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呛咳着睁开眼。
后脑勺抵着冰凉的石碑,碑身上刻着的字模糊不清。
醒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像老旧木门轴转动时的吱呀声。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对襟褂子的老头,正蹲在一座坟前,手里捏着油纸包里面有半块桂花糕。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塞进了一块冰。
这是在做梦吗
周围石盘里堆着各式各样的祭品。
揉皱的塑料袋里装着过期的牛奶,水果表皮爬满了青黑色的霉斑,甚至还有半瓶喝剩的二锅头,瓶口凝结着乳白的絮状物。
而在这片墓园的各个角落,影影绰绰蹲着、站着不少人,他们都在做着同样的事:伸手去够那些祭品,指尖穿过食物的瞬间,脸上会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满足。
饿……
哎哟,饿坏了……
老头含糊地嘟囔着,又将手伸向一块长了绿毛的蛋糕。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可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夜里挣扎的鬼火。
我猛地撑起身子,后背紧贴着石碑,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渗进骨髓。
记忆像被搅乱的墨汁,在脑海里晕染开一片混沌。
我记得自己好像是在加班回家的路上,一辆失控的卡车灯光刺目……
然后呢
然后就是这片墓地,和这些吃着祭品的
人。
你们……
你们这是在干啥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这到底是啥地方
老头没抬头,只是用下巴指了指四周林立的墓碑。
还能是哪儿咱老百姓歇脚的地儿呗。
他说话时,嘴里呼出的气没有一丝温度,反而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
小伙子,你刚来,不懂这里的规矩。
老头的话语像冰冷的喷雾,直接打在我脸上。
歇脚的地儿
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你们死了
这个问题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沉重而荒谬。
我的眼睛急速扫视四周,试图找到一张正常的脸,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每个身影都佝偻着,消瘦,动作缓慢而僵硬,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可怜的祭品。
一股恶心涌上喉咙,不只是因为那股气味,更是因为那骇人的暗示。
不,不可能。我只是出了车祸。也许我在昏迷中,做着梦。
又或许……这只是一种扭曲的表演艺术。我撑着身体向上,后背刮擦着粗糙的石碑。
冰冷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骨髓,提醒着我的存在,但周围的一切却都在尖叫着不真实。
死那叫解脱。
老头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落在我脸上。
他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听得人骨头都发凉。
你看看,这多好,不用上班,不用还房贷,多清净。
他指了指那堆发霉的祭品,又伸出手去抓那块长毛蛋糕,指尖再次穿透。
他脸上没有沮丧,反而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
可……可你们什么都吃不着啊!
我脱口而出,声音里满是焦躁。我看着那些腐烂的食物,胃里一阵翻腾。
他们明明什么也抓不住,却还是乐此不疲地重复着徒劳的动作,脸上那副贪婪的表情,让我心里发毛。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猛地站起身,想走到墓园边缘,看看有没有出口。
我的腿有些发软,每一步都显得虚浮无力,周围的墓碑影影绰绰,只是一群沉默的看客。
年轻人,别急着走。
老头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这里可是个好地方,饿了,有吃的。
他指了指我脚边的一个石盘,上面放着一碗已经干涸的方便面,面条上爬满了白色的霉菌。
你是不是也饿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那碗面,胃里再次抽搐。
饿我是饿,但不是饿到要吃这种东西。
我强忍着恶心,视线扫过墓园深处,那里影影绰绰的人影更多,他们或蹲或站,姿态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在对着各自的祭品做着同样的进食动作。
有人甚至对着一瓶空酒瓶傻笑,已然喝了个酩酊大醉。
这场景荒诞到了极致,让我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该恐惧还是该发笑。
我……我得离开这儿。
我声音发紧,本能地想逃离。
离开
老头又笑了,这次笑声更短促,带着点讥讽的意味。
你以为这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儿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他那瘦削的身影在晨曦中显得透明,随时都可能消散。
他拍了拍褂子上的泥土。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每走一步,我都觉得周围的空气更冷了一分。
我环顾四周,月光惨白,给每一座墓碑都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银边。
风穿过墓碑间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灰,打着旋儿飘向远处。
那些

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有一个穿着碎花布衫的中年女人,抬起头朝我看了一眼。
她的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灰蒙蒙的雾气,看得我头皮发麻,赶紧移开了视线。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尝试着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棉花。就在这时,我瞥见自己映在墓碑上的影子
——
那影子边缘模糊,像是被水晕开的墨迹,而且……
比我本人要淡薄得多。
一个荒谬到令人窒息的念头闪过脑海:我是不是……
死了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
我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想去碰一碰那石盘里的牛奶。
指尖即将触碰到塑料袋的瞬间,却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只感受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像触到了冰块。
别费劲了,小伙子!
