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被阳光彻底驱散,如同半透明的薄纱,慵懒地缠绕在青石巷纵横交错的河道与黑瓦白墙之间。空气湿冷,浸透了陈旧木头、河水苔藓与远处炊烟糅合的独特气息。王捕快踩着湿滑的青石板,步履沉稳,深蓝的官服下摆被露水打成了更深的墨色,肩背挺直如松。他鹰隼般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两旁的木楼飞檐、紧闭的铺板门,以及屋檐下静静流淌、倒映着天光的幽绿河水。这古镇的安宁,向来如同深植骨髓的印记,时间在这里似乎也放缓了脚步,只有河水低语着亘古不变的絮语。
然而,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骤然撕裂了这片凝滞的晨雾,也狠狠撕碎了所有习以为常的宁静:佛爷!佛爷不见了啊!
声音的源头,直指镇中心那座古老的庙宇。王捕快心头一紧,肌肉瞬间绷起,足下发力,如离弦之箭疾奔而去。庙门口,须发皆白的老庙主瘫坐在冰冷湿滑的石阶上,面无人色,枯瘦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直直指向大殿深处那空无一物的神龛。神龛之上,唯有一方清晰的、被岁月和虔诚磨得光滑的印痕,在微光下泛着寂寥的哑光。那尊由整块名贵沉香木精心雕琢、浸润了古镇世代香火与虔诚信仰的佛像,昨夜还安然俯视着众生,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生生剜去了古镇的心脏。人群如受惊的蚁群般迅速聚拢,空气仿佛瞬间冻结,每一张或苍老或年轻的脸上都凝固着惊恐与难以置信。那佛像,早已超越了宗教的象征,它是这方水土的灵魂图腾,是维系百年平静岁月、凝聚人心的定海神针。
王捕快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沉稳地踏入了香烟尚未散尽的大殿。光线晦暗,更添几分森然。他锐利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地面每一寸砖石、墙壁每一道斑驳、神台每一处角落。最终,视线死死锁在侧面一扇不起眼的木格花窗上。窗栓完好无损,不见半分暴力撬损的蛮横痕迹。他俯身凑近,几乎贴了上去,指尖带着职业性的谨慎,轻轻拂过窗棂边缘。在那里,几道极其细微却崭新的划痕暴露出来,痕迹极浅,边缘锐利,像是被某种薄如柳叶、锋利无比的器具极其小心地探入、拨动过。目光再下移,窗下角落的尘埃里,几点深褐色、细如针尖的木屑静静躺着,若非刻意搜寻,极易被忽略。他屏住呼吸,用指腹小心地将其捻起,指端传来的不仅是木质特有的微涩感,更有一缕极其淡雅、却异常独特的沉静香气,与大殿内残留的普通香火气息截然不同——那是沉香木独有的印记。
昨夜……可曾听见什么异常响动王捕快转向瘫软在地、犹自喘息的庙祝,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庙祝浑浊的老眼费力地转动着,干瘪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艰难地挤出破碎的字句:深……深更半夜……万籁俱寂时……似乎……似乎远远传来几下‘嚓嚓……嚓嚓’的声响,像……像锯木头的声音老朽……老朽当时只道是野风穿过老林子,呜呜咽咽的……未曾……未曾深想啊!他枯瘦的拳头懊悔地捶打着自己干瘪的大腿,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锯木声王捕快心中那根警觉的弦猛地一颤。他的目光穿透庙门弥漫的烟雾,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投向古镇深处那条他熟悉的小巷。能发出这种声响、又精于摆弄木头器具、熟悉各种工具的人,这镇上,恐怕只有那一个身影了。
