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续:《促销员与白领:1998盛夏响的BB机》
1
十年沉埠
榕城十年,弹指间换了人间。
江滨路岸线被不断拉伸、重塑。曾经蒸腾着暑气与人声的五一路,盖起了参差的高楼,冰冷的玻璃幕墙吞噬了旧日的痕迹。百货公司早已易主,如今橱窗里流淌的是国际名模冰冷的光泽。连江小城也变了模样,新桥横跨闽江,水泥森林沿着国道滋长,推平了记忆中的低矮楼阁,只剩下玉泉山的轮廓依旧倔强地立在远处天际线。
我的生活轨迹也被时间裹挟前进。告别了吱呀作响的单人床和腰间震动的BB机,在写字楼格子间的生态里浮沉几年后,机缘巧合跳进当时汹涌的房地产浪潮。在图纸与钢筋的轰鸣声中,一步步从项目助理攀至分管开发的副总监。日子像上了油的齿轮,运转得平稳而高效。办公室恒温25度,落地窗外车河如织。皮鞋锃亮,手腕上的腕表精准切割时间。
那个旧樟木箱,连同箱底的秘密,被稳妥地安置在新居书房最深的角落,上面堆叠着厚厚的行业年鉴与项目评估报告。只有擦拭浮尘的偶尔,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铜扣,樟脑混合着若有似无的、遥远清冽的气息才会不期然地钻入鼻腔。那一刻,时间会出现短暂的塌陷,但那塌陷很快会被手机铃声、秘书的敲门声或下一场会议的提醒所填平。仿佛那不过是忙碌间隙里,一丝无关紧要的、来自旧日角落的轻微叹息。
婚姻如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水到渠成。妻子是合作单位里聪慧干练的规划师,门当户对,志趣也算相投。两人在精心装潢的家里,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和稳定的温度,各自专注工作,闲暇时有条不紊地安排旅行、看展、健身、品尝新开的餐厅。谈笑间是新楼盘的均价、城市的土地供应量、学区房的政策变动。生活像一张精心编织的金丝绒毯,覆盖住所有硌人的棱角与凹陷。只有在某个午夜梦回,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渗入一丝微光,床头柜上那个早已被智能手机替代的诺基亚旧款作为备用机静静躺着时,脑海里才会无端浮现一片迷离的蓝色裙摆和一缕山风拂乱的麻花辫,转瞬即逝。
2
县城惊雷
2010年的尾巴,春节前的寒意已渗入骨髓。
连江县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惠民建材批发部内,空气混浊。劣质的香烟味、陈年板材的尘埃、廉价油漆的刺鼻气味交织在一起。店主林友根窝在柜台后一张掉了漆的木质圈椅里,面前一台老旧笨重的电视机正播放着地方新闻,声音开得极大。店门大敞,冷风毫无遮拦地灌入,他裹紧身上那件磨破了袖口的深蓝色棉服,冻得鼻头发红,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白雾。
一个中等个头、敦实得如同闽江边礁石的男人掀开厚重的军绿色棉门帘进来,带来更凛冽的一股寒气。是我多年前的发小,当年在排档里试图给张恩玲灌酒的陈强,如今在县城农贸市场做些水产批发生意。他搓着冻僵的手,走到柜台前,熟稔地拿起友根面前半瘪的烟盒抖出一根点上。
听说了没陈强吐出一口呛人的烟,压低声音,带着小城特有的人际传播的兴奋,张恩玲家里那个开货车的老公,前一阵子在省道那头大弯坡翻下去了……连人带车,当场就没了!他顿了顿,咂咂嘴,语气里混杂着感慨和一种近乎残忍的疏离,啧,留下她,还有个刚上小学的崽,还有她老公上头那个瘫了好几年的老娘……那男人也是倒霉催的,听说家里紧,晚上还硬要跑一趟长途……
友根夹烟的手指猛地一颤,烟灰簌簌落在开裂的旧桌面上。他抬起那双常年被粉尘熏染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看向陈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心无意识地蹙了起来,沟壑纵横:……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礼拜吧昨天才搞的‘回山’(出殡)。陈强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弥漫开来,那女人也是命苦得很……唉!
他瞥见友根异常沉默的脸,似乎才想起什么,略带尴尬地转移了话题,扯起刚批发的带鱼是涨了还是跌了。
陈强离开后,小店里只剩下电视里夸张的广告声和友根粗重的呼吸。他不再关注新闻画面,目光投向门外。街道对面那家新开的品牌建材店灯火通明,崭新的铝合金门窗反射着寒光,与自家这灰头土脸、堆满杂物的门面形成鲜明对照。他摸出那个用了很多年、外壳磨损严重的诺基亚手机,屏幕早已发暗,按键却依然清晰。他迟疑着,指尖在那个曾烂熟于心、如今已在通讯录里沉寂了十年之久的号码上悬停许久。最终,他还是烦躁地将手机塞回衣兜深处,摸向柜台下藏着的半瓶廉价白酒,拧开盖,对着瓶口咕咚灌下一大口。辛辣感从喉咙直烧进胃里,呛得他猛烈咳嗽起来。他剧烈地咳着,直到眼角渗出生理性的泪水,才渐渐平息。他抹了把脸,沉默地盯着墙上挂着的日历——2010年2月3日,农历腊月廿十。距离春节,还有十天。
3
厂河春寒
几乎就在同一个冬日的凌晨,天色尚未破晓。
闽北某个依山傍水的偏远县城边缘,低矮的厂区宿舍楼在晨曦的灰白中匍匐。空气冰冷潮湿,弥漫着劣质蜂窝煤燃烧未尽的硫磺味和化纤制品特有的化学气味。
张恩玲费力地睁开干涩沉重的眼皮。窗外路灯昏黄的光透进来,勉强映出房间狭窄的轮廓:两张靠着墙放的简陋木板床,一张小小的、堆满杂物和作业本的旧书桌,墙壁上糊着一层泛黄的旧报纸。身边的女儿蜷缩在并不厚实的棉被里,睡得正沉,小脸蛋泛着病态的潮红。另一张床上,是瘫痪婆婆粗重的、时断时续的鼾声。三个月前那场撕心裂肺的丧事余波还在持续——债务、瘫痪老人的药费、女儿的学费、房东每月如期而至的催缴……如同一张冰冷的铁网,将她紧紧箍住。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旧木地板在她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给女儿掖好被角,又去摸了摸婆婆干瘦如柴、冰凉的手脚,这才走到狭小得无法转身的厨房兼卫生间。水管里的水流细小冰冷刺骨,她用塑料盆接了点水,抹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她倒吸一口凉气,残存的睡意荡然无存。镜子里是一张过早衰老憔悴的脸,皱纹深刻,眼神疲惫空洞,嘴唇干裂发白。
她对着满是水汽的廉价塑料镜片,艰难地撑了撑嘴角,像是在给自己下一个无声的命令。随后,穿上那件油渍斑斑、袖口磨出破洞的蓝色厂服工装,拿上头天晚上备好的空饭盒——里面是昨晚故意多煮的一点米饭和几块腌菜。锁好那扇薄如纸片的木门,汇入厂区宿舍楼门口涌向同一个方向的人流。大部分是和她年纪相仿的中年女工,也有少数年轻的流水线女工,睡眼惺忪,沉默着裹紧同样单薄的工作服,抵御刺骨风寒。天色青灰,路旁高大冰冷的厂房轮廓如同巨兽蹲伏。铁门在身后沉重合拢的瞬间,机械的巨大轰鸣声便铺天盖地地袭来。
4
流水线断响
流水线如同一条永不知疲倦的冰冷长蛇,在日光灯苍白的光线下缓慢而精确地爬行。传送带将一件件半成品的化纤布料送到面前。张恩玲的工作是操作一台电动缝纫机,将拉链车到指定的位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指尖被针尖和粗糙的布料磨出厚厚的茧子,指节在冬季总是布满细小的裂口。噪音无孔不入,说话需要贴近耳朵大声喊。
她低着头,手指娴熟地拨动着布料,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在机针下不断向前挪动的缝合线,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酸痛。身边的工位上,年轻的组长阿芳一边手上不停,一边凑过来,顶着巨大噪音喊:玲姐!老板说了,今天这条线任务紧,中午饭就在机位上对付!抓紧点!
她的眼神瞥过张恩玲那掩饰不住疲惫的脸,又压低声音道:听说……隔壁拉链厂那个老板跑了卷钱溜到南边去了厂里好多人半年的工钱都打了水漂!
张恩玲手指猛地一顿,机针偏离了一点,在布料上留下一道突兀的痕迹。她心脏骤然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攥住了她。丈夫生前最后几个月,就是在给那个私人小拉链厂跑运输!她清楚地记得,有两三个月的辛苦运费,那个老板一直拖着,说有困难让缓缓……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车间里呼啸的穿堂风还要刺骨。
玲姐玲姐!你没事吧阿芳的声音带着疑惑传来。
张恩玲猛地回过神,慌乱地用手压住布料,企图掩饰那个小小的、却是她心神被重重击穿的痕迹。她用力咬了咬干裂的下唇,强行将喉头那股酸涩咽下,挤出一个极其微弱、混杂着疲惫与惊惶的苦笑:没……没事。知道了。
她垂下眼,死死盯住手下的布料和飞驰的机针,仿佛那被刺穿、被撕扯、被扭曲的布料就是她此刻生活的隐喻。传送带毫无怜悯地继续向前,把那个小小的失误带走,带入下一道冰冷的工序。周遭的轰鸣更甚,如同一场无声的哀嚎,将她彻底吞没。车间高高的窗户望出去,厂房顶上的一小片天空阴霾密布,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那远方奔流不息的闽江,在她心底奔涌过青春片刻清冽溪流的源头,如今只剩沉渣浊浪,再也映射不出丝毫天光。
5
榕城寻线
又是三年时光在指缝间无声滑过。
某日清晨,张恩玲的出租屋里来了访客——她许久未见的亲妹张恩萍。萍萍刚嫁到离福州不远的福清,这次和老公开车去市区进货,顺道来看看。姐妹俩窝在狭窄闷热的房间里,萍萍打量着姐屋里简陋得过分的陈设,目光扫过床头那张她姐唯一珍藏的、一家三口的合影(丈夫在世、女儿尚幼时在镇上小公园拍的),又落在姐额角愈发清晰的白发和那双刻满操劳的手上,心里酸涩难言。
姐,萍萍放下碗,犹豫着开口,带着乡里人朴素的关切,豆豆(张恩玲女儿小名)马上就升中学了,以后开销只会更大。你和婶(瘫痪婆婆)身体又……光靠你在厂里那点工钱,哪够呀太遭罪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你看,现在城里做点家政,听说工钱比厂里高不少!就是给人家打扫卫生,做做饭……你看你手脚那么麻利,肯定行!比在厂里受那个罪强多了!你总不能老这样下去啊!
张恩玲安静地听着,目光有些涣散,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一道不知何时留下的油污划痕。
萍萍见姐姐沉默,以为她犹豫,更急切地劝道:我都打听好了!福清那边好多人做这个!而且……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隐秘的信息,我听人说,原来在百货大楼门口,你们卖货认识的有个林老板就是后来搬去省城好多年那个好像……现在在福州搞房地产,搞大发了!听说人还挺念旧的,以前认识的工友求到门上去,他偶尔也能帮点小忙……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姐姐骤然绷紧的脸,姐,你要是去福州找事,要不……托人问问说不定能有熟人介绍个稳妥的人家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城里大老板朴素的好感与对人情的信赖。
窗外的城市噪声一阵阵传来。张恩玲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看着妹妹的眼睛,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微弱、僵硬,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她的声音干涩而平静,带着一种被命运反复捶打后独有的疲惫和认命:
萍萍,做人要本分。我……没有关系,不用求人的。
她没有说的是,曾经有人写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自己的名字和寻呼机的号码。那张承载着短暂星光和巨大鸿沟的纸,早已被她的汗水和生活的泥沼浸染得失了字迹,最终碎成齑粉,散落在回不去的命运转角。而那寻呼台最后的126三个数字,在飞速奔腾的时代洪流中,已被无情地合并、撤销,成为了通讯史上永不再启用的废墟残片。
去不去榕城她不知道。能去哪里她更不知道。未来的路,如同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阴霾依旧沉重,看不清前方任何亮色。
6
樟木再启
时间继续流转,来到2015年春天。榕城似乎永远充满了建设的热度。
林友根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将连江老宅彻底挂牌出售。清理旧物时,再次打开了书房角落那个沉寂已久的旧樟木箱。这一次不再是一时冲动。十年来,他终于在事业爬升到一个相对稳定的高度后,得到一丝难得的喘息间隙。箱子里除了那些褪色的纸条和一张模糊到几乎无法辨认的诺基亚屏保照片,最底部压着一样他几乎忘却的东西——一本略显简陋但装订规整的笔记簿,封面上是他刚参加工作时的单位名称,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十年前他跑市场、熟悉福州乃至整个闽东北地区各类商业流通环节时的手写笔记,包括一些不起眼的联系方式,和一些当时出于兴趣随手记录的厂社观察。
一个清晰的想法在脑中成型:做点更贴近实体,也更稳的事情。与其继续在快速开发又快速更迭的地产项目里浮沉,不如自己掌控一条更小但根基更扎实的链。也许……从建材开始从最基础的、不会被互联网完全替代的那种传统批发做起
连江的店已经转让,惠民建材的招牌已换。他需要一个落脚点,重新摸排市场。福州作为核心消费市场的地位无可替代。他在相对熟悉的江滨区一处不太起眼的临街小铺面,租下了一间位置尚可但门面略旧的铺位,预备先开个小的建材展示铺面试试水,也作为联络点。这里租金尚可,人流不算最旺,但交通也算便利,更重要的是,附近还保留着不少旧城改造区,居民基础需求仍在。
铺面正在进行基础的清理和装修,工人在拆着旧隔断,空气里弥漫着灰尘与新材料混合的气味。林友根站在门口,看着工人把最后一块破旧的招牌卸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门前高大的榕树新叶洒下,在地面投下晃动斑驳的光影。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这棵榕树,盘根错节,粗壮的枝干上覆盖着厚实湿润的青苔,如同蛰伏的岁月巨兽。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沾上的尘灰,忽然想起了那樟木箱底弥漫出的一缕气息。十年沉浮,樟木的温厚醇香似乎已渗入他的肌骨,而他骨子里那份源自江畔小城的坚韧和对泥土根基(哪怕这泥土已被水泥覆盖)的嗅觉,正被重新唤醒。时代的巨轮碾压过无数个体,而生存的本能,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最基本的衣食住行。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谨慎的踌躇,却又有一丝近乎久违的踏实感。铺面的钥匙沉甸甸地揣在口袋里。新的起点就在这里,在榕树的浓荫之下,在旧与新交织的市声之中。未来会是怎样他望着街对面那片正在拆迁的旧楼废墟,扬起的灰尘在阳光里翻腾如雾,充满了未知的生机与残酷。
7
粉尘与新漆
江滨区这间临街的旧铺面,在工人们叮叮哐哐的敲打声、电动工具的嗡鸣声和飞扬的粉尘中,艰难地褪去前任租客留下的印记。老旧破损的吊顶被拆掉,露出粗粝的水泥预制板和蛛网般纠结的电线管道。墙上斑驳脱落的旧墙皮被铲除,散发出呛人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林友根站在一片狼藉的店铺中央,灰蓝色的夹克外套上也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负责这单小装修工程的工头老林,是连江老家熟人介绍的,此刻正操着浓重的乡音指挥着手下:这边,打线槽要横平竖直点!防水一定给我刷到位!阿林老板以后可是要卖好建材的,不能漏水咧!
