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脑总是自动播放那一幕令我感到恐慌的影像。三十多年来,它就像一位每天都会见面的老朋友。有时是上下班的路上,有时是发呆,有时是梦中,或者是现在,正在电脑旁敲打着键盘的我不得不应付它的到访。它又像一条永不消逝的电波,时刻敲击着我的大脑,每日出现的频率可达五次以上,并重复上演相同的故事。我知道,我已经摆脱不掉它了!
最近,它好像在我的意识中生成了一股神秘的能量,驱使我回忆起更多荒谬的经历。被打开的记忆之门就像箱子里翻出的一幅幅发霉的画报。画报中那一粒粒斑驳的霉点似吓破了胆的胆汁,呈现出墨绿色。此时,我竟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艺术家周春芽先生的《绿狗》。画中那条有着如饥似渴般眼神的狗被大面积的绿色包裹全身,这种绿色使人躁动不安,我个人愿将这种绿色称之为——荷尔蒙绿。它像男人嘴里呼出的烟草味,或者是雄性在求偶时散发的一抹春绿。而胆汁的绿色是苦、胆怯和恐惧。我不知道为何会将这两种不同风格的绿色混在一起想象,这让我感到窒息。
此时老朋友如约而至,我又开始被动接受它的倾诉了。曾经发生的一幕幕影像浮现在我眼前,好似一只无形的手将我拖拽其中,它们伴随着我从懵懂到成年。我愿将这些故事逐条记录,并称之为——我的第七感编年史。
我三岁时经历过一件怪事,使我记忆犹新。
一九八八年的某个冬夜。记忆告诉我,那日夜幕低垂时,天穹褪去的是最后一丝钴蓝,另有几丝残云在夕阳的映射下如血丝状。红、蓝两色互相纠缠,像医学解剖图上标示的静、动脉血管,也让天空看上去像一具被剖开的尸体。
父亲正牵着我的小手走在路上。蜿蜒的道路在黑暗中通向天边,如同尸体脱落的盲肠,而我和父亲恰似两只在肠道中蠕动的蛔虫。身边还有很多像我们一样正在蠕动前行的虫子。有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或许是夜的寒冷与恍惚,虫们被冻得面部僵硬,毫无血色。他们和我脸上都反射出黯淡幽深的蓝光,身着相同的蓝灰色劳动布穿梭于路中央,好似孕育在同一母体里破卵而出的一条条人虫。
蓝灰色的道路,蓝灰色的脸庞,蓝灰色的劳动布,蓝灰色的正蠕动的我们。
我的思绪突然被另一段回忆中断。多年后读大学期间,我和同学到省城一所著名的医科大学采风。在了解学院内民国时期的建筑风格时,误入了一幢小楼。楼内长廊密密麻麻的摆满了装有各种寄生虫的器皿。有蛲虫、猪肉绦虫、蛔虫,以及我叫不上名称的虫子。它们形态各异,有的体格庞大如某些动物的雄性器官;更多的则是数十条缠在一起,裸露着光滑的身躯,像一群正等着被客人验货的妓女,丑态百出却不自知,福尔马林是保持它们永不褪色的春药。这时,我的眼前竟浮现出保罗·塞尚的油画《大浴女》,妖娆的浴女们赤身裸体,相互偎依,大胆的沐浴在阳光下;她们身姿轻盈,体态健康,皮肤吹弹可破。而器皿中的虫子们透过窗边的斜阳照射,表皮顿时显得干瘪,身上发出幽暗的蓝光。像极了那晚行走在路上的我们。
也许宇宙就是这条狭窄深邃的长廊,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就是这被标注了编号的玻璃器皿,而其他被整齐摆放在一排的器皿便是科学家们常说的维度。不然,为什么每个器皿里的虫子都千篇一律死寂般的安静,一副若有所思的面孔,终日幻想逃离密封的空间。而我们正被浸泡在其中一个叫地球的器皿里供人实验。
我在故事开始时一直强调,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我拖拽至这些离奇的故事中。原来,这推手竟是一名驻守实验室的医学生。也许他正在完成导师交代的寄生虫类课题实验,或许是感情受创导致心理变态,故意将我选中;每隔数月或者几年就将我放置在另一个的器皿里,观察我在不同器皿里的液体浸泡下,身体会发生哪些有趣的化学反应。
电影《星际穿越》中讲述过这一幕:宇航员从一个时空穿梭至另一个时空,按地球时间计算需要好多年才可以到达。所谓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也许这位医学生只是间隔了数小时就将我投放至下一个器皿中罢了。细细想来,我们都是任他摆布的有着相同习性的虫子。这样才便于统一观察,满足他那变态的嗜好。怪不得那天夜晚我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蠕动——这座城市中唯一的仿苏建筑。