李福家的木工坊,门板半开,浓烈而纯粹的松香、陈年木料和新鲜刨花的气息扑面而来,形成一种令人心神安定的独特场域。王捕快推门而入时,李福正佝偻着背,全神贯注于一件繁复的雕花窗棂上。他四十出头,身形精干,常年的劳作使得臂膀结实有力,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被风吹日晒刻下粗砺的痕迹,浓眉下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专注,此刻正紧紧盯着手中刻刀在黄杨木上行走的轨迹。他身上的粗布短褂沾满了各色木屑,袖口磨得发亮。听闻佛像失窃的惊人消息,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那专注平和的神情瞬间被惊愕和恐慌撕裂,血色刷地褪尽,手中的刻刀当啷一声脆响,掉落在脚边堆积如雪的刨花堆里,深深没入其中。
佛……佛爷丢了他失声叫道,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这……这怎么可能!那可是镇子的命根子啊!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在工作台上,震得几件小工具叮当作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四肢百骸。
李师傅,昨夜三更前后,你在何处王捕快语气依旧平静,但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却紧紧攫住李福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目光像无形的探针,刺得李福皮肤生疼。
我李福仿佛被惊醒,急急地指向作坊一角堆积如山的木料和几扇刚打好粗坯的窗扇,张记棺材铺急要的这批寿材配件催得火烧眉毛,昨夜我……我赶工到三更天,油灯都添了两次油!片刻不曾离开过这屋子!隔壁赵老爹起夜时还隔着墙问我怎么还不歇息,他可以作证!他急切地辩解着,语速越来越快,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指无意识地搓捻着衣角。他心中一片冰凉,王捕快的眼神,让他感觉自己像被钉在砧板上的木头。
王捕快不动声色地踱步。作坊里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主人手艺的精湛和对工具的珍视。墙角立着几个半成品的木箱,线条流畅,榫卯严丝合缝。他的目光扫过挂在墙边那个鼓囊囊、洗得发白的粗布工具袋。袋口敞着,几件凿子、刻刀和一把小巧的手锯随意地插在里面。他走近,拿起那把约莫半尺长、刃口薄如蝉翼的手锯。锯齿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微光下,闪烁着频繁使用后特有的、均匀而细微的磨损光泽,靠近锯齿根部,还残留着几点极其新鲜的、几乎看不见的深褐色木粉。他蹲下身,靠近李福惯常站立的工作台位置,目光如炬扫视地面。在堆积的浅色松木刨花和杨木碎屑中,几点同样深褐色、细如微尘的木屑散落着,毫不起眼。他再次屏息,指尖捻起一小撮,凑到鼻端——那股熟悉的、沉静而略带药味的木质幽香,与他怀中小油纸包里庙宇窗棂上取得的碎屑气息,如出一辙!王捕快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锥,那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李福骤然绷紧、微微颤抖的脊背上,仿佛有千钧之重。作坊里原本令人心安的松木香气,此刻在李福闻来,却带上了一丝令人窒息的铁锈味。
消息如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千层污浊的浪涛。当王捕快带着李福走出他那弥漫着木香的小小王国时,短短几步路,李福却感觉踏过了刀山火海。青石巷两旁,那些原本熟悉亲切的窗扉后,门板缝隙里,无数道冰冷、怀疑、甚至带着鄙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密密麻麻地粘在他的背上。压低的窃窃私语声,如同最恶毒的毒虫,嗡嗡地钻进他的耳朵,啃噬着他的神经: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平时看着老实巴交……
哼,穷疯了呗!听说他婆娘病着,欠着药铺不少钱,连佛爷的主意都敢打,真是黑了心肝!
