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巷孤影
我遇见那孩子时,是一个让人感到厌烦的雨天。
江南的雨,总是这样,缠缠绵绵,没完没了,带着一股子透骨的湿冷,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青石板路在暮色里沁出幽暗的水光,倒映着沿街的灯笼昏黄迷糊,像一只只浮肿,窥探的眼。空气里塞满了水汽和散不开的烟火浊气。
她撑着一柄磨光了了桐油的旧伞,伞骨只呀作响,在空旷的巷子里敲出单调的回音,一步一步。
巷子幽深的像是没有尽头,灯笼的光晕在湿滑的石面上拖出长短不一的影,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烂菜叶和阴沟淤泥的搜臭味顽固地往鼻腔里钻。
就在这味道最浓重的角落蜷着一团小小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东西。破麻袋似的单衣根本挡不住初春的寒意,紧紧裹着那副瘦得硌人的小身板。头发纠结成一团乱草,沾满了泥浆和说不清的污垢。他抱着膝盖,头深深埋进去,只有嶙峋的肩胛骨在细微而急促地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枯叶。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滚在脚边,碗底残余的一点混着雨水的稀薄浆水,也被不断溅落的泥点染得浑浊不堪。
许红豆的步子,在离那团阴影几步远的地方,顿住了。
她并非没见过乞丐。八百年的人间飘荡,什么凄惨没看过心,早就被一层又一层风干的硬壳包裹,硬得连她自己都忘了里面是否还有东西在跳动。可今日,不知是这八百年来罕见的滂沱雨势搅乱了什么,还是那角落里的身影蜷缩得太过单薄孤绝,像一片随时会被浊浪卷走的枯叶,竟让她撑着伞,在这湿滑的青石板上,停了下来。
目光穿透密密匝匝的雨帘,落在那孩子身上。
他约莫十岁上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裹着一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烂短褐,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头发乱糟糟地纠结成一团,沾满了泥水和草屑,糊在脸上,只露出一小片惨白的额头。他整个人缩在最里面,双臂死死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随着压抑的咳嗽剧烈地抽动着,像一只濒死的小兽,在寒冷的泥泞里发出最后微弱而痛苦的呜咽。
雨水落在许红豆的颈窝里,带着初春的寒意,激的她皮肤一缩。
这冰冷,竟,有些陌生了。
她走了过去。脚步很轻,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油纸伞的影子,无声地将那孩子连同他栖身的可怜角落一起笼罩。
孩子似乎感觉到了光线的变化,那剧烈颤抖的瘦小身躯猛地一僵,埋在臂弯里的头慢慢抬了起来。湿透的乱发黏在脸上,一双眼睛从发丝的缝隙里怯生生地望出来,黑白分明,却盛满了惊惶和一种被苦难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戒备。那眼神,像初生的小鹿撞见了猛兽,只剩下本能的瑟缩。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更加撕心裂肺的咳嗽,小小的身体蜷得更紧,几乎要缩进身后的柴草堆里去。
许红豆垂着眼帘,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布满泥污的脸。那张小脸上,除了恐惧,只有一片空茫的饥饿和病态的青白。她没说话,只是静静站着,伞稳稳地遮在他头顶上方,挡住了那冰冷的雨帘。
巷子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还有那孩子压抑不住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咳嗽。
时间一点点流过,孩子的咳嗽渐渐平息,只剩下急促而微弱的喘息。他依旧缩在那里,像只受惊的鹌鹑,不敢动弹,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怯怯地、固执地望着伞下的许红豆。那目光里,惊惶依旧,戒备依旧,却又悄然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恐怕都未曾察觉的探询——对这突如其来的、沉默遮蔽的探询。
许红豆的目光落在那双眼睛上。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滑落,滴在眼睫上,视线有些模糊。心口荡起那阵莫名的刺痛,却仿佛烙在了魂灵深处。她看着那双眼睛深处纯粹的惊惧,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这永州城八百年的阴雨,沉沉的漫了上来。
