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第三声铜铃 > 第一章

浓得化不开的夜雾,沉甸甸地压在沈家祖屋之上。这座由巨大青石垒砌而成的庞大建筑,在无星无月的墨色苍穹下,如同盘踞在荒村边缘的嶙峋巨兽,散发着经年累月、渗入每一块砖石的腐朽气息。高耸的飞檐刺向黑暗,檐角悬挂的铜铃无声无息,像一只只窥伺的眼。沉重的乌木大门紧闭着,门上朱漆早已斑驳龟裂,露出底下朽木的黑褐色,狰狞如凝固的血痂。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只有一种凝滞的、混杂着尘土、霉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血腥感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口鼻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棺木内里般的滞涩。
我蜷缩在祖屋正厅角落的阴影里,冰冷的青砖地面透过单薄的衣衫,贪婪地吸走身体里仅存的热气,激起一阵阵难以遏制的战栗。巨大的厅堂空旷得令人心慌,唯有十二盏惨白色的纸灯笼高高悬在粗大的房梁下,不知疲倦地散发着冷清的光晕。摇曳的烛火在惨白的纸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厅堂中央那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
祖宗牌位。
数十块乌沉沉的木牌,本该端放在高高的神龛上享受香火供奉,此刻却如同被施了某种恶毒的诅咒,全部被粗暴地翻转过来,惨白的底面朝上,以倒扣的姿态胡乱堆叠在地面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它们像一堆被随意抛弃、曝尸荒野的枯骨,无声地诉说着这栋宅邸的荒凉与不祥。而其中最为巨大的一块,就倒扣在我的脚边不远处。借着灯笼摇曳的微光,我能清晰地辨认出上面刻着的三个字,那字迹深深凹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沈月容。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看见,都狠狠地烫在我的心口最深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四肢百骸。我猛地闭上眼,试图将这诅咒般的名字隔绝在视线之外,可它早已刻进我的命运。
角落里传来一下轻微的、压抑的抽气声。
我循声望去。母亲缩在更深的阴影里,背脊佝偻得如同风干的虾米,整个人几乎要融化进身后的黑暗。她紧紧裹着那件补丁摞补丁、早已辨不出原色的旧棉袄,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棉袄的前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她那双浑浊的、曾经或许也有过神采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惶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死灰。她的目光死死粘在厅堂那扇沉重得仿佛永远都不会开启的乌木大门上。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般难熬。母亲脚踝上系着的那枚小小的、样式古旧的铜铃,此刻安静地垂着,黯淡无光,如同死物。
突然!
叮——!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尖锐的金属摩擦声,陡然撕裂了祖屋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声音就像有人用指甲狠狠刮过生锈的铁皮,带着一种几乎能刺穿鼓膜的锐利感,猛地捅进耳朵深处!
嗡……
我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刺耳的余音在疯狂回荡,头皮炸裂般的麻。
是铃铛!来自厅堂上方那高耸的檐角!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弹,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哀鸣。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刹那间睁大到极限,眼珠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里面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光芒。第一声!它响了!第一声!
她失声尖叫,声音沙哑扭曲得不成人形,枯瘦的手指疯狂地指向大门的方向,指甲抠进了地面的积灰里,它醒了!它醒了啊!
她口中的它,是一个盘踞在这座祖屋深处、束缚了沈家女子百年的恐怖传说。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在我每一次呼吸上。每一个嫁入沈家的女子,最终都必须成为那个名字——沈月容。没有例外。祠堂里层层叠叠倒扣的牌位背面,都曾刻着一个不同的名字,但最终,她们都成了沈月容,成为那顶来自幽冥的花轿所要接走的祭品。
而那高悬檐角的铜铃,就是催命的号角。三声响,便是大限!第一声铃响,将唤醒沉睡在沈家血脉契约最深处的东西。第二声铃响,会引来那索命的媒婆,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而当第三声铜铃敲响,那顶由纸人抬着的、惨白诡异的轿子,便会准时停在沈家祖屋的大门口,轿帘后那只布满尸斑的手,会毫不留情地将沈月容拖进去,拖入永恒的幽冥,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牌位和一个新的、等待被填满的诅咒。
沉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我胸腔里艰难地拉扯。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灰尘和腐朽的颗粒,沉重地压在喉头,激起一阵阵干呕的欲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单衣,冰凉的布料紧贴着皮肤,激得我一阵哆嗦。心跳声在死寂的厅堂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咚,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几乎要盖过那尖锐铃响的余韵。
母亲已经彻底陷入了崩溃的边缘。她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身体筛糠般剧烈地抖动着,牙齿咯咯作响,喉咙里溢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呜咽,是恐惧穿透理智后最原始的悲鸣。她那双只剩下惊恐和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紧闭的大门,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最恐怖的东西破门而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那刺耳的铃音终于彻底消失,祖屋重新被令人窒息的死寂吞没。唯有母亲那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鬼魂的叹息,在空旷冰冷的厅堂里幽幽回荡。
我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再次落在那块倒扣在我脚边的巨大牌位上——沈月容三个字在惨白灯笼光下,扭曲得如同狞笑的鬼脸。一股冰冷的、前所未有的寒意顺着脊椎蛇行而上,冻结了四肢百骸。
不!绝不做沈月容!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带着一种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决绝,猛地劈开了混沌的恐惧。逃!必须逃出去!在下一声催命的铜铃敲响之前!
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我猛地从冰冷的地上弹了起来!动作太快太猛,带起一阵风,卷动了地上的浮尘,呛得我喉咙发痒。我顾不上咳嗽,踉跄着冲向那扇沉重得令人绝望的乌木大门。手上传来粗粝冰凉的触感,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推、去撞、去抠那紧闭的门缝!
嘎吱——吱呀——
沉重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只吝啬地裂开一道窄窄的缝隙,随即纹丝不动!外面必定被巨大的锁链或者门栓锁死了!心脏沉入冰冷的谷底。
没用的…没用的…
母亲在角落里发出梦呓般的低语,声音破碎不堪,门…走不了……这是命…沈家女人的命……
门走不了那从什么地方逃我的目光像被困住的野兽,疯狂地扫视着这巨大而压抑的厅堂。惨白的纸灯笼,倒扣的祖宗牌位,腐烂的木柱,积满灰尘的窗棂……窗棂!
我的视线猛地钉死在正厅侧面!那里并不是墙,而是几扇同样紧闭的、微微向内凹陷的门!与乌木大门不同,这几扇侧门显得更小、更陈旧,木头的颜色更深沉,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毫不起眼。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瞬间点燃!没有半分犹豫,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离我最近的那扇侧门!双手死死抓住冰凉的门环,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拉扯!