老头终于抬起头,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咱们这样的……
啧啧,碰不得阳间的东西。
能‘尝’个味儿,就算是烧高香了。
咱们这样的……
我喃喃重复着,心脏狂跳。
大爷,您说到底是哪样的啊
老头咧开嘴,露出所剩无几的黄牙,那笑容看得我毛骨悚然。
傻小子!就是死了呗!不然你以为,大半夜的谁会在坟地里待着还吃这些没人要的破烂我跟你说啊,我都在这儿蹲好几年了……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跌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死亡的场景瞬间清晰起来
——
刺耳的刹车声,剧烈的撞击感,身体被抛向空中时的失重感,以及最后一刻看到的,卡车司机惊恐的脸。
原来不是梦。我真的死了。
那你们……
我指着周围那些还在吃着祭品的人,声音有些发飘。
他们……他们也都是跟我一样
可不都是嘛!
老头叹了口气,那口气带着一股子陈旧的霉味。
大伙儿都有放不下的事儿,魂儿散不了,就只能在这儿飘着。
他朝那个穿碎花布衫的女人努了努嘴。
你看那个妹子,她男人前年没的,她呀,就是不信,天天守在这儿,掰着指头算日子,盼着他能从土里爬出来再看她一眼,唉……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个女人正对着一座墓碑絮絮叨叨,手里捧着一个已经蔫掉的苹果,眼神空洞,又带着点神经质的期待。
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有些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那您呢
我转向老头。
大爷,您又图个啥
老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起了点波澜。
我啊……他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揭开,里面是半块已经干透了的桂花糕,边角都有些发黑。
我老伴儿就好这口。她走的时候,我腿脚不利索,没赶上给她买最后一块。你瞧瞧,这都放成什么样了……
他伸出满是褶皱的手,轻轻摩挲着那块桂花糕,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
我就在这儿守着,万一她哪天嘴馋了,我好递给她。人老了,就剩下这点念想了……
我喉咙发紧,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原来这些滞留的魂魄,都是因为心里头那点割舍不下的执念。
那我的执念又是什么
我努力回想生前的点点滴滴。工作老板的脸早就忘干净了,那点破事儿谁还惦记。
生活好像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我魂牵梦绕。
家人我是单亲家庭,母亲尚算安康,似乎,真的没什么特别放不下的。
难道是因为死得太突然,连句像样的遗言都没留下
还是说,我银行卡里那点钱没来得及取出来
不至于,不至于吧!我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小伙子,我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老头打量着我,是不是有什么冤屈啊
我苦笑一声:冤不冤的,现在说还有什么用。就是……有点不甘心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具体不甘心什么,就是觉得这辈子活得稀里糊涂,死得也莫名其妙。
不甘心
旁边一个尖细的声音插了进来,是个吊梢眉的青年鬼,他手里捏着几张纸钱,正一片片往嘴里塞,嚼得津津有味,腮帮子鼓鼓囊囊。
谁甘心啊
他含混不清地嚷嚷,嘴角还沾着纸钱的碎末。
我那婆娘,把我辛辛苦苦攒了半辈子的钱全卷跑了!跟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我追出去的时候,脚下一绊,直接从楼梯上滚下来,脖子一歪就完事儿了!你说我甘心
他狠狠地又塞了一张纸钱,嚼得更用力了,仿佛那纸钱就是他口中的仇人。
我天天在这儿蹲着,就等她那个没良心的哪天想起来,给我烧点纸。到时候,我非得跳出来,让她也尝尝我这口怨气!不吓死她,我就不姓张!
