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替嫁惊魂
替嫡妹嫁入将军府冲喜那日,苏芷月就知道夫君在装病。
喜帕下她嗅到檀香里混着曼陀罗——那是让人假死的秘药。
冲喜冲喜,总得冲点真东西。她指尖银针抵住他心口,将军再装,这针可要见血了。
三朝回门,嫡妹炫耀新得的定亲玉佩:姐夫活不过今晚,姐姐守寡时可别哭。
苏芷月含笑将药粉撒进嫡妹香囊:妹妹放心,你姐夫龙精虎猛得很。
当夜嫡妹浑身溃烂时,将军府传来消息——昏迷三年的裴砚醒了。
他执起她的手轻笑:夫人妙手回春,不如再治治为夫这‘隐疾’
后来她才发现,他装病三年只为揪出军中下毒之人。
而她的香,成了他最好的刃。
红。
铺天盖地的红。
苏芷月坐在冰冷硌人的硬木轿厢里,眼前是沉甸甸压下来的赤色轿顶,耳边是轿外浮衍零落的几声唢呐,吹得七零八落,有气无力。空气闷浊,混杂着新漆刺鼻的味道和一种陈年的、灰尘的气息。她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脖颈,鬓边那支硬塞进来的赤金点翠步摇沉重冰冷,长长的流苏随着轿身一个颠簸猛地甩过,尖锐的凤尾末端毫不留情地在她耳垂下方划开一道细微的刺痛。
一点温热粘腻的湿意渗了出来,随即被轿内沉闷的空气吸干,只留下火辣辣的麻。
她抬起手,指尖在耳垂下方轻轻一抹,一点猩红沾上葱白的指尖,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寒梅,刺目惊心。苏芷月眼神平静无波,只那点猩红映在眸底,沉得像化不开的墨。她缓缓将沾血的指尖按在自己同样殷红的唇上,抿了抿。冰冷的金属腥气混着口脂的甜腻,在舌尖弥漫开一种奇异的铁锈味。
冲喜。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反复刺扎着她的神经。苏府嫡出的三小姐苏玉娇,那个被王氏捧在心尖尖上的明珠,金尊玉贵养大的娇娇儿,如何能嫁进这活死人墓般的将军府,去给一个据说早已形销骨立、只剩一口气吊着的废人冲喜于是,她这个被遗忘在角落、生母早逝的庶女苏芷月,就成了最合适不过的替死鬼。
月儿啊,你妹妹身子弱,受不得冲撞,你是姐姐,应该替她分担些。裴将军府门第高贵,虽是冲喜,也是你的造化。
嫡母王氏那张涂脂抹粉的脸浮现在眼前,带着虚伪的怜悯和不容置疑的强硬,嫁妆已备好,莫要误了吉时。
造化苏芷月唇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所谓丰厚的嫁妆,不过是几口薄皮箱子装了些虚张声势的布匹、几件成色寻常的旧首饰,抬出去充门面都嫌寒酸。苏府的脸面,只值这点斤两。而她的终身,不过是一枚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轿身猛地一顿,外面传来几声粗嘎的吆喝和门轴沉闷的转动声。到了。将军府。这囚禁她后半生的牢笼。
轿帘被一只粗粝的手掀开,冷风夹着细碎的雪粒子灌进来。一个穿着体面些、但眼神麻木的老嬷嬷探进头,声音平淡无波:新夫人,请下轿,该拜堂了。
没有丝毫喜气,倒像是押送囚犯。
苏芷月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压下喉头翻涌的浊气。她抬手,自己一把扯下了那顶得人脖子发酸的沉重凤冠,连同那碍事的红盖头,随手扔在轿厢角落。赤金点翠的凤凰歪斜着,流苏纠缠成一团死结。嬷嬷的眼神掠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归于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她扶着轿框起身,任由沉重的嫁衣裙摆拖曳在冰冷的、落了层薄雪的地面上。没有搀扶,没有喧闹,只有几个穿着灰扑扑棉袄的下人远远站着,眼神空洞,像泥塑木雕。将军府的门楣很高,朱漆大门上嵌着冰冷的铜兽首,门廊下挂着的惨白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偌大的府邸,死寂一片,连廊檐下的冰棱都沉默地垂着,散发着森森寒意。
新夫人,这边请。老嬷嬷的声音像在冰水里浸过,侧身引路。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冰冷,踩上去寒气直透鞋底。绕过几重寂静无声的回廊,空气里的药味越来越浓重,苦涩得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衰败的气息。最终,停在一间偏僻的院落前。院门上挂着的牌匾字迹模糊,依稀可辨静思堂三字,院墙高深,隔绝了外面本就稀薄的日光。
将军……就在里面静养。老嬷嬷推开沉重的、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更加浓郁刺鼻的药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久病之人房间特有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她垂着眼,声音低下去,府中规矩,夫人自今日起,便宿在将军卧房的外间,以便……侍疾。
侍疾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暗示。
苏芷月没应声,径直走了进去。院子不大,种着几株枯死的梅树,枝桠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主屋的门开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仆正蹑手蹑脚地端着一个铜盆出来,盆里是浑浊的药渣和散发着腥气的污水。看到苏芷月,老仆浑浊的老眼抬了一下,又飞快地垂下,默不作声地侧身让开。
屋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两盏如豆的油灯。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几乎令人窒息。苏芷月的目光穿透昏暗,精准地落在那张巨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层层叠叠的锦帐低垂,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轮廓,一动不动,宛如一尊被遗忘在尘灰里的石像。
床边的小几上,一只小巧的狻猊香炉正袅袅吐着青烟。那烟气很淡,混在浓重的药味里几乎难以察觉。然而,就在苏芷月踏入内室门槛的瞬间,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她的嗅觉天生异于常人。
空气中弥漫的苦涩药味里,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甜腻气息,如同潜伏在泥沼中的毒蛇,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是曼陀罗花焙干后特有的、带着死亡诱惑的甜香。它巧妙地混在用来安神宁心的上等檀香之中,若非她这天赋异禀的鼻子,寻常人绝难分辨。
曼陀罗……致幻,麻痹神经,大剂量能致假死之症。苏芷月心底那点冰冷的疑虑瞬间凝成了寒冰。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层层锦帐之后,幽深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果然。裴砚,这位传闻中缠绵病榻、命悬一线的骠骑将军,是在装病。
老嬷嬷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沉重的门轴摩擦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仿佛隔绝了最后一丝火气。屋内只剩下苏芷月,和锦帐后那具活尸。
她缓缓走到床边,没有去看床上的人,目光却落在床边小几上。那里除了香炉,还散乱地放着几本兵书,书页有些卷边,显然常被翻阅。一个空的药碗搁在旁边,碗底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渍。苏芷月伸出指尖,在碗沿内侧轻轻一抹,指腹沾上一点残渣。她凑近鼻尖,微不可察地嗅了嗅。
当归、黄芪、人参……补气吊命的方子,辅以几味极苦的安神药。没什么问题。她的目光转向香炉。那混合着曼陀罗的檀香,才是关键。