许红豆缓缓吸了一口带着浓郁水腥气的空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余悸。她终于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猛地一颤,湿漉漉的眼睛里全是茫然和惊疑,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没有名字许红豆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他脏污的小脸,落在巷子口被雨水冲刷得格外翠绿的一丛野草上,那草叶细长,带着一种孤韧的生机。
那便叫齐溯吧。她吐出这个名字,语调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为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命名。溯流而上,逆旅而行,或许本就是这天道之下,所有挣扎生灵的宿命。
孩子——齐溯,茫然地看着她,对这个突兀赋予的名字毫无反应,只是本能地因她开口说话而缩了缩脖子。
许红豆不再看他,视线转向巷子外茫茫的雨幕,声音低了下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雨太大,再淋下去,会死。她顿了顿,似乎在做一个极其平常的决定,跟我走。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油纸伞依旧稳稳地罩在齐溯蜷缩的角落上方,为他隔绝了那倾盆的冷雨。她迈步向前走去,脚步依旧很轻,背影在迷蒙的雨气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透着一股磐石般的沉寂。
齐溯蜷在角落里,看着那即将消失在雨巷深处的青色身影,又看看头顶上方那片小小的、干燥的晴空。死亡的冰冷和眼前这一线生机的暖意,如同两股力量在他小小的身体里激烈撕扯。那被雨水冻得麻木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苏醒。
终于,在许红豆的身影即将转过巷角的那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从污秽不堪的角落里挣扎着爬了起来。小小的身体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那方小小的伞盖之下,细瘦冰冷的手指,死死攥住了许红豆青色衣袍的一角。那布料入手微凉,却奇异地隔绝了刺骨的雨。
许红豆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身后那点微不足道的牵扯根本不存在。她只是撑着伞,继续向前走。青色的衣摆被一只脏污的小手紧紧攥着,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拖曳而过,留下两道浅浅的水痕,随即又被新的雨水迅速覆盖。
油纸伞不大,勉强遮住两人。冰冷的雨水顺着伞骨滑下,有几滴落在许红豆握着伞柄的手背上,她恍若未觉。
青石巷幽深漫长,两人的身影在身后灯笼的残光里拉长又缩短,最终融入了更深的夜色。
2
寒夜暖心
雨丝渐渐沥沥地敲打着客栈的青瓦,檐下挂着的铜铃在风里发出沉闷的轻响。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隅。
许红豆坐在一张竹凳上,面前摆着一个盛满热水的木盆,热气在冷湿的空气里袅袅升腾。她卷着袖子,露出两截皓白的手腕,正用一块干净的布巾,浸了热水,拧得半干,小心地擦拭着蜷缩在她脚边矮凳上的孩子。
那身破烂的麻袋衣早已剥下,堆在角落。热水浸润过的布巾拂过孩子瘦骨嶙峋的脊背、肋骨凸起的胸膛、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臂。每一次擦拭,都带走一层厚厚的污泥,露出底下长期不见天日的苍白皮肤。水很快就浑浊不堪,换了一盆又一盆。
孩子始终低着头,湿漉漉的乱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体微微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只有在许红豆的布巾触及他手臂上几道暗红色的、结痂未久的擦伤时,他才难以抑制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抽气。
别动。许红豆的声音很轻,动作却稳而快。她避开那些伤痕,继续擦拭。最后一块污垢褪去,露出一张清秀得近乎脆弱的脸庞。下巴尖削,鼻梁挺直,唯有那双眼睛,洗去污浊后,越发显得幽深黑亮,像浸在寒水里的墨玉珠子,此刻正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探究,偷偷从湿发的缝隙里打量许红豆。
许红豆拿起一旁准备好的干净旧衣——是她自己的衣服改小的,青灰色的细麻布。她抖开衣服,示意孩子抬起手臂。孩子犹豫了一下,顺从地照做。宽大的旧衣套上他单薄的身体,空空荡荡,更衬得他像一株随时会被风雨摧折的细竹。