他顿了顿,又泄了气似的补充道,至少也得让她做几个月噩梦。
我听着他这番豪言壮语,嘴角抽了抽,想笑,又觉得这场景实在有些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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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这里的每一个邻居,都有一段让人五味杂陈的往事。
而我,似乎是个异类,连个像样的执念都找不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
总不能一直在这儿当个孤魂野鬼,和他们一起研究怎么吃祭品,怎么吓唬人吧
我可不想每天对着冰冷的墓碑发呆,或者琢磨着怎么才能让活人注意到自己,那也太……没追求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吹过,卷起散落在地上的纸钱,那些轻飘飘的纸片在空中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地飘向半空。
紧接着,怪事发生了。
那些纸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在空中盘旋、聚集,渐渐地,竟然组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由纸钱构成的影子。
影子越来越清晰,最终显现出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是一片茫然。
他愣愣地看着四周,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这是哪儿啊我……我不是在教室里考试吗怎么突然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像个在陌生环境里迷路的孩子,无助又慌张。
周围的鬼魂们似乎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大多只是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享用自己的祭品。
只有那个穿碎花布衫的女人,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神望向少年,里面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悯,随即又黯淡下去。
又来一个小年轻。
老头在我身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无奈。
你看这孩子,校服还没换呢……
少年显然也注意到了我们,他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指着我们,声音发颤:你……你们是谁为什么大半夜的在坟地里待着喂!你们说话啊!
他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扫过,当他试图像之前我那样去触碰一个祭品,却发现自己的手直接穿了过去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鬼……鬼啊!救命啊!
他尖叫一声,转身就想跑,却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旁边一座冰冷的墓碑上。
诡异的是,他并没有像活人那样被撞得头破血流,而是像穿过一层薄薄的水雾,直接从墓碑中间穿了过去。
少年彻底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扭头看看那块墓碑,脸上布满了惊骇与迷茫。
别跑了,孩子!
老头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了身,他慢吞吞地走到少年身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模糊。
你已经死了。跑不掉的,听大爷说,咱们这样儿的,跑不掉的……
少年呆呆地看着老头,之前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死了怎么会……我明明在考试,写着写着,突然就觉得胸口好疼好疼,像针扎一样,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呜呜呜……我的物理大题……还有最后一道大题没写完呢……
我看着少年痛哭流涕的样子,那句物理大题没写完像根小刺,扎在我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荒谬感。
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考试。
我们这些亡魂,就像被困在时间和空间夹缝里的尘埃,被各自的执念束缚着,无法前行。
日子在这片死寂的墓园里一天天过去。
我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现在的麻木,中间也没隔太久。
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也认识了更多的邻居。
除了那个天天念叨婆娘卷款跑路的吊梢眉的青年鬼,还有不少特色鲜明的。
那吊梢眉的青年鬼依旧在嚼纸钱,今天似乎不太满意,边嚼边抱怨。
呸呸,今天的‘口感’不对,指定是那婆娘买的便宜货,一点儿香火味都没有!还不如昨天那叠锡箔的带劲儿。
我听得直摇头,心想这鬼当的,讲究还挺多。他见我瞅他,还热情地递过来半张:兄弟,来点儿刚‘出炉’的,虽然味儿差点,垫垫肚子还行。我摆摆手,敬谢不敏。