夜色,如同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彻底淹没了静思堂这方小小的囚笼。外间只给新夫人准备了一张窄小的硬榻,冰冷硌人。苏芷月和衣躺下,黑暗中睁着眼,听着里间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淌,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更漏里的沙砾簌簌滑落,声音在万籁俱寂中被无限放大。苏芷月躺在冰冷坚硬的窄榻上,薄薄的锦被隔绝不了从地底渗上来的寒意。她闭着眼,呼吸轻浅而绵长,仿佛已沉入梦乡,唯有那长睫在黑暗中偶尔极其细微地颤动一下,如同蝶翼掠过深潭。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纸透出一点灰蒙蒙、死气沉沉的鱼肚白。外间值夜的小丫鬟早已靠在门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发出细微的鼾声。
就是此刻。
苏芷月无声地坐起,赤着脚,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榻。冰冷的石板地面透过薄薄的袜底传来刺骨的寒意,她恍若未觉。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分隔内外室的屏风旁,指尖轻轻一勾,从袖中滑出一枚寸许长的银针。针尖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闪过一点幽冷的寒星。
屏风后,那层层叠叠的锦帐依旧低垂,纹丝不动。浓重的药味和那丝若有若无的曼陀罗甜腻气息,在黎明前最死寂的黑暗里,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2
曼陀罗之谜
苏芷月撩开锦帐的缝隙,如同揭开一层通往幽冥的帷幕。昏暗的光线下,男人仰面躺着,轮廓深刻而冷硬。他的脸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紧闭着双眼,胸膛随着呼吸极其微弱地起伏,微弱得几乎要让人疑心那是否只是光影的错觉。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真实,符合一个濒死之人的所有特征。
然而,苏芷月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他搭在锦被外的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布满厚茧的手,属于一个常年握持兵器的人。此刻,那手看似无力地垂着,可苏芷月锐利的视线捕捉到,那食指的指尖,正极其轻微地、以一种稳定的节奏,一下,又一下,敲击着身下光滑的锦缎被面。
那节奏,绝非昏迷之人无意识的抽搐,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沉着的计数。
一丝极淡、几不可察的冷笑,在苏芷月唇边无声漾开,快得如同幻觉。她俯下身,靠近那张苍白却英俊得极具压迫感的脸。她的气息,带着女子特有的清冷微香,拂过他的耳廓和颈侧。
下一瞬,她那只握针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入锦被之下!冰冷的指尖精准地扣住了他手腕内侧的寸关尺。指尖下的脉搏沉缓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韧劲,虽然刻意压制得极其微弱,但在她敏锐的感知下,那强健的搏动如同擂鼓,一下下撞在她的指腹上,昭然若揭。
几乎在她扣住他手腕的同一刹那,床上那具活尸骤然动了!
一股凌厉的劲风猛地从被底袭来,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五指如铁钳,狠狠抓向苏芷月纤细的手腕!那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杀意。
苏芷月早有防备!她扣脉的手非但不退,反而借力向前一送,同时另一只握着银针的手如毒蛇吐信,针尖带着一点致命的寒芒,精准无比地抵在了他心口要害之处!冰冷的针尖隔着薄薄的中衣,刺破了一点肌肤。
将军好身手。苏芷月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冰泉滴落寒潭,在这死寂的黎明前清晰得令人心悸。她的脸离他极近,近到能看清他骤然睁开的双眼中,那瞬间迸射出的、如同雪原孤狼般的锐利和惊怒。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哪里有一丝病气只有深不见底的幽寒和审视。
只是这戏,她唇角弯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针尖稳稳地悬停在他心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未免演得太过投入了些。冲喜冲喜,总得冲点真东西出来,不是吗
她的目光扫过床边那吐着青烟的狻猊香炉,意有所指。
将军再装下去,她微微倾身,气息拂过他紧绷的下颌线,声音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淬冰,这针……可就要见血了。
裴砚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硬弓。那双锐利的鹰眸死死锁住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苍白,清丽,带着新嫁娘特有的柔弱,可那双眼睛,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油灯微弱的光,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冷静和洞悉一切的嘲讽。
心口要害处那一点冰冷的针尖,像悬着的一滴随时会落下的寒露,清晰地提醒着他,这女子绝非表面那般无害。
你是谁他开口,声音因长久刻意压低而显得异常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但每一个字都裹着铁石般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威压。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剖开。
将军明媒正娶的冲喜夫人,苏芷月。苏芷月迎着他的目光,针尖纹丝不动,声音平静无波,或者,将军更愿意叫我——苏府送来的替死鬼
替死鬼三个字,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刮在裴砚的心上。他眼底的审视更深了一层,如同寒潭投入石子,幽暗翻涌。苏府……王氏……送个庶女来顶替嫡女冲喜,这手笔,果然漂亮。
你知道什么裴砚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重的警惕和杀机。他装病三年,布下这弥天大局,只为揪出当年军中那场几乎断送他性命、毒杀他半营精锐的幕后黑手。这秘密,连他身边最信任的副将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眼前这个被硬塞进来的女人,她怎么可能……
妾身只知道,苏芷月打断他,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瞥向那香炉,将军这‘病’,拖得太久了。久到……连药里都开始长出眼睛和耳朵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那曼陀罗混在檀香里,分量精妙,寻常太医绝难察觉,只会以为是将军久病体虚,神思昏聩。可这药,用久了,将军自己,怕也快分不清是真病还是假病了吧
裴砚的瞳孔骤然收缩!曼陀罗!她竟然连这个都……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冲破堤岸。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你到底想怎样他沉声问,身体依旧紧绷,但抓向她手腕的那只手,力道却微微松了一分。试探,开始了。