许红豆替他系好腰间的布带,她的目光落在他后颈靠近耳后的地方,那里有一颗小小的、朱砂色的痣,在苍白的皮肤上异常醒目。灯火跳跃,那颗痣像一滴凝固的血珠。
她直起身,走到一旁的小炉边。炉上煨着一个粗陶药罐,盖子边缘噗噗地冒着白气,一股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她拿起一块厚布垫着,小心地将罐子里浓黑的药汁倒进一只粗瓷碗里。
喝了。她把药碗端到孩子面前,碗沿滚烫,驱寒。
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苦味,热气蒸腾。孩子看着碗,又看看许红豆,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里挣扎着抗拒。但在许红豆平静的注视下,他还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捧住了碗。碗很烫,他指尖泛白,忍着灼痛,闭上眼,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大口灌了下去。苦涩的药汁呛得他喉咙滚动,眼角瞬间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药碗见底,他放下碗,小脸皱成一团,被那极致的苦味折磨得几乎要呕吐出来,却死死咬着牙关忍着,只发出一阵压抑的呛咳。
许红豆默默递过一杯温开水。他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喝着,冲淡口中的苦涩,脸上的痛苦才慢慢平复下去。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雨声、炉火的噼啪和檐下铜铃偶尔的轻响。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
孩子坐在矮凳上,裹在过大的旧衣里,身体因为药力的作用渐渐回暖,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宽大的衣角。
夜更深了。雨势渐收,只剩下檐角滴水的声响,嗒,嗒,嗒,规律地敲打着夜的寂静。齐溯裹着许红豆找薄毯,蜷缩在屋客栈房间的床上,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在药力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沉沉睡去。
许红豆坐在灯下,没有动。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她目光,最终落在他脖颈处。靠近耳根的地方,一点极小的、仿佛被朱砂点过的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珠。那一点红,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一根烧红的针,毫无预兆地刺进许红豆沉寂了八百年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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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点朱砂痣……八百年前,是否也曾在一个人的耳后,如烙印般存在过念头刚起,一股尖锐的、类似神魂被无形之力强行撕裂的剧痛毫无预兆地袭上头颅!
呃……
一声极低的、压抑的痛哼从她紧抿的唇缝中逸出。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有无数破碎的、扭曲的画面在识海中疯狂冲撞,却瞬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无情的力量狠狠碾碎、抹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白和晕眩。她身体晃了一下,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椅子把手。
那剧痛来的快,去得也快,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更深沉的死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方才那瞬间的剧痛与混乱,仿佛只是这八百年漫长孤寂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幻觉。
她重新看向那孩子,他睡的很不安稳。
第二日一早,齐溯幽幽醒来,他看到自己身边的环境不是在巷子里而是在床上,他知晓昨日的一切都不是梦,他的目光在房间四处寻找着昨晚那个青色的身影。
这时,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齐溯立刻被这声音吸引了目光,看见许红豆端着早饭从屋外进来,他一惊,瞬间警惕起来。
许红豆端着早饭进来看见了醒来的齐溯,便开口说:醒了