有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凤冠歪在一边,每天都会在一座新坟前梳妆打扮,对着空气念叨。
阿华,你看我今天好看不咱们的婚礼该这么办……要请三姑六婆,流水席摆三天……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渗人的执拗。
有一个老猎人,背着一把已经锈迹斑斑的土制猎枪,总在墓园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徘徊,时不时扯着嗓子喊两声。
黑子!黑子!你个狗日的跑哪儿去了赶紧跟大爷回家!山里兔子肥了!喊完又垂头丧气地蹲下,吧嗒吧嗒抽着不存在的烟。
还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手里总是拿着一卷破旧不堪的书,一遍又一遍地诵读着,时不时捋着稀疏的胡须,摇头晃脑,然后猛地一拍大腿。
妙啊!此句当得榜首!然后就四下张望,仿佛在找酒。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被自己的执念囚禁着。
而我,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执念是什么。
我试着回忆我死前在干嘛,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除了稀里糊涂四个字,再没别的。
难道我的执念是忘了自己为什么死的这也太憋屈了。
有时候真想随便抓一个过路的活人问问,我生前到底有啥没干完的大事儿,值得我在这儿耗着。
我尝试着离开墓园,有一次卯足了劲儿往东边跑,跑得魂体都快散了,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几乎要透明。
结果眼前一花,又回到了老头那块熟悉的墓碑前。
老头当时正靠着墓碑打盹,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回归惊醒,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小伙子,又瞎跑什么呢别费劲了,省点力气晚上抢纸钱吧,听说今晚有人烧‘大别墅’。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新土堆。
我无语,这里就像一个无形的牢笼,将我们这些不愿离去的灵魂牢牢困住。
直到有一天,我在墓园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那里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孤坟,坟前什么祭品也没有,只有一束快要枯萎的白色小花,蔫蔫地插在土里。
而在那座坟前,坐着一个小女孩,她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粉色连衣裙,针脚有些粗糙,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缺了胳膊的布娃娃。
我从未见过她吃任何祭品,也从未见过她和其他鬼魂交流。
其他鬼魂似乎都当她不存在,连那个最爱八卦的吊梢眉的青年鬼,提到她时也只是撇撇嘴,嘟囔一句小娃娃,晦气,便不再多言。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那束枯萎的小花,眼神里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悲伤和孤独。
我绕着那孤坟转了两圈。
这小姑娘跟我们这些吵吵嚷嚷等祭品的鬼不一样,她太安静了,安静得像墓园里的一块石头,只是这块石头会伤心。
她是谁啊我问旁边刚溜达过来的老头。
老头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
这孩子,命苦啊。听说是生了重病走的,家里人大概觉得不吉利,嫌麻烦,连块墓碑都没给她立。你看她,天天就这么坐着,也不说话。
那孩子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的,看得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慢慢走到她身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呀
小女孩抬起头,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只是那眼神,空洞洞的,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光彩。
我在等妈妈。
她小声说,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叫,妈妈说过,会来接我的。她说让我在这儿乖乖等着。
你妈妈什么时候来呀我蹲下身,与她平视。
我不知道。小女孩低下头,小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布娃娃缺了的胳膊。
但是我要等她。妈妈说过的,让我在这里等她。她说来了就给我买糖果……
听她这么说,我胸口闷得慌。原来她的执念,是等待妈妈的到来。
那你饿不饿呀
我想起了那些五花八门的祭品,虽然我们碰不到实体,但据说念力强的,也能品到些味道。
那边有蛋糕,还有炸鸡,你想不想吃一点
小女孩摇了摇头,眼神却飘向了远处的祭品,很快又收回来:不饿。妈妈说,只要我乖乖等着,她就会带来我最喜欢吃的糖果。是橘子味的,用彩色的糖纸包着,可甜了……