林友根递过一支烟,老林随手别在耳后,手上不停:放心啦,阿林老板,你是老熟人介绍,肯定给你做‘靓光光’(漂亮)!就是这墙……他用手拍了拍裸露的砖墙,这房子有年头了,砖缝有点松了,直接抹灰贴砖怕不牢靠,最好是先用铁丝网打底,就是成本……
林友根蹲下,捡起一块脱落的旧墙皮看了看,又捻了捻指间的红色砖粉,很干燥。他环视着这尚显狭小局促的空间,心里盘算着初期的投入和预算。就用铁丝网吧,该加的不能省。他站起身,语气果断,基础打牢点,以后省麻烦。
嗳!这就对了嘛!老林咧嘴笑了,老板你一看就是做实在生意的人!回头我给你单子上算清楚!他又想起了什么,指着门外,对了,门口那块空地,原先店家搭的铁皮雨棚锈得不行了,昨天下雨都在漏水,我叫他们拆掉了。你要搭新的不现在有种PVC透光板的,贵是贵点,但亮堂耐用……
林友根的目光投向门外。春日午后的阳光正好,斜斜地照在门前人行道那棵高大的老榕树下。没了那碍眼生锈的铁皮棚顶,视野确实开阔了许多。粗壮的榕树枝干舒展开来,虬结蜿蜒的气生根悬垂着,新抽的嫩叶在光线下呈现出通透的黄绿色。树下斑驳的光影投射在灰扑扑的地面上,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雨棚……先不搭了。林友根的目光在那些晃动的新绿和浓荫上停留了片刻,把这门口的地面平整好就行,回头……我让点货摆出来。
阳光、空气流通、甚至那一方天然的绿荫,都是老城烟火气息的一部分。他忽然觉得,省钱事小,这棵老树撑起的景致,或许比一块新雨棚更能留住过路人的脚步。樟木箱底那丝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似乎又浮了上来,混合着尘土的气息,沉淀出一种莫名的笃定。这方寸之地,将是他的新锚点。
8
螺丝与夜雨
闽北那个偏远县城,入夜后的寂静带着山城独有的压抑。厂区宿舍楼黑洞洞的窗口,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亮着。
深夜十一点半,张恩玲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家。屋内的温度甚至比外面还低一些。女儿豆豆蜷在书桌旁的折叠床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硬的薄棉被,压在摊开的语文课本和只写了一半的数学作业上。张恩玲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抽出课本作业,看到那红叉密布的习题,心沉了沉。她替女儿掖紧被角,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孩子温热的小脸,豆豆在睡梦中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
婆婆的呼吸依旧沉重而不规则,像一架布满锈迹的风箱在艰难运作。张恩玲轻手轻脚地走到婆婆床边,借着窗外远处路灯透入的微光,检查了插在床边的导尿管袋子,又摸了摸老人枯瘦的手脚,冰冷如霜。她拧开床头那盏用捡来的破布勉强遮住大半光线的节能台灯,拧开热水瓶,倒出半杯温水,又拿出两片小小的消炎药。
妈……她俯下身,凑近婆婆耳边,声音放得很轻,带着长久疲惫的沙哑,吃药了……
老人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茫然地看向模糊的光源方向,没有焦距,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张恩玲耐着性子,小心地托起老人的头,一点点将药片送进她嘴里,又用小勺舀着水,一点点喂下去。水渍沿着老人无意识松驰的嘴角流下,滴在铺着旧毛巾的枕巾上。
妈,咽下去,吞进去就好了……她像哄孩子一样低声哄着,用毛巾擦掉水渍。
喂完药,安置好婆婆。她疲惫地直起腰,后背传来钻心的酸痛,手臂因白天在缝纫机前的重复劳作而微微颤抖。走到厨房,拧开冰冷的自来水龙头,洗了把脸。冰冷刺骨的水让她一个激灵,稍微清醒了些。饭桌上的纱罩下,放着两个冰冷的馒头和一碟寡淡的腌菜——是豆豆放的晚饭。她没什么胃口。
她拉开豆豆的书包,拿出那本语文书和作业本,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看了看。作文题目是《妈妈的手》。豆豆的字迹工工整整,却只写了一小段:
……妈妈的手很粗糙,上面有很多硬硬的茧子,有的地方还裂开了小口子。冬天的时候,那些裂口总是红红的,像冬天干枯的土地……我问妈妈疼不疼,她总是笑着说不疼。可是……
后面的字迹被橡皮擦擦花了,显然孩子不满意,却又不知如何下笔。在斑驳的擦拭痕迹旁,有两个被反复描画了很多遍的字:辛苦。字迹的力道一次比一次重,几乎要透纸背。
张恩玲枯坐在冰凉的塑料凳上,手里捏着这本薄薄的作业本,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窗外的厂区巨大黑影在微弱光线下沉默如蛰伏的猛兽,远处的山峦轮廓模糊不清。忽然,急促的雨点毫无征兆地打在了铁皮的窗檐上,发出一连串细密清脆的敲击声,瞬间化为哗哗的水流声,无情地倾泻而下。那雨声穿透简陋的门窗,冰冷地钻进她的耳朵,灌进她的心底。
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女儿写下的那两个字——辛苦。不是撕裂般的剧痛,而是一种浸入骨髓的、沉重的疲惫,将肺腑都冻透了。桌上冰冷的馒头静静地躺在纱罩下,与窗外冰冷的夜雨一同沉默。
9
智能家居与笨办法
福州江滨区的那间小铺面,终于焕然一新。门口原来的旧招牌位置,装上了一块崭新的、略显朴素的白色长条形灯箱招牌,红字:恒实建材(江滨分店)。灯箱在傍晚亮起,白底红字,在周遭略显杂乱的街道背景中,醒目却不张扬。
店内空间有限,林友根运用了地产项目里学到的空间规划手法,做足了文章。墙上挂满了各种材质(PVC、实木、复合板)的样品板,颜色从沉稳的胡桃木到流行的灰橡木色,每一块样品板下都贴上了清晰的价格标签和产地说明。地面上则分类码放着几款基础款式的瓷砖样品、几桶不同品牌的乳胶漆(立邦、多乐士的小样罐)、以及最基础的PPR水管、电线管和常见规格的螺丝、门锁等五金件。一台崭新的刷卡机和一台连接了扫码枪的老式电脑放在了门口处那张简洁的钢化玻璃收银台上。
开业那天没有敲锣打鼓放鞭炮,只请了两个关系好的分销商朋友来店里小坐,用崭新的热水壶泡了茶。
生意比预期中要慢热。一开始,多是周边老小区正在装修或打算翻新的住户零散光顾,买几包水泥、几捆电线、或者挑选几块厨房卫生间用的瓷砖。林友根守在店里,穿着干净但不昂贵的工作装,亲自接待每一个走进来的顾客。他总是耐心倾听对方的需求,无论是预算紧张的旧城大妈絮絮叨叨的担忧,还是第一次装修毛手毛脚的小年轻搞不清楚的概念,他都仔细解答。碰到老人不会用手机扫码,他就在收银台后面记着赊账(本子上记录,承诺月底结),然后自己掏现金垫进去再扫码入电脑系统。有顾客感慨他这里货不便宜但也齐全,不用跑建材市场挤破头时,他会笑笑说:小本经营,图个方便吧,东西管够就行。
这天下午,一个穿着时髦西装、戴着无框眼镜的年轻人走进店里,对着满墙的板材样品看了半天,又对着林友根店里那台不算太大的LED显示屏展示的几个简单三维效果图(是他找兼职学生做的)摇头:老板,你这效果图太落伍了。现在都讲究全屋智能系统了,灯光、窗帘、新风,手机一点就搞定,你这种传统建材…怕是跟不上节奏啊。
林友根正在帮一位大妈核对一叠五颜六色的瓷砖小样,闻言抬头,脸上没什么波澜,语气平实:智能系统是好,但也要房子基础装得好才行。水管、电线暗盒、五金铰链这些东西,该安生的地方没安生好,装上再贵的智能系统,后期漏水漏电、柜门合页用几天就松动了,都是麻烦事。我这里卖的就是这些底子里的安生货。
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几款号称德国标准、结构厚重扎实的门合页,这玩意儿,开关一万次保证没异响不松动,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智能’灯实际多了。
年轻客户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种朴素的回答。他本想再争辩几句关于未来趋势的话题,但看到旁边那位大妈正不住点头:就是就是,我家楼下那户新装的,结果卫生间下水道反味,可遭罪了!
年轻人最终没再多说,留下张名片表示以后再联系,匆匆走了。
林友根没在意,继续帮大妈算着不同尺寸瓷砖铺厨房的用量差价,算盘珠子在他心底拨得比电脑还要娴熟。
10
夜校的微光与指尖的裂口
闽北山区,一场夏末初秋的夜雨刚停,空气湿润微凉。张恩玲从闷热的车间下班,没有直接回宿舍楼。她拐了个弯,沿着一条被雨水冲洗得湿漉漉、泛着昏黄路灯光的僻静小街,走进一所挂着县机械厂职工子弟学校牌子的院子。角落里亮着灯的一排平房教室,是她周末晚上固定的去处——县总工会办的实用缝纫与服装制作技术提升夜校。
教室里灯光明亮,十几台电动缝纫机嗡嗡作响。学员大多是厂里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工,也有一些年轻的姐妹想来学门手艺将来好谋生。讲台上,头发花白的谢老师戴着老花镜,正在指导学员处理一件西装领的制作细节。
张恩玲的位置靠窗。她换下油腻的厂服,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扎起花白的头发,鼻梁上也架着一副用胶布粘着镜腿的老花镜(是她在地摊上配的最便宜的那种)。此刻,她正低着头,手指捻着一段藏青色的高档西装面料,对照着老师讲过的针法图解,眉头微微蹙起,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在袖口位置缝制一道平直美观的嵌线包边。这是一项要求极高的技术活,需要手极稳、眼极准,一点点的歪斜都会破坏整件衣服的档次。
她的手指依旧粗糙,指关节肿大,指甲边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机油痕迹,手背上还可见几道细小的裂口。但那双手,在捻动细小的机针和布料边角时,却展现出一种与白天在厂里缝制化纤工装截然不同的精细和沉稳。花镜片后的眼神专注得近乎执拗。
为了支付微薄但不算廉价的学费(省吃俭用几个月攒的),也为了每个周末这两个小时的喘息时光,让她感觉自己不只是那个流水线上的螺丝钉,而是一个试图抓住什么、提升什么的……人至少,她希望自己那布满伤痕的手,在将来某一天,能缝制出点别人愿意花钱买、值得一看的东西,而非永远只是廉价的流水线拼装件。即便这个将来渺茫如同窗外黑暗中摇曳的灯火。
夜校结束已近十点。张恩玲收拾好自己的工具(一把小剪刀、几包不同规格的针线、几张自画的笔记),裹紧单薄的外套,走出校门。门口那盏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焦急地踱步。
玲姐!你怎么才出来啊!
是同车间的好友彩霞,脸上带着焦灼,豆豆班主任电话都打到车间来了!说豆豆下午体育课突然晕倒了,送到厂区医院去了!