妾身只想活着。苏芷月的回答直白得近乎冷酷,将军需要一个挡箭牌,一个能在明处替将军吸引那些‘眼睛’和‘耳朵’的活靶子。妾身需要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一个将军府夫人的名分作为护身符,免于被苏府当作弃子彻底碾碎。
她微微停顿,针尖向前递进一丝,刺破皮肤的微痛感让裴砚的肌肉瞬间绷紧。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她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将军继续‘病’着,妾身做将军府‘守活寡’的夫人,替将军料理那些明里暗里的麻烦,挡掉所有试探。作为交换,将军需给我在府中立足的实权,护我周全,直到……将军大功告成之日。
若我不答应呢裴砚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
苏芷月轻轻笑了,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眼神却冷得像淬了毒的冰凌。
那妾身只好去敲醒外面值夜的丫头,告诉她将军醒了,再‘不小心’打翻这炉曼陀罗檀香,让整个将军府都闻闻,将军这‘病’根儿……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她的话音落下,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灯芯发出细微的哔剥声,香炉的青烟还在袅袅上升,带着那丝致命的甜腻。裴砚的胸膛起伏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锁着苏芷月,像是在权衡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突然亮出獠牙的幼兽的危险程度。
良久,久到苏芷月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裴砚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松弛下来,如同收起了利爪的猛兽。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寒潭。
好。一个字,从他那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金戈铁马的决断和沉甸甸的分量。
他缓缓收回了抓向她手腕的手,动作间带着久卧病床应有的僵硬和迟缓,眼神却锐利依旧,牢牢钉在她脸上。
夫人如此‘妙手’,想必也能‘治好’这府里的许多‘顽疾’。他意有所指,声音低沉,外间那些眼睛,就劳夫人费心了。
苏芷月手腕一翻,那枚寸许长的银针如同变戏法般消失在她宽大的袖笼里。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姿态温婉,眼神却平静无波:妾身定当尽力,为将军分忧。
一场无声的交易,在这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拔步床上,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悄然达成。两人目光短暂交汇,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和冰冷的默契。
只是,苏芷月直起身,目光扫过他心口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细小血痕,声音依旧平静,将军下次试探,不妨换个法子。妾身胆子小,万一失手,这针……可就真扎进去了。
裴砚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变回了那个无知无觉的活尸。只是那搭在锦被上的手指,不再有任何细微的敲击动作。
苏芷月悄无声息地退开,如同她来时一般,重新隐没在屏风后的阴影里。外间值夜小丫鬟的鼾声依旧均匀,对里间这场无声的惊涛骇浪,浑然不觉。
天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云层。
3
嫡妹的诅咒
三朝回门。
苏府的朱漆大门敞开着,比起将军府的死寂,这里似乎刻意营造出一种虚假的热闹。仆妇们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容,垂手侍立,眼神却忍不住偷偷瞟向那顶停在门口的、比来时更加寒酸的小轿。
苏芷月扶着陪嫁丫鬟小翠的手下了轿。她依旧穿着那身大红的嫁衣,颜色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有些刺眼。发髻上除了那支划伤过她的赤金点翠步摇,再无多余饰物,素净得与这身喜服格格不入。脸色是连胭脂都盖不住的苍白,眼下一圈淡淡的青影,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吸干了精气的憔悴。
大小姐回来了!一个管事模样的婆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喜气。
刚绕过影壁,一阵银铃般、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幸灾乐祸的笑声就撞入耳中。
哟!这不是我那‘好福气’的姐姐吗
苏玉娇穿着一身崭新的桃红撒花袄裙,鬓边插着赤金镶红宝的蝶恋花簪子,珠光宝气,满面春风地从正厅的方向快步迎了出来。她亲昵地挽着嫡母王氏的手臂,母女俩站在廊下,像欣赏一件待价而沽的残次品,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苏芷月身上扫视。
王氏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惯有的虚伪关切,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月儿回来了在将军府……可还习惯裴将军他……身子可有好转她刻意拖长了好转两个字,语气里的试探和那点隐藏的恶意,像淬了毒的针。
苏芷月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冷光,声音低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认命般的麻木:谢母亲挂念。将军……还是老样子,昏沉不醒。府里……一切都好。
她微微侧过头,露出耳垂下方那道早已结痂、但仍清晰可见的细细划痕。
苏玉娇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道伤痕,眼中的得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她夸张地用帕子掩着嘴,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又尖又脆:哎呀姐姐!你这耳垂是怎么了该不会是……在将军府伺候那个活死人,磕着碰着了吧啧啧,真是可怜见的!
她松开王氏的手臂,往前凑了两步,身上浓郁的茉莉香粉味直冲苏芷月的鼻腔。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故意在苏芷月眼前晃了晃。
那是一枚玉佩。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着并蒂莲花的吉祥图案,温润通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玉下系着的金丝流苏随着她的晃动,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姐姐你看,苏玉娇的声音甜得发腻,充满了炫耀和恶毒的诅咒,这是昨日肃王府刚送来的定亲信物!肃王世子,那可是真正的龙子凤孙!可比你那半截身子入了土的‘将军’强上万倍呢!她凑得更近,几乎贴着苏芷月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恶狠狠地低语:冲喜呵!姐姐,我劝你趁早给自己备口薄棺!肃王府的嬷嬷可是说了,裴砚那活死人,脉象早就散了,全靠参汤吊着那口气,指不定……就今晚!到时候,姐姐你可就成了这京城最年轻的寡妇了!可别哭花了脸,叫人笑话!