王捕快都从他家搜出东西了,还能有假看他那双手,就是干精细活的……
每一句低语都像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李福心上。他死死攥紧拳头,粗糙的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屈辱的万分之一。那张惯于在木纹肌理中寻找生机的脸庞,此刻只剩下被污名和绝望重压下的扭曲,一夜之间仿佛被无形的斧凿劈砍得面目全非。他低着头,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却只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几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他不敢抬头看天,那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要将他彻底吞噬。他赖以生存的技艺,他引以为傲的双手,此刻竟成了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铁证!他只想怒吼,想辩解,想砸碎眼前的一切,但最终,他只是更紧地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将那刻骨的冤屈和悲愤,硬生生咽回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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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捕快并未被这汹涌的流言裹挟。他穿过被猜忌和恐慌毒化的空气,推开张婆婆那间临河小茶铺吱呀作响的斑驳木门。一股温润醇厚的陈年茶香混合着水汽扑面而来,暂时驱散了心头的沉重阴霾。光线昏暗,几张简陋的木桌条凳,寥寥几个熟客。柜台后,年逾古稀的张婆婆正颤巍巍地用一把缺了口的陶壶给客人续水。她身形佝偻得厉害,像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但一双眼睛却并未完全浑浊,偶尔闪过洞察世事的微光。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袖口磨出了毛边。
唉,造孽啊……张婆婆看见王捕快进来,浑浊的老眼满是忧虑,叹息声如同秋叶落地般沉重,李福那孩子……老婆子看着他长大,手巧心实,跟木头一样直,一根筋通到底,怎会……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她放下陶壶,枯瘦的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擦了擦。
王捕快在她对面坐下,接过一碗粗陶碗盛的酽茶。张婆婆浑浊的老眼环顾四周,见无闲杂,才费力地弯下腰,凑近王捕快,本就沙哑的嗓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神秘感:捕快大人,老婆子多句嘴……案发前头两三天,刘家宅子那位少爷,可没少在咱这庙跟前转悠,探头探脑的,鬼鬼祟祟得很哩!跟丢了魂似的!
刘少爷王捕快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眉峰不易察觉地蹙起。
可不就是他!旁边一位头发花白、面膛黝黑的老茶客立刻接话,愤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声音洪亮起来,那混账东西,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人都是用鼻孔!前些日子,还涎着脸,非要买李福祖传的那套‘鬼工’刻刀,说是稀罕玩意儿,价钱随李福开!结果呢被李福硬邦邦一句‘祖宗吃饭的家伙,不卖’给顶了回去!您是没瞧见当时他那张脸哟,青一阵白一阵紫一阵,跟开了染坊似的,眼珠子瞪得要吃人!恨不能当场生吞了李福!老汉的描述活灵活现,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桌上。
一丝警觉的锐光在王捕快深潭般的眸底飞快闪过。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碗,谢过茶客,起身离开。走出茶铺,午后略显燥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并未径直回衙门,而是转向古镇另一头那座气派得近乎跋扈的刘家大宅。高耸的院墙,朱漆大门紧闭,门环是狰狞的兽首衔环,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抬手,不轻不重却带着穿透力的叩击声,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巷弄里。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管家那张油滑世故、堆满虚假笑容的脸探了出来:哎哟,王捕快大人!您贵脚踏贱地,实在是不巧,我家少爷今儿早起就说身子骨不爽利,心口闷得慌,刚服了老大夫开的安神汤歇下了,怕是不能见客……您看是不是改日……
王捕快根本不吃这套,目光如两道寒冰铸就的利剑,直刺管家闪烁不定的眼睛:事关镇中重宝失窃,由不得他‘歇下’!衙门查案,即刻开门!他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在地上。管家脸上那层精心堆砌的假笑瞬间冻结、碎裂,在王捕快那冷硬如铁、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逼视下,他额角渗出冷汗,喉结滚动了几下,终于讪讪地侧身,将沉重的大门拉开。