嘎——吱——
腐朽的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尘土和更深沉阴湿气息的凉风猛地从门缝里灌了进来,扑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地穴深处的寒意。
门被拉开了一道足以容身的缝隙。我毫不犹豫地把身子挤了进去,将母亲带着哭腔的绝望呼唤关在了身后那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厅堂里:
别去!月容!别去啊!那里面……是死路!是死路啊!
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瞬间包裹了我。侧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隔绝了正厅里那点惨白微弱的灯笼光。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降临。
恐惧本能地攥紧了心脏,我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贴在冰凉的门板上。过了好几秒,眼睛才勉强适应了这极致的幽暗。空气是湿冷的,带着一种深埋地底的水腥气和石头阴寒的霉味,沉重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涩感。
眼前是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走廊。两侧是高耸的、冰冷坚硬的石壁,表面粗糙,布满深深的凿痕和湿漉漉的水迹,一直向上延伸,没入上方深不可测的黑暗穹窿。脚下同样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地面,湿滑异常,踩上去能清晰地感觉到缝隙里黏腻的青苔。这里根本不像是宅院的一部分,更像是一条开凿在山腹深处、通往地狱的甬道!它沉默地向前延伸,前方只有一片吞噬光线的浓黑。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紧绷的神经。身后,母亲那嘶声裂肺的警告还在脑海中回荡:死路!是死路啊!
那绝望的尖叫仿佛浸透了这条阴冷通道的每一块石头。退回去退回到那悬着铜铃、堆满倒扣牌位的正厅,等待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第二声催命符
绝不!
我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停在这里!我用后背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石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脚下湿滑粘腻的苔藓几次让我差点滑倒,每一次都惊得我头皮发麻。冰冷的石壁如同冻僵的死人皮肤,寒气透过薄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
恐惧让我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黑暗深处,死寂被无限放大。只有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心脏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这狭窄的甬道里被石壁反复折射、放大,如同有另一个无形的生物在黑暗中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水滴偶尔从极高处的石缝渗出,坠落在脚下的水洼里,发出滴答一声空洞的回响,突兀得如同一根冰冷的针扎进耳膜。
每一滴水的响声都让我浑身一颤,神经绷紧到极限。这浓墨般的黑暗和死寂,本身就是一种酷刑,它无声地侵蚀着意志的堤坝。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脚下粘稠冰冷的触感在延伸。不知道挪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我的精神几乎要被这黑暗和寂静彻底压垮时,前方深不可测的黑暗尽头,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极其朦胧的光感不是亮光,而是一种……比纯粹的墨色稍稍稀释那么一丝的灰暗
我停下脚步,几乎不敢呼吸,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似乎略微稀薄一点的黑暗区域。
有出口前面……是尽头了
一股混杂着希望和更大恐惧的颤栗感瞬间袭遍全身。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竭力不发出任何声音,朝着那点微弱的、仿佛幻觉般的灰暗靠近。
甬道似乎真的到了尽头。通道骤然开阔了一些,不再是令人压抑的狭窄。而那灰暗的光源也清晰起来——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前方一个巨大而空旷的空间顶部,一个……巨大的圆形开口像一口深井,幽暗的光线极其吝啬地、斜斜地从那开口边缘倾泻下来一点,勉强勾勒出下方空间的模糊轮廓。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目光越过甬道出口并不明显的边缘。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圆筒状的空间。冰冷潮湿的石壁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环形天井,向上延伸,在极高极高的地方,是那个圆形的开口,一方墨蓝色的、极其狭窄的夜空如同被禁锢的碎片,镶嵌在上面,吝啬地洒下一点惨淡的微光。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沉甸甸地堆积在井底,如同凝固的墨汁。
而就在这巨大天井的正中央,在那从高处投下的、唯一一束斜斜的、被灰尘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惨淡光柱之下——
横亘着一根粗大得惊人的黑色房梁!
那房梁像一条沉眠的黑色巨蟒,两端深深嵌入环绕的冰冷石壁之中,以一种绝对稳固又无比诡异的姿态,悬在这深井的中心。房梁本身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脏污的灰黑色。
真正让我的血液几乎冻结,让我的呼吸彻底停滞的,是梁下悬挂着的那个东西。
一个人。
一个穿着月白色衫裙的女子。
她像是被无形的线吊着玩偶,以头下脚上的倒悬姿态,一动不动地垂挂在漆黑巨梁的正下方!长发如同漆黑的瀑布,完全散开,笔直地垂向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发梢几乎要触碰到井底冰冷的空气。那身月白色的衫裙,在惨淡的光线下泛着陈旧灰败的死气,如同裹尸布般套在她身上。裙摆同样无力地向下垂落,勾勒出她瘦削僵直的腿部轮廓。
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头颅因为倒悬而深深低垂,被散乱的黑发完全遮挡。但正是这种彻底的遮蔽,比看见任何狰狞的面目更为可怖!那浓密的黑发后面,仿佛藏着一双穿透了生死界限、此刻正无声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随即又被自己死死捂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后背瞬间被冰凉的冷汗浸透,紧贴着冰冷的石壁,寒意刺骨。
倒吊的女人!月白的衫裙!
母亲的警告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脑海:那个倒吊在梁上、穿着月白衫裙的……是你姨母!她…她才是上一个‘沈月容’!她没能逃掉…
上一个祭品!上一个被那顶轿子带走的沈月容!她就以这样诡异的、象征着死亡和诅咒的姿态,被悬挂在这通往祖坟的必经之路上!像一个永恒的警示,更像一道恶毒的封印!
我死死捂住嘴,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打颤,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无法从那个倒吊的、被长发覆面的苍白身影上移开。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将我淹没,窒息的感觉清晰无比。姨母…她…她在看着我吗那浓密的黑发后面,是不是真的有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
天井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我压抑到极致的、不成调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石壁间轻微地回响。那具倒吊的躯体,如同凝固在琥珀里的昆虫,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但那股强烈的、直抵灵魂的阴寒之气,却如同实质般从她身上弥漫开来,无声地填充着这巨大的空间。
必须过去!必须穿过这天井!钥匙在祖坟深处!母亲嘶哑的声音再次在意识里炸响:戌时前……必须找到……那把钥匙……它能刺破轿帘……那是唯一的生路……
戌时!铜铃!幽冥的轿子!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痛。目光颤抖着从天井中央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倒吊身影上移开,快速地扫视着下方深井的边缘。
在微弱光线下,隐约可见环形的井壁并非完全光滑,紧贴着石壁底部,开凿着另一条更为低矮、同样深不见底的通道入口,像一张黑洞洞的、通往更深处地狱的巨口。那就是通往沈家真正埋骨之地的密径!