张恩玲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工具箱啪地一声掉落在湿漉漉的地上,里面的针线剪刀撒了一地。她甚至顾不上去捡,踉跄着就朝厂区医院的方向,在雨后湿滑冰凉的夜色中,跌跌撞撞地跑去。
11
药单的重量
厂区医院简陋的观察室里,豆豆躺在白色的小床上,小脸苍白,挂着点滴,虚弱地睡着了。值班医生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看到气喘吁吁、浑身微湿的张恩玲冲进来,神色凝重地递给她一张药费清单和一份检查单复印件。
孩子送来时有点低烧伴昏厥,检查指标下来了,问题不大,急性肺炎,还有……医生指着一项数值,中度贫血。孩子这么小就中度贫血,营养和平时休息要跟上啊!另外还有……医生翻着检查单,孩子视力下降也很明显,肯定影响学习了。要赶紧配镜。这是药费单,孩子得住院几天观察治疗,肺炎拖不得。这是处方,楼下药房拿。
几张轻飘飘的纸,像浸透了水的石头沉入深渊。张恩玲捏着那些纸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轻微的颤抖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肺炎、贫血、眼镜……每一个字都对应着一个清晰的、冰冷的费用概念。厂医院报销比例有限,而她刚刚为了夜校的学费掏空了本不丰裕的一点积蓄。彩霞在一旁低声劝慰着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看着床上昏睡中女儿苍白的小脸,那双紧闭的眼睛下是淡淡的青影。她忽然想起豆豆作业本上用力描画的那两个辛苦字,想起自己冰冷的手指碰到她脸颊时孩子下意识的躲闪……
12
榕城江风与旧影
秋意渐深,闽江吹来的风带上了明显的凉意。林友根店里的生意在经历了最初的摸索期后,逐渐有了些稳定的小客户。他靠着多年做地产积累下的建材渠道资源和踏实肯做的口碑(给工地的送货及时、尺寸材料不出错、有问题真能退换),加上比大建材市场更为灵活的价格操作空间,总算在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落站稳了脚跟。
这天傍晚,送走了最后一位订好水电材料的顾客,店里安静下来。林友根关了门口恒实建材的灯箱招牌,只留下收银台上一盏小小的台灯。他用电脑对完一天的流水账,看着屏幕上那些增长缓慢但还算稳定的数字,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略微松弛了些。
他锁好店门,没有立刻开车。天气凉快,空气中有种雨后的清新和江水的气息。他沿着江边的人行道慢慢散步。岸边的高楼霓虹倒映在幽暗的江面上,被晚风吹拂得破碎跳跃。对岸是十年前他曾参与开发的一片大型滨江社区,此刻华灯璀璨,与他身后这片尚未完全褪去旧城印记的区域形成鲜明对比。
走到一处开阔的观景点,能看到远处著名的罗源湾跨海大桥雄伟的剪影。他停下脚步,依靠在江边的护栏上。路灯的光芒柔和地倾泻下来。他摸出烟盒,低头点烟时,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一对年轻情侣。女孩正兴奋地举着最新款的智能手机,让男友帮她拍一张以对岸璀璨灯火和跨海大桥为背景的自拍,笑容飞扬自信。这让他莫名地想起十年前,在玉泉山上,那个被他用笨重的旧诺基亚拍下的,羞涩到不敢看镜头的蓝色裙裾侧影。
那个身影早已模糊在时光的烟尘里。樟木箱底的味道,似乎也在江风和水汽的涤荡下淡去了。他深吸一口烟,辛辣的烟雾混着微凉的空气入肺,却未能驱散心头那点莫名滞重的空茫感。奋斗至今,该有的似乎都有了,生活按部就班,规律安稳。但此刻,面对这浩荡的江水与璀璨的城市灯火,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渺小与悬浮感却悄然袭来。那棵小店门口倔强的老榕树,连同那间亮着灯的小店,似乎成了他飘在汹涌洪流中仅有的一块浮木。他不知自己为何执着地守着这安生货,也不知这浮木最终会漂向何方。脚下的土地在震动,城市在以他熟悉又陌生的速度日新月异。而记忆中的某个坐标,连同那个坐标上存在过的人,早已沉入不知名的水底。
江风吹动他额前过早生出的一些白发。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屏保早已换成了一张简洁的山景照片。鬼使神差地,他想打开那个深藏在层层文件夹后的图库——那个名为旧的加密文件夹。指尖悬在屏幕上,最终还是锁了屏,将手机塞回口袋。
回去的路上,他临时拐进一间还在营业的老式照相馆。在店堂昏黄的灯光下,他花了十分钟,让店员用那台老旧的身份证拍照机(背景布是蓝的),拍了一张标准的个人证件照,一寸的。照片上的他,表情沉静,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他看着那张小小的照片,这或许是他如今最清晰的存在印记了。他将照片收进钱包夹层,压在其他各种卡片的下面。
榕树的浓荫依旧在路灯下摇曳,沉默地覆盖着夜色中奔波的路人和他们各自深藏的心事。林友根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同一个夜晚,千里之外的闽北县城医院里,一张冰凉的药费单,正在一个憔悴女人的指尖留下更深、更重的刻痕,也即将彻底改写另一段尚未展开的人生轨迹。两条曾被命运短暂交汇又匆匆分散的河流,在各自曲折的河床上奔涌,激流拍打着看不见的礁石,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轰鸣。江风浩荡,并不在意尘世的悲欢,只是吹送着新的故事,继续流淌。
13
八人间的汽笛
三天后,县医院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尽头,张恩玲捏着那张薄薄的车票,站在缴费窗口外冰凉的磨石地坪上。窗内传来单调而冷漠的打印声,豆豆的名字出现在长长的欠费名单上,数字冰冷地跳动着。手心的冷汗将那硬质纸片浸得微微发软。彩霞塞给她卷着零票和皱巴巴纸钞的小布包在兜里沉甸甸的,却远远压不上那个窟窿的眼角。
婆婆被暂时托付给了同楼一个信得过的孤寡老太太,承诺按月给她一点微薄酬劳和米油。女儿小小的身躯蜷在病床上,还在低烧昏睡,床头放着那个廉价塑料水杯和吃剩下的半碗粥。临走,张恩玲俯身,脸贴在女儿滚烫的额头上蹭了蹭,一滴滚烫的水珠砸在豆豆小小的手背,孩子睫毛颤了颤,没醒。她猛地起身,不敢再回头,几乎是冲出医院大门的。
长途汽车站候车大厅的气味混杂而陈旧:劣质香烟、泡面调料、人体汗味、还有从厕所方向飘来的消毒液味道。电子屏上滚动着发车信息。张恩玲将那个用了十几年、边角磨损泛白的旧帆布行李袋紧紧抱在胸前,里面是几件换洗衣服、那本夜校的缝纫笔记、豆豆的病历复印件和一小包婆婆的药。她坐在冰冷的长条椅上,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死死盯住显示福州班次的那块屏幕。每一次检票口的广播响起,都让她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一次。
终于,她那班车次开始检票。她慌忙起身,紧紧跟随着人流。车门打开,一股更加浑浊浓重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车厢狭窄,塞满了人和货物。她的座位在最后排靠窗。费力地把行李塞进头顶那油腻的格架,坐下时发现靠背卡涩着只能勉强直立。发动机沉闷的轰鸣响起,车身开始颤抖,窗外熟悉的、灰蒙蒙的县城景象开始缓慢向后移动。工厂巨大的烟囱,低矮密集的宿舍楼顶,远处青黛色的群山轮廓……都在车窗外后退,模糊,最终被一道缓缓闭合的收费站闸门隔断。
当长途客车终于摇晃着驶入福州北站那巨大而混乱的车场时,天色已近傍晚。混杂着汽油尾气、远处高架桥车流噪音和车站特有的纷杂人声的热浪,汹涌地扑进车窗。张恩玲提着沉重的帆布包,在摩肩接踵、神色匆忙的人流中被推挤着。出口处竖立着巨大的广告牌,闪耀着LED灯光的楼盘宣传画里,男人西装革履,女人笑容精致,身后是玻璃幕墙反射的冷峻光影。这里的热与她习惯了十几年的厂区闷热截然不同,它更喧嚣、更明亮、更带着无形的推力,也让她从身体里到骨缝中都透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寒意。
按照妹妹萍萍给的地址和电话,她磕磕绊绊地搭上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车窗外掠过的是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记忆里榕树浓荫遮盖的五一路变成了摩天高楼切割下的街道;曾经蒸腾暑气的五一广场,围起了地铁施工的蓝色围挡,巨大的广告牌上印着几个她不认识的青春偶像;百货大楼依旧在,但早已改头换面,巨大的外国品牌标志在夕照里闪着冰冷的光。
几经辗转,又拖着行李步行了一段尘土飞扬的小巷,她终于在一个挂满晾晒衣物、飘散着油烟味的城中村巷口,找到了那扇锈迹斑驳的铁门和上面钉着的、字迹歪扭的牌子:家安顺家政服务中心/住宿部。门旁开着一家挤满男食客的沙县小吃,热气腾腾。
推开虚掩的铁门,是一个灯光昏暗、堆满杂物的小院子。一个烫着夸张黄色波浪卷发、涂着鲜红指甲油的胖女人(萍萍电话里称呼她刘姐)正坐在门廊下一把破藤椅上,斜眼看着手机短视频,刺耳的笑声夹杂着廉价香水的味道弥散。听到动静,她抬起眼皮,审视着局促不安站在院子当口的张恩玲,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了撇,带着一种阅人无数的精明和漠然。
张恩玲女人声音洪亮,带着沙哑的烟嗓。
是、是我。张恩玲喉咙发紧,连忙答应。她的样子和这繁华都市的背景格格不入——洗得发白的旧衣,花白杂乱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个小髻,脸色憔悴蜡黄,手上拎着的破旧帆布包更诉说着窘迫。
嗯,萍萍打过招呼了。喏,住后面一楼最里头,八人间,一个月三百五,押一付一。刘姐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尤其在看到她那粗糙的手指和指节上的裂口时,眼神锐利起来,刚入行要培训考试才能上单的!不能给客人家里瞎搞!先去把行李放下,待会儿过来拿张表格填上你的情况,身份证复印件交一份。明天早上七点,去后边那栋二楼小教室等通知。
刘姐伸出一根涂着红指甲油的粗胖手指,随手指了指院子角落一道更黑更窄的木门。木门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宿舍。说完,她又沉浸在手机屏幕刺眼的光里,发出一阵间歇性的、毫无笑意的响亮笑声。
张恩玲拖着沉甸甸的帆布袋,走向那扇黑洞洞的门。门是旧的,上面沾着不明油腻。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混杂着汗味、劣质洗衣粉味、食物馊味和发霉气息的浓重气味扑面而来。走廊没有灯,尽头隐约传来流水声和女人的低声咒骂。借着窗洞透入的路灯微光,她看到走廊两侧紧闭的房门上方,钉着写着数字的小牌子。最深那间敞开着,几个模糊的人影在里面晃动,说话声、走动声、铁架床的吱嘎声在窄小的空间里碰撞、回荡。
这就是她在榕城的落脚之地。一个被隔成八个床位的拥挤房间,空气粘稠得如同劣质胶水。她站在门口,像个闯入者般不知所措。目光扫过门牌上那个模糊的8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掌。远处工地打桩机沉闷而有力的咚!咚!咚!声穿透低矮的棚户区传来,一声声撞击着这个小房间的墙壁,也重重地砸在她的胸口。
14
建材店的风波与笨办法的代价
江滨区,恒实建材的卷帘门被哗啦一声拉起。清晨略带凉意的空气涌入店中,冲淡了前一天残留的油漆和粉尘气息。林友根打开收银台电脑,开始例行检查前一天的进销存数据和几单未结清的送货账。
门口那棵老榕树新叶滴翠,在晨光中舒展开来。一切看似宁静。然而,一个电话打破了平静。
根哥!不好了!电话是经常合作的一个小型装修队工头老刘打来的,声音火急火燎,昨天…昨天‘御景东苑’那个王老板家的货,送到他那个别墅地下室的石膏板…今天早上去装的师傅发现…不对!数量没错,但型号规格全他妈不对!他要的是最高级防潮那个‘阿尔法’系列,咱库里…库里昨天出库的是最普通的E1级!他昨天签收单是徒弟代签的没细看…这下可炸锅了!王老板电话都打到我老婆手机上了,说要换要赔还要赔偿延期损失!骂娘咧!
林友根心里咯噔一下。阿尔法板贵,普通板便宜,两者差价不小。这单配送是他仓库里新来的小伙负责的,那小子勤快但人毛躁,眼神有时候会看岔了。当时出货单上是清清楚阿尔法三个字,但保不齐是发货时拿错了放货位!这王老板是本地有点头脸的商人,新别墅装修要求苛刻,这次真是捅了篓子。
人在现场吗稳住他!林友根声音瞬间沉下来,但还算镇静,我马上过去!
他匆匆拿起车钥匙锁好店面,开车直奔城西的高档别墅区。赶到时,王老板果然双手叉腰脸色铁青地站在堆满了石膏板的车库门口,老刘在旁边不住点头哈腰递烟说好话也无济于事。
林老板!你也算在圈子混了这么多年了办事这么不靠谱!你让我这么停工等着这损失谁赔!王老板见到林友根,火力更加集中。
王老板,实在对不住!林友根没推诿,大步走上前,先诚恳地鞠了个躬,是我们发货的人眼神不行搞错了!所有铺错的普通板我现在立刻安排全部拆下来搬走!顶级的防潮‘阿尔法’板,我库里有现货,立刻给您免费运来换上!保证今天内弄好!另外……他顿了顿,心在滴血但语气坚决,延误的工期,耽误您时间了,我按您合同上标的人工费每天折算,再额外补偿您两天。您看这样处理是否行
王老板怒气未消,还想说什么。林友根紧接着说:仓库搞错的小伙我回去立刻开了他,以后您家的货我亲自或者让信得过的老人负责出库清点!再有下次,我这店直接赔给您!
这几乎是把责任全揽下并拿出最大诚意的处理方案了——亏了材料大差价,赔了运费和人力,额外补偿损失,还承诺以后最高规格的服务。王老板看着他紧绷着的、毫无推诿的脸,又瞥了一眼那几大堆废板的狼藉,眼神里的怒火渐渐被一种精明商人衡量得失后的平息取代。毕竟,真要撕破脸换供应商,耽误时间更多。林友根这认栽赔到底的笨办法,反而成了此刻最直接有效的止损方案。
哼!林老板你这态度……唉,算了算了!王老板挥挥手,语气缓和不少,赶紧弄吧!下午三点前给我弄利索!耽误太久我的设计师要加钱的!
危机暂时解除。林友根立刻打电话回店里调度车辆和工人,安排仓库紧急备货配送。他自己也顾不上吃饭,亲自在别墅工地上指挥工人搬运废板、清点和装卸新的高级板,跟王老板的设计师沟通衔接细节,全程亲力亲为,身上的灰色工作服很快沾满了粉尘和白灰,连鬓角都落了一层白霜。下午两点半,所有新板按要求码放到位,安装工重新进场。
回到店里时已是华灯初上。一天水米未进,人疲惫得像被抽掉了骨头。他瘫坐在收银台后的转椅上,望着窗外夜幕下的车水马龙,远处新开发的大楼盘工地上灯火通明,机器轰鸣着向上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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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失误,赔进去近两万块——几乎是店里小半个月的纯利润。新招那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垂头丧气站在他面前,吓得大气不敢出。林友根看着那年轻人惶恐稚嫩的脸,想起自己当初刚从学校出来闯荡的样子,心底有火,最后也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做事要带眼睛!带脑子!这是给你最贵的一课!以后所有出库单,再小的单,必须再找一个人二次核对签名!工资扣你半个月当罚金,以后长点记性吧。
小伙子如蒙大赦,连连点头保证。林友根挥挥手让他走了。小店又恢复了平静,只有电脑风扇的嗡嗡声和外面城市的喧哗。他摘下沾满白灰的工作手套,放在同样沾满灰尘的桌面上。指尖上沾着的石膏粉粒粗糙地摩擦着皮肤,提醒他这安生货的根基,稍有不慎,便是真金白银的代价。
他点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店里明灭。门外的老榕树巨大的枝干阴影投射在对面粗糙的水泥墙上,安稳而沉默,如同他此刻的心境——经此一役,反而生出一种认命后的、更纯粹的沉静。这间小小的铺子,这块根基之地,需要更多笨拙的坚守和不容出错的警觉。那些高楼大厦里的灯火辉煌,终究是另一场属于别人、充满未知风浪的赌博。
15
洗洁精里的倒影
榕城家安顺家政服务中心后院二楼的小培训室里,弥漫着一股廉价香水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女人挤坐在歪斜不稳的塑料板凳上,大多是像张恩玲这样带着操劳痕迹的面孔。讲台上,刘姐拿着一根被红指甲捏得油腻腻的激光笔,在一块掉漆的旧白板上比划着,唾沫横飞:
……进客户家第一件事,换鞋套!鞋套要从这个袋子侧面开口扯出来,看到没这样才规整!厨房擦灶台,要严格分区!生食熟食切菜板要用不同颜色的抹布擦,抹布也要分开消毒!搞混了要出人命的你们懂不懂!搞砸一家口碑坏掉,你们别想再上单……
张恩玲坐在最后一排角落,努力想跟上刘姐密集的指令。鼻梁上那副老花镜模糊不清,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手指紧张地捏着自己膝盖上那本夜校留下的缝纫笔记(此刻她只能用来记录家政要点)边缘。笔记本上那些熟悉的针法图解被她用力画上了新的叉号注解:消毒水比例1:100。主卧地板清洁禁止湿拖(除木质)。旁边还记着几个歪扭的英文缩写:Wi-FiPwd
讲完理论,刘姐一挥手:上午练基本功!厨房玻璃和餐具去污实操!分组!