刘少爷歪斜地半躺在窗边一张铺着锦缎的软榻上,身上一件金线密织滚边的湖蓝色绸袍,亮得几乎晃眼。他二十出头,面容算得上俊秀,但眉眼间总浮着一层被酒色浸染的虚浮之气,脸色有些苍白。此刻他故作慵懒姿态,手里把玩着一块羊脂白玉佩,眼神却像受惊的老鼠,在王捕快进来的瞬间便慌乱地四下乱窜,不敢与之对视。奢华的内室弥漫着浓重的熏香,试图掩盖什么。描金拔步床、红木多宝格、博古架上琳琅满目的瓷瓶玉器……处处彰显着财富,也透着一股暴发户式的堆砌感。
刘少爷,案发当夜,三更时分,你在何处王捕快开门见山,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扫过房内每一寸奢华,最终落在那张宽大气派的紫檀木书案上。案角随意搁着一只精巧的紫砂小壶,壶身温润,但壶盖边缘却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崭新的磕碰白痕,与整体华贵精致的氛围格格不入。
我刘少爷像是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玉佩差点滑落。他夸张地摊开手,腕上几只赤金镯子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故作轻松地笑道,自然是在这温柔乡里高卧!睡得可沉了,雷都打不醒!怎的,王捕快不去抓那穷酸木匠,倒疑心起我刘某人来了他刻意拔高了声调,带着轻佻的尾音,试图掩饰什么,但那尾音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惶。他感觉王捕快的目光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让他呼吸都有些不畅。
王捕快不再言语,径直走向那张紫檀书案。他的手指干燥稳定,如同最精密的尺规,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专注,拂过光滑的案面、抽屉严丝合缝的边缘、侧面雕琢着繁复缠枝莲纹的厚实侧板……指尖的触感敏锐地捕捉着每一处微小的起伏和缝隙。突然,在侧板一处深浮雕的卷云纹凹槽最深处,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与周围木质紧密度不符的松动!他眼神骤然一凛,指关节聚力,沿着木纹天然纹理的走向,极其巧妙而精准地一推、一按——咔哒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的机括响动,在寂静的室内如同惊雷!一块原本严丝合缝、天衣无缝的紫檀侧板,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寸许,露出了一个幽暗狭长的夹层!
你!你做什么!刘少爷猛地从软榻上弹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血色尽褪,手中的玉佩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金镯的脆响变成了刺耳的噪音。他下意识地想冲过去,双腿却像灌了铅,只迈出一步便僵在原地,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夹层内,赫然躺着一卷薄薄的、质地细腻的桑皮纸。王捕快将其小心取出,展开。纸上用极细的狼毫墨线,一丝不苟地勾勒出古庙的详尽布局图——山门、大殿、偏殿、回廊、飞檐斗拱的细节,甚至院中古柏的位置,都纤毫毕现!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供奉佛像的神龛位置被醒目的朱砂笔重重圈出,旁边还用蝇头小楷细细标注着几条曲折蜿蜒、几乎不为外人所知的、通往庙后荒僻河滩的隐蔽小径!图纸上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散发着一股新鲜的、略带腥气的墨汁味道。
王捕快猛地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刺穿了刘少爷强装的镇定,直射向他惊惶失措的眼底:此图何来作何用途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这……这……刘少爷嘴唇哆嗦着,眼神疯狂闪烁,语无伦次,是……是我……是我闲来无事,胡乱……胡乱描画的……对!就是画着玩儿的!我……我喜好丹青……他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浸湿了鬓角,绸袍的领口也洇开深色水迹。他感觉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王捕快那洞悉一切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冰天雪地里。
胡乱描画王捕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如手术刀般再次剐过刘少爷身上那件价值不菲、此刻却因主人冷汗而贴在身上的绸袍。他不再看图纸,反而向前逼近一步,锐利的目光锁死在刘少爷下意识护住袖口的动作上。就在对方惊慌后退的刹那,王捕快出手如电,指尖精准无比地探入其左袖口内侧一处极其隐蔽、不易察觉的衣料褶皱深处——轻轻一捻,指腹传来熟悉的微涩触感。他收回手,指尖赫然粘着几粒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的木屑!
王捕快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心折叠的油纸包,打开,露出里面庙宇窗棂上取得的深褐色木屑。他将两处取得的木屑并置在掌心,迎着午后从雕花窗棂斜射进来的明亮光线。光线清晰地照出两者的纹理走向、深浅不一的色泽、甚至细微的木纤维肌理——它们如同从同一根朽木上剥落的孪生子,彼此呼应,昭示着无可辩驳的、铁一般的关联!