而生路,就在那具倒吊的尸体正下方,在那条漆黑通道的入口前!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死的痛感。我死死盯着下方那片被浓重阴影覆盖的井底区域,试图找到一个可能的路线。井底似乎空旷,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上方那点可怜的光,反射出破碎、扭曲而诡异的光斑。靠近我这一侧的石壁,有嶙峋的凸起和凹陷,如同天然的阶梯或抓手,或许可以攀爬下去
没有时间犹豫了!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重腐败水腥味的空气直冲肺腑——猛地伏低身体,手脚并用地开始沿着石壁陡峭的斜坡向下攀爬。粗糙冰冷的岩石磨蹭着掌心,尖锐的棱角几次刺破皮肤也浑然不觉。我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唯一的目标:那深井底部的通道入口!同时,眼角的余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无法控制地、一次次地瞟向天井中央——
那个无声倒悬在漆黑巨梁下的月白身影!
每一次瞥视,都像有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恐惧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竭力放轻动作,每一次落脚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惊动了井中央那沉眠的死物。然而,在这绝对的死寂中,碎石和泥土从我脚下滚落,掉进下方浅浅的水洼里,发出噗通噗通的轻响,如同敲打在脆弱耳膜上的鼓点,每一次都让我浑身一颤。
距离井底越来越近了。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水汽的寒意越来越重,几乎要把骨头都冻透。通道入口那黑黢黢的洞口就在眼前,像一个巨大的、择人而噬的喉管。
快了!就快了!
我双脚终于踩到了井底冰冷湿滑的地面,溅起一点浑浊的水花。就在这一瞬间!
呜——
一阵极其细微、仿佛从地底最深处渗出来的风,毫无征兆地贴着地面卷过,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悬挂在巨梁正中的那具倒吊的月白身躯,那宽大的、死气沉沉的裙摆,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我的身体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惊骇欲绝地死死盯住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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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有那月白色的裙摆,在刚才那阵微弱阴风的余韵里,如同垂死挣扎的蝴蝶翅膀,缓缓地、缓缓地静止了下来。仿佛刚才那微弱的晃动,仅仅是我的错觉,是光影在极度恐惧下制造的幻象。
错觉真的是错觉吗
我死死地捂住嘴,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撞击,咯咯作响,在死寂的天井里清晰得如同敲击骨头。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紧贴着冰冷的石壁。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蛆虫,在四肢百骸里啃噬蠕动。那裙摆的晃动,哪怕只有一丝,也彻底击碎了我所有的侥幸——那东西,并非无知无觉的死物!
不能停!停在这里就是等死!
求生的本能如同垂死野兽的最后咆哮,压倒了几乎要麻痹四肢的恐惧。我猛地一咬牙!几乎是连滚爬爬,手脚并用地扑向井壁边缘那个黑黢黢的通道入口!那入口像一张等待着吞噬的巨口,散发着更加阴寒、更加浓重的泥土和腐败的气息。我没有任何犹豫,一头就扎了进去!将井中央那令人魂飞魄散的倒吊身影,连同那方被禁锢的、惨淡的夜空,一起彻底抛在了身后!
通道内的空气比天井底部更加凝滞,更加冰冷,带着一种陈年棺木深处特有的、混杂着泥土、石灰和某种难以名状蛋白质腐败的浓烈气味,沉重地压迫着肺部。黑暗也更为纯粹,伸手不见五指,连一丝微弱的光感都消失了。刚才天井里那点惨淡的微光,此刻恍如隔世。
我扶着冰冷湿滑的石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咽着冰冷的刀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痛感。脑中一片混乱,只剩下井中裙摆那微不可查的晃动残像,和母亲嘶哑的吼声在反复撕扯。
钥匙……戌时……铜铃……轿子……
戌时!那个悬在头顶的死亡时刻!必须快!更快!
我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恐惧和呕吐感,摸索着石壁,跌跌撞撞地加快脚步向通道深处走去。脚下的路更加湿滑泥泞,好几次差点滑倒。黑暗吞噬了一切方向感,唯有不断向前。这条通道似乎比来时那条更长,更加深入地底。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惨白的光线光线很弱,带着一种毫无生气的冷感,不像是灯火,更像是……某种磷光
光线是从通道尽头一个半坍塌的拱形石门缺口里透出来的。浓烈的、混杂着腐败植物和尸蜡般的浑浊气味在那里达到了顶点,几乎令人窒息。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缺口,将眼睛凑向那道缝隙。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彻底停滞。
一片……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地下坟场!
视线所及,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墓碑!它们如同被施了诅咒的森林,毫无规律、杂乱无章地林立着,挤满了整个巨大的洞窟!这些墓碑大多残缺不全,有的断裂倒伏,有的歪斜插入泥土,有的被厚厚的苔藓和滑腻的藤蔓完全包裹,只露出狰狞的一角。无数惨白的、仿佛被水浸泡了千万年的枯骨,无声地从泥土和岩石的缝隙中刺出、探出,手臂、腿骨、碎裂的颅骨……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幽光。
而光线的来源,是悬挂在几根巨大石笋上方的几盏……惨白色的纸灯笼!灯笼的式样与祖屋正厅里悬挂的那些如出一辙!它们散发着冰冷死寂的光芒,微弱地照亮着这片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死亡之地。
这里,就是沈家真正的祖坟!所有倒扣牌位背后那些被抹去名字的沈月容们,最终的埋骨之所!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顺着鼻腔涌入肺腑,剧烈地翻搅着胃部。我死死捂住嘴,才勉强压下那强烈的呕吐感。目光在这片如同地狱般阴森的碑林中快速扫过,每一个破碎的骨殖,每一块狰狞的墓碑,都像冰冷的针扎在视网膜上。钥匙!母亲说的钥匙在哪里!
视线掠过那些惨白的骨殖和冰冷的石碑,焦灼地搜寻着任何可能的线索。终于,在靠近坟场深处一块半人高的、布满青苔的古老石碑前,我的目光猛地定住了!
那石碑本身并无特别,但就在它基座旁冰冷的泥土里,插着一件东西!
一把钥匙!
它斜斜地插在松软的泥土里,只露出半截锈迹斑斑、颜色暗沉的金属杆。样式古朴,带着岁月沉淀的沉重感。而在钥匙柄的末端,赫然系着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红绳的末端,拴着一枚小小的、比母亲脚踝上那枚更显古旧的铜铃!
就是它!母亲描述的钥匙!
心脏狂跳起来,一股混杂着狂喜和巨大不安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找到了!生路!刺破轿帘的唯一希望!
我来不及细想,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从那拱形缺口的碎石堆上翻了下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泥泞的地面和那些探出泥土的惨白骨殖,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块石碑!地底的寒气包裹着浓烈的尸腐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快!再快一点!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把斜插在泥地里、系着铜铃的钥匙时——
叮铃铃——!
一声极其清脆、带着空洞回音,却又无比清晰地铜铃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地下坟场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铃声并非来自我眼前的钥匙!也并非来自母亲脚踝上的铜铃!它……来自高高的上方!来自我刚刚爬下来的那个天井的方向!声音如同冰冷的银针,精准地刺入我的耳膜深处!