她说到糖果,嘴角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她一脸认真,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还这么小,就要在这片冰冷的墓园里,独自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人。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毫无征兆地吹过,那束快要枯萎的白色小花忽然轻轻摇曳起来,几片干枯的花瓣上,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白色光泽。
小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猛地站起身,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妈妈!是妈妈来了吗妈妈——
她伸出小手,朝着风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那小小的身影,那么急切。我下意识想喊住她,告诉她那只是风,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万一呢万一真有妈妈呢
我惊讶地看着她,只见她的身影在微风中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最后就在我眼前,一点点散开了,像清晨的薄雾被太阳照到,什么也没留下。
那束白色的小花,也在她消失的瞬间,最后几片花瓣也无声地垂落,彻底枯萎了,化作了尘土。
我愣住了,站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老头不知何时又走到了我身边,看着小女孩消失的方向,低声说:看来她的执念解开了。能放下,也是一种福气啊。你看,走得多干净,没一点儿拖泥带水……
看着小女孩消失的地方,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执念,原来是这么回事。它困住我们,让我们只能在过去打转,一遍遍重复着生前的遗憾和不甘。
只有当我们真正放下心中的牵挂,才能摆脱这束缚,获得解脱。
那么我的执念呢我到底在留恋什么
我闭上眼睛,生前的片段纷乱地涌来,却又抓不住重点。
办公室里永无休止的键盘敲击声,夜归时路边昏黄孤独的路灯光影,还有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她总爱哼些不成调的老歌,饭菜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家里。
那些日子,平淡无奇,甚至有些枯燥,现在回想,却怎么也够不着了。
难道只是因为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还是说,我也有什么没等到的人,没吃到的糖果
我使劲回想,想抓住点什么。
是没看完的那本书
还是没回复的那封邮件
好像都不是。
那些事,现在看来,轻飘飘的,抓不住。
难道我留恋的,就是那些敲键盘的声音,路灯的光,还有我妈不成调的歌声
就这些平淡的东西,也值得我在这儿耗着,当个孤魂野鬼
我睁开眼,看着眼前冰冷的墓碑,第一次对自己留在这里的意义,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怀疑。
思绪翻腾间,一个画面猛地定格:刺眼的卡车大灯,司机扭曲的脸孔。
然后……是我紧紧攥在口袋里的东西,那条准备回家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她念叨了好几个月,说邻居张阿姨戴着特好看的丝巾。
妈……
我喉咙发紧,一个激灵。
丝巾……生日……
原来是这样。
我不是贪恋人间,是放心不下她。
她守寡多年,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还没享几天福,我却先走了。
她一个人,往后的日子该怎么熬。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如野草般疯长,盘踞了整个心房。
我得回去,亲眼看看她。
我得让她知道,我不怨她,往后没有我的日子,她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我睁开眼,墓园的阴冷似乎都退了几分。
我要走,现在就走,去见我的母亲。
我朝着墓园的出口走去,一步,两步。
奇怪,这次没有那种被无形之力拉扯回来的感觉。
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轻盈,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从我魂魄中剥离。
走出墓园的刹那,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
阴森的墓碑和惨白的月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和的暖黄。
我认得,这是我家客厅的灯光。母亲就坐在沙发上,背影佝偻,手里紧紧攥着那条我没能送出去的丝巾,肩膀一抽一抽的。
妈……
我轻唤,声音涩得厉害,眼前也模糊起来。
妈,我回来了……
母亲身子一颤,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扫视着四周。
她看不见我,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铺天盖地的悲伤,像潮水一样要把我淹没。
妈,别哭了。
我哽咽着,伸出手想去扶她,却只是徒劳地穿过了她的手臂。
我没事的,真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看你了吗妈,你别这样,我心疼……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份执念,与其说是我的,不如说是我们母子间的牵绊。