齐溯点头,并未对言语。
许红豆看出齐溯在警惕,索性直接了当开口:你不必如此警惕,我若想害你,昨日就直接害了,何必等到现在,我今日问你一句,你可曾愿意跟我走拜我为师
齐溯听到这句话,眼睛瞬间瞪大,他思考着,自己并没有什么可以让这位姐姐可图,若不是这位姐姐,自己早该在昨日又或者什么时候冻死了,若是跟她走了,只要能吃饱穿暖,那我就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想到这,齐溯点点头,看着许红豆。
许红豆见齐溯答应,便在此开口:你既然拜我为师,那从今日起你便喊我一声师父,我也会教你读书习武,其他我会的也都会一一教你。
齐溯直接开口喊了一句:师父。
许红豆见齐溯如此便没再说什么,只道:起床来吃点早饭吧。今日雨下的太大,明日雨停,我再带你去买衣服。
齐溯点点头,下床走到桌边坐下,开始吃起许红豆带来的早饭。
3
花落情殇
时光,在寂静的庭院里无声流淌,如同檐下滴落的水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带走青石上的凹痕,也带走人心头那些自以为坚固的东西。
当年那个蜷缩在脏乱泞泥、浑身泥污、瑟瑟发抖的小乞儿,早已被岁月仔细地洗濯、重塑。破败的短褐换成了洁净合身的布衫,乱草般的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束在头顶,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日益明亮、褪去了惊惶只剩下少年朝气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身体如同吸饱了春雨的竹笋,挺拔地抽节生长,肩背渐渐有了青年的轮廓,声音也褪去了稚嫩,变得清朗。
许红豆坐在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一尊在潮湿角落里搁置了太久,快要生出霉斑的玉像。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倒映着窗棂外被雨水打得零落不堪的山茶花。红的,白的,花瓣委顿在泥泞里,被浊黄的雨水裹挟着,翻滚,沉没,最终消失不见。八百年,她看够了这样的凋零。看够了相识、亲近,然后无可挽回地走向湮灭。每一次离别,都像是从她早已枯槁的心上,又硬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生气。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阿姐,十五的齐溯,声音还带着点未褪的奶气,却又努力模仿着大人的沉稳。他端着一只白瓷小碗,碗口氤氲着温热的甜香,今日新蒸的桂花糖藕,你尝尝我守着火候,熬了半日呢。他献宝似的把碗捧到她眼前,眼神晶亮,满是期待,像盛着细碎的星光。
许红豆的目光齐溯端的桂花糖藕上,说了喊我师父。藕片切得薄厚不均,糖汁熬得有点过火,微微泛着焦褐色。她伸出手,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八百年的时光在她指腹下流过,冰冷而粗糙。她接过碗,拿起瓷勺,舀起一小块,送入口中。很甜,甜得发腻,带着一股子焦糊味,直冲喉咙。
嘿嘿齐溯嘿嘿笑着。
好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板无波,像一潭死水,连一丝涟漪都吝于泛起。她甚至没有抬眼去看少年瞬间明亮起来的笑容,只是垂着睫,一小口一小口,机械地吞咽着那甜得发苦的藕片。
齐溯似乎习惯了她的冷淡,依旧兴致勃勃:阿姐喜欢就好!明日我再做,这次定把火候掌握得更好些!他凑近了些,带着少年身上特有的青草和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等雨停了,我们去后山采新开的茶花好不好前几日我看到几株‘雪塔’,白得晃眼呢!给阿姐簪在发间,一定好看。
嗯。许红豆从喉咙里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她放下空碗,指尖残留着那黏腻的甜意,让她无端地有些烦躁。后山的茶花八百年了,她看过多少花开花落。再美的花,最终也不过是眼前这般零落成泥的模样。
齐溯得了回应,心满意足,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听到里的趣事,这才轻快地退了出去,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
屋里只剩下她一人。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些,单调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也敲打着她空茫的思绪。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冷风挟着湿气猛地灌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衣袂簌簌作响。雨帘模糊了视线,院子里那几株残败的山茶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晃着,最后几片花瓣也终于支撑不住,打着旋儿飘落,被浑浊的泥水吞没。