第二声!
是正厅檐角那催命的铜铃!第二声响了!
如同被无形的冰锥贯穿了天灵盖,我的动作瞬间僵在原地,伸向钥匙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距离那冰冷的金属只有寸许!一股无法形容的、直抵灵魂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第二声铃响!索命的媒婆……来了!
几乎就在这念头闪过的同时,一种极其突兀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刮擦着岩石,猛地从我刚刚下来的那个拱形石门缺口处传来!速度极快,越来越清晰!
我惊恐地扭头望去!
只见一个矮小、佝偻得不成人形的黑影,正以一种快得违背常理的速度,从缺口处那片狼藉的碎石堆上滑了下来!黑影的动作异常僵硬,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敏捷,像一只扭曲的壁虎,四肢并用地在泥泞湿滑的地面和散乱的枯骨间快速移动,直直地朝着我所在的方向扑来!
借着惨白纸灯笼那幽幽的死光,我终于看清了它的样子!
那张脸!干瘪得只剩下一层灰败的、布满深刻皱纹的皮,紧紧包裹着突出的颧骨。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里面没有任何眼珠,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而那张嘴,却咧开了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几乎要撕裂那松弛下垂的脸颊,露出两排焦黄、尖利如同兽齿的獠牙!一个无比惊悚、却又透着诡异喜庆的笑容!
它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硬、颜色暗沉得近乎发黑的大红褂子!那刺目的红色在这片死亡坟场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妖异骇人!
嗬…嗬……
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声从那裂开的、布满尖牙的嘴里发出,带着一种非人的贪婪和冰冷的死气。
媒婆!索命的媒婆!它果然来了!
啊——!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爆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叫!我再也顾不得什么钥匙,什么生路!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转身,拔腿就朝着坟场更深处、密密麻麻的碑林深处亡命狂奔!
沙沙沙——!
身后那令人血液凝固的刮擦声骤然加剧!那个穿着大红褂子、咧着恐怖笑容的媒婆,四肢着地,以更快的速度追了上来!它的动作僵硬而迅猛,每一次爬行都带起泥浆和枯骨的碎屑,那双空洞的眼窝死死锁定了我的后背,带着纯粹的、捕食者的恶意!
冰冷的空气如同刀片刮过喉咙,肺部火辣辣地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我像一头被猎犬驱赶的困兽,在冰冷湿滑的泥浆和狰狞探出的白骨间跌跌撞撞。高高低低、如同獠牙般林立的墓碑成了唯一的屏障,我疯狂地绕着它们奔跑、躲闪,利用地形的复杂来延缓身后那越来越近的死亡气息。
嚓啦!
脚下猛地一滑!我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地,冰冷的泥水混合着腐烂的苔藓瞬间糊了一脸!刺骨的寒气直冲肺腑,呛得我剧烈咳嗽。
就在我挣扎着想要爬起的瞬间——
毫无征兆地,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猛地降临!
不是灯灭,而是某种巨大的、冰冷的东西,带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尸臭和阴寒的死气,如同铁幕般凭空出现,狠狠地从我头顶上方压了下来!
呃——!
巨大的力量瞬间将我死死地按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脸颊紧贴着散发着腐臭的泥土!刺骨的冰冷和沉重的压力让我瞬间窒息!
我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扭过头看清是什么东西压住了我。
视线艰难地转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距离我的脸不到一尺远的、地面上一个破土而出的惨白手骨。五根嶙峋的指骨深深抠入泥里,仿佛临死前还在绝望地想要抓住什么。
然后,我看到了。
一张倒垂下来的、巨大的、惨白而浮肿的脸!几乎贴到了我的后脑勺!
那张脸像是被水浸泡了无数个日夜,皮肤肿胀发亮,呈现出一种恶心的、死鱼肚皮般的青白色。脸上的五官被肥肉挤压得严重变形:一双眼睛只剩下两条细缝,里面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浑浊的、凝固的血块!鼻子塌陷成两个黑孔。而那张嘴,却异常巨大,如同撕裂的伤口,一直咧开到耳根,露出里面同样肿胀发黑的牙龈和几颗稀疏、尖利的黄牙!此刻,这张巨大的、倒垂的鬼脸上,正凝固着一个令人骨髓冻结的、极其扭曲狰狞的笑容!
这笑容……和那个索命媒婆裂到耳根的笑容……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但更加庞大!更加恐怖!更加充满了纯粹的、毫无掩饰的恶意和贪婪!
嗬……
一股冰冷、带着浓烈尸腐腥臭的浊气,从那巨大的裂口中喷出,喷在我的后颈上!
啊——!!!
极致的恐惧如同巨锤轰然砸落,瞬间粉碎了所有意识!我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身体爆发出疯狂的、垂死挣扎的力量!双手双脚在冰冷的泥浆和骨骸间疯狂地蹬踹、抓挠!
砰!
压在我身上的巨大力量似乎被我的疯狂挣开了一丝缝隙!抓住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我连滚带爬,不顾一切地向旁边猛地翻滚出去!身体撞在了一块冰冷坚硬的墓碑上,剧痛传来,却也让我暂时脱离了那可怕的压迫和近在咫尺的尸臭!
嗬——!
身后传来一声愤怒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那个巨大的、惨白浮肿的身影似乎想要再次扑来!
叮铃铃……叮铃铃……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诡异、不成调子、却带着一种疯狂喜庆意味的唢呐声,毫无征兆地、尖利刺耳地灌入了我的耳膜!声音的方向……赫然来自那个穿着大红褂子、刚刚还在疯狂追赶我的媒婆!
它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爬行追赶的动作,就站在距离我十几步远的地方。它那佝偻的身体以一种极其僵硬怪异的姿态微微前倾,一只枯瘦如同鸟爪的手,正拿着一支……用惨白的人腿骨打磨成的、缠着几缕枯草的唢呐!它那张干瘪恐怖的脸上,那个裂到耳根的笑容越发扭曲狰狞。空洞的眼窝望着那个巨大的惨白鬼影,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催促。
而那巨大的、浮肿的惨白鬼影,在听到这诡异的唢呐声后,动作也明显一滞。它那巨大的、倒垂的头颅微微转动,浑浊凝固着血块的眼缝看向了那个嘶吼着的媒婆方向。
它们……是一伙的!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一个索魂的媒婆,一个力大无穷、吞噬生魂的鬼母!它们都是被那第二声催命铜铃召唤来的!目标只有一个——我!
巨大的恐惧死死攥住心脏,几乎将它捏爆!趁着这两个恐怖的东西被唢呐声短暂吸引、尚未完全对我形成合围的瞬间,我强忍着浑身骨头散架般的剧痛和眩晕,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再次爬了起来!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锁定了坟场深处,那块插着钥匙的石碑!