窗棂上的木屑,和你袖中残留之物,出自同源。王捕快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字字清晰,砸在刘少爷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这庙宇秘图,也是‘胡乱描画’佛像现在何处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我……我……刘少爷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在王捕快那洞穿一切、毫无转圜的目光和眼前确凿如山的物证威压下,他精心构筑的傲慢、谎言与侥幸,如同被洪水冲垮的沙堡,瞬间土崩瓦解,彻底溃散。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噗通一声,他瘫软在地,昂贵的绸袍委顿在尘埃里。双手死死掩住涕泪横流的脸,绝望而崩溃的呜咽从指缝里压抑地漏出:我…我把它……藏在……藏在城西……废弃的……老砖窑……最里头……的破瓮里了……我……我只是一时糊涂啊!鬼迷心窍了!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被泪水、鼻涕和油汗糊得一塌糊涂的脸因扭曲的恨意而狰狞变形,眼睛赤红,死死瞪着虚空,仿佛看到了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身影,都是那李福!都是他!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下贱的臭木匠!我出大价钱买他那套破刻刀,那是抬举他!看得起他!他竟敢……竟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像打发叫花子一样硬邦邦地驳我的面子!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丢尽了脸面!我……我要让他身败名裂!让他在这青石镇上再无立足之地!让他尝尝被人踩在烂泥里的滋味!让他……让他比我更惨!!那扭曲的嘶吼如同濒死夜枭的哀鸣,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厅堂里凄厉地回荡,将人性深处那点因嫉妒和受挫而无限膨胀、最终化为毁灭毒焰的阴暗与狠毒,暴露得淋漓尽致。原来,一尊承载着千年信仰与古镇灵魂的佛像,其失窃的根源,竟仅仅源于一个纨绔子弟被一个木匠拒绝后,那点无法下咽的羞愤和扭曲的自尊。
佛像最终在城西那片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的破窑深处被寻回。当这尊浸润了古镇无数虔诚祈愿与漫长岁月烟火的沉香古佛,被王捕快等人小心翼翼地重新安放在古庙那光洁的神龛之上时,已是翌日正午。金色的阳光穿透高高的、被擦拭一新的雕花窗棂,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沉静悲悯、阅尽沧桑的佛面上。佛身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沉静悠远的檀香气息,仿佛拥有生命般,重新弥漫开来,充盈着大殿的每一个角落,驱散了连日来盘踞不散的阴冷与不安。
庙门外的空地上,早已黑压压地站满了闻讯赶来的居民,人头攒动,鸦雀无声。李福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沐浴在众人愧疚、不安、又带着灼热温度的目光里。他身上的粗布短褂洗得很干净,但脸上的憔悴和眼下的阴影尚未完全褪去。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到那尊失而复得的佛像前,仰头凝视片刻。然后,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无数次在木纹间创造奇迹的手掌,带着一个木匠特有的、浸润着生命温度与沉静力量的触感,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抚过神龛基座边缘一道崭新的、深可见骨的撬痕。那痕迹狰狞而刺目,如同古镇心头一道刚刚结痂、却永远无法完全磨灭的伤疤。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台阶下那一张张熟悉而此刻写满复杂情绪的面孔。他的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张扬,没有洗刷冤屈后的狂喜,只有一种被巨大风霜砥砺过的、近乎悲悯的平静,像一块被激流冲刷后更加温润沉稳的河石。阳光落在他古铜色的脸庞上,照亮了他眼中尚未完全消散的血丝。