八百年了。她闭上眼,指尖死死抠住冰冷的窗棂,指节泛白。为什么偏偏是她被抛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被烙上这不死不灭的诅咒
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早已被时光和规则彻底抹去的名字。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感,一种无论她如何努力回忆,都只能触摸到一片虚无的钝痛。那感觉,就像心口被挖掉了一块,空落落的,永远无法填满。
后来,她在这片永恒流逝的时光里,捡到了这个同样叫做齐溯的孩子。十岁,脏兮兮的,像一只濒死的小兽,只剩下一双眼睛,黑得惊人,死死地盯着她,带着孤注一掷的凶狠和绝望的哀求。
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或许是那双眼睛深处,藏着某种令她灵魂深处某根早已锈死的弦为之震颤的东西。
于是,又一个五年开始了。看着他一点点抽条长大,从瘦骨嶙峋变得挺拔如松,从懵懂无知到满腹诗书。看着他笨拙地学着照顾她,为她熬一碗又一碗甜得发腻的糖水,为她采来带着晨露的山茶。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和孺慕,渐渐沉淀,发酵,酝酿成另一种她熟悉又恐惧的、更为复杂炽热的东西。
她像一个冷漠的观众,看着一场注定悲剧的戏剧上演。她看着他,就像看着八百年前那个模糊的影子,透过岁月的尘埃,固执地投射在现世的画布上。每一次他带着温暖的笑意靠近,每一次他用那双酷似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都像是在她心口那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上,又狠狠地剜了一刀。
她该推开他的。就像推开所有注定会消逝、会带给她无边痛苦的东西一样。
可她……做不到。
那空洞的呼唤,那深入骨髓的渴念,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在这重复的、绝望的轮回里,甘之如饴地沉沦。哪怕明知道前方是无底的深渊。
那空洞的呼唤,那深入骨髓的渴念,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在这重复的、绝望的轮回里,甘之如饴地沉沦。哪怕明知道前方是无底的深渊。
雨丝斜飞进来,打湿了她的鬓角和脸颊,冰凉一片。她抬手抹去,指尖却触到一丝异样的温润。她怔了怔,收回手,看到指尖沾染了一点淡淡的、浅褐色的水痕。不是雨水。
她走到铜镜前,凑近了细看。镜子里的女人,眼角不知何时,竟渗出了一缕极淡的、浑浊的水迹,缓慢地沿着苍白的皮肤蜿蜒而下。没有气味,触感粘腻,像某种腐败植物渗出的汁液。
诅咒。长生不死,却并非完好无损。八百年来,这副躯壳也并非全然无碍。每一次剧烈的情绪波动,每一次无法言说的哀恸,都会在体内留下印记,最终以这种污浊的形态排出。每一次,都在提醒她,她是一个多么不合时宜的怪物。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那点污浊的泪痕,拿起一块素白的帕子,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那处皮肤,直到擦得微微发红,才停下手。
窗外雨势渐收,只剩下零星的雨滴,滴滴答答,敲打着寂寞的庭院。
4
朱砂泪痕
日子像江南的水流,看似平静,却在不经意间滑走。十年光阴,不过弹指。
转眼又是山茶怒放的季节。庭院里几株十八学士开得如火如荼,碗口大的花朵层层叠叠,深红浅粉,映着雨后初晴的碧空,绚烂得几乎灼伤人眼。
许红豆却觉得那花红得刺目。她坐在廊下,面前摊着一本泛黄的古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书页边缘,眼神却空茫地落在虚空某处。身体深处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又来了,像冰冷的潮水,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漫涌。
阿姐!清朗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由远及近。
齐溯几乎是跑着进来的。二十岁的青年,身形挺拔如院中新抽的翠竹,裹挟着春日微凉的风和蓬勃的朝气,瞬间冲散了廊下的沉寂。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半旧的紫檀木盒,盒子不大,边缘被摩挲得油润发亮,显是有些年头了。
他几步跨到许红豆面前,呼吸还有些急促,俊朗的眉眼间是纯粹的喜悦,献宝似的将盒子递到她眼前:阿姐,你看!我在库房最角落的旧箱笼里找到的!压在几卷破画轴底下,差点就错过了!