那诅咒般的低语,带着茉莉香粉的浓烈气味,一股脑地钻进苏芷月的耳朵。她看着苏玉娇那张因嫉恨和得意而微微扭曲的脸,看着她手中炫耀的玉佩,听着那恶毒的活不过今晚的断言。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人察觉的弧度,在苏芷月苍白的唇边缓缓漾开。那弧度极淡,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是吗苏芷月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苏玉娇,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簇幽暗的火焰在静静燃烧。
就在苏玉娇被她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弄得微微一怔、下意识想后退的瞬间,苏芷月动了!
她像是被苏玉娇身上浓郁的香粉味呛到了,身体微微一个踉跄,仿佛站立不稳,右手下意识地抬起,宽大的袖口拂过苏玉娇腰间悬挂着的那个同样绣着并蒂莲、缀着金丝流苏的精致香囊。
动作行云流水,快如惊鸿一瞥,仿佛只是一个病弱女子无意的触碰。
妹妹身上这香……真浓。苏芷月稳住身形,抬手用帕子掩了掩口鼻,眉头微蹙,语气带着点被熏到的不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苏玉娇被她这嫌弃的动作和语气激怒了,柳眉倒竖:你懂什么!这可是肃王府新赐下的‘凝露香’,千金难买!是你这辈子都闻不到的……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苏芷月忽然抬起了头,那双平静的眸子直直看向她,唇边那抹极淡的弧度加深了,竟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平静笑意。
妹妹放心。苏芷月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足以让廊下竖着耳朵的王氏和几个仆妇都听得一清二楚,你姐夫他……龙精虎猛得很。一时半会儿,怕是死不了的。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苏玉娇手中的玉佩和腰间的香囊,笑意更深,带着一种令人心底发毛的笃定,妹妹与其操心姐姐守寡的事,不如好好想想,肃王府的门槛……是不是那么好进的。
说完,她不再看苏玉娇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和王氏骤然阴沉下来的目光,微微颔首,径直朝着给她安排的、府里最偏僻冷清的西厢房走去。那身刺眼的大红嫁衣,在灰暗的庭院里拖曳出一道孤绝而冰冷的轨迹。
苏玉娇被她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和那诡异的笑容弄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那个被苏芷月袖口拂过的香囊。金丝绣线,缀着珍珠,依旧精致华贵,看不出任何异样。她嗤笑一声,只当是苏芷月死鸭子嘴硬,临死前的疯话罢了。
呸!晦气东西!苏玉娇对着苏芷月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挽住王氏,母亲你看她!死到临头还嘴硬!肃王府的嬷嬷都说裴砚熬不过今晚了!我看她明天就得滚回来哭丧!
王氏没说话,只是望着苏芷月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眉头紧紧锁起,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不安。那个庶女的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让她这个在后宅争斗了半辈子的人都感到一丝莫名的心悸。
4
将军苏醒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翼,再次覆盖了京城。将军府静思堂内,依旧死寂,药味弥漫。
裴砚依旧闭目躺在拔步床上,如同沉睡。苏芷月坐在外间的灯下,手中拿着一本泛黄的旧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页。油灯的光晕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明显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死寂。来人停在院门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是裴砚那个佝偻的老仆:将军……夫人……肃王府……肃王府那边……出事了!
苏芷月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裴砚紧闭的眼睫,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老仆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隔着门板传来:是苏府的……苏三小姐!傍晚时分,肃王府派人气势汹汹地闯进苏府,说是……说是苏三小姐意图以邪秽之物魅惑世子,当场将那枚定亲玉佩摔了个粉碎!还……还把人给扔出来了!
扔出来苏芷月放下书,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是……是扔出来的!老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据说苏三小姐当时浑身……浑身起满了红疹脓包,脸上、脖子上……溃烂流脓,散发着一股……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肃王府的人嫌恶至极,说她秽乱不堪,冲撞了王府贵气,直接命人用草席卷了,丢回了苏府大门口!苏府现在……现在乱成一锅粥了!大门紧闭,里面哭嚎声震天响!
哦苏芷月轻轻应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她抬起眼,目光穿透屏风,落在那层低垂的锦帐上。
锦帐之内,裴砚依旧闭目沉睡,呼吸平稳。但搭在锦被外的那只手,原本虚握的拳头,几不可察地松开了,食指的指尖,在光滑的锦缎上,极其轻微地、极有规律地敲击了一下。
笃。
如同暗夜里的一个信号。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急促、却明显带着狂喜意味的脚步声如同擂鼓般由远及近,咚咚咚地砸在寂静的庭院石板路上,直冲向静思堂紧闭的院门!
将军!将军!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啊!一个年轻小厮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带着哭腔,不管不顾地大力拍打着门板,醒了!将军醒了!老夫人!老夫人让小的速来禀报!将军……将军他刚才在松鹤堂,当着满府主子的面,睁眼了!开口说话了!老夫人喜得差点晕过去!将军醒了!真的醒了!
拍门声和狂喜的呼喊,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静思堂压抑了三年的沉寂!
外间守夜的小丫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个激灵,猛地从瞌睡中惊醒,茫然地看着同样惊愕起身的苏芷月。
苏芷月缓缓站起身。油灯昏黄的光映着她的脸,苍白依旧,却在那双幽深的眸子里点燃了两簇跳跃的、冰冷的火焰。她隔着屏风,望向里间那张巨大的拔步床。
锦帐之内,裴砚依旧沉睡着,仿佛外间惊天动地的呼喊与他毫无关系。
苏芷月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在昏暗中无声地加深,如同暗夜绽放的优昙。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姿态从容地朝着门口走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拍门声和小丫鬟的惊叫:
慌什么将军‘病愈’,不是迟早的事么开门。
门轴沉重地转动,吱呀一声。门外小厮激动得通红的脸和狂喜的眼神撞入眼帘。
苏芷月站在门内,一身素净,身后是死寂的庭院和那间依旧弥漫着药味的卧房。她微微侧身,让开道路,目光平静地投向院外被惊动、正匆匆赶来的几个管事嬷嬷和下人,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吩咐道:
去松鹤堂。将军醒了,是喜事。该准备的,都准备起来。她的目光掠过那几个管事瞬间变得敬畏和复杂的脸,最后落在里间紧闭的房门上,唇边的笑意更深,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冰冷锋芒。
顺便,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门内外的人都听得真切,告诉老夫人和各位管事一声,将军初愈,身子还虚。这‘静思堂’里的药味太重,尤其那安神的檀香,闻久了……容易让人‘昏沉’。她意有所指地加重了昏沉二字,都撤了吧,换些清心醒脑的来。
松鹤堂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气息,混着浓烈的檀香和参汤的味道。老夫人被两个大丫鬟搀扶着坐在上首的紫檀木罗汉床上,老泪纵横,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下首坐着几位裴家的旁支长辈和管事,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探究。
当裴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整个厅堂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穿着一身素色的锦袍,身形依旧带着久病初愈的清瘦,脸色也依旧苍白,但脊背挺直如松。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扫过堂内众人,不再是拔步床上那死水般的沉寂,而是沉淀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仪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寒芒。虽然脚步还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虚浮,被一个心腹小厮小心地搀扶着,但那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势,已足以让所有人屏息。
砚儿!我的砚儿!老夫人颤巍巍地伸出手,声音哽咽。
裴砚上前几步,撩起袍角,在老妇人面前郑重地单膝跪下:孙儿不孝,累祖母忧心了。声音虽然还有些中气不足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快起来!快起来!老夫人连忙俯身去扶,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菩萨保佑!祖宗保佑啊!