钥匙!拿到那把钥匙!那是唯一的希望!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在冰冷的墓碑和枯骨间亡命狂奔!泥浆飞溅,冰冷的骸骨在脚下碎裂成粉!身后,那诡异的、疯狂的唢呐声再次尖锐地响起,伴随着媒婆那令人牙酸的沙沙爬行声和鬼母那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紧紧追随而来!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迫近!
近了!更近了!那块布满青苔的石碑就在眼前!那把系着铜铃的钥匙,在惨白灯笼的死光下,闪烁着一点冰冷而微弱的金属光泽!
就在我的指尖距离那冰冷的钥匙柄只有咫尺之遥——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一股阴冷的狂风,猛地从我身后袭来!是那个巨大的鬼母!它追上了!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我的后背上!我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凌空撞飞出去!身体不受控制地砸向旁边一块布满污迹的古老墓碑!
呃!
剧烈的撞击痛楚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上口腔!我被撞得头晕目眩,瘫软在冰冷的墓碑下,一时竟无法动弹!
而那只巨大的、浮肿惨白的手掌,带着刺骨的阴风和浓烈的尸臭,已经撕裂空气,当头朝着我的天灵盖狠狠拍下!
完了!
死亡冰冷的吐息已然触碰到眉睫!意识被绝望的黑暗瞬间吞噬!
就在那只巨大惨白的手掌即将拍碎我头颅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刺目的、带着浓重水汽和滔天怨念的惨白光芒,如同决堤的洪流,毫无征兆地从我刚刚冲下来的那个拱形石门缺口处,猛地倾泻入这片混乱的地下坟场!
光芒爆发的源头,是一个扭曲、拉长的身影!是那个倒悬在黑色巨梁下的月白身影——我的姨母!
她不再是无声的死寂!此刻的她,被刺目的白光包裹,如同一道复仇的惊雷!月白色的衫裙在光芒中疯狂翻卷!原本遮盖面庞的漆黑长发此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烈地向后吹拂,露出了她那张脸——一张属于年轻女子的脸,却苍白得毫无一丝血色,皮肉紧贴着颧骨,如同覆盖在骷髅上的薄纱!而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她的眼睛!眼眶里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深邃绝望、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纯黑!浓稠如同化不开的墨汁!
她裹挟着如同刀刃般锋利的白光和冰冷刺骨的水汽,无视了那个扑向我的巨大鬼母,也无视了那个吹着人骨唢呐的媒婆,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焚烧一切的滔天怨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头狠狠撞向了那个巨大的、惨白浮肿的鬼母身躯!
轰——!!!
无法形容的震天巨响!如同万千厉鬼在耳边同时尖啸!刺目的白光和浓稠如墨汁般的鬼气猛烈地撞击、撕扯、爆炸开来!整个巨大的地下洞窟都在这恐怖的撞击下猛烈震颤!无数碎石和腐朽的骨殖如同暴雨般从穹顶和四周石壁上簌簌落下!
距离爆炸中心极近的我,被一股狂暴的气浪狠狠掀飞出去!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抛起,在空中翻滚,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眼前彻底被一片混乱的强光、黑气和下坠的碎石遮蔽!后背重重地砸在冰冷湿硬的泥地上,剧痛瞬间淹没了一切感知,整个世界在剧烈的震荡和尖锐的耳鸣中天旋地转!
光芒和黑气急速消散。地下坟场重新被那几盏惨白纸灯笼的死寂光芒笼罩,只是变得更加昏暗浑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硫磺味和更加刺鼻的尸臭。
爆炸的中心点,那个巨大的、浮肿惨白的鬼母身影……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原地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冒着丝丝缕缕黑烟的焦黑土坑。
那个倒悬的身影——我的姨母,也消失了。只有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冰冷水汽的白色怨气,如同袅袅青烟,盘旋上升了一瞬,便彻底消散在空气中。一同带走的,是那股滔天的恨意。
同归于尽!
嗬……嗬!
一阵尖锐嘶哑、充满无尽怨毒和惊惧的咆哮猛地响起!
是那个媒婆!
它显然被刚才那毁天灭地般的撞击和鬼母的瞬间湮灭彻底惊住了!它那佝偻的身体僵在原地,手中那支惨白的人骨唢呐无力地垂落在地。它那干瘪的脸上,那裂到耳根的恐怖笑容第一次消失了(或者说被惊骇扭曲了),只剩下一个空洞茫然的表情。它那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爆炸的中心,身体微微颤抖着。
机会!
剧痛和眩晕依旧折磨着我的神经,但求生的本能如同烈火般熊熊燃烧!姨母用魂飞魄散换来的这一瞬喘息!
我强忍着浑身骨头散架般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泥泞的地上撑起身体!猩红的血沫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滴落在肮脏的泥土里。视线一片模糊,但我死死锁定了不远处那块石碑!
钥匙!
不顾一切!我手脚并用地朝着那块石碑爬去!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断裂般的疼痛,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拉扯。身后,那个媒婆似乎也从短暂的惊骇中反应了过来,那令人牙酸的沙沙爬行声再次响起,带着更加狂暴的愤怒,朝着我扑来!它手中的白骨唢呐再次被举起,刺耳疯狂的调子如同魔音灌脑,再次尖锐地撕裂着耳膜!
近了!更近了!
我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把斜插在冰冷泥土中的钥匙!触手一片冰冷!那沉重的金属感如同生命的重量!我一把将它死死攥在掌心!锈蚀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拿到了!
就在我握住钥匙的瞬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破裂声,如同踩碎了一个熟烂的果子,猛地从我脚下传来!
我惊悚地低头!
只见我刚才撑地的手掌旁,那冰冷湿滑的泥土里,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探出了一只……小小的、完全由泥土和腐烂植物根须扭曲构成的手!那泥手只有婴儿拳头大小,却异常精准而恶毒地,狠狠一爪!锐利的指尖瞬间刺破了我脚踝上薄薄的裤腿布料,在上面留下了几道深深的血痕!
剧痛传来!
而更诡异的是,我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滑腻、如同毒蛇般的气息,顺着那几道伤口,瞬间钻进了我的血肉之中!
咯咯咯……
一阵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令人牙酸的、湿漉漉的摩擦声,伴随着一种非人的、充满贪婪和死气的低沉喘息,无比清晰地、仿佛贴着我的后颈响起!声音的源头……赫然是我刚刚爬过的那块布满污迹的古老墓碑后方!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尸腐恶臭扑面而来!
那墓碑后面……有东西!而且这东西……被我的血……唤醒了!
前有那疯狂追来的媒婆和它尖啸的唢呐!后有这从墓碑后苏醒的、散发浓烈尸臭的未知恐怖!而我的脚踝伤口处,那股阴冷的气息正沿着血脉急速蔓延!
真正的绝境!