诸位高邻,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如同他手中最锋利的刻刀划过最坚韧的紫檀木,沉稳而笃定,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木头裂了缝,尚能修补如初,嵌上细密的楔子,抹上熬制的鱼鳔胶,日子久了,那缝也就慢慢看不真切了。他顿了顿,目光缓缓地、沉重地扫过人群,那目光里承载了太多东西——被误解的锥心之痛,被孤立的彻骨寒意,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人性脆弱的洞悉,可人心若被猜忌撕开了口子……他再次停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种苦涩,再细的楔子,再黏的胶,也难填平那道沟壑了。那伤,是往里长的。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檐角悬挂的古老铜铃,在穿过巷弄的微风中,发出几声清越而悠长的叮——咚——叮——咚——,如同镇魂的梵音。有人羞愧地深深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有人眼中泛起泪光,抬手用袖子擦拭。几个曾叫嚷得最凶、言辞最刻薄的汉子,此刻面红耳赤,局促不安地搓着手,脚底像生了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李福的目光扫过他们,没有怨恨,只有一丝淡淡的、沉重的疲惫。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沐浴在阳光中的佛像,那沉静的面容仿佛蕴含着无声的智慧,然后默默地转过身,走下台阶,分开人群,朝着他那弥漫着熟悉木香的小小作坊走去。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古老的青石板上。
风波终于平息,青石巷似乎又找回了它亘古不变的、缓慢而悠长的步调。河水依旧潺潺,日复一日地低吟着古老的歌谣。木槌敲击木料的梆梆声,刨子划过木料的沙沙声,重新在清晨和午后的巷弄间响起,成为最令人心安的背景音。炊烟依旧在黄昏时分袅袅升腾,缠绕着黑瓦白墙,散发出饭食的暖香。李福的作坊里,刨花再次如洁白的雪片般飞舞,新鲜木料被劈开的清香、松脂的醇厚气息,重新弥漫开来,压过了那短暂的不祥。
偶尔有人经过作坊门口,都会带着真诚的歉意或深深的敬意驻足,想与他搭话,或是送些自家种的菜蔬瓜果。李福大多时候只是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报以一个温和却略显疏离的微笑,点点头,并不多言。手中的刻刀便又继续在木料上沉稳流畅地行走,刀锋过处,坚硬的木料驯服地呈现出流畅的曲线和温润的生命光泽。只是那笑容背后,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被世事磨砺出的、沉静的疏离。他依旧接活计,做木器,但那双手在抚摸祖传的鬼工刻刀时,指腹会在那冰凉的、布满岁月痕迹的钢口上停留片刻,眼神会有一瞬的放空。往日里纯粹沉浸在创造中的那种飞扬神采,似乎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沉淀为一种更内敛、更深沉的力量。他不再轻易将那些凝聚心血的得意之作随意展示,只在夜深人静时,就着一盏如豆油灯,细细摩挲,仿佛在触摸自己内心深处那道无形的伤痕。
只是在张婆婆那间光线永远有些昏暗的临河茶铺里,当夕阳的金辉斜斜投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带着陈年茶香的氤氲雾气时,那场离奇的沉香古佛失窃案,依旧会被摇着蒲扇的老人们带着余悸提起,成为青石巷漫长记忆里一道无法磨灭的深刻刻痕。
唉……张婆婆颤巍巍地给一只空了的粗陶杯续上滚烫的开水,混浊的目光投向门外蜿蜒向远方、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的青石板路,仿佛望穿了时光,又看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清晨,你们说说,那佛爷,它在那高高的神台上坐着,怕有百十来年了吧经了多少风雨雷电,受了多少代人的香火叩拜它那双眼睛啊,往下瞧着……她沙哑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叹息,这青石巷里来来往往的人影儿,是善是恶,是真心还是假意……怕是比咱们自个儿心里头,还要透亮几分哩。什么都瞒不过去,早早晚晚……
温热的茶烟袅袅升起,裹着她沙哑而悠长的尾音,在小小的茶铺里盘旋、上升,最终融入古镇黄昏那一片宁静祥和的空气里。那烟雾缭绕中,仿佛有一双古老、沉静而悲悯的眼睛,穿透了岁月的重重烟尘,无声地俯视着这条历经风波、重归宁静的青石巷,以及巷中行走着的、一颗颗被这突如其来的佛影迷踪所涤荡、所拷问、终又归于日常、却已悄然沉淀下些许不同的人心。河水在夕阳下流淌,闪烁着金色的波光,如同无数个昨天一样,沉默地记录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