满堂立刻响起一片恭贺之声,夹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裴砚身上,充满了敬畏和探究,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归来的神祇。
而苏芷月,作为冲喜有功的新夫人,此刻却安静地站在人群的边缘,站在一盏落地宫灯的阴影里。她微微垂着眼,看着自己素净的裙摆,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新嫁娘应有的温顺和一丝大病初愈夫君带来的、羞怯的喜悦。仿佛这满堂的喧嚣和裴砚身上骤然凝聚的威势,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恰逢其会、侥幸冲醒了夫君的幸运儿。
然而,当裴砚被众人簇拥着,在老妇人下首的主位落座,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全场时,那锐利的视线在触及阴影中那抹素色身影时,微微停顿了一瞬。
苏芷月若有所觉,抬起眼睫,两人的目光在灯火辉煌与阴影交织的半空中,短暂地碰撞了一瞬。
一个深沉如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一个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不起丝毫涟漪。
随即,苏芷月便温顺地重新垂下了眼。
此番大难不死,实乃祖宗庇佑,亦多亏……裴砚的声音响起,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他微微一顿,目光再次投向阴影中的苏芷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情和感激,多亏了夫人日夜侍奉汤药,衣不解带。这将军府内务,荒疏已久。如今我既已醒来,府中诸事,便交由夫人暂理,也让她……熟悉熟悉。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错愕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苏芷月。谁也没想到,将军醒来后第一道命令,竟是将偌大一个将军府的管家之权,交到这个刚进门三天、出身低微庶女、毫无根基的冲喜夫人手上!
几个旁支叔伯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一个坐在下首、穿着鹅黄锦裙、容貌娇美的年轻女子更是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她是裴砚的远房表妹林雪儿,自裴砚病倒后,便以照顾姑母(裴老夫人)的名义长住将军府,隐隐有代掌内务之势。此刻她看向苏芷月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嫉恨和一丝冰冷的怨毒。
苏芷月也适时地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惊愕、惶恐和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忙屈膝行礼:将军厚爱,妾身惶恐!妾身年轻识浅,恐难当此重任,辜负将军和祖母信任……
无妨。裴砚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目光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众人,府中自有积年的老管事和嬷嬷辅佐。你只需用心学着便是。若有那等欺你年轻、不尽心、或阳奉阴违的……他微微一顿,眼神骤然转冷,如同冰刀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直接发落了便是。将军府,容不下背主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让整个松鹤堂的温度都骤然降了几分。那些原本带着轻视和审视的目光,瞬间收敛了不少,纷纷低下头去。
林雪儿娇美的脸更是血色尽褪,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是,妾身……遵命。苏芷月再次屈膝,声音温顺地应下。低垂的眼睫下,一片冰封的湖面,终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权柄入手,如同握住了一把双刃的利剑。而这座深宅里潜藏的毒蛇,也该开始躁动了。
5
香炉诡计
秋意渐浓,将军府后花园的菊花开得正盛。裴砚病愈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京城掀起了巨大的波澜。递帖子拜访、送贺礼的勋贵络绎不绝。府中一扫往日的死寂,变得门庭若市,仆从来往穿梭,忙碌中透着一股虚假的繁荣。
管家权的交接,远非裴砚一句轻飘飘的话那般顺畅。几年的老管事们面上恭敬,眼底却藏着轻视和观望。库房的账目如同缠在一起的乱麻,陈年的亏空、模糊不清的支出比比皆是。各处的采买、月例发放,都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林雪儿更是无处不在。她以熟悉府务、协助新嫂子为名,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苏芷月,娇声软语,却句句绵里藏针。
嫂子你看,这库房里的陈年山参,账上记着是五支上品,可实际……唉,怕是年头太久,保管不善,都朽坏了吧林雪儿指着账册上一处明显的涂改痕迹,一脸惋惜,眼角余光却瞟着苏芷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还有这中秋宴采买单子,她又翻过一页,葱白的手指点了点,各房主子们喜欢的果子点心,往年都是采买的‘瑞福记’的,用料讲究,虽然价贵些,但府里体面要紧。嫂子新接手,可别为了省几个银子,换了那些不入流的小铺子,平白惹人笑话。
苏芷月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账册和采买清单。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家常襦裙,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越发显得沉静。她听着林雪儿的话,目光平静地扫过账册上那拙劣的涂改,又掠过清单上瑞福记后头那个明显高于市价三成的数字。
表妹有心了。苏芷月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账目的事,慢慢理便是。至于这采买……她拿起那张清单,指尖在瑞福记三个字上轻轻划过,往年是往年。今年,既要体面,更要实惠。这果子点心,我看‘吉祥斋’新出的几样就不错,用料实在,价格公道,花样也时新。明日就让采买的刘管事,去‘吉祥斋’订了吧。
林雪儿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嫂子!这……这不合规矩吧老夫人和将军往年都习惯‘瑞福记’的味道了……
规矩苏芷月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林雪儿,那眼神清澈见底,却让林雪儿莫名地心头一悸,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将军初愈,府中百废待兴,开源节流,把钱花在刀刃上,才是正理。若只一味讲旧例、图虚名,这偌大的家业,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耗。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况且,将军将府务交予我,便是信我能持家。表妹若觉得不妥,不妨直接去回禀将军