血红的月光如同粘稠的、尚未凝固的血液,泼洒在这片拥挤着死亡与绝望的地下坟场。无数冰冷的墓碑在红芒下扭曲变形,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探出的獠牙,无声地指向那方被禁锢的墨色苍穹。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铅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泥土腥味、尸骸的腐败气息,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母亲那干瘦冰冷、如同枯枝般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她的身体筛糠般颤抖着,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在血月下呈现出一种濒死的灰败,浑浊的眼睛深处却燃烧着最后一点疯狂、决绝的光。
拿着!
她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刮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无尽的恐惧和无望的挣扎。那把系着铜铃、锈迹斑斑的钥匙被硬生生塞进我的掌心,冰冷的金属硌着皮肤,带着刺骨的寒意。用它!刺那顶轿子的帘子!刺轿夫的心口!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白里布满了惊骇的血丝,这是你姨母……当年没来得及用的!是……是当年那老道留的唯一生门!快!戌时……快到了!
戌时!如同悬顶的铡刀!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叮——!
一声更加尖锐、更加凄厉、仿佛从地狱深渊直接刺入灵魂的铜铃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坟场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声音尖锐得如同濒死的夜枭,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绝望!
檐角的第三声铜铃!响了!
母亲脚踝上系着的那枚小铜铃,与我手中钥匙柄上系着的古旧铜铃,仿佛受到了某种恐怖的共鸣,几乎在同一瞬间发出了同样凄厉的第三声回应!叮!叮!
两声刺耳的嘶鸣叠加在一起,如同最后的丧钟,疯狂地敲击着我的耳膜!整个地下坟场似乎都在无形的音波中剧烈地颤抖!
来了……来了……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软,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靠在冰冷的墓碑上,眼睛死死瞪着前方的黑暗,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破碎的呓语。
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粘稠到极致的吸力,猛地从前方那片被血红月光笼罩的黑暗中爆发!像是无数只来自幽冥的冰冷手臂,瞬间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将我狠狠地向后拖拽!双脚在冰冷湿滑的泥土上犁出深深的沟壑,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如同狂风中断线的纸鸢!
月容!
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挣扎着想扑过来抓住我,却被那股无形的、狂暴的阴风狠狠掀翻在地,枯瘦的身体撞在一块冰冷的墓碑棱角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哼,再也不能动弹,只能绝望地看着我滑向那片浓稠如墨的死亡红晕。
前方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墨团被无形的手搅动、撕裂。在血月妖异的光芒下,四个惨白僵硬的身影,抬着一顶同样惨白得瘆人的轿子,无声无息地从翻涌的黑暗中挤了出来!
它们不是人!身上穿着破烂不堪、仿佛被尸水浸泡过的黑色纸衣!脸上涂着两团刺眼欲滴的猩红胭脂!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空洞黑窟窿!而嘴角,却用浓墨画着一个夸张到扭曲、一直上扬到耳根的诡异笑容!僵硬!死寂!如同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提线木偶!它们的脚尖点地,动作整齐划一得令人毛骨悚然,每一步落下,脚下厚厚的积尘却诡异地没有丝毫扬起!那顶纸轿子更是轻飘飘的,随着它们的动作微微起伏,如同漂浮在血色的雾霭之上,散发着浓烈的尸腐恶臭!
咯…咯咯咯……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朽烂的骨头在棺椁深处摩擦的声响,伴随着一种非人的、充满贪婪和死气的沉重喘息,猛地从那惨白的轿帘后传了出来!
一只指甲乌黑尖长、皮肤布满深褐色尸斑的枯槁鬼手,如同毒蛇出洞,猛地从微微晃动的轿帘后探出!直直地指向被无形力量拖拽、挣扎着靠近的我!那只手上散发出的冰冷、粘稠的死气几乎凝结成实质,瞬间扼住了我的咽喉!
冰冷的指尖带着刺骨的尸寒,距离我的脸颊已不足一尺!浓烈的腐臭味几乎让我瞬间窒息!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收缩!
滚回你的地下去!
母亲塞给我的钥匙上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最后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所有积压的恐惧和愤怒!我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不再对抗那拖拽的力量,反而借着那股冲力猛地向前一旋!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将手中那把系着铜铃的钥匙,狠狠地、如同刺向地狱之眼的匕首,朝着那惨白的轿帘捅了过去!
嗤啦——!
一声如同撕裂厚重油布、又像是扎进腐败肉体的刺耳声响骤然响起!
钥匙尖端并未刺穿那看似脆弱的轿帘!反而像是扎进了某种粘稠腐败的实体内部!一股浓黑如墨、散发着浓烈刺鼻腥臭的粘稠液体,猛地从钥匙刺入的破口处喷射出来!如同被戳破的脓包!
嗷——!!!
轿子里猛地爆发出一声绝非人间的、尖锐到扭曲变形的惨嚎!那只抓向我的枯槁鬼手如同被滚油烫到,瞬间触电般缩了回去!
机会!千钧一发!
我的身体借着那股反冲的力道猛地一矮,身体如同猎豹般扭转,反手将沾满黑血的钥匙,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狠狠扎向离我最近的一个纸人轿夫的胸口!
噗嗤!
那感觉无比诡异!不像是刺穿木头或纸壳,反而像是深深捅进了一团冰冷湿滑、充满了粘稠怨念的淤泥深处!
呃啊——!
被刺中的纸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扭曲的呜咽!它脸上那两团猩红的胭脂如同融化的蜡泪,瞬间沿着惨白的纸皮流淌下来,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变成一小滩一小滩粘稠发黑、散发着恶臭的污血!紧接着,它那嘴角咧到耳根的诡异笑容猛地撕裂开来!整个身体如同被点燃的画卷,开始剧烈地扭曲、塌陷、膨胀!它体内没有骨骼内脏,只有无数纠缠扭动、湿漉漉的黑色长发,如同压抑了千年的怨毒毒蛇,瞬间从它爆裂的胸腔和头颅中喷涌而出!
嘶嘶嘶——!
那些湿冷的黑发在空中疯狂舞动、扭结,同时发出滋滋的燃烧声和无数重叠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惨嚎!腥臭的黑烟弥漫!这个纸人轿夫,瞬息间化作了一团剧烈燃烧、不断塌缩的、散发着恶臭的污秽火团!
咯!咯咯咯——!
另外三个纸人轿夫仿佛被彻底激怒!它们那空洞的眼窟窿猛地转向我,里面翻滚着纯粹的、冰冷的怨毒!嘴角那猩红的笑容咧得更大更深,几乎要将整个纸糊的脸颊彻底撕裂!它们放弃了那顶开始微微摇晃的惨白花轿,动作僵硬却迅捷地挪动脚步,带着令人窒息的阴寒死气,从三个方向朝我合围而来!