场地转移到楼下那间逼仄、油腻、墙皮剥落的模拟厨房。十几个人围在狭窄的水槽边。刘姐扔下几块被油污浸透、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脏抹布和一沓油腻的旧报纸,还有几支廉价的喷瓶里装着兑得稀薄的洗洁精。
一人十分钟!水槽边上的玻璃擦亮、油壶洗干净、这几把勺子刮亮!擦不干净午饭没得吃!
女人们立刻拥挤着抢位置。张恩玲被挤到了水槽侧边最不起眼的角落,旁边就是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一股浓重的油腻感扑面而来。她戴上发下的一对薄如蝉翼的橡胶手套(劣质的工业薄款,边缘刺手),深吸一口带着劣质洗洁精气息的空气,手却在触碰到那油腻冰冷的水龙头开关时微微颤抖。缝纫机那冰冷的钢铁和精确的刻度早已嵌入她的肌肉记忆,而眼前这杂乱污秽,像一场对过往所有精细技艺的粗暴嘲弄。她在夜校里捻过最细的针和最难伺候的真丝雪纺,却拿不住这滑腻腻的旧油壶。
旁边的年轻女孩阿美动作麻利,拿着报纸蘸了洗洁精水在油腻的玻璃推拉门上唰唰蹭着,几下一块油印就淡了。而张恩玲手里那块布,不知怎么越擦越花,玻璃上留下大片的浑浊水渍,油壶把手缝里的顽固油垢更是纹丝不动。
姐,别愣着啊!快用热碱水擦底下的陈垢!阿美看不下去了,低声提醒一句,顺手从冒着热气的锅里舀了瓢滚烫的碱水浇在张恩玲眼前一块污渍上,刺鼻的气味瞬间腾起。
张恩玲吓了一跳,手一抖,手指直接按进了刚被浇上滚烫碱水的油垢里!一股灼心的疼痛瞬间穿透薄薄的橡胶手套!
嘶——!她猛地缩回手,手背和指节处一小片皮肤瞬间红了,火辣辣的。她慌忙摘掉那毫无保护作用的薄手套,皮肤已经烫红,隐隐刺痛。额角的汗珠冒了出来,混杂着劣质橡胶和油污的恶心气味。
笨手笨脚!刘姐不知何时叉腰站在身后,眼神凌厉地扫过张恩玲烫红的手背和面前那块更污秽的玻璃,洗个碗都不会!你那双在厂里摸机器的手现在可是伺候人家精致人儿!学不会趁早滚蛋!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张恩玲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迅速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她垂着眼,重新拿起一块更粗硬的旧抹布,近乎自虐般狠狠擦拭起那片顽固的污迹。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烫伤的地方,钻心的痛楚混合着更深的屈辱感像浪潮般涌上喉咙。她用力到指关节发白,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油垢和灰泥。夜校课堂上谢老师赞许的微笑、指尖划过光滑面料时的成就感、那些曾被寄予的一点点微小的希望……都在这个油腻腻的水槽、这块越擦越花的玻璃上,随着碱水的腥气蒸发殆尽。
水槽里的水波晃动,倒映着她扭曲变形的脸——一张被生活反复摔打后只剩下麻木和惊惶的脸,只有那双眼睛深处,还残留着一丝被深深刺痛的不甘与绝望。
刘姐嗤笑一声,甩手走向下一组。留给张恩玲的,只有水槽里那片再也无法平静的、碎裂浑浊的倒影,和手指上一阵阵尖锐的灼痛。
16
安心货的破口
恒实建材的仓库设在江滨更偏远的城乡结合部,一个租来的、简陋铁皮顶的大棚里。空气里终年弥漫着水泥灰粉、塑胶管材和新木板混合的气味。
这天下午,库管老周(那个犯错被罚过的小伙子)把刚入库的一批品牌PPR水管管材按照林友根的新规定,分门别类码放在仓库东侧新划出来的特级品区域。这批货是本地某机关单位家属院整栋楼维修更换的单子,对方指定要最好的加厚抗菌管,价格不菲,利润空间也相对较大。
忙出一头汗,老周靠着墙点了支烟歇口气。烟雾缭绕中,他看着手里打印得密密麻麻的入库单和墙上的区域标签,目光扫过这批管子外包装上印着的、代表真伪可查的二维码和防伪编码,心里踏实不少。林老板规矩多,眼睛毒,上次吃过大亏,这次可得给他把好关……他自言自语,正准备去核对下一单小件的电料,手机突然响了,是他老婆急吼吼地催他下班顺路去菜市场买条活鱼。
老周心里惦记着家里那点事,匆匆锁好仓库侧门(主门是卷帘门,钥匙在林友根和另一个老员工手上),抄近道从仓库后方一个平时堆放废弃包装材料的破铁栅栏豁口钻了出去,准备骑车早溜一会儿。这豁口是他们装卸工平时抽烟偷懒的通道,锁早坏了,用铁丝胡乱缠了几圈。
当晚,林友根接到那机关单位后勤科李科长的电话,语气不善:林老板!你们家送来的管子,我们施工队验货说不对啊!管子壁厚薄了!管壁上的防伪激光喷码也没有!怀疑是你家掺假了!搞什么鬼!这工程可要验收报告的!
林友根心头猛地一沉,立刻驱车直奔仓库。此时天色已晚,仓库锁着主门。他亲自开了卷帘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他直奔那批新入库的特级品水管堆放点。
几根拆开塑封的管子散落在地上,林友根拿起强光手电,直接照射管壁——没有!本该清晰、凸起的防伪激光喷码消失无踪!再看管壁厚度,与他库房里另存的样品管一比,明显薄了一圈!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衬衫。这批货,他进货时是亲自在分销商大库房验收抽检过的,绝对没问题!
问题出在入库后!有人偷梁换柱!
他强迫自己冷静,先给李科长打电话再三道歉赌咒发誓会彻查并承担所有损失,稳住对方。接着立刻报警。仓库里里外外查看,最终,在仓库后墙那个被废弃材料半掩的破铁栅栏上发现了痕迹——铁丝箍被剪断两根,豁口能容一人钻过。地上还有拖拽重物的新鲜痕迹,通往旁边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荒地那头是条车辆能进入的小路。
案情不复杂。经过警方走访排查和仓库隔壁小修车行老板提供的模糊线索(晚上听到过三轮车响声),隔天就抓到了人——附近村里一个游手好闲的惯偷小混混,趁着老周那天下午疏忽提前离开、仓库侧后方那个隐蔽豁口无人看管的空子,和另一个帮手用三轮车分两次,把将近一半的真正特级管材从那豁口拖出去,再从荒地里运走销赃。小混混团伙贪图销赃快利索,把偷来的顶级管直接低价出给了其他不挑货的小建材商,又从别的小作坊临时弄来几乎一模一样但内里偷工减料(无喷码、管壁薄)的假冒管子,照着数量塞了回去!老周入库时,只查货单数量和品类大差不差(管子外包装都一样),根本没拆封去验管子壁厚和喷码细节!就被狸猫换了太子!
损失巨大——被偷的真管材市价就达数万,还给客户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信任损失甚至后续可能的赔偿;更惨的是,库房里剩下那批鱼目混珠的假管子,现在完全成了废品!进价、运费、仓储费全打了水漂。
库管老周腿都软了,面如土色。林友根站在堆满假货的仓库中央,闻着那熟悉的塑胶管材的气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上一次疏忽是赔钱止损,这一次,是被人从根子上凿出了一个大洞!他那点辛辛苦苦垒起的安生货信誉的土堤,在贪婪与疏忽的双重冲击下,显得如此单薄可笑。
警察做完笔录离开后,林友根关上大灯,只留下角落里一盏昏黄的小灯泡。他慢慢踱步到那个还缠绕着半截剪断铁丝的豁口前。冷风毫无遮拦地灌入,带着荒地的潮湿和一股淡淡的金属锈蚀味。他看着那个能容一人钻过的破口,仿佛看到了这个高速狂奔的城市丛林中,那些被遗忘在阴影里、伺机而动的欲望与裂痕。他赖以生存的踏实与信任,在更庞大而冷漠的规则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他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烟头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烟灰簌簌落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如同他那点被现实不断碾碎的根基。门外,城市霓虹依旧璀璨,没有一丝一毫为他的困境而黯淡。
17
污名与血痕
福州市局物证中心隔壁那间不大的询问室里,白炽灯管发出刺耳的电流嗡鸣,灯光惨白地打在三张脸上。桌面上那只沉甸甸的白瓷水杯里飘着几粒寡淡的廉价茶叶,袅袅升起的热气给冰凉僵硬的空气增添了一丝不真实的流动感。
两名民警并排坐在桌子对面,年纪稍长的那个姓赵,国字脸,眉头微蹙着,目光像两把小刮刀,反复剐蹭着桌前低头垂肩坐着的张恩玲。她双手死死拧着自己那件深蓝色旧棉袄的下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缺氧的青白色,身体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幅度持续颤抖着。
张恩玲,抬起头来。赵警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麻木的力道,老实交代,管材上的血是不是你的怎么蹭上去的别耍花样!
张恩玲像受惊的蜗牛般猛地往后缩了一下肩膀,头垂得更低了,几缕凌乱的花白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了。
警官,一旁陪着来的刘姐忍不住插话,脸上的横肉皱着,努力挤出个谄媚的笑,是不是搞错了我们恩玲大姐是老实人,刚从县里出来,在厂里干了半辈子了,踩死只蚂蚁都哆嗦的……刘姐的声音里带着生意被搅的烦躁和不经掩饰的嫌弃。她看张恩玲的眼神,跟看惹麻烦的垃圾没什么两样。
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赵警官冷硬地打断刘姐,眼神钉在张恩玲身上,张恩玲!你自己说!
张恩玲全身剧烈地一抖,像是终于被这声呵斥刺穿了外壳。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那混合着极度恐惧和屈辱的泪水瞬间失去了控制的闸门,汹涌滚落。灰黄憔悴的脸上,眼泪冲刷下的皱纹沟壑纵横。她嘴唇剧烈哆嗦着,声音破碎不成调子:
是……是我的……弄破的……她猛地抬起右手,用笨拙的、近乎撕扯的动作解开棉袄袖口松紧带的绳扣,急切地把袖口往上撸。动作太大,牵扯到她身上多处隐痛的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一条瘦骨嶙峋、布满新旧伤痕和冻疮裂口的前臂暴露在刺眼的白光下。粗糙肮脏的皮肤上,最触目的是几道新鲜的、刚结痂不久的暗红色刮痕,弯弯曲曲地分布在小臂外侧。伤口边缘有凝固的血点,与周围陈旧的擦伤、烫伤留下的瘢痕和缝纫机针扎的微小针眼交织在一起,像一块污迹斑驳、饱经蹂躏的粗麻布。
是……是在模拟厨房……刮破的!玻璃……玻璃角的毛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巨大的无助感,手指想指向那伤口的位置,却在剧烈的颤抖中无法精准定位,那个推拉门的玻璃……尖角……
民警赵和他身边的年轻警员都沉默了一瞬。年轻警员有些不忍,目光微微侧开。赵警官皱着的眉头并没有松开,但眼神里的凌厉冰锋消融了一些,他看着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又低头瞥了一眼桌上物证照片里那管材上已经氧化的褐色血迹刮蹭痕迹。
具体在哪儿刮的几号什么时间他的语气稍稍缓和,转向刘姐。
呃……刘姐翻了个白眼,勉强回忆,好像是……上上周三在……在中心后院楼下那小破厨房……她对张恩玲手臂上那些密集的伤痕也有些不自在。
赵警官拿起笔在询问笔录上快速地记录了几行字。接着,他让张恩玲放下袖子,从桌上的透明证物袋里捏出两张照片,递到她眼皮底下——照片上是一张在昏暗光线里拍下的褪色严重的居民临时工出入证,还有一个从不同角度拍的、模糊不堪的中年妇女证件照,照片上的女人梳着整齐但过时的刘海,眼神温顺。
认识这个女人吗照片是从你床铺下的破棉袄夹层里发现的。赵警官紧紧盯着张恩玲瞬间放大的瞳孔,这张工牌,是你藏起来的吧
照片上那个陌生的女人证件照,张恩玲茫然地看着,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但那褪色的工牌上,熟悉的刘月凤三个字和模糊不清的头像让她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那是她刚到家安顺时,刘姐随手塞给她的一张所谓备用身份证!拿着!万一哪天你证件搞丢了麻烦!别问!刘姐当时的不耐烦话语在耳边轰鸣。这牌子自从被她胡乱塞进那个充当枕头的破棉袄里就一直忘了。
张恩玲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她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绝望完全扼住的声音,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那牌子确实在她手里,这无可辩驳的事实像一把烧红的铁钎捅进了她的喉咙深处。极度的恐惧、长久压抑的冤屈和瞬间被压垮的绝望,化作一股无法抑制的激烈呛咳,从她胸腔深处猛烈地爆发出来。她佝偻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泪水与唾沫齐飞,鼻涕糊了一脸,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一条被甩在滚烫沙滩上濒死的鱼。
年轻警员连忙起身倒了一杯水想递过去。刘姐则嫌恶地往后退了一大步,用手夸张地捂着鼻子。
张恩玲咳到几乎脱力,濒临窒息之际,脑子里一片混乱的嗡鸣。她看到了冰冷的铁窗,看到了豆豆烧红的小脸和病历本上刺眼的住院费,看到了拘留通知书,看到自己枯槁的影像钉在盗窃犯的耻辱柱上,女儿豆豆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那张工牌像一道催命符,彻底击碎了她残存的所有侥幸和卑微的尊严。
不……不是……我没……她用尽全身力气在咳嗽的间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喊,指甲深深掐进破棉袄粗糙的布料里,手臂上的结痂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中崩裂渗血,血珠混着眼泪滴在她破旧的深蓝色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深暗粘稠的痕迹。惨白的灯光下,这无声的指控和她血泪交织的崩溃,凝成询问室里一幅悲怆而荒诞的图景。
18
仓库缺口外的血与火
福州市局刑侦支队一大队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电话铃声、传真机的嗡鸣、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角落里一张白板被擦去了之前的旧案信息,只留下几行潦草的字迹:恒实建材仓库盗窃/掉包案,下面钉着几张现场照片和人物信息小卡片。
赵警官将几张钉好的笔录复印件推到对面椅子上的林友根面前。林老板,基本问清楚了,你那边那个叫老周的仓库管理员,确认没有包庇和内部勾结的可能。就是责任心差,规章制度执行成了摆设,下午仓库后方那个破铁栅栏的豁口,按规定必须有人值守或者及时报告维修,他图省事擅离职守买鱼去了,才给了那帮蟊贼可乘之机!