林雪儿被她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阵红阵白。她哪里敢去裴砚面前质疑自从裴砚醒来,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和铁血的手段,早已让她心底发寒。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嫂子说得是,是雪儿多嘴了。
接下来的日子,类似的试探和刁难层出不穷。库房的钥匙交接时意外丢失了一把;大厨房的管事婆子对新换的采买渠道百般刁难,抱怨食材不如以往;甚至有小丫鬟不小心将茶水泼在苏芷月要看的账册上……
苏芷月始终平静。她如同最精密的机括,不疾不徐,见招拆招。账目不清她便带着自己带来的、略通算学的小翠,点着油灯一笔一笔重新核对,将亏空和猫腻一一标注出来,直接摆到相关管事面前,不责骂,只问缘由。钥匙丢了她便命人将库房所有门锁连夜更换,旧锁连同钥匙一起封存。采买受阻她亲自带着人去市场询价,将吉祥斋的点心和瑞福记的摆在一起,请老夫人和裴砚品评,结果不言而喻。
她的手腕并不凌厉,却绵密如网,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韧劲。每一次看似温和的让步,背后都紧跟着更不容置疑的规矩。渐渐地,那些观望的、轻视的、暗中使绊子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最终沉淀为一种带着畏惧的收敛。
而在这看似琐碎的管家日常中,苏芷月那异于常人的嗅觉,成了她最隐蔽也最犀利的武器。她能轻易分辨出库房里积压药材的霉变程度;能嗅出送来的衣料是否被劣质熏香处理过以次充好;甚至能在林雪儿送来的一盅滋补参汤里,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浓重参味掩盖的……苦杏仁的涩气。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盅汤放在一旁,没有声张,只是看向林雪儿的目光,更深沉了几分。毒蛇,终于按捺不住,要吐出信子了。
转眼,中秋将至。
这是裴砚病愈后将军府第一个重大节庆,亦是向外界展示将军府重振声威的绝佳机会。帖子早已发遍京中权贵,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府中上下弥漫着一种紧张又期待的气氛。
正日子这天傍晚,将军府华灯初上,亮如白昼。前院搭起了戏台,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后花园的敞轩水榭布置成了宴客之所,四周挂满了精致的琉璃灯盏,映着池中粼粼波光,流光溢彩。各色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衣着光鲜的宾客穿梭其间,笑语喧阗,一派富贵升平的景象。
裴砚作为主人,一身墨色锦袍,衬得身形挺拔,眉宇间虽仍有几分清减,但眼神锐利,气度沉凝,正与几位身份显赫的勋贵武将寒暄,举手投足间威仪天成,丝毫不见久病初愈的孱弱。老夫人则被几位诰命夫人簇拥着,满脸欣慰的笑容。
苏芷月作为掌家的女主人,穿着一身正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发髻高挽,簪着赤金嵌红宝的凤钗,妆容精致,端庄明艳。她穿梭于女眷之间,言笑晏晏,招呼得滴水不漏,将女主人的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林雪儿则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衣裙,如同花蝴蝶般跟在苏芷月身侧,巧笑倩兮,不时插话,言谈间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对府务的熟稔和对苏芷月这位新嫂子的提点,姿态亲昵得近乎僭越。
宴至酣处,敞轩四角早已燃起了驱散秋夜寒意的暖炉。丫鬟们捧上小巧精致的狻猊手炉,分发给各位怕冷的女眷。林雪儿亲自捧着一个格外精巧的鎏金暖手炉,笑盈盈地走到老夫人身边。
姑母,夜里风凉,您用这个。她声音娇柔,将手炉塞进老夫人手中,又转向苏芷月,拿起另一个样式相似的手炉,嫂子也用一个吧这是我特意命人新制的,里面添了些安神助眠的香料,最是温养。
苏芷月含笑接过,指尖触及那温热的炉壁,一股暖意传来。然而,就在那暖意包裹手指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尖锐的异样气息,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猛地刺入她的鼻腔!
不是安神香常见的甘松、檀香或沉香的暖甜醇厚。在这熟悉的、被精心调配过的香料气息掩盖之下,极其隐晦地,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辛辣!一种类似生漆、又带着点金属锈蚀般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气味!
这味道……苏芷月心头警铃大作!她曾在苏府最阴暗的角落里,在嫡母王氏处理不听话下人的秘药中,闻到过类似的气息——那是一种混合了数种矿物毒粉的剧毒!遇热挥发,初时令人精神亢奋,继而头痛欲裂,最终会侵蚀脏腑,表面却查不出明显中毒迹象,如同急症暴毙!
林雪儿!她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给老夫人和她苏芷月的手炉里,下这种阴毒之物!目标显然是她,而老夫人……很可能是为了事后撇清,或是制造混乱!
电光火石之间,苏芷月面上笑容不变,甚至带着几分对林雪儿体贴的感激。她不动声色地将那手炉放在身旁的小几上,拿起一块帕子,似乎被旁边的花香吸引,轻轻掩了掩口鼻。
表妹有心了。她声音温婉,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敞轩角落摆放着的一个巨大的青铜熏炉。那是为了驱散秋虫和增添香气而设,里面正燃着上好的沉水香,烟气袅袅。一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
只是这园子里菊花香气浓郁,再添香炉,倒显得闷了。苏芷月语气自然地转向侍立在一旁的管事嬷嬷,周嬷嬷,把那熏炉挪到水榭边通风处吧,烟气散散也好。
周嬷嬷应声,连忙招呼两个粗使婆子去搬那沉重的熏炉。
林雪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绽开:嫂子真是细心。不过这点香气,混着菊香,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呢。她说着,又殷勤地拿起小几上那个手炉,往苏芷月面前递了递,嫂子快暖暖手,这秋夜寒气可重,仔细着了凉。
苏芷月看着她递过来的手炉,那鎏金的外壳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她没有接,反而微微侧身,对身旁侍立的小翠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小翠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就在这时,搬动熏炉的一个粗使婆子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哎哟一声惊呼,手中抬着的熏炉一角猛地脱手!