我必须亲手斩断它,才能让她从悲伤中走出来,也让我自己得到真正的安息。
我最后望了母亲一眼,灯光下,她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刺得我眼睛生疼。
然后,我转过身,朝着那片更深邃、更宁静的暖光走去。
身后的墓园和那些仍在等待的灵魂,都已在视野中淡去。
或许放下,才是对逝者和生者共同的慈悲。
死亡并非终结,若执念不消,便是另一重无尽的轮回。
暖黄的光包裹着我,母亲的轮廓在光晕中微微浮动。
她指尖一遍遍摩挲着丝巾的纹路,那是一条藕荷色的真丝围巾,边角用苏绣绣着几朵含苞待放的玉兰,是她最喜欢的花样。
我记得挑它的时候,想象着她戴上时欣喜的模样。
我死前紧攥它,那份最后的体温,此刻隔着生死,在她泪水中显得那样冰冷而无助。
妈,是我。
我再次尝试,伸出手,想拭去她眼角的泪。
指尖却径直穿过她的鬓角,带起一缕微不可察的银白发丝,轻飘飘的,毫无实感。
母亲忽然打了个寒噤,脖子缩了缩,茫然地望向我此刻站立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只映出客厅里那盏孤零零的台灯。
她大概以为是窗户没关严,透了风进来。
墙上的日历还翻在我出事那天,红色的圆圈里,母亲节快乐五个字被泪水晕染得有些模糊。
茶几上,摆着一碗早已凉透的长寿面,卧在面上的荷包蛋边缘已经凝起了一层油皮——那是我答应过,要回来陪她一起吃的生日面。
旁边还放着我的碗筷,纹丝未动。
她还在天天煮
阿远……
她忽然低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细细打磨过,你不是说……要给妈买新丝巾的么……妈等了好久……
她低下头,泪水一颗颗砸在那条丝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要再次魂飞魄散。
我多想告诉她,丝巾我买了,就在她手里。
我又多想,能像小时候那样,赖在她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可现在,我连一阵风都不如,至少风还能拂动她的发梢。
妈,丝巾……你不是拿着吗
我徒劳地说着,声音消散在空气里。
她又拿起丝巾,贴在脸颊上,轻轻蹭着,像是在感受我残留的余温。
这孩子,总是毛手毛脚的,买东西也不知道仔细看看,这上面怎么有个小抽丝……
她絮絮叨叨,像是我还在她身边,只是暂时走开了一下。
我低头看向她指的地方,果然,丝巾一角有一处几乎看不见的抽丝。
那是我从商店出来时,不小心被背包的拉链刮到的。
当时还懊恼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回去换,又怕赶不上回家的车。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那份想要留下来的念头,此刻却成了滚烫的烙铁。
我留在这里,除了让她在不经意间感知到一丝寒意,除了让她在恍惚中念叨我的名字,还能做什么呢
不过是让她一次次在回忆的深渊里,重复品尝失去我的痛苦。
妈,对不起。
我轻声说,尽管她听不见。
儿子不孝,先走了。你要……你要保重。别再等我了。
我喉咙里涌上酸涩的硬块。
原来执念早已在阳世结出果实,母亲用日复一日的等待,在我们之间织了张看不见的网。
我飘到她膝头,试图抱住她佝偻的脊背,却只能让自己的虚影与她重叠。
她猛地抱紧双臂,对着空无一人的沙发低声说:好冷……
阿远是不是回来了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我小时候她哄我入睡时的呢喃。
我忽然想起,她总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于是我飘到窗边,想变成她能看见的光。
可无论怎么凝聚身形,在她眼中我始终是片模糊的空气,只有偶尔吹过的风,能让她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妈,你看天上。
我指着最亮的那颗星,那是我在跟你打招呼呢。
母亲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窗边。
她的目光掠过夜空,最终落在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里。
那是张被悲伤啃噬得失去血色的脸,眼角的皱纹里塞满了未说完的话。
阿远要是在,肯定会说妈又瞎想了。
她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袖口擦了擦玻璃。
这孩子,从小就爱干净……
我的声音消散在空气里,母亲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身走向玄关。
我出事时穿的西装挂在衣架上,布料上还沾着干涸的泥点。
她的手悬在西装口袋上方,指尖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不是衣料,而是触碰到我的皮肤。
在这儿……
对,就在这儿……
我在她身边盘旋,像只被困在笼中的鸟。
妈,对不起……
我跪在她脚边,尽管知道她看不见,
母亲忽然跌坐在地上,像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娃娃。
她抱着那件沾着泥点的西装,把脸埋进布料里,压抑的哭声终于决堤而出。
那声音里裹着几十年的养育之恩,裹着未说出口的牵挂,裹着一个母亲失去独子后所有的绝望。
我伸出手,想要抱住她,却只能一次次穿过她的身体。
悲伤像潮水般将我淹没,原来亡魂最大的痛苦,不是无法离开墓地,而是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在人间受煎熬,自己却连一个拥抱都给不了。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身后有股熟悉的阴冷气息。