许红豆的目光从虚无处收回,落在那只盒子上。很普通的一个旧木盒,没有任何雕花纹饰。然而,就在那深紫的檀木映入眼帘的刹那,一股极其尖锐的寒意毫无预兆地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她搭在书页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的骨节绷得发白。那股寒意来得太快,太凶猛,带着一种沉寂了八百年的、深入骨髓的绝望气息,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强行压下喉头骤然涌上的腥甜污浊感,抬眼看向齐溯,眼神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戒备和茫然:……是什么
打开看看!齐溯并未察觉她的异样,依旧沉浸在发现的兴奋里。他见许红豆没有动作,便自己伸出手,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急切,咔哒一声轻响,拨开了那小小的铜扣。
盒盖掀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簪子。
一支茶花簪。
银质的簪杆已不复当初的光亮,沉淀着岁月的暗沉。簪头却是一朵栩栩如生的重瓣白山茶,花瓣层叠舒展,玲珑剔透,花心处一点极小的、鲜艳欲滴的朱砂红蕊,如同凝固的血珠,在春日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而凄艳的光芒。
时间,在那一刻轰然静止。
许红豆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瞬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眼前的一切——廊外的阳光、绚烂的山茶、齐溯带笑的脸——都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晃动、碎裂!
无数个支离破碎的画面,裹挟着尘封了八百年的巨大悲伤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冲垮了天道设下的樊篱,狠狠地撞进她的脑海!
——破庙漏风的角落,冷得刺骨。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她冰冷的额头,一个沉稳温柔的声音带着怜惜:可怜见的……冻坏了。别怕,以后跟着我。
昏暗中,那人的轮廓模糊,唯有那双眼,深邃如寒潭,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摇曳的烛光下,那双手笨拙地拢起她的长发,指尖带着薄茧,小心翼翼地穿过发丝。一支带着山茶清香的木簪轻轻插进发髻,那人低沉含笑的声音响在耳畔:红豆儿,生辰欢喜。以后每年今日,我都为你绾发簪花。
铜镜里映出她羞红的脸颊,和身后那人专注温柔的眉眼……齐溯!那张脸,赫然就是眼前青年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少了些少年的跳脱,多了岁月沉淀的沉稳与沧桑!
——二十岁生辰夜,烛火燃得正旺。她穿着精心准备的新衣,满心欢喜地等他。窗外寒风呼啸,屋内暖意融融。她抚摸着发髻间那支他亲手雕刻的山茶木簪,簪头那点他染上的朱砂红,像心头的一点热望。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笑着回头……笑容却僵在脸上。门口空无一人!只有穿堂的冷风卷着几片枯叶刮进来,吹得烛火猛地一暗!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冲出屋子,跌跌撞撞地喊着那个名字,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没有!哪里都没有!他睡过的床榻冰冷平整,仿佛从未有人躺过;他用过的笔墨纸砚消失无踪;连她珍藏的、他送的所有小物件,连同那支山茶木簪……都不见了!整个天地间,关于他存在的一切痕迹,被一只无形巨手彻底抹去!只剩下她一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还有脑海中那被强行扭曲、篡改得面目全非的记忆——她是一个被诅咒的孤女,天生地养,无亲无故,孑然一身……
八百年的孤寂、八百年的寻找、八百年的绝望……那些被强行遗忘的痛苦,那些独自在漫长时光里反复咀嚼的蚀骨思念,那些看着身边人一个个老去、死去、化为黄土的麻木与悲凉……在这一刻,伴随着那支朱砂蕊山茶簪的出现,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轰然爆发!
呃……
许红豆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被撕裂的呜咽。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一股浓烈的、带着腐朽花香的腥甜污浊液体,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狂涌而出!不再是浅淡的泪痕,而是粘稠的、暗褐色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污秽!点点溅落在她素白的衣襟和面前的书页上,像一块块丑陋的霉斑。
阿姐!齐溯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被巨大的惊骇和恐慌取代。他手中的木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那支朱砂蕊的茶花簪滚落出来,银质的簪杆在青石地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他扑上前,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她,你怎么了!阿姐!别吓我!阿姐!