沉重的青铜熏炉轰然倾倒!滚烫的香灰连同尚未燃尽的香饼,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泼洒出来!倾倒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林雪儿所站的位置!
变故陡生!
啊——!林雪儿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声划破宴会的喧嚣!她下意识地想后退躲避,可脚下那繁复的裙摆却成了最大的阻碍!
滚烫的香灰和火星如同密集的火雨,兜头盖脸地泼在了她鹅黄色的锦缎裙裾上!那华贵的衣料瞬间发出嗤嗤的轻响,被灼烧出无数焦黑的孔洞!几块滚烫的香饼更是直接砸在她的绣鞋和脚踝上!
我的裙子!烫!好烫!林雪儿疼得眼泪瞬间飙出,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疯狂地跺脚拍打,试图抖落那些滚烫的灰烬。然而,更令人惊骇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泼洒在她裙裾上的滚烫香灰,接触到她衣料上残留的某种气息(来自她袖中藏匿的毒粉包和她自己手炉中逸散出的微量毒气),竟骤然升腾起一股淡淡的、带着刺鼻辛辣气味的青烟!同时,她裙裾上被灼烧的地方,迅速浮现出一片片诡异的、如同被强酸腐蚀般的焦黑色泽,边缘还泛起细密的、令人作呕的黄色泡沫!
这诡异的景象,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原本喧闹的宴会骤然死寂!
怎么回事!裴砚低沉冷冽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响起。他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锁定了林雪儿裙裾上那诡异的腐蚀痕迹和升腾的怪烟。他身后的几位武将勋贵也跟了过来,脸色凝重。
老夫人更是惊得站了起来:雪儿!你……你这是……
姑母!将军!救我!林雪儿又疼又怕,看着自己心爱的裙子瞬间毁掉,还出现如此恐怖的痕迹,吓得面无人色,语无伦次,是那婆子……是她撞翻了熏炉!烫死我了!我的裙子……这烟……有毒!一定有……
她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惊恐地捂住了嘴,脸色惨白如纸。
有毒裴砚的声音冷得像冰,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向林雪儿。他根本无需再问,那裙裾上诡异的腐蚀痕迹和空气中残留的辛辣刺鼻气味,以及林雪儿那做贼心虚的反应,已说明了一切!
整个敞轩,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雪儿身上,充满了惊骇、鄙夷和难以置信。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娇美表小姐,此刻鬓发散乱,裙裾焦黑溃烂,散发着怪异的烟雾和气味,狼狈不堪地站在中央,如同一个被当场捉住的、最拙劣的罪犯。
苏芷月静静地站在裴砚身侧不远处,依旧是那副端庄温婉的模样。她看着林雪儿惊惶失措的脸,看着裴砚眼中翻涌的怒涛和冰冷的杀机,看着满座宾客震惊鄙夷的神情。
她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冰寒刺骨的锋芒。
香灰遇毒显形,毒蛇,终于自曝其丑了。
6
真相大白
夜已深沉,喧嚣散尽的将军府如同蛰伏的巨兽。松鹤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
林雪儿早已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拖了下去,关进了后院的柴房。她凄厉的哭喊和辩白声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只留下满堂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辛辣异味。
老夫人脸色灰败地靠在罗汉床上,闭着眼,手中的佛珠捻得飞快,却止不住指尖的颤抖。几位裴家的长辈和核心管事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裴砚负手立于堂中,背对着众人,面朝窗外沉沉的夜色。他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沉重的影子,周身散发出的凛冽寒意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查。一个字,从他紧抿的薄唇中吐出,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在寂静的厅堂内如同惊雷炸响。
是!一个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管事立刻躬身应命,他是裴砚的心腹,掌管府中暗卫和刑讯的裴忠。他目光扫过地上残留的一点香灰痕迹和林雪儿被拖走时掉落的那个鎏金暖手炉,眼神冰冷如刀。
裴砚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堂下每一个人的脸。那目光太过锐利,太过沉重,带着洞穿一切的压迫感和久居上位者的威势,让几位旁支叔伯都忍不住低下头去,冷汗涔涔。
最终,那目光落在了静静侍立在一旁的苏芷月身上。她依旧穿着那身正红的宴会华服,在经历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后,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背脊挺直,眼神沉静,并无多少慌乱之色。
夫人受惊了。裴砚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今日之事,夫人以为如何
苏芷月微微屈膝,声音平静无波:回将军,妾身无碍。只是……她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向裴砚深不见底的审视,表妹所用香药,颇为奇特。寻常安神香料,遇热灰只会焦糊,断不会生出那等腐蚀烟气和异味。此事……恐怕不简单。
她的话点到即止,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指出了林雪儿行为背后的阴毒和诡异。更重要的是,她将自己完全摘了出来——她只是指出了异常,并未做任何引导。
裴砚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松鹤堂内静得可怕,只有老夫人捻动佛珠的细微声响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裴砚才缓缓移开目光,声音冷硬如铁:忠叔,林氏居心叵测,以邪毒之物谋害主母,罪证确凿。着人严加看管,待我亲审!府中各处,彻查所有与之往来密切之人!凡有牵扯者,一律严惩不贷!