赵警官的语气带着点习惯性的公事公办的犀利:他严重失职,教训也吃了,该赔的损失也得按合同规矩来。至于主犯黄毛(绰号)那伙,除了扒手底子,跟销赃的小作坊那边都交代了,就是临时看你仓库漏风起了贪念。
林友根紧绷了几天的心弦终于松动了些许。他拿起那些纸页,目光快速扫过确认,点头:清楚了,麻烦赵警官和同志们了。
不过……赵警官话锋一转,从旁边证物袋里拿起一根装着褐色斑驳污迹、被标记了特殊编号的PPR管材样本段,还有个插曲,这管子上沾了生物检材,检测出的是个女人的血。
林友根眉头微蹙:跟这案子有关
目前线索断了。赵警官弹了弹烟灰,血样信息跟黄毛那伙人里的任何一个都碰不上,倒是对上了当时一起被带回来的、一个在‘家安顺’家政中心挂靠的女工。叫张恩玲,四十八岁,闽北厂子里刚下岗过来的。
林友根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只是下意识地哦了一声。
嘿,这大姐可是够惨的。旁边的年轻警员忍不住插话,声音压低了些,问她话,跟个受惊的兔子似的。一问血哪儿来的,自己撸起袖子吓人一跳——右前臂上密密麻麻全是裂口烫伤,新鲜的旧的一片片啊!说是在那个黑心家政公司‘实习’干活时玻璃角刮的。那张工牌倒是她藏的,不过我们查清了,是那个家政头子让她用的假身份。
林友根的心突然被这描述细微地刺了一下。不是名字,而是那具象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伤痕和假身份的现实。家安顺……他默念着这个听上去就很边缘的机构名字,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跟这水管有什么关系吗他追问。
目前排查来看应该无关,纯粹巧合。赵警官摆摆手,那伙贼是从荒地里直接拖管子上车的,她住的地儿离案发仓库那地方隔着好几条街呢。就是倒霉,自己破了皮淌着血干活,工头非逼着她们去收拾堆在荒地旁边的建筑垃圾,那片荒地是厂子后区!正好有根管子被蟊贼扔在垃圾堆旁边忘了带走的,她当时手又带伤,搬的时候血蹭上去了!
现在人呢林友根的声音有些干涩。
早走了!赵警官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没直接涉案证据,就是倒霉被牵连进来问了一圈情况。估计还在家政中心窝着吧。这种外来务工的底层,被这种垃圾中介盘剥,日子能好过他的言语里带着职业化的麻木与不经意流露出的丝丝悲悯,仿佛在陈述一件极其普遍的社会褶皱中的寻常悲剧。
林友根走出分局大楼。傍晚时分,城市华灯初上,车流穿梭不息。巨大的玻璃幕墙折射着虚幻的光影。他坐进自己那辆沾满灰尘的车里,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年轻警员那句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裂口烫伤的描述,如同一个冰冷的楔子凿进脑海里。闽北厂子里下岗……四十八岁……家安顺……这些词汇碎片在脑海里搅动着。一种模糊而沉重的触感压在胸口。
他的目光扫过副驾驶座上那个装着这次处理假管材案卷复印件的薄薄纸袋。那里面压着的,是冰冷的事实与损失的数字。而此刻浮现在脑际的,却是一个被命运无情刻划、在尘埃中挣扎,甚至差点被一起荒谬的偷窃案再次碾碎的陌生女人的破碎身影。她似乎与他的世界隔着遥远的鸿沟,却在某些难以言喻的层面上,被同样看不见的、时代的裂口所撕扯。
他无意识地伸出右手,食指上那道陈年的、在工地上曾被石膏板划开的口子早已愈合,留下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极细小的白色瘢痕。这轻微的痕迹此刻却像一根冰冷的刺,隐隐唤起了某种久远的、关于疼痛与挣扎的共鸣。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刺破夜幕,光束里翻腾着不息的尘土。他发动了车子,汇入流光溢彩的车河。这庞大的城市如一头冰冷的巨兽,不断吞吐着希望与绝望,而像张恩玲那样活在缝隙深处的人,他们的伤痛与呐喊,恐怕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泛起。车窗外的灯火辉煌,如同隔着毛玻璃看到的虚幻影像,暖不进心底的半分凉意。
19
盐水瓶与暗房
仁和康复护理中心的培训教室光线昏暗、空气滞重。浓烈的消毒水味也盖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身体深处的衰败气息。十几张简易折叠床上摊开着粗糙的、人体躯干和四肢局部的硅胶模型,色泽暧昧,肢体扭曲摆放,透着一种无声的诡异。天花板角落里一只陈旧的投影仪发出断续的嗡鸣,将压疮分期护理图示、鼻饲流程规范等PPT页面投射在泛黄的白墙上,影像模糊、闪烁。
张恩玲缩在最后一排靠墙的折叠椅上。这是刘姐高抬贵手后强行塞给她的唯一生路——比起继续在家安顺那片污名和歧视的眼神里烂掉,去伺候那些不能自理的病号,或许……还能快点攒钱尽管这念头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天前那场警局里的惊魂未定尚未平复,她惊惧地发现,刘姐似乎因那张备用工牌惹上点小麻烦,对她的态度从嫌恶变成了冰冷的驱逐:晦气!留你在这儿还得费神!赶紧滚去‘仁和’学伺候老人!他们缺人缺得要死,手脚麻利的护工挣得不比家政少!
冰冷的地面。刺眼的四期压疮图片(深可见骨的紫黑溃烂)。老护师粗哑的嗓音像生锈的铁锉在刮擦:……屁股底下这片肉,烂成蜂窝煤一样了,擦!就得使劲擦!烂肉擦掉!脓擦干净!病人骂你打你,也得忍!记住!你的任务就是把烂肉抠掉!……
张恩玲的呼吸变得粗重急促。眼前那些模糊的、溃烂的硅胶肢体和墙上深不见底的创洞图片搅和在一起,和婆婆枯瘦身上那些陈年破溃的皮肤重叠,和那天晚上刺眼的白炽灯下警察递来的沾血水管照片搅和在一起。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窒息感袭来,死死掐住自己粗糙的指关节,指甲缝里似乎还能闻到那天模拟厨房里浓重油污和碱水灼烧的味道。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一股酸腐涌到喉咙口。她死死咬住牙关,拼命吞咽回去,额角和后背的冷汗层层沁出。她仿佛看到自己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正伸向一个个溃烂、腐臭的陌生躯体深处……
恍惚间,仿佛置身冰冷的厂医院,灯光刺眼,空气冷寂。医生递过来的那张薄薄的药单如千斤巨石坠落深渊,砸碎了她脚底那点微弱的支撑,整个人无可挽回地向冰冷的幽暗滑落、滑落……再没有一根稻草可供抓握。远处传来的,是豆豆微弱的、沙哑的呼唤……
喂!靠墙那个!老护师尖利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神游太虚呢过来!学翻身!最基础的活!学不会就滚蛋!
张恩玲猛地一震,从冰冷的幻觉中惊醒,双腿发软地站起身。墙上的幻灯片闪烁,盐水瓶里的液体在投影光源下仿佛凝固、冰冷。
20
豁口修补与暗尘
午后的阳光带着初春特有的慵懒,斜斜地穿过恒实建材库房门口那棵年轻小榕树的新叶,在布满尘土的水泥地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却照不进仓库内部的阴翳深处。库区深处那个酿成大祸的铁栅栏豁口,终于焊上了一大块厚重的、闪耀着崭新银光的合金钢板。焊点灼烧过的金属边缘还残留着棕褐色的氧化痕迹和细小的金属毛刺,像一道醒目的疤痕。
林友根站在豁口前,脸色沉静如水。他伸出戴着工作手套的手指,指腹用力刮过那合金钢板上一块因为焊接保护不好而留下的、凸起的金属疙瘩,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老周,这个焊点疙瘩,下午必须找人给我打磨光滑!他的声音不高,穿透仓库里沉闷的空气,不能留一点刮手的可能!还有这里、这里——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在板材接缝处几个肉眼难辨的微小缝隙上,打胶!要进口道康宁的!一滴都不能漏!再出幺蛾子,你自己卷铺盖走人!
是、是!林老板放心!这回绝对堵得跟堵死耗子洞一样严实!老周额头上冒着汗,用力点头哈腰,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林友根手下留情的感激。
林友根没再看他,转身走向库房核心区。一排排高大的灰色金属货架整齐矗立,光线从顶部高窗射入几道苍白的柱状光束,光束里无数粉尘在狂乱飞舞。昨天傍晚,他亲自开来了叉车,和两个老伙计折腾了半宿,把几乎所有沉重的型材、板材类货物,都从原来平铺或低层摆放的位置,重新上架、分层码放。
以前想着地面平铺好点数出货方便,现在不行!他随手拿起一卷标着出口级304不锈钢网的样品卷,这玩意儿现在也被强行挂到了高高的货架上,值点钱、方便拿的‘小件硬货’,全部给我上架!三层!三层起步!没梯子想偷都费劲!他指着货架高处,那里悬挂和码放的东西已经比昨日密集了好几倍。
库房里弥漫着一股新焊金属、新油漆(角落刚粉刷警示线)和原有建材粉尘的混合气味。原本还算宽敞的库区过道被货架挤压得狭窄弯曲了不少,行走其中,那种被冰冷钢铁和沉重阴影包裹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头顶悬挂的、几盏新安装的高亮度LED探照灯,即使在白天也惨白地亮着,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
监控,林友根走到门岗位置,指着墙上那块被擦拭干净的显示器屏幕,上面分割显示着仓库十几个角落的画面,所有探头镜头擦干净!存储盘给我换最大的!影像模糊看不清脸的,算你失职!他对值班的老保安说,语气不容置疑。
巡查完,林友根走到角落那张旧办公桌前。桌上摊着一叠崭新的A4纸打印稿,最上面一页写着醒目的粗体标题:《恒实建材(江滨店)仓库安全及货物管理操作细则(修订版V2.0)》。后面密密麻麻列着几十条操作规范,从出入库双人核查签名、货物堆码高度限制、新员工定期安全培训、到仓库门窗闭合巡更记录、钥匙保管人分段负责、甚至对临时工(如装卸叉车司机)的操作监督都做了极其繁琐的规定,整整十几页。旁边还放着一摞崭新的、深蓝色硬壳活页夹《工作日志》,和需要员工本人签收签字的《细则确认函》。
空气里弥漫的铁屑味、油漆味、甚至那股源自陈年建筑深处未曾完全散尽的霉味,混合着纸上未干的油墨气息,构成了一种冰冷的秩序感。这秩序是林友根用沉重的代价换来的。他把那份厚得吓人的细则稿纸用力拍在桌上,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发出回响。
几个老员工远远看着他紧绷的脸色,没人敢上前说话,默默加快了手中的活计。仓库重新布局后的巨大阴影,仿佛一只被无形锁链重新捆缚起来的巨兽,沉重地喘息着。代价已付,安全绳绑上了,可这笨重的身躯,还能在这瞬息万变的洪流里跑多远林友根看着这焕然一新却又如同堡垒般逼仄的库区,心中的弦依然紧绷。他拧开一瓶矿泉水狠狠灌了几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浇不灭那份根植于裂痕深处的警惕。窗外的阳光明媚温暖,却丝毫照不进这钢铁骨架与冰冷规章构筑的城池。
21
隔间里的盐水与旧痕
仁和康复护理中心的培训最后一周,是分场景的实操考核。张恩玲被分在基础病患清洁组。考核在一间特意布置过的、模拟VIP单间病房进行。
光线刺眼,雪白的墙面,雪白的被褥,墙上挂着的人文关怀宣传画色彩明亮,和弥漫在空气里的那股淡淡的排泄物与消毒水混杂的酸腐气味形成强烈对比。房间里温度调得很高。一名扮演瘫痪在床病人的护师(脸上贴了老年斑,说话含糊不清)躺在床上。
考官是个一脸公事公办表情的中年护士长,声音冷脆:张恩玲,准备!三号床,术后第四天,腰部以下麻木无感,尿袋已满但未及时更换,并发压力性浅表损伤(一期压疮)观察体征!需进行全身擦浴、更换衣裤床单、检查并初步处理臀部受压区域情况!限时二十五分钟!开始!
指令落下的一瞬间,张恩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吸了一口带着异味的空气,迈步走向病床。病床上的病人配合地发出含糊痛苦的呻吟。张恩玲深吸一口气,如同当年第一次走向轰鸣的缝纫机台,又像那天绝望地走向油腻的厨房水槽。训练过无数遍的机械程序像生锈的齿轮开始转动——检查导尿袋、倒黄色尿液(模拟液)、放平床头、松紧被角……她的手颤抖得厉害,但每一个步骤都被严苛的训练刻进了肢体记忆。
真正艰难的是当被子掀开的那一刻。刺鼻的气味、潮闷的热气混杂着药膏的味道,伴随着病人身上那件沾满不明污渍的旧病号服一同涌进感官。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笨拙地解开那件衣服的纽扣,露出下面苍白松弛的皮肤和贴在胸前心电监护的电极片。当需要翻开那沉重无力的身体,以检查腰臀部位的受压情况时,一股巨大的屈辱和窒息感再次袭来。她用力咬紧牙关,口腔里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强迫自己去看那模拟的红色淤痕和细小的破溃点,用棉签蘸着清水象征性地清理,仿佛在清理一片被无情践踏过的废墟。
时间在沉重的喘息和被压抑的呜咽般的声音中缓慢流逝。二十五分钟的闹钟陡然响起!尖锐、刺耳!