那是一栋兴建于五十年代的红砖建筑。在我有限的记忆中,它就像一个有着健美身形的巨人。棱角分明的外观是它俊朗的脸庞,红色的墙砖是它被酒精晕染的肤色。建筑的最顶端镶嵌着一枚五角星,两边的墙壁上雕刻着象征工业化的巨型齿轮。正门上方还残存着类似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新刷的白漆盖不住底下的旧字痕。每当想起这座建筑,我的脑海中总会显现一位刚走下战场,手持伏特加,喝的脸色通红、摇摇晃晃的苏联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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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片土地早已改成壹号公馆。但在当时,它承包了我们这座城市所有的娱乐活动。比如学校会在这里举办元旦晚会,某些工厂的职工联欢会也会在此举行。而大部分时间它则被当成电影院使用,这极大地满足了生活在小城市的我们对精神文化的追求。也许是我经常跟随父母来这里观影的缘故,那熟悉的味道和影像随着推开包有人造革门帘,夹杂着霉味混着炒瓜子的香气扑鼻而来。水磨石地面裂着蛛网,每条缝隙里都嵌着经年的葵花籽壳。墙裙刷着翠绿色油漆,一排排翻板木椅早被磨出包浆,扶手处用红漆编号,掉漆的地方被烟头烫出焦黑的圆斑。舞台两侧垂着暗红色的幕布。当放映机转动起来,所有年代的尘埃都在光瀑里翻涌,落在观众们的眼眸里。人们亲切的给予这座建筑一个名称——大众影院。
那夜,影院正好要放映一部新片,我和父亲也正走在观影的路上。我刚刚提到能够经常跟随父母来此观影,这得益于我的姑姑。
八零年代,能去影院看电影还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姑姑年轻时是一家医院的护士。平时单位会组织职工去观影,而那时的影院还没有被商业化,大多将电影票作为福利派送至一些单位用来丰富职工们的生活。姑姑一家都从事医务工作,作息时间三班倒。她便将这些电影票送与我们,而我也很乐于享受这样的福利。
这天傍晚,姑姑来我家寒暄了几句,捏了捏我的脸,说:今晚跟着你爸去。路上可要跟住大人,敢乱跑当心回来揍你!在嘱咐完父亲一定看好我后,便急匆匆的走了。她说话的语气总是那样坚定,疾风骤雨般的语速,像极了一位正奋斗在一线,雷厉风行的护士长。年幼且毫无工作经验的我,并不能完全领会这位领导的讲话精神。当然,我还是能够明确乱跑就会挨揍这句话的分量。
多年后,在我大学即将毕业时,做事一贯雷厉风行的姑姑主任,凭借她那丰富的思想教育工作经验,成功说服了我的父母,并自作主张将我安排到一所令人羡慕的工作单位。而这份工作却因单位里人际关系尔虞我诈。同事间竟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惜将无形的尖刀刺向对方。每日上演堪比谍战剧的情景令我煎熬,以至身心力竭。最终看破这一张张虚假的面孔,落荒而逃。正因如此,竟让我回忆起了一段更加荒谬的经历。假如各位喜欢,我将用《杀人诛心》为题在后续的篇章中记录此事。
我成功的带偏了话题。不过,我的确不敢到处乱跑。因为,我对父亲始终保持着一种距离感和敬畏心。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父亲是在消失了很久后突然出现的,这导致年幼的我对父亲感到十分陌生。成年后我才明白,当时正值轮战。父亲所在的部队驻守南疆,正与东南某国进行着博弈。童年时期,我并不喜欢跟这个陌生的男人单独相处,他的突然出现总让我感到拘束。也许是战争的残酷或军人的血性,也让父亲忘记了如何进行父子间的亲昵。这次,我像一个刚入伍的士兵接收到命令后跟随他的长官外出拉练。长官紧锁眉头,稳重且缓慢的走在左边;新兵拘谨的将五个手指头嵌在长官的手心里,小心翼翼的跟在右面,生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我清晰地记得在等待检票时父亲还紧紧地攥着我的左手。我们只需要安静的随大部队有序挪动,就能走到影院里享受那匮乏的精神食粮。此时,影院里摆放好的电影胶片像一盘具有极简美学的刺身,故事情节则是刺身所散发出的肉香。刺身的腥香味刚好勾起了我们这些人虫对美食的欲望。顿时人虫鼎沸,相互拥挤,排起了一条扭曲的队形,像极了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里抱团取暖的虫子。我们翘首期盼,睁大眼睛,踮起脚尖,似乎为早点分到一丝带有腥味的残渣努力挣扎。我们真是一群嗷嗷待哺的虫子。
我想,父亲也一定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此刻,他正用力地将我拽到身边,想在这群饥肠辘辘的人虫队列中找到最佳位置。怎奈那个年月里能吃上一口香甜的肉片并不容易。经过一番努力,我们总算没落在队伍的末端。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拒绝前行。我有些不耐烦了,不断眺望前方想看看还要多久才能轮的到我。就在这时,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前方检票口的位置,竟然是我的父亲!
