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水……水里……老孙连滚带爬地再次扑到沟边,不顾一切地探出大半个身子,瞪大眼睛在浑浊的水底搜寻。浑浊的水下,只能隐约看到一些扭曲晃动的暗影和水草,哪里还有王振彪那壮硕身影的半点踪迹水不深,他那么大一个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快!快下去捞啊!有人反应过来,带着哭腔嘶喊。
恐惧压倒了理智。几个胆大的工人,咬着牙,强忍着对这条鬼沟深入骨髓的畏惧,手忙脚乱地脱掉鞋子和外衣,噗通噗通跳进冰凉刺骨的河沟里。水瞬间没过了他们的腰,那股熟悉的、带着浓烈淤泥腥味和腐烂水草气息的阴冷味道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他们在齐腰深的浑浊泥水中艰难地移动,用脚试探着,用手胡乱地在粘稠的淤泥里摸索。
这儿没有!
这边也没有!
彪哥!彪哥——!呼喊声在暮色四合的荒地上回荡,带着绝望的颤音。
岸上的人拿着手电筒,光束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下徒劳地扫射着浑浊的水面,除了被惊扰搅起的泥沙和漂浮物,一无所获。
消息像长了翅膀,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了整个南关庄。村子里炸开了锅!
啥王老板掉沟里了
捞不着怎么可能捞不着那沟才多深
完了完了……我就说……那块地动不得啊!河沟里的东西被惹毛了!
报应……这是报应啊……
村支书曲广福带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拿着长竹竿、铁钩、绳索,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现场。看到沟里那几个还在徒劳摸索、冻得嘴唇发紫的工人,和岸上那群失魂落魄的工程队成员,老支书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都上来!快上来!曲广福冲着水里的工人大喊,别捞了!天黑了更危险!等明天!等天亮了再说!
他指挥岸上的人把水里的工人拉上来。那几个工人浑身湿透,沾满了黑臭的淤泥,冷得瑟瑟发抖,脸上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他们爬上岸,瘫坐在地上,牙齿咯咯打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曲广福看着那死寂的河面,又看了看工地上那台熄了火、如同巨大坟茔般矗立在暮色中的推土机,还有那块被彻底推平、露出新鲜泥土的荒地,深深地叹了口气,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复杂的情绪。他转身,声音沉重地对工程队剩下的人说:今晚……都别在这工棚待了……都去村委会大院挤一挤吧。
没有人反对。工人们像被抽掉了魂魄的木偶,麻木地收拾着简单的铺盖,跟着村民,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这片被浓重阴影笼罩的工地。夜色彻底吞没了大地,东南角这块新平整的土地和那条死寂的河沟,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之中,只有不知名的虫豸在草丛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叫,听起来格外凄凉。
第二天,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塌下来。南关庄的村民,几乎倾巢而出,沉默地聚集在河沟两岸。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
几个水性最好、胆子最大的中年汉子,腰间系着粗麻绳,绳子的另一端牢牢地拴在岸边的老柳树上。他们在众人的注视下,喝了几口烧刀子壮胆,然后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浑浊冰冷的河水里。岸上的人紧紧攥着绳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浑浊的河水被不断搅动,浑浊不堪。下水的人一次次浮上来换气,又一次次潜下去,仔细地摸索着沟底每一寸粘稠的淤泥和水草丛。每一次他们浮出水面摇头,岸上人群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突然,一个正在靠近河沟中央位置摸索的汉子猛地僵住了!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身体剧烈地一颤,随即猛地向上窜出水面,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指着水底,声音都变了调:
在……在下面!摸……摸到了!脚……脚脖子!
岸上的人精神一振!负责拉绳的几个人立刻开始小心地、缓缓地收拢绳索。水下的汉子也配合着,用力地往上托举。
浑浊的水面剧烈地翻涌起来。慢慢地,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裤的人体轮廓,被从墨绿色的水底和粘稠的淤泥中缓缓拖拽了出来。先是僵硬的、沾满黑泥的双腿,然后是躯干……
当王振彪那张肿胀变形的脸终于浮出水面时,岸上响起了一片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他的脸呈现出一种极其可怕的青紫色,皮肤被水泡得肿胀发亮,眼珠子可怕地向外凸起着,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瞳孔扩散到最大,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极致恐惧和难以置信。他的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黑洞,里面塞满了黑色的淤泥和腐烂的水草。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姿势——他的身体僵硬地蜷缩着,双臂死死地环抱在胸前,像是要保护自己,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捆缚住。而他的双手,十根手指的指甲缝里,竟然也塞满了那种深绿色的、滑腻的水藻!
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拖上了岸,平放在泥地上。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河泥腥臭和死亡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
水……水才刚过膝盖啊……一个村民看着尸体被拖上来的地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那里,浑浊的河水刚刚淹没成年人的小腿肚。一个身高体壮的大活人,竟然淹死在这样浅的水里!
就在这时,村里的刘神婆颤巍巍地拨开人群走了出来。她干枯的手里抓着一把粗糙的黄裱纸钱,走到王振彪的尸体前,浑浊的老眼看了一眼那扭曲可怖的面容,又看了看那条墨绿色的、吞噬了十几条人命的河沟,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哆哆嗦嗦地将手里的纸钱,朝着河沟的方向,奋力地抛洒出去。
粗糙的黄纸钱纷纷扬扬,在阴沉的天空下,如同无数枯叶,无声地飘落。有的落在浑浊的水面上,被绿藻黏住;有的落在沾满泥泞的河岸;更多的,则被阴冷的风卷起,打着旋儿,飘向那块被推土机彻底铲平、此刻裸露着深褐色新鲜泥土的荒地。
风呜咽着,穿过荒地上残留的几根草茎,发出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嘶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