张恩玲的动作瞬间僵住,手还停留在老人冰冷的模型臀部侧面。
超时十二秒!中年考官的声音毫无感情,笔尖在表格上用力划下一道,腰臀移转手法过于粗暴,暴露区域观察未达标准时间!安全措施(床头挡板落下时间)未达标!她飞快记录着,目光扫过张恩玲那件廉价护工服后背被冷汗浸透的一圈深色水渍。
考核结束。扮演病人的护师迅速利落地翻身下床,没事人一样整理起自己的道具服装,脸上带着一丝任务结束的轻松。那个角落里的、沾着模拟污迹的一次性垫单被随手扔进了医疗垃圾桶。
张恩玲僵在原地,背上冰凉,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衣领里。她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角落的墙壁上,那幅人文关怀宣传画色彩依然明亮而虚假。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还能触摸到刚才那具模型皮肤下冰冷和僵硬的触感,以及那挥之不去的腐酸气味。考核的失败像冰冷的盐水注入血管,冲刷得她体无完肤。训练中心惨白灯光下,她摇摇晃晃地走出模拟病房,背后那片湿透的汗渍沉甸甸地向下坠去,像是要拖垮她那点仅存的挣扎。
22
夕阳里的灰蓝
闽江沿岸最后一片大规模的拆迁改造地块,已进入轰轰烈烈的地基开挖阶段。夕阳燃烧般倾泻在罗星河入闽江口的开阔地带,巨大的塔吊臂膀在橙红色的光晕中缓慢移动,如同某种古老的巨兽骨架。工地上挖掘机的轰鸣与运土车的引擎嘶吼混杂,扬起的灰尘在倾斜的光线里翻腾跳跃,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迷离的金色面纱。
林友根的车停在工地外围临时围挡旁的空地上。他刚从承建方项目部出来,脸上带着一丝谈判过后的倦意,但眼神还算沉稳。新的市政基建项目配套管材供应的谈判不算顺利,竞争激烈,价格压得低到骨头缝里。此刻站在车外抽根烟透口气,晚风带着江水的微腥和浓重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他倚靠着车门,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马路对面被拆迁遗留下的断壁残垣和远处忙碌的工地。夕阳像熔化的铜汁灌满整个西天,也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就在那片金色的光瀑与弥漫的烟尘交织的背景里,一个身影从工地侧面临时搭建的生活区板房中走了出来。
那身影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硬、皱巴巴却尚干净的灰蓝色护工服外套。裤子是同样质地的深色裤子,鞋是最廉价的塑料底胶鞋。夕阳过于强烈,逆光将那身影勾勒成一个瘦削、微微佝偻的剪影。她低着头,推着一辆同样破旧的、堆满鼓鼓囊囊黑色大垃圾袋(可能是医疗垃圾)的双轮车。推车似乎很重,她双手用力握着车把,肩膀随着每一次发力而耸起、落下,步履沉重而缓慢地走向设在围挡外的集中回收点。
距离不近,光线又刺眼,面目实在模糊。但林友根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车顶,身体微微前倾。那瘦削倔强的肩部轮廓,那低头时颈项微微弯折的姿态,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毫无征兆地击中了记忆深处某个早已尘封的角落——一个在滚烫五一广场上挺直腰板叫卖廉价小电扇的身影;一个在连江玉泉山石阶上驻足凝望一朵野花的侧影……
一种近乎荒谬却又极其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
林友根猛地掐灭了手中的烟,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油门被迅速踩下,车子利落地绕过地上的建筑垃圾堆,在尘土飞扬的工地辅路上加速追了过去。心跳在胸腔里敲打着鼓点,快得不正常。
推车到达集中回收点。那穿着灰蓝护工服的身影停下了车。林友根的车也几乎同时刹停在她侧面几米开外的空地上,带起一片烟尘。他降下车窗,目光急切地投向那个身影。
光线稍正了一些。她正在费力地将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拖起来,扔进那个半人高的绿色回收铁皮箱口。那是一个已显出年纪的女人,短发齐耳,鬓角的花白在夕阳下清晰可见。长期劳累刻划在她蜡黄脸上的皱纹深如沟壑,眼袋浮肿,嘴唇干裂起皮。她神情木然,眼神空洞地专注于手上沉重的劳作,仿佛周遭嘈杂的世界只是一片模糊的背景音。
不是。不是张恩玲。
林友根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一股莫名的失落和巨大的荒谬感同时涌上心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夕阳的金辉也掩盖不住她身上那股浓重的、被生活反复揉搓后的疲惫和麻木。他注视着她完成动作,看着她拍掉手上的灰尘,推着空车再次沉默地走向板房的方向。她的步履依旧沉重,每一步都似乎耗尽了力气。灰蓝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板房的阴影里,如同被废墟的阴影无声吞噬。
他靠在驾驶座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吐了一口气。车窗外的喧嚣再次涌入耳朵,巨大的打桩机沉闷的咚咚声似乎要穿透车窗,一下下夯在心上。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屏保上是张简洁的山水图片,自动替换掉了当年玉泉山上被锁进深柜的旧影。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片刻,终究没有点开那个加密的旧文件夹。他发动车子,掉头驶离这片喧嚣的尘埃之地,汇入越来越繁密的都市晚高峰车流之中。夕阳将他车子的影子拉得极长,在浮满灰尘的空气中摇晃着,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疑问号。
23
夜路与糖纸
深夜十一点,城市外围的夜空中悬浮着巨大的、泛着冷白色光晕的气体氙灯,像一只只冷冰冰的独眼,冷酷地俯瞰着下方如同蚁巢般拥挤延伸的城中村出租屋群。廉价筒子楼密密麻麻紧挨着,墙壁上爬满杂乱纠缠的电线,窗户透出零星昏黄但疲倦的光亮,像是电量不足的萤火虫尾部。劣质音响播放的本地电台午夜点歌节目旋律、激烈的游戏击杀声效、夫妻压低的争吵、还有婴儿尖锐断续的啼哭,在狭窄巷道组成的迷宫里嗡嗡回响,形成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张恩玲吃力地推着一辆同样破旧的双轮车(里面装的却是用塑料袋层层捆扎好的、不同租户门口收来、尚待集中清洗的旧衣物),行进在黑暗崎岖的小巷里。结束了仁和中心两个月的强制培训并被粗暴地丢出来之后(成绩勉强合格,但动作迟缓、效率低下、沟通木讷的评价如同烙印),刘姐那边彻底对她关上了门。为了凑够豆豆的眼镜费和这个月马上要缴的房租,她只能靠着同乡介绍,接下了这片城中村几家低端旅店和小型发廊外包出来的布草(床单被罩)和衣物清洗活计。
沉重的人力三轮车(白天跑布草收集)和这台满载湿重衣物的推车,成了她全部的工具。沉重的衣物堆里混杂着各色廉价浓烈的香水味、香烟残留、还有难以言喻的体味,熏得她头昏脑涨。脚上的塑料底胶鞋踩在被污水浸润得滑腻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带着提心吊胆的滑腻感。
终于到达这片出租区最大的公共水房(一个顶棚漏风、墙壁长满黑霉斑的简易石棉瓦大棚)。昏黄的白炽灯泡下,几排冰冷的水泥槽前已经蹲着几个同样憔悴的女人,麻木地捶打着堆积如山的、泛着肥皂泡的衣物,肥皂泡下泛出浑浊的灰色。
张恩玲将沉重的小推车停放好,找了个空水槽,拧开同样锈迹斑驳、出水细细的龙头。冰得刺骨的地下水瞬间冲入水槽。她卷起袖口(小心避开那块在仁和模拟考核时、被考核官判定动作粗暴而被自己指甲不慎掐破渗血的疤痕),将堆放的衣物一件件分拣——黑色工服、油腻腻的厨工外套、廉价带亮片的夜店裙……
她浸泡、搓打、拧干……双手在冰冷浑浊的碱水里浸泡揉搓着,指尖那些冻疮裂口和长期被机针戳出的微小针眼在碱水冰冷的刺激下反复刺痛、泛白、麻木。额头的汗水随着她用力的动作不断滴落,混进水槽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劣质肥皂粉和污水混合发酵的污浊气味。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让她的肩膀和腰背发出细微的呻吟,身体疲惫到几乎失去了对寒冷的感知,只剩下纯粹的、沉重的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衣服堆里一件旧得发硬的蓝色工装外套口袋深处,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小东西。掏出来一看,竟是一粒包装简陋得掉色、早已压扁融化又被塑料纸勉强包裹回去的水果糖——那种五毛钱能买一大把的劣质水果硬糖。糖纸皱巴巴的,沾着可疑的油污和口袋布料的棉絮碎屑,但糖果本身的橙黄色在昏黄灯光下却刺目地一闪。
张恩玲捏着这粒脏兮兮、黏糊糊的糖,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酸痛的背脊停滞在弯下的姿势。冰凉的肥皂泡水顺着她卷起袖子裸露的小臂滴滴答答往下淌。周围的捶打声、流水声、远处出租屋的噪音似乎都退远了,消失在一片嗡鸣的空白里。
她看着这粒糖,眼前却瞬间闪过另一幅画面:盛夏榕树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局促地站在老旧院门外,指尖同样捏着一个小小的、用干净旧布包仔细包好的东西——那是一小包自晒的地瓜干。记忆里的阳光灼热、明亮而晃眼,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洁净的花草香气和她自己砰砰的心跳。那时候,被记住名字是一种怎样的惊喜和慌乱几乎能照亮那片简陋的农家小院和心中那点卑微的期待……
冰冷的肥皂水滴落在手背,激得她一哆嗦。黏腻肮脏的劣质糖纸紧紧黏在她的指纹和指腹沟壑里,油腻腻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强烈的翻涌。眼眶深处毫无征兆地涌上一股滚烫的酸涩,视线瞬间被模糊,只有那粒融化变形的劣质糖果在眼前扭曲、旋转。
喂!你占着槽子发什么呆啊!旁边一个正在捶打一床被单的壮实妇人粗鲁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不干就走开!挡路!
肩膀的疼痛和粗鲁的驱赶,像一根粗糙的木棍猛地戳碎了那块沉甸甸的、虚幻的暖黄色泡泡。张恩玲猛地低下头,近乎狼狈地把那粒黏糊糊的糖整个用力塞回了那件旧工装的口袋深处,连同那瞬间涌起又被碾碎的酸楚,一同塞了回去。她重新埋头,将整张蜡黄憔悴的脸压向冰冷浑浊的水槽,机械而麻木地用力搓洗起来。水槽里浑浊的肥皂泡沫翻滚着,掩埋了那短暂的、不合时宜的暖色光亮。昏黄的灯泡下,只有一双布满裂口、被劣质肥皂水和冰冷冻红浸泡得肿胀变形的手,在不断重复着揉搓、捶打的机械动作。肥皂水的冰冷浸入冻裂的皮肤伤口,那种刺痛,成了黑夜巷弄里唯一真实而清晰的感官存在。远方城市中心璀璨的霓虹,仿佛透过楼宇的缝隙落下一丝微不足道的光屑,冰冷、遥远、毫无温度。
24
樟木盒底的沙响
榕城初秋的清晨来得已有些迟,空气中带着江水沉静的凉意。林友根早早来到建材小店门口。深秋的风略有些猛烈,卷着几片提前枯黄的榕树叶扑打在崭新的铝合金卷帘门上,哐啷哐啷作响。他掏出钥匙,金属的冰冷感透过指尖传递。
推起卷帘门,一股被封闭了一夜的、熟悉的建材气味扑面而来——新板材的木头清香、乳胶漆的化学气味、还有轻微金属浮锈气息的混合体。他扫了一眼门口的几块展示样品砖,昨晚的风似乎蹭过,落下些细微的灰尘颗粒,印在光滑的釉面上。这让他想起仓库里那些永远扫不尽的水泥灰粉。新装的门框严密合缝,卷帘门轨道油润顺畅。
店里整洁有序。展示墙上的各类板材样品颜色深浅错落,标签清晰,价格数字在晨光里微微反光。地上陈列的几款瓷砖和管道样品也擦拭得干净。墙角那台监控主机的指示灯恒定地闪烁着幽幽的绿光。这套系统花了他不少钱,覆盖仓库和小店内外各个角落。监控屏幕上分割的画面安静地显示着此刻尚显冷清的街道、空无一人的门店内部、仓库封闭的铁门以及周边关键位置,高清、实时。每次踏入这扇门,看到这些屏幕在角落无声运转,他紧绷的神经才会稍稍舒展。
电话铃声打破寂静。是滨江新区那个大型住宅项目江湾云筑的采购经理助理打来的:林老板,贵司的轻钢龙骨报价表麻烦再发一份PDF,另外上次沟通的隔音石膏板替代方案,我们王总意思还是倾向原方案规格,您那边供货周期必须卡死本周五确认。
没问题小陈,林友根走到收银台后打开电脑,电话夹在肩膀与耳朵之间,键盘的敲击声清脆利落,PDF马上发你邮箱。王总那边放心,规格保证不变,供货期按合同走,周五前第一批确认单出库绝对不耽误。
放下电话,他拿起墙角的鸡毛掸子,拂拭起展示墙上那些样品板和金属配件挂钩上若有若无的浮灰。指尖拂过一块细腻的胡桃木皮饰面板,光滑的纹理之下是坚固层叠的芯材结构。这让他莫名想起昨夜梦里残留的一些碎片——某个炎热的午后,刺眼的阳光,一个模糊晃动、穿着褪色围兜的身影在灰尘里忙碌……
这念头一闪而过,并未停留。他弯腰检查展示架角落里堆放的几盒样品螺丝钉和膨胀螺栓,确保密封无破损。这些细小的五金件如同他生活的榫卯,严丝合缝地嵌入这间店铺运转的节奏中,稳定、牢靠、不容半分差池。新一天的订单、询价、出货安排已经在脑海里排开了序列。店铺虽小,运转起来也如同一架精密的仪器。门口的晨光斜斜照进来,在干净整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光明的几何图形。灰尘颗粒在光柱里无声翻腾。
25
出租屋床底的铁盒
家安顺家政服务中心后面那条充斥着酸腐气味的巷弄深处,一栋挤在筒子楼缝隙里的老旧小楼,外墙爬满深绿色霉斑和锈蚀的水管。一扇漆皮剥落、露出里面腐烂木茬的房门被推开一条缝,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
张恩玲侧着身,几乎是挤进这间被楼道遮挡得终日昏暗的小屋。屋子里空气浑浊凝滞,混合着霉味、隔夜廉价饭菜味、还有一股淡淡尿臊气和不知名药膏混合的怪味。她租住的这间是房东将顶层露台简单封盖后增建的蜗居,低矮得几乎直不起腰,人字顶的斜坡让空间憋屈到极点。窗只有一扇,开在斜顶上,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油灰,透进来的光微弱而黯淡。墙角挂着蜘蛛网,地上堆着各种破旧杂物,一张锈蚀严重的铁架床紧挨着墙,床上的被褥颜色污浊辨不清原色。
这是她唯一负担得起的栖身之所——每月三百块。为了省下豆豆的眼镜费和那份遥远的、永远在延期的药费单。
刚替附近几家小店和发廊连夜洗完堆积如山的脏布草,手臂还残留着碱水冰冷的刺痛感和劣质洗涤剂烧灼的麻木。腰背仿佛被折断重装过,僵硬酸痛得每移动一步都牵扯着迟钝的神经。
她摸索着拧开床头柜上的白炽灯泡(灯罩早没了,只用纸糊住半边)。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点点角落的黑暗,也映亮了那张疲惫到脱相的蜡黄脸庞。汗水浸湿了额角灰白干枯的乱发,黏在皮肤上。床头铁架子上,那只塑料壳破裂、数字显示屏暗哑的闹钟显示:凌晨五点十三分。
太累了。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嘎吱作响。但想到昨天下午在城中村那栋小楼垃圾堆旁看到的旧弹簧床垫骨架,她还是挣扎着弯下酸痛的腰,跪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奋力勾拽着床底那个被遗忘很久的旧铁皮饼干盒子——那是她刚租下这里时,在墙角这堆上一个租客遗弃的破烂里发现的。
铁盒子沾满了灰垢,边缘已经生锈。她吃力地将它拖拽出来。盒子意外的沉。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铁床腿,大口喘着粗气,额头的汗珠滴落在蒙尘的铁盒盖上。她用手背草草抹掉汗水和盒子上的浮灰。手指摸索着,终于找到盒子锈蚀的卡扣。指甲用力撬了几下,只刮下一点红褐色的铁锈粉末。她又换了个角度,手指的裂口被粗糙边缘刮得更深了,渗出血丝混合着污垢粘在铁锈上。疼痛尖锐。
终于,一个钝硬的咔哒声!铁皮卡扣被她生生掰断了!