那么,攥着我左手的人是谁恐惧、惊慌、不知所措似洪流一股脑涌上心间。来自陌生的压迫感使我不敢抬头。
完了,我一定落入了人贩子的手中。
我从小便在大人们的谆谆教导中知道人贩子这种邪恶生物。如今,我竟像一只被猛兽扑倒在地的羚羊,已无反抗之力,只能安静地等待命运的安排。如果这只大手现在将我拽走,我该何去何从
我想我会被带入一座与世隔绝的大山里。那里人烟稀少,交通不便,唯一的道路崎岖泥泞,不知通向何方。夜里漆黑似混沌,只有星星嘲笑般的挤弄着眼睛。荒草遍地,散发着动物尸体的味道。茅草屋少的像被山羊啃食过的草皮,在寒风里发出冻得瑟瑟发抖。老鼠们正肆无忌惮的在房梁上打秋千或者啃食着我白嫩的脚趾。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和干净的食物,没有商店、游乐场,更没有母亲。我会在稍大一点的时候,头顶炎炎烈日,干着又脏又累的农活。唯有巴结奉承才能分得一杯残羹。
或许,他直接将我卖给一个乞丐团伙,这种团伙专门拐骗幼童。他们会残忍地将我四肢打残,每日虐待,稍有不从便是一顿毒打。为了使我看起来卑微可怜,故意让我在饥饿中日渐消瘦,导致营养不良。终日四处乞讨,如果这一天营收不佳,免不了又是一顿毒打。随着漫长的煎熬,我会因身体免疫力低下被病毒或细菌吞噬生命。这时他们便会寻找下一个目标。
最可怕的是把我卖到专门展示奇淫技巧的马戏团里,做成人形怪物供人参观。现如今,这种干着非法营生的杂技团早已被取缔,而在当时却备受欢迎。马戏团内展出的内容可以用荒唐二字形容。比如,他们会将一些胎死腹中的畸形儿放置一些瓶内展出,或者找一些身体残疾的人博得眼球,简直荒谬至极。而我幼小的身体也会被安放在一个罐子里,只有头部暴露在外,每日有专人喂我食物,身体关在小小的罐中无法继续生长,皮肤逐渐与罐子黏为一体。等到长大一些,便在我脸上浓妆艳抹,抬着四处展览,美其名曰——美人瓶。黑心的老板赚的盆满钵满,只是我的身体因此停止发育,过不了几年就会枯竭至死。
如果他们只是为了得到我身体里某个器官,寻个好价钱卖掉呢想到自己还未曾享受人间,便消失在屠夫的刀下,从此再也见不到亲生父母,我心有不甘,眼泪早已不争气的挂在眼角。那是一种绝望,是摆脱不掉又不得不接受现实的绝望,就像一把利器穿透着我幼小的心灵。极度的恐慌,使我不敢往下揣测,只能在心里发出可怜的哀嚎。
请救救我!