是!裴忠躬身领命,眼中寒光一闪。
母亲,裴砚转向闭目不语的老夫人,语气稍稍缓和,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雪儿所为,伤透我心,亦辱没裴家门楣。此事,儿子定会给您,给府中上下一个交代。夜深了,您受惊过度,早些歇息吧。
老夫人睁开眼,浑浊的老眼中满是疲惫和痛心,嘴唇哆嗦了几下,终究只是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行礼告退。
裴砚的目光再次落到苏芷月身上:夫人也辛苦了,随我来书房,有些节礼账目还需与你细说。
苏芷月心领神会,低眉顺眼地应道:是。
沉重的书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烛火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方才在松鹤堂那副威严肃杀的面具瞬间褪去。裴砚大步走到书案后坐下,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捏了捏眉心,眉宇间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三年的装病蛰伏,步步为营,军中那场几乎将他挫骨扬灰的毒杀案线索刚有眉目,后院却又起如此歹毒之火!林雪儿……他这位好表妹背后,牵扯的又是什么人
坐。他指了指书案对面的椅子,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苏芷月依言坐下,姿态依旧沉静。
今日之事,裴砚睁开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锁定她,不再有丝毫掩饰,你何时发现的
苏芷月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递上手炉时。那香气……不对。她的回答简洁直接。
那熏炉
巧合。苏芷月的声音平稳,妾身只是想将熏炉挪开通风。婆子失手,是意外。她顿了顿,补充道,香灰遇热毒显异象,是意外之喜。
裴砚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双清澈平静的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或算计,却只看到一片坦然的深潭。他沉默了片刻,身体前倾,手肘撑在书案上,十指交叉,目光深沉似海。
苏芷月,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入府那日,便知我装病。今日又识破林雪儿如此隐秘的毒杀之局。你这身本事,还有这敏锐到近乎妖异的嗅觉……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她脸上逡巡。
苏府那个小小的后宅,怕是养不出你这样的‘替死鬼’。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你入我裴府,所求为何仅仅是为了活着,为了一个名分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久经沙场磨砺出的铁血威压,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向苏芷月,还是……另有所图!
书房内烛火猛地一跳。
7
沉香刃出鞘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地拍打过来。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紧,令人窒息。裴砚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带着洞穿一切伪装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怀疑,牢牢锁在苏芷月脸上。
苏芷月端坐在他对面,背脊挺得笔直。那汹涌的威压似乎并未让她动摇分毫,她苍白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唯有那双幽深的眼眸,在跳跃的烛光下,映出两簇同样冰冷、同样锐利的火焰。
她缓缓抬起手,没有去碰桌上的茶盏,而是探入自己宽大的袖笼深处。指尖触及一片冰凉坚硬的物体。她将它缓缓抽出,放在两人之间的紫檀木书案上。
啪嗒。
一声轻响。
那并非什么神兵利器,也不是证明身份的奇珍异宝。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的玉牌。玉质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却并不完整,边缘带着明显的、不规则的断口,显然是更大物件的一部分。玉牌上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极其简单地刻着两个字,字迹古拙而有力——
怀济。
烛火的光芒落在玉牌上,映着那两个字,仿佛有温润的光华在玉质内部流淌。
裴砚的目光骤然一凝!他死死盯着那枚断玉,盯着那怀济二字,素来沉静如深潭的眼底,第一次掀起了真正意义上的惊涛骇浪!仿佛有什么尘封已久的、极其重要的东西,被这简单的两个字猛地撞开!
怀济……他低沉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难以置信的震动。他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刺向苏芷月平静的脸,药王谷……失踪三十年的‘怀济令’!它怎会在你手里你与药王谷……是何关系!
药王谷!那个传说中汇聚天下奇医、拥有起死回生之术、却又神秘莫测、踪迹难寻的隐世之地!三十年前,其信物怀济令一分为二,随着谷主夫妇的失踪而消失于江湖,成为无数杏林中人追寻的传说!
苏芷月迎着他震惊的目光,唇边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反而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孤寂。
将军可知,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书房的寂静,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沉重,三十年前,药王谷并非隐世。谷主苏怀济,悬壶济世,活人无数。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纸能解天下奇毒、活死人肉白骨的‘天香谱’,引来豺狼环伺,杀身之祸!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玉牌上那冰冷的怀济二字,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苏怀济,是我的外祖父。她抬起眼,烛光映着她清丽的侧脸,眼神却冷冽如冰,药王谷一夜倾覆,血流成河。我母亲彼时已有身孕,被忠仆拼死护送出谷,流落至苏府为婢,生下我后……郁郁而终。这枚断玉,是她留给我唯一的遗物,亦是……血仇的见证。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哔剥声。
裴砚脸上的震惊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他看着眼前这个自称身负血仇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深埋的悲怆和如同寒冰下燃烧的火焰,心中所有的疑虑和防备,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一个沉重而合理的支点。
所以……裴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了然,你入裴府,是为借势借我裴砚的刀,查当年灭谷真凶,报血海深仇
苏芷月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枚断玉,声音平静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将军错了。外祖父一生济世,所传非仅歧黄之术,更有立世之道。‘天香谱’非为杀伐,乃为活人。我承其遗志,志不在复仇屠戮。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直视裴砚,一字一句道:
我所求,不过一方立足之地,可光明正大行医施药,承继‘怀济’之名。苏府不容我,视我为草芥。而将军府,是我唯一的跳板。我助将军肃清内患,揪出军中下毒元凶,将军予我庇护,允我施展所长。这,便是我的‘所图’。
她顿了顿,看着裴砚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锋芒:至于将军所忧……我的香,是救人的药,亦可为将军手中最利的刃。端看将军,如何用了。
话音落下,书房内再次陷入长久的寂静。
裴砚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苏芷月脸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被他当作棋子娶回来的女子。那平静外表下深藏的惊人身世、血海深仇,以及那超乎寻常的坚韧和清晰的志向,都让他心底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她的所图,比他想象的更沉重,也更……光明磊落。
良久,裴砚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书案后的苏芷月。他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枚象征着她身世与血仇的断玉,而是极其自然地,握住了她放在膝上、微微有些冰凉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厚茧,却异常沉稳有力。
军中下毒之人,与当年谋夺‘天香谱’者,或许……本就是一丘之貉。裴砚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意和一种奇异的共鸣,夫人之志,亦是裴某之责。这将军府,从今往后,便是你的立足之地。你的‘怀济’之名,我裴砚,以性命相护!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灼灼地锁住她:至于你的香……
裴砚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近乎锋利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平日的冷硬,反而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激赏和一种冰冷的决心。
那便让它,成为斩尽魑魅魍魉的——沉香刃!
窗外,秋夜的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拍打着窗棂。将军府深沉的夜色里,一场新的风暴,已在无声中酝酿。而这一次,并肩而立的,是两柄同样淬炼过的、即将出鞘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