盖子松脱。她迫不及待地掀开。
一股浓重呛鼻的樟脑味伴随着厚厚的灰尘瞬间扑面而起!盒子里塞满了揉成团的褪色旧报纸,垫在底层,压得异常瓷实。
张恩玲的心脏因为期待而短暂地剧烈跳动了几下。她屏住呼吸,颤抖着手指伸进去翻找、拨开那些油腻陈旧的报纸团。沾满灰土的报纸下露出的东西让她的心直直沉了下去——只是一叠叠泛黄的、皱巴巴的废弃发票和票根,几支早已干裂的廉价圆珠笔,几张模糊不清的过期药品说明书和一张印着过期日期的一次性电话充值卡。
没有钱。一分现金都没有。
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她颓然地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后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铁床架子。举目望去,狭小空间在昏黄灯光下扭曲变形,污垢遍地,唯一属于她的只有这张冰冷的铁床和这个锈迹斑斑的空盒子。手指上被铁皮边刮破的伤口在灰尘里沁出血珠,混着污浊的汗液和油腻灰泥,黏腻地糊在指缝里,又和铁盒子里呛人的樟脑灰混在一起。
绝望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头顶。沉重的困倦像巨石压了下来,眼皮有千钧重。她几乎无法支撑住身体的重量,就着跪坐的姿势,背靠着冰冷的铁床架子,头一点点歪斜地垂了下去。手里那个沉重的、冰冷的铁盒哐当一声砸落在布满浮灰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响,在沉寂狭小的空间里久久回荡。几片锈蚀的铁皮碎片随着震动崩飞开去,无声地落在更远的黑暗里。而她的意识,已经被无边的黑暗与死沉的困顿拉扯着,滑向一片浑噩迷离的虚无。
意识模糊的边界,恍惚间,巷口沙县小吃后厨排烟扇的沉闷噪音变成了某种遥远的、有节奏的嗡鸣。一个模糊而灼热的下午景象涌入——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带着蛮横的力量从天而降,狠狠扎向一片滚烫的花岗岩广场。那里,站着一个年轻的身影,脖子上围着一条褪色的灰粉色毛巾……
26
商场里的药方
榕城中心区新建的大型商业综合体内灯火通明,恒温空气中弥漫着空调冷气、甜腻的奶油蛋糕香氛和崭新的皮革气息。巨型水晶吊灯的光线折射在地面光可鉴人的大理石瓷砖上,晃得人有些眩晕。轻柔的背景音乐和电子提示音编织着现代都市的物质幻象。身着光鲜的人们提着精致的购物袋穿梭于琳琅满目的店铺橱窗之间,步履从容,笑容矜持。
林友根步履偏快,穿过一楼宽敞明亮、铺满名牌化妆品专柜的长廊。他与一个潜在的大客户约在顶层的景观餐厅见面谈些合作细节。经过人头攒动、喧嚣着卡通片声音的巨型海洋球游乐区边缘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侧前方不远处的那个公共洗手间入口——设计感十足的亚光金属指示牌泛着冷光。
几乎是同时,那扇厚重的、内侧刻着精致几何暗纹的防滑防火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推开。一个穿杏色羽绒马甲、头发烫着精致小卷、提着个周大福购物袋的中年女人捂着鼻子快步冲出,眉头紧锁,嘴里低声嘟囔着:……脏死了……真晦气……她撞开的门扇后,隐约飘出一股与这洁净环境格格不入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劣质洗涤剂残留的酸腐气味,还有一丝极淡、被压抑过的、类似呕吐后的酸腥气。
林友根脚步未停,与那女人擦身而过,鼻翼下意识地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捕捉到一丝那被香水掩盖下更深的、源自底层挣扎的汗腥与某种难以言明的焦虑气味。他无暇多想,拐弯走向电梯区,只把这视作宏大都市交响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噪音。
27
隔间里的沙砾
商场西翼女卫生间深处的最后一间隔间里。空气沉闷凝滞,只有排风扇低微单调的嗡鸣。隔间门板是厚重的、仿木纹的合成材料,敲起来有沉闷的回响。地面铺着防滑的、灰白色带磨砂颗粒的瓷砖,擦洗得过于干净,反而显出几分冰冷。
张恩玲背抵着同样冰冷的门板,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着向下滑,僵硬的牛仔裤摩擦在冰冷的瓷砖上发出粗砺的声响。她终于无法支撑,整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双腿蜷缩着顶在胸前,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肩上那个廉价粗糙、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帆布包滑落在地,拉链敞开,里面掉出一小叠被汗水浸得有些变形的病历单复印件和几张同样皱巴巴的X光片塑料封套。病历诊断结果那栏几个加粗的字像烧红的烙铁——脑干胶质瘤(待排)。旁边是医生签字后潦草的几个数字:手术费预估(不含后期放化疗)180000+。
巨大的恐惧感像铁箍一样死死勒住了她的脖颈和心脏,几乎无法呼吸。肺部如同被粗糙的砂纸反复磨擦,每一次抽泣都带着尖锐的撕裂感和灼热的痛楚。喉咙被堵得死死的,只能发出低哑、闷在胸腔深处的、如同濒死困兽般的呜咽声。冰冷的瓷砖隔着薄薄的衣物和皮肤将寒意源源不断地渗入骨头缝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刚才在诊室外,那个冷着脸的护士递给她欠费催缴单时的眼神;刘姐在电话那头得知她又要借钱时陡然拔高的尖刻斥骂;脑海里反复闪回的是豆豆躺在病床上、因为脑部间歇性压迫而痛苦地眯着那副高度近视镜片后无神眼睛的样子……一层层冰冷的绝望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无声地淹没她所剩无几的氧气。她仿佛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凌晨,跪坐在地上,面对着那个冰冷沉重的空铁皮盒子,周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身体被彻底掏空的虚脱感。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指甲深深嵌进手掌冻裂的血口边缘,渗出的血珠温热粘腻地糊在掌心粗糙的纹路里。这点微弱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残留的气息,成为这个冰冷封闭空间里唯一属于她的、带着生腥的、绝望的印记。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内侧柔软的肉,口腔里迅速弥漫开浓郁的铁锈腥甜,混杂着冰冷的泪水,咸涩难当。眼泪无声地汹涌滚落,洇湿了袖口的深蓝色布料,晕开一小片深暗的水迹。这个隔间成了城市繁华心脏中一个被遗忘的、压抑绝望的孤岛。
28
樟木箱底的尘
林友根在景观餐厅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璀璨的霓虹如同熔化的星河铺展在脚下。对面的客户还在路上。服务生微笑着端上一杯冰凉的柠檬水,杯壁凝结着细密剔透的水珠,轻轻滑落。
等待的间隙里,他解开西装的纽扣,身体放松地靠向柔软的皮椅。无意间抬起头,目光掠过视野下方商场底部中庭那巨大的、如同蜂巢结构般层叠的透明穹顶。穹顶之下的人流细小如蚁,奔流不息。目光向上,触及商场高耸入云的塔楼顶部尖锐的轮廓刺向幽暗的夜空。
这个视角是如此……抽离。所有的喧嚣、挣扎、尘屑都被压缩在脚下一方透明的、灯火辉煌的舞台之中,遥远而不真切。刚才入口处那转瞬即逝的、令人不快的味道细节,早已消散在餐厅醇厚的咖啡香气里。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玻璃杯壁。就在这一刻,一个极其清晰的画面毫无征兆地跃入脑海——不是模糊的影像,而是具体而微的细节:一只陈旧褪色的、几乎磨平了棱角的樟木箱。箱体是深棕色的,因为年代久远边缘已有些发黑。铜扣边缘带着细微的铜绿,冰凉沉重。他仿佛清晰地看到箱底最角落那张被压得平整、然而边缘早已磨损卷曲的小纸片。
那纸片是当年一张商品传单的背面,纸质粗糙劣质,颜色泛黄发脆。上面那几行字迹因匆忙而显得格外潦草笨拙:
`寻呼机
126
-
XXXXXXX
张恩玲
收`
甚至连那几个代表着十年漫长等待的数字都有些模糊不清了。唯有那三个字——张恩玲——被箱底樟脑和纸张本身的气息浸染,与樟木箱特有的醇厚木香奇异地融合在一起。那香气并不只是清凉,反而沉淀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苦味,像某种封存过久的草药的根茎。这缕气息,带着陈年的分量,无比具体而真实地窜入鼻息,与眼前餐厅清冷的空气形成了瞬间的割裂感。
林友根端起水杯,猛地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裹挟着酸涩的柠檬味道冲入喉咙,像要将那骤然涌起的陈腐气味强行冲散。他目光凝滞在窗外虚无的霓虹深处,杯壁上重新凝结的水珠无声滑落指尖,留下一道短暂冰凉的轨迹。心底那个曾因名字被记住而刹那间绽放的星光灿烂,在时代的洪流中早已熄灭,只余下樟木箱底的一撮冰冷灰烬。
他无声地在心底说了一句:该放下了。
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说给那个早已模糊在岁月深处的灰蓝色身影。冰水穿过食道,带走了最后一丝虚幻的回温,只留下纯粹的现实冰冷,与眼前这片被灯火点亮的、触手可及的繁华前景。杯子被轻轻搁在光洁的玻璃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但极其轻微的叹息。
29
半张钞票上的锈
不知过了多久,张恩玲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呜咽的气力。胸腔里剧烈的痉挛慢慢平息,只剩下深而破碎的喘息。身体被抽空的虚脱感和地砖的冰冷紧紧包裹着她,沉重异常。模糊的视线里,冰冷灰白的磨砂瓷砖纹路扭曲变形。
她挣扎着想挪动僵硬麻木的双腿站起来,膝盖在冰冷的瓷砖上磨蹭着发出刺耳的噪音。就在这时,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帆布包开口缝隙里露出的东西——深蓝色牛仔裤口袋里,露出一小角可疑的红色边缘。
一种近乎本能的驱动支撑着她颤抖的手指探向口袋深处摸索。触碰到一张折叠起来的硬纸片。她将其掏了出来。
一张污迹斑斑、皱巴巴、边缘撕裂不平整的五十元人民币纸币。颜色混浊黯淡,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霉腐气味,混杂着隐约的铁锈味和某种……樟脑油墨印刷的老人头像被污渍和汗渍浸染得模糊不清。
这张旧钞像一块粗砺的砂纸磨过神经。她几乎能瞬间回忆起它的来历——是那天晚上从县城医院的缴费窗口离开前,在混乱的口袋深处无意摸到的、夹杂在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和旧纸片中的意外发现。当时她以为是天赐的微光,紧紧攥着跑向汽车站……而如今,这张沾满霉灰的废票,早已超出了银行兑换的期限,成了废纸,像一把冰冷的铁锥狠狠戳穿了曾经点燃最后火光的、那个樟木箱底纸条的残影。她甚至能想象这钞票曾在哪个阴暗潮湿的角落和被遗忘的杂物(像那个沾着樟脑灰的空铁盒)一同沉睡多年,才辗转流入某个人的口袋,又被当作废物扔出,最后阴差阳错地落在了绝望的医院地上,被她拾起。
张恩玲盯着这张废票,瞳孔因为震惊和巨大的荒诞感而微微放大。它像一面哈哈镜,照出了她全部的挣扎——从广场毛巾的汗酸、夜校缝纫针下的冰凉、训练中心冰冷的模拟污秽、水槽里碱水的灼痛、警局白炽灯下的崩溃、仓库荒地里滴落的血污……最终都指向了这一张霉腐的废票和一份即将压垮她的天文账单。所有的倔强和忍辱负重,在绝对的、碾压式的现实面前,碎成粉末,毫无意义。
那张废票边缘被她无意识撕扯的裂痕里,露出深褐色卷曲的棉絮纤维。一股无法抑制的巨大悲恸和冰冷的认命感混合着呛人的霉味铁锈味翻涌上来,顶破了喉头强行维持的闸门。
啊…………
一声凄厉、尖锐、饱含着被碾碎灵魂的嘶鸣,猛地从她紧紧咬住的牙关缝隙里爆发出来!又迅速被死命压回喉咙深处,化作剧烈的呛咳,撕心裂肺!身体无法控制地佝偻下去,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刺骨的瓷砖上,痛苦地撞击着!每一次咳喘都像要把内脏呕出来!眼泪、鼻涕、咳出的唾液混杂着方才咬破舌尖渗出的鲜血糊满了嘴唇和下巴,黏腻、咸腥、热烫!刺耳的干呕声在狭小的隔间里冲撞、回荡,又被厚重的门板无情地吸收、湮灭在这金碧辉煌城市的庞大身体深处。
门外,商场的背景音乐依然轻柔,脚步依然从容,笑语依然隐约。这个角落里爆发的痛苦,如同沉入深海巨石,无声无息。她趴在冰冷的地砖上,咳得全身如同散架,剧烈的痛楚从被冻僵的膝盖骨和额头死死抵压瓷砖的位置清晰传来。每一次呛咳,身体都猛烈抽搐,蜷缩得如同一只被无情抛上岸边、正在经历彻底脱水窒息的鱼。
30
药房白光的边缘
杏林大药房橙白相间的巨大霓虹灯牌,隔着一条车流繁忙的街道,将惨白刺眼的光投射在张恩玲脸上。她站在街道转角广告灯箱浓厚的阴影里,像一株被寒风卷起、最终卡在缝隙里的枯草。夜风带着入骨的凉意穿透单薄的旧外套,混杂着汽车尾气的污浊气息。药店玻璃门频繁开合,机械的欢迎光临电子音冷漠地重复,如同巨大的嘲笑。
她能清晰地看到店里明亮的景象:洁净得发亮的玻璃柜台里,各种药品琳琅满目,包装精美如礼物。穿着整洁制服的店员戴着口罩,露出职业化的眼睛,用戴着手套的指尖娴熟地敲击电脑或取药。墙上挂着醒目的绿色医保定点标志和安全监控摄像头幽幽的红点。旁边贴着打印的收款二维码,巨大的扫码支付字样在她视野里晃动。店堂深处隐约可见更高档保健品专柜的金色光芒。
那张沾满锈迹、如同噩梦废纸的五十元钞票碎片,死死攥在她冰冷僵硬的手心里,粗糙卷曲的边缘硌着掌心更深层的裂口,那熟悉的、混着霉斑和樟脑的绝望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端。
豆豆那张CT片上的巨大肿瘤阴影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眼睑内侧。手术费那张打印纸上冰冷的天文数字疯狂闪烁。刘姐电话里最后的尖声咒骂还在回响——偷你去偷啊!看抓不抓你!废物!!