回头望去,穿藏青褂子的老头正站在客厅门口,他的身影在灯光下忽明忽暗,手里还攥着那块硬邦邦的桂花糕。
别在这儿耗着了。
他的声音带着泥土的厚重,阳世的执念,就像坟头的野草,越揪越疼。
可我妈……
我指着痛哭的母亲,喉咙发紧,她还在等我……
老头叹了口气,走到母亲身边。
你看她眼里的光,
老头指着母亲的眼睛。
那是你留下的灯。可你若总在灯影里晃,这灯迟早要油尽灯枯。
我望着母亲眼中不断滑落的泪水,那里面映着的,分明是我不肯离去的执念。
如果我的存在,只能让她在悲伤里越陷越深,那这份放不下,究竟是爱,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
那我该怎么办
我问老头,声音里带着哀求,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老头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那半块桂花糕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他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放在茶几上。
我守了十年,就为等老伴儿尝这口甜。
他的声音里带着释然的疲惫。
可前几天我忽然想明白了,她要是还念着这味儿,早该托梦来了。
我看着那块放在茶几上的桂花糕,忽然明白老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来放下自己的执念的。
有时候放下不是忘记,
老头拍了拍我的肩膀,那触感像隔着一层薄冰。
是让活着的人,能好好活下去。
老头的身影在灯光下变得更加稀薄,他对着母亲的方向,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
该忘的就忘了吧。
他的声音像风中的烛火,别傻愣愣地不肯走……
说完这句话,老头的身影彻底消散在空气中,连带着那块放在茶几上的桂花糕,也化作一缕轻烟不见了。
母亲呆呆地坐在原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她眼中的悲伤,似乎淡了一些。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夜风吹进房间,带着梧桐叶的清香。
母亲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积攒了许久的浊气都吐出来。
她看着窗外的星空,轻声说。
阿远,要是你在天上看着,就好好做你的星星吧……
妈知道了,你也惦记着妈呢……
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原来真正的放下,不是忘记,而是让对方知道,即使隔着生死,那份牵挂也从未消失。
当母亲说出这句话时,我感觉到束缚着我的那根线,终于松动了。
我飘到母亲身边,最后一次看着她的侧脸。月光洒在她的银发上,像落了一层温柔的霜。
我流着泪在面前轻轻说:妈,生日快乐。
母亲忽然打了个哈欠,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释然的微笑。
她关上窗户,走到沙发边,将那件沾着泥点的西装叠好,放进了衣柜最深处。
然后她走到茶几旁,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长寿面,走进了厨房。
我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虽然依旧无法触碰,但心中的执念却像冰雪般渐渐融化。
也许我无法再陪她吃生日面,无法再送她那条藕荷色的丝巾,但我可以化作她窗前的风,化作她头顶的星,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着她。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房间时,我感觉到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
我最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母亲,她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正在做一个温暖的梦。
然后我转过身,朝着那片越来越亮的光芒走去。
这一次,没有犹豫,没有不舍。
因为我知道,放下执念,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
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彼岸,爱从来都不会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看见墓园的方向,有几缕淡淡的光芒升上天空。
也许是那个等妈妈的小女孩,也许是那个穿婚纱的女人,也许是那个老猎人……
他们终于都放下了心中的执念,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而我,也将在这片光芒中,走向属于我的未知。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中不再充满悲伤和迷茫,而是带着对母亲的爱,和对生命的敬畏,轻盈地飞向远方。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爱,从来都不需要用执念来维系,它存在于每一个牵挂的瞬间,存在于每一次释然的微笑里,无论生死,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