生存的勇气驱使我抬起头。猛然间,一个黝黑高大的身影显现在我身旁。我的手就是被他紧紧地攥着,此时手心已经被攥出湿漉漉的汗液,像寄生虫划过肠道时粘在肠壁上的体液。在决定命运的十字路口,三岁的幼童开始发力摆脱魔掌,但是手心渗出的粘液却将我俩结实的黏在一起,似陷入了沼泽的泥潭令我不得乱动。我发出的力量似乎被他感知,我看到他的眼睛突然向下一瞥,正巧四目对视,我顿时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汗毛竖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也是我的父亲!
站在检票口的是我父亲,用力攥着我的还是父亲。
为什么会同时出现两个父亲我无法解释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同样材质的蓝灰色劳动布,同样暗灰色的面庞。谁是真正的父亲此时,我已不知如何选择。上帝抛出了一枚硬币,正面是父亲,反面亦然。
我努力从他们身上寻求答案。眼前的父亲似乎怕我挣脱,用力地攥着我的手,让我感到疼痛,使我产生更加强烈的逃脱欲望。我虽然无法判断这个父亲的身份,但直觉告诉我哪里有些不太对劲。我努力回想,只记得父亲牵着我时经常会用食指在我手背上滑动,那种感觉痒痒的,麻麻的,而我每次都会挣开他的手并叫停这项动作。这时,父亲会露出难得的笑容将我抱起,问我会不会打枪,还发誓教我练习,这是我们父子间为数不多的温馨场面。一想到这种感觉,我的心里忽然荡起一股暖流,父亲的动作正是一名职业军人在习惯性扣动扳机,多年的军旅生涯早已让父亲离不开那把心爱的冲锋步枪。而这只手冰冷似一把钳子,只知道机械地用力。
父亲即将步入影院大门,如果再不付之行动,一切终将结束。
现在我可以肯定,面前这个人根本不是我父亲。可他又是谁我的想法竟又一次被他感知,左手被攥得更紧了。
真正的父亲正越过检票口,他并没在意我是否还跟在身旁,此时我们已经相距近二十米了。精神美食的诱惑使父亲完全丧失思考能力,径直走向那密不透风的黑色空间。
爸爸!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犹如尖刀割裂了长队,所有人虫回身探望。站在面前的父亲没想到我竟有如此强劲的爆发力,我看到他的手下意识松动。这是一次绝佳的逃脱机会,我顺势将手用力往下扯,强行挣脱开他的束缚。而即将踏入门帘的父亲被这熟悉的尖叫声震得顿时清醒,原地愣了几秒后用尽全力向我奔来,我也尽力跑向父亲。此时黢黑的身影仍然在我身旁伸着手臂,似乎想夺回属于他的战利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父亲抢先一步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我委屈的痛哭流涕,泪水打湿在父亲的肩膀。待情绪稍稍缓和,我发现那个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中。
记忆至此结束。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和父亲还会有心思继续观影吗父亲回去将这件事告诉母亲了吗我已完全忘记。但有一点却始终令我困惑,那个跟父亲一模一样的人是到底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我又是如何从父亲手中被他接管每每想起,百思不得其解。
请允许我做一次大胆的推理。借用电影《星际穿越》中的一幕:宇航员坐在飞船舱内,飞船正驶过虫洞,此时他竟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相遇,并互相触碰到了彼此的手臂。
一九八八年,寒冬腊月的夜晚,上演了一幕惨烈的家庭悲剧。一位正休假探亲的军人带着年幼的儿子走在观影途中,拥挤的人群将他们强行挤散,迷失方向的幼子被人贩子捕获贩卖至远方,自此生死不明。那晚,哀嚎声响彻天际。父亲因无法承受丧子之痛,回到部队后用食指扣动扳机结束了生命。母亲因此疯掉,消失在漆黑的黎明。而这起悲剧的制造者,正是那个喜欢暗中观察我们的医学生。他在感情上受到创伤,便残忍地利用我们泄愤。为了满足其变态欲望,或得到更为精准的实验数据,医学生让每个器皿内的我和父亲同时上演这一幕悲剧。然而在一个文明等级略高的器皿里,我们发现了这个奥秘并寻求打破医学生制造的垄断。高等文明的父亲被派送至每一个低等的器皿,驻守在我走失的地方,默默地牵住我的手,挽救即将发生的惨剧。
那晚我与父亲走散后,正是他的坚定守护,使我们父子能够重新团聚。
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说明我已在三十几年前就不复存在了。那么,此时正编写这则故事的人,又是谁呢
也许我只是被圈养在器皿中的一条人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