那顶失去了支撑的惨白花轿,歪斜地倒在地上。轿帘剧烈地晃动着,里面翻滚着更加浓重的、如同活物般的黑暗,伴随着一阵阵更加沉重、更加贪婪的喘息和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里面的东西,似乎被刚才那一刺彻底激怒,正挣扎着要从那轿帘之后爬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
天井的方向!
一道刺目欲盲的惨白光芒,裹挟着滔天的水汽和足以焚毁一切的怨毒恨意,如同积蓄了百年的九幽寒潮轰然决堤,猛地冲进了这片混乱的死亡坟场!
光芒的中心,是那个倒悬在巨梁下的月白身影——我的姨母!她的魂魄并未彻底消散!此刻,她携带着最后所有的本源怨力,身影在白光中扭曲拉长,如同燃烧的复仇之魂!月白的衫裙在极致的怨念风暴中猎猎狂舞!那双纯黑的、没有一丝眼白的眼睛,此刻如同最深沉的宇宙黑洞,里面燃烧着焚尽一切、同归于尽的毁灭之火!她无视了那些纸人轿夫,更无视了我,所有的意念、所有的仇恨,都死死锁定了那顶倒在地上、轿帘翻滚的惨白花轿!
带着一种穿透阴阳、斩断轮回的决绝,她化作一道撕裂虚空的惨白惊雷,一头狠狠撞向了那顶死亡之轿!
轰——!!!!!!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巨响在封闭的地下空间内炸开!如同万千地狱之门同时洞开,亿万怨魂在耳边发出最凄厉的尖啸!刺目的白光和浓稠如墨汁般的、蕴含着无尽幽冥死气的黑雾猛烈地撞击、撕扯、湮灭、爆炸!整个巨大的地下洞窟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剧烈地摇晃、震荡!无数巨大的岩石和钟乳石从穹顶轰然断裂、砸落!地面如同波涛般起伏!烟尘、碎石、燃烧的纸屑和恶臭的黑雾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距离爆炸中心不算太远的我,被一股狂暴到无法想象的气浪狠狠掀飞出去!身体如同破败的落叶在空中翻滚,后背重重地砸在远处一块冰冷的墓碑上!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所有知觉!眼前彻底被强光、黑雾和飞溅的碎石遮蔽!耳朵里只剩下尖锐到极致的、足以撕裂灵魂的轰鸣!
光芒与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消散、湮灭。
爆炸的中心,那顶惨白的纸轿子……彻底消失了!连同那翻滚的黑暗和令人作呕的喘息,一同被狂暴的能量撕扯成了最细微的尘埃,仿佛从未存在过!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边缘冒着丝丝缕缕黑烟的焦黑深坑!
那道惨白的光影——我的姨母,也彻底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一股极其微弱、带着冰冷水汽的意念,如同叹息般拂过整个空间,随后彻底归于虚无。一同带走的,是那沉甸甸的、束缚了百年的血海深仇。
强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手,将我狠狠掀飞,后背重重砸在一块冰冷的墓石上,骨头碎裂般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耳鸣,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再猛地揉搓,腥甜的液体不断涌上喉咙,又被我强行咽下。那把救命的钥匙也脱手飞出,在尘埃中翻滚了几下,叮当一声落在我前方不远处的碎石堆里,发出微弱而清冷的光。
光芒散尽。天井方向再无任何动静,唯有血红的月光依旧冷漠地流泻下来,给这片狼藉的战场泼上一层诡异的红晕。巨大的洞窟里弥漫着硝烟、焦糊和浓烈尸臭混合的刺鼻气味,令人作呕。碎石和断裂的骨殖铺满了地面。那三个幸存的纸人轿夫,在白光和爆炸的致命冲击下,身体如同被定格的木偶,僵硬地凝固在原地。它们脸上那两团刺目的猩红胭脂如同融化的血蜡,沿着惨白的纸皮缓缓流淌下来,滴落在尘埃中,变成一摊摊粘稠发黑的血迹。接着,是那咧到耳根的诡异笑容开始崩解,纸皮寸寸龟裂、剥落,露出内部一团团同样纠缠着湿冷黑发的、如同腐肉淤泥般的核心物质。失去了支撑,它们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软体虫,无声地瘫软下去,化为一地散发着恶臭的黑泥。
死寂。
如同风暴过后万物俱灭的废墟,只剩下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血红的月光似乎也黯淡了一些,不再那么刺目,却更显阴森。耳鸣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身体各处传来的、火辣辣的剧痛。喉咙里依旧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挣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疼痛。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撑起几乎要散架的身体,扶着旁边冰冷的墓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视线还有些模糊,但意识已经回归。我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地上的碎石和污秽,朝着角落里的母亲挪去。
妈!妈!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颤抖着扶起她软倒的身体。她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捧枯柴,脸色灰败得如同脚下的墓石,嘴角蜿蜒着一道暗红的血线,已经干涸。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睁着,瞳孔已经扩散,却直直地望着那片爆炸后残留的焦黑深坑,又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解脱般的释然。
成了…成了…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声音,但我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两个字。她的嘴角似乎想向上扯动一下,却只牵动了凝固的血迹。你…破了…破了这百年的血契…沈家…沈家欠下的血债…结束了…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枯瘦如柴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我的手腕,冰冷刺骨,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她的目光艰难地转动,落在那把静静躺在尘埃中的铜钥匙上。
毁…毁了它…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飘散的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连…连同这锁魂的铜铃…
她的眼神异常清明,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执念烙印进我的灵魂,毁了…祖祠…所有…倒扣的…牌位…还有…那檐下的…铜铃…一个…不留…
她艰难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让…让这吃人的地方…彻底…烂…烂在地下…
她的手指猛地一紧,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随即又骤然松脱,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她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干涩地咳了两声,发出一声悠长而深重的叹息,如同卸下了背负一生的千斤重担:月容…我的…女儿…自由了…
叹息的余音在死寂的坟场里幽幽飘散。
那双浑浊了半生、浸透了恐惧与绝望的眼睛里,那点微弱却异常清明的光芒,如同风中最后一点残烛,终于,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身体在我怀中彻底失去了所有支撑,沉甸甸地软了下去,变得冰冷而僵硬。