许红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她推开齐溯伸过来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廊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她缓缓抬起头,沾满污浊泪水的脸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滚落在地上的那支簪子。
簪头那点朱砂红蕊,在光线下刺得她眼睛生疼。那是他当年,一笔一划,用最艳丽的朱砂,亲手点上去的。他说:红豆儿,这点朱砂,就是我心头的血,永远烙在你发间。
心头血……
八百年前,那点朱砂是他心头的血。
八百年后,这朱砂成了催她命的符咒。
她看着那点红,又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张写满了焦急、恐惧和茫然无措的年轻脸庞。这张脸,和记忆中那个为她遮风挡雨、最后却被天道无情抹去的人,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是他。
是齐溯。
她找了他八百年,等了他八百年,又亲手将他养大……然后,再次将他推向了那个被抹杀的宿命。
那些被天道强行拨正的记忆,那些她曾以为只是漫长孤寂中的臆想,此刻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带着令人窒息的真实感。她看到了!清清楚楚!那个也叫齐溯的男人,如何将她一点点养,然后,就在她二十岁生辰那日,连人带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他惯用的药杵、常坐的蒲团、甚至空气中残留的甘松药香——都在她眼前,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像拂去一粒尘埃般,彻底抹除!干干净净!
原来那不是臆想!那不是孤寂的幻觉!是真的!她的师父齐溯,曾真实存在,曾将她视若珍宝,然后被这无情的天道,彻底从这个世界、从她的记忆里,抹杀得干干净净!
八百年的漂泊,八百年的寻找,八百年的遗忘与自我怀疑……所有的孤寂、所有的困惑、所有深埋心底却找不到源头的巨大空洞和悲伤,在这一刻找到了最残忍的答案!那根本不是什么天降的孤女命运,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遗忘和掠夺!
无边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那八百年积攒下来的、足以压垮整个世界的疲惫和孤寂,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也好。
就这样结束吧。
结束这被诅咒的长生,结束这无望的轮回,结束这剜心蚀骨的痛。
她的目光,越过齐溯惊恐失措的脸,投向廊外那株开得最盛的十八学士。深红的花瓣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她忽然笑了。唇角微微勾起,那笑容苍白、空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解脱。
别怕……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又异常平静。她弯腰,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拾起了地上那支冰冷的、带着朱砂蕊的茶花银簪。
簪子入手,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直达心脏。
阿姐!不要!放下它!求你!齐溯目眦欲裂,他看出了那笑容里令人心胆俱裂的决绝,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想要夺下那支簪子!他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
太迟了。
许红豆的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她甚至没有再看齐溯一眼。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那只握着簪子的手上。冰冷的银簪,尖锐的簪尾,毫不犹豫地、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刺向自己颈侧最脆弱的那处血脉!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尖锐的簪尾刺破苍白的皮肤,深深地、决绝地没入温热的血肉之中。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温热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液体,像一道骤然绽放的、绝望的喷泉,溅射在许红豆素白的衣襟上,溅落在她沾着污浊泪痕的脸上,也星星点点地洒落在扑过来的齐溯伸出的手上、脸上。
那点朱砂红蕊,被汹涌而出的、更加浓烈的鲜血瞬间淹没、覆盖。
剧烈的疼痛只在一瞬,随即被一种奇异的麻木和失重感取代。世界的声音在飞快地抽离、远去。眼前齐溯那张瞬间扭曲到极致、写满了撕心裂肺痛楚和难以置信惊骇的脸,也开始变得模糊、摇晃,最终被一片迅速弥漫开来的、无边无际的血色所覆盖。
血色……像八百年前,他亲手点在她发簪上的那滴心头血,终于化作了今日穿喉而过的利刃。
身体里的力气在疯狂地流逝。她再也支撑不住,像一株被狂风彻底摧折的花树,软软地向后倒去。
不——!!!