巨大的耻辱感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牙关咬得咯吱作响,舌尖的伤口再次渗血,铁锈味和冰冷空气一起呛入肺腑。偷这个字像一把钝刀剐蹭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她会立刻被抓住。会像个垃圾一样被扭送警局。会像那个冰冷的问询室噩梦重现。豆豆怎么办婆婆怎么办她们会成为街坊指指点点的对象——那个瘫婆的闺女在城里偷东西被抓了!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膝盖发软,要靠死死扶住身边冰冷的广告牌金属支撑架才能勉强站立。
阴影深处,她佝偻着背,头深深埋进臂弯,肩膀无法遏制地耸动、剧烈地抽搐起来。一种介于窒息干呕和无声恸哭的呜咽在喉咙深处翻腾、撕裂着。眼泪无法抑制地奔涌,咸涩冰冷的液体流过早已干裂粗糙的脸颊,在下巴边缘凝结、坠落,无声地砸在冰冷的、油腻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黑暗。耻辱、绝望、还有那份面对巨兽般城市规则与冰冷现实时深入骨髓的无能为力,将卑微的灵魂彻底碾碎在这街角的阴影里。
时间在呜咽和无声滴落的泪水中粘稠地滑过。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个世纪。远处一辆救护车凄厉的鸣笛由远及近,猛地撞破凝固的空气,尖锐地撕开了她混沌的意识!
豆豆!!
这个名字像一记重锤砸在心上!医院里女儿痛苦蜷缩的身影、苍白的脸、眯缝着躲闪光线的样子!如同倒下的骨牌瞬间在眼前疯狂闪回!一股原始的、近乎蛮荒的护犊本能猛地冲破所有道德枷锁和恐惧的封锁!胸腔里爆出一股近乎蛮横的、不管不顾的力量!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红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对面药房明晃晃的玻璃门!那张捏着废票的手掌骤然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烂肉深处,剧烈的疼痛被更大的焦虑彻底压倒!管不了那么多了!什么尊严!什么脸面!什么明天!统统去他妈的!!
她一步踏出阴影的庇护,踉跄着,几乎是扑上斑马线!一辆黑色轿车带着刺耳的急刹车轮胎声在她身前不到半米处惊险刹停!刺目的远光灯瞬间将她枯槁惊恐的脸照得如同鬼魅!司机伸出头破口大骂!粗鄙的方言如同毒箭般飚射而来!
张恩玲却像没听到没看到!眼中只剩下马路对面那扇映着琳琅药品的玻璃门!她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在车流的缝隙里亡命冲闯!身影在车灯和广告牌的光影里扭曲、拉长,像一片被狂风裹挟的破塑料袋!几滴浑浊的泪珠在奔跑中被甩飞在冰冷的风中,瞬间挥发不见。
31
橱窗里的人间
药房隔壁,一间隔着磨砂玻璃的半开放式面包咖啡店暖意融融。咖啡机蒸汽的嘶鸣声带着奶泡的香甜气息弥漫开来,橘黄色的壁灯温暖而暧昧。临街玻璃后,原木色的卡座里,林友根正与上午会面过的那位客户和他的太太享用着悠闲的下午茶。精致的骨瓷碟子上摆着剩余一小块的提拉米苏,银质叉齿上沾着可可粉的痕迹。客户太太腕间新购的卡地亚手镯在灯光下流淌着细碎冰凉的光芒,与腕上香水微妙的尾调若有若无地缠绕。
……所以林老板,合作基础没问题,关键是你家库存这块保障能力,和‘江湾云筑’二期节点必须卡死……客户啜了一口浓缩咖啡,手指轻轻敲击着铺在桌面上的方案书。
林友根刚要点头接话,眼角余光猛地被窗外街角骤然爆发的动静死死攫住!
隔着一层朦胧的磨砂玻璃和橱窗,他清晰地看到一个枯瘦、褴褛的身影(是刚才在洗手间通道匆匆惊鸿一瞥的那种灰蓝色背影吗)如同中了邪般从黑暗的墙角冲出!疯狂地扑向马路对面的药店!那踉跄跌倒、被急刹车喇叭猛烈冲击、然后爬起来依旧不管不顾、亡命般横冲直撞的惊魂画面隔着隔音良好的玻璃,竟无声地传递出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炸裂般的巨大冲击力!
林友根的身体瞬间绷直!瞳孔骤缩!心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攥紧!他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在车流中渺小如沙砾的身影——那不顾一切的冲刺姿态、那份源于生物最本能的求生与绝境挣扎糅合出的惊人气魄……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破了眼前这片精美柔和的暖色光晕!
就在那个灰色的身影亡命冲过最后几米抵达药店门口、如同炮弹般撞向玻璃门的一刹那——
他脑中那个沉寂经年的樟木箱,轰然爆裂!清凉苦涩带着岁月沉淀的木质芬芳仿佛瞬间化作了滚烫的沙石,混着硝烟弥漫的气息、烈日下广场蒸腾的绝望热浪、玉泉山野花的微光……所有沉寂的碎片化作洪流,伴随着那个名字燃烧的灰烬猛地喷发出来!
张恩玲!!!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他喉头深处炸响!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个名字冲击咽喉时带起的痉挛,但最终硬生生卡在喉咙深处,变成一声极低微、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如同被灼烧气管的嘶哑倒吸!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和压抑而微微颤抖。
橱窗玻璃内外,仿佛是割裂的两个世界:一侧是暖甜馨香、秩序井然、围绕报表和精品点心的现实利益;另一侧,则是一幕由原始本能、社会边缘崩塌和无声名字硝烟构成的末世图景。那个灰蓝色的身影撞门而入的瞬间,如同撞开了时光倒流的缝隙,将十年光阴的厚重尘埃扬满了林友根此刻精密运转的生命齿轮缝隙里。窗外的巨大霓虹灯牌杏林大药房那几个字,在迷蒙的橱窗光影里扭曲成刺目的鲜红色。
32
药房静默的崩解
杏林大药房内明亮的光线像探照灯,猛地打在张恩玲脸上。刺目的白炽灯让她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玻璃门在她身后咣当一声沉重地合拢,隔绝了街上的喧嚣与寒风。
刺鼻而复杂的药味混杂着浓烈的消毒水气息,如同冰冷的巨浪拍面而来!那种医院病房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感瞬间激活!她剧烈地呛咳起来,肺部火辣辣地痛,身体像个破风箱般拉扯着残破的呼吸。
柜台后面,三个穿白大褂的店员猛地转过头,脸上的口罩遮住了表情,但露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戒备,瞬间转化为冰冷的敌意!靠近门口的一个年轻男店员几乎条件反射地伸手去够柜台下那个鲜红的警报按钮!他身旁年长些的女人则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同时飞快地按下了收银台旁一个不显眼的黑色小按钮——店内监控探头的红灯瞬间转为高频闪烁!
时间仿佛凝固了零点几秒。空气粘稠得如同冷冻的糖浆。只有张恩玲粗粝的喘息声在寂静得可怕的店内回荡。
她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和奔逃耗尽了所有力气,剧烈地摇晃着。刚才在车里亡命冲撞时的不管不顾此刻被这死寂的压迫感和店员刀锋般的目光寸寸瓦解。理智像细沙一样从指缝间流失。口袋里那张皱巴的、霉腐的五十元废票碎片边缘冰冷地刺痛着掌心的裂口。头顶惨白的灯光,眼前冰冷的玻璃柜台,那幽深探头的红灯……一切都与记忆中那个冰冷的问询室白光重叠!警察冰冷的手铐仿佛瞬间就要扣上她布满伤痕的手腕!
豆豆……药……绝望的念头如同岩浆般在混乱的脑海中翻腾、爆炸。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嘶鸣。目光疯狂地扫过最近的柜台,锁定了一个小小的、标注着特效止痉镇痛剂(医嘱)字样的透明塑料药瓶!那是女儿颅内高压发作时痛苦翻滚、医生最后无奈注射的那种昂贵药水的包装!
下一秒,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推送!
啊——!!
一声凄厉、破碎、带着血沫喷溅的嘶喊猛地撕裂了药房的死寂!
张恩玲如同失控的炮弹,整个人合身扑了出去!目标并非那瓶药!而是眼前那堵仿佛象征所有冰冷阻隔的、光洁闪亮的钢化玻璃柜台!
轰——哗啦!!!
巨大的撞击声!坚硬冰冷的手肘骨结结实实地砸在坚固的玻璃面上!玻璃表面瞬间炸开一片蛛网状的密集裂痕!碎片如同破碎的冰瀑般四散飞溅!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张恩玲的身体被巨大的反作用力狠狠掼倒在地!碎裂的玻璃渣雨点般劈头盖脸落下,在她灰蓝色的旧棉袄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白痕,更有尖锐的碎片直接扎入了她扑倒时裸露的手背和蜷缩起的手臂皮肤里!暗红色的血珠瞬间从新的创口中挤出、渗开、晕染了灰蓝色的布料!
剧痛!冰冷的碎玻璃与滚烫的血!耻辱、绝望、失败、濒死……所有被压抑到极限的情绪在这一撞之中彻底崩毁!她蜷缩在冰冷的、布满玻璃碴的地面上,浑身剧烈地抽搐、颤抖!喉咙深处爆发出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的嚎哭与呛咳!那声音凄厉得几乎不似人声!鲜血(从咬破的舌尖、扎破的皮肤)混着眼泪、鼻涕糊满了整张枯槁污浊的脸!破碎的呜咽声中依稀辨出女儿的名字:豆…豆豆…妈妈没用……妈没偷到……
药店里剩下的两个女店员惊恐地缩到了更靠里的货架后,捂着嘴尖叫。那个按报警器的男店员脸色煞白,僵硬地站着,手还保持着悬在按钮上方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如同沸水般翻滚、在玻璃渣与血污中哭嚎崩溃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浓烈的消毒水味和张恩玲身上散发出的、源于绝望深渊的、被命运彻底撕碎后的疯狂气息。监控探头的红灯依旧冰冷地、有节奏地闪烁,忠实记录着这场无声默片般的毁灭风暴。
33
樟木箱裂开的间隙
面包店温暖的橘光与药房刺目的白光被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隔绝。橱窗内,林友根骤然起身带起的劲风掀动了桌布一角,精致的骨瓷杯碟轻轻碰撞,发出细微脆响。
林老板客户和他的太太愕然抬头,看着他绷直如弓弦的背影。
但林友根已经听不到了。他的目光死死钉在药店那扇刚刚被撞开、又迅速弹回的玻璃门上。门内景象因为磨砂玻璃和距离而模糊扭曲,但他清晰无比地听到了那无声的碰撞!清晰地看到了那个身影狠狠撞上玻璃柜台、随后如同破麻袋般跌落在地的整个过程!这无声的画面比听觉冲击更加强烈百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胸口,将十年堆砌的沉静假象瞬间轰得粉碎!
张恩玲!!!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喉管的层层束缚,化作一声压抑了十年、近乎沙哑咆哮的嘶吼,猛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
客户的太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咖啡杯倾倒,深褐色的液体泼洒在雪白的亚麻桌布上,如地图般迅速蔓延开污渍。
林友根却像根本没看见。他猛地一掌撑在冰冷的玻璃橱窗上,指节因为巨大的用力而惨白发青!下一秒,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几乎是撞开了身前的桌椅!带翻椅子发出的巨大噪音惊得店内其他客人纷纷侧目!他两步冲到咖啡店门口,粗暴地拉开那扇沉重的木框玻璃门!
哎先生!您的……服务生惊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街头的喧嚣与汽车尾气,如同冰冷的巨掌瞬间拍在他的脸上!樟木箱底那瞬间爆开的、沉淀十年的苦涩辛酸气息被这强风裹挟着,猛烈地、毫无遮挡地灌入他的鼻腔、肺腑!浓得化不开!
他冲到车流汹涌的街边!药店就在斜对面!那扇玻璃门内的景象瞬间清晰——
破碎的玻璃柜台!散落一地的药品纸盒!惊骇奔逃的店员!还有,那个在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和暗红血迹中蜷缩着、如同一只被剥了皮又在滚钉板上挣扎的动物般撕心裂肺哭喊抽搐的身影!
那个身影,那身灰蓝色的衣服,那枯槁绝望的姿态……即便隔着街道和玻璃门,也穿透了时光厚重的尘埃,与广场上烈日下挺直的身影、玉泉山风吹乱的麻花辫、甚至警局白炽灯下惊惧发抖的样子重合!
林友根的心脏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撕开!一股夹杂着巨大震惊、强烈冲击与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慌洪流般冲垮了他精心的堤坝——不是对