巨大的悲恸并非汹涌的浪潮,而像一块沉重的、冰冷彻骨的巨石,轰然砸落在心头,压得我几乎窒息。喉咙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滚烫的液体无声地从眼眶汹涌而出,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母亲那件破旧、沾染了尘土的棉袄上。不是单纯的悲伤她的离去,而是那份沉重的、终于得以终结的宿命感,那份横跨了百年、由无数女子血泪浇筑的诅咒终于被斩断的复杂情绪,沉重得如同这片埋葬了太多秘密的坟茔本身,压得我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的泪水被地底的阴风吹干,留下紧绷的痕迹。我轻轻放下母亲冰冷枯槁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将她散乱花白的头发一点点理顺,抚平她衣襟上的褶皱。然后,用尽力气撑着冰冷的墓石,再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踉跄着走到那把钥匙旁。冰冷的金属再次落入掌心,沉甸甸的,带着母亲最后的体温和嘱托。我抬起头,目光穿透这片埋葬了无数沈家女子、也埋葬了我母亲和姨母的冰冷坟茔,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泥土和岩石,看到了地面上那座同样腐朽不堪、盘踞在荒村边缘的沈家祖屋。
该结束了。
我攥紧那把钥匙,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碎石和污秽的泥土,沿着来时的路,向着那通往天井的拱形石门缺口走去。身体疲惫不堪,每一次迈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如同灌满了铅。但心,却异常的沉静。如同被暴风雨彻底洗刷过、虽然狼藉却终于得以裸露在阳光下的土地。
推开那扇通往天井的矮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月光清冷依旧,深井无声。梁上空空荡荡,姨母存在的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无踪,仿佛那场同归于尽的爆发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井底冰冷,只有淡淡的硝烟味残留。我默默地穿过天井,重新步入那条幽深、布满灰尘、通向祖屋正厅的回廊。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石板上,都发出空洞的回响。
推开沉重的侧门,再次回到那死寂一片的老宅正厅。十二盏惨白的灯笼依旧在梁下静静垂挂,有几盏已被震落的碎石砸碎,垂下的碎纸片在无形的气流中微微晃动。倒扣的祖宗牌位散落得更加狼藉,如同被彻底遗弃的枯骨,铺满了积满灰尘的地面。我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最中央那块巨大的乌木牌位上——沈月容三个字在昏暗中如同凝固的血痂。
没有丝毫犹豫。弯腰,拾起一块断裂的、沉重而棱角分明的石碑碎块(冰冷坚硬,带着地底的寒气)。握紧。深吸一口混杂着灰尘和腐朽气息的空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挥舞着砸向命运枷锁的重锤,狠狠砸向那块牌位!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大厅里炸响!坚硬乌沉的木头应声裂开!连同牌位背后那张早已泛黄模糊的、属于某个被抹去名字女子的照片,一同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化为飞溅的木屑和纸末!一股无形的、缠绕在灵魂深处的沉重枷锁,仿佛在这一声碎裂中应声而断!
接着,是厅中所有倒扣的、象征着沈家先祖荣耀和无数女子血泪诅咒的祖宗牌位!一个接一个!我近乎麻木地抬起脚,用尽力气狠狠踩下!或再次举起沉重的石块,毫不犹豫地砸落!碎裂!粉碎!踩烂!
咔嚓!啪啦!噗嗤!
木屑横飞!碎渣四溅!碎裂的声音在空寂的大厅里此起彼伏,空洞地回荡着!如同敲响了这座吃人堡垒最后的丧钟!碎了这禁锢灵魂的名分!碎了这浸透血泪的百年血契!管你是哪代显赫的先祖!管你是什么金科玉律的家族规矩!在生存和自由的意志面前,统统化为齑粉!
直到最后一个牌位在脚下裂开,我才喘息着停下。胸口剧烈起伏,汗水和灰尘混合着黏在脸上、脖子上。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后冰冷的寒铁,死死钉在正厅大门那高高的、雕刻着繁复纹饰的檐角之下——那里,悬挂着一枚小小的、样式古朴的铜铃。就是它!引魂夺命的第三声!所有悲剧的起点!
搬动那张沉重的、布满灰尘的八仙桌。木质桌面冰冷粗糙。我费力地将它拖到门檐下方,桌腿在光滑的地砖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站上去,桌面微微晃动。踮起脚尖,伸出手臂,冰冷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枚同样冰冷的铜铃。铃身光滑,带着岁月的沁色。
一把扯下!连同那根系着它的、同样褪了色的红绳,死死攥在掌心!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还带着某种不甘的余悸。
然后,我跳下桌子,不再看这厅堂内的一片狼藉,不再看那些化为齑粉的牌位。转身,大步穿过破碎的门槛,走出沈家祖屋那两扇沉重如墓石、早已斑驳不堪的乌木大门。
门外,夜色依旧深沉,但东方遥远的天际,已经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鱼肚白。黎明将至。冰冷而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涤荡着在里面盘踞了太久的腐朽阴霾。
我走到门前那棵虬枝盘结、同样见证了沈家百年兴衰的老槐树下。背对着那座在晨曦微光中轮廓模糊、如同巨大腐朽墓穴般的沈家祖屋。蹲下身,在冰冷潮湿的泥土地上,将那枚刚刚扯下的、泛着幽暗光泽的铜铃,和那把系着另一枚铜铃、锈迹斑斑的钥匙,并排放在一起。
举起那块沉甸甸的、棱角分明的碑石碎块——它来自祖坟深处,沾染过母亲的血,也沾染过终结诅咒的力量。
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铛啷——!
铜铃清脆的声音在碎裂前发出最后的悲鸣。
咔嚓!咔嚓!
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声响。
噗嗤……
红绳被砸烂,深陷进冰冷的泥泞里。
清脆的、沉闷的、令人牙酸的破碎声在寂静的黎明前响起,异常刺耳,像是在为那个终结的诅咒举行最后的葬礼。那枚引魂的铜铃彻底变形、碎裂成几瓣。那把锈蚀的铜钥匙也扭曲、断裂开来。最后,连同那根系着它们的红绳,也被我用脚后跟狠狠地碾进湿冷的泥土深处,与污秽融为一体。
做完这一切,我直起身。不再看身后那座庞大而腐朽的阴影,不再看脚下那堆破碎的金属和烂泥。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黎明前清冽冰冷的空气涌入胸腔,带着露水的微甜和泥土的腥味,如同最纯净的泉水,冲刷着肺腑中积郁了太久的阴寒、腐朽和血腥。
然后,转身。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踏着脚下冰冷而真实的大地,坚定地、沉默地,朝着东方天际那逐渐亮起、越来越清晰的天光走去。
身后,是被彻底抛下的沈家祖屋。它像一个巨大的、被彻底抽空了所有魂魄的腐朽躯壳,在渐渐亮起的晨曦中,显露出它崩塌、破败的真容。高耸的飞檐如同折断的巨兽骨骼,斑驳的墙壁爬满岁月的疤痕。它终将被疯长的荒草淹没,被无情的时光彻底侵蚀,最终,烂在这片埋葬了太多秘密的土地之下,成为无人问津的废墟,一个被遗忘的注脚。
而前方,是逐渐铺展开来的、被晨光染上金边的原野。微风吹过,带着青草和泥土苏醒的气息。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远方,路的尽头,地平线上,一轮全新的、鲜红的太阳,正奋力挣脱大地的束缚,即将喷薄而出。
自由了。
这三个字没有声音,却如同最温暖、最坚实的火焰,在我冰冷了太久的心底深处,轰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