齐溯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终于穿透了那层血色迷雾,狠狠砸进许红豆开始涣散的意识里。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痛苦,仿佛能撕裂整个苍穹。她感觉到一双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手臂,在她身体触地的前一瞬,死死地、绝望地抱住了她。
红豆——!红豆——!!
他疯狂地喊着那个名字,那个被他珍藏了十年、刻在骨子里的名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重重地砸落在她的脸上,混合着她颈间不断涌出的、已经变得温凉的血液。
是泪吗
还是血
长生诅咒……原来真正的酷刑,不是漫长的岁月本身,而是让你在无尽的时光里,一次次遭遇最深的羁绊,又一次次被无情剥夺!看着至亲至爱在怀中老去、消散,最后,连最初也是最重要的那个人,都被彻底抹去存在的痕迹,只留给你一个巨大的、连痛苦都找不到源头的空洞!
八百年了。她走得太久,太累了。那些中途离散的友人、那些如灯火般熄灭的亲近之人……他们的离去早已将她耗得千疮百孔。而此刻,这迟来的、关于最初也是最终失去的真相,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她苦苦支撑了八百年的心志,彻底碾碎!
八百年的孤寂突然有了重量。想起遇到的绣娘阿沅,她教我打璎珞的手还留着针眼;在漠北捡到的狼孩,被敌军乱箭穿心前还在喊姐姐快走;还有那一双兄妹为国战死却落的那样的下场……那些面孔在记忆里翻涌,每一张都带着血色。
原来她许红豆,自始至终,都只是天道棋盘上一颗被诅咒、被玩弄的棋子!一个承载着长生之刑,注定要看着所有温暖灰飞烟灭的可怜容器!
悲恸、绝望、被愚弄的愤怒、以及对这无尽轮回的极致厌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生念。
许红豆已经分辨不清了。她只觉得冷。彻骨的冷。身体像沉入无边无际的冰海,意识正被无边的黑暗温柔地包裹、拖拽。真好……终于……可以结束这漫长的酷刑了……
她费力地,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终究没能成形。视线彻底模糊前,最后映入她涣散瞳孔的,是廊外那株开得如火如荼的山茶花。深红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美得惊心动魄,美得……如同她刚刚结束的、这被诅咒的一生。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来自遥远虚空、冰冷无情的叹息,带着某种规则被强行触动的余震。
紧接着,是齐溯那痛彻心扉、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哭喊,穿透了生死界限,成为她意识彻底湮灭前最后的烙印:
红豆——!
5
轮回之种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扭曲、折叠。
八百年前。江南,一个同样烟雨蒙蒙的日子,地点却是在一处远离尘嚣、清幽雅致的药圃旁。
齐溯穿着一身半旧的青灰色布袍,袖口和衣襟沾着新鲜的泥土。他刚刚小心翼翼地将一株幼苗埋进松软的土里,用指尖轻轻压实周围的泥土。那幼苗的叶片还带着初生的娇嫩,在细雨中微微颤动。
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埋好最后一抔土,他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目光落在旁边一只空置的素雅青瓷小碗上,碗底还残留着几粒饱满圆润、色泽鲜亮的红豆。
一丝极淡、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齐溯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他的右手食指指尖,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划开了一道极细小的口子,渗出了一点血珠。大概是方才整理药圃时,被哪根不起眼的枯枝或碎石划破的。
这点微不足道的伤口自然无需在意。他随意地将那点血珠抹在旁边的泥土上,目光却再次落回那株刚种下的幼苗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与坚定。
这次,
他对着那株在雨中舒展嫩叶的小苗,低声自语,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八百年的雨幕,为师护你长大。
细雨无声,温柔地洒落在他肩头,洒在那株刚刚扎根泥土、承接了他指尖血痕的幼苗上。药圃里弥漫着草木和湿润泥土的气息,远处山峦隐在烟雨之中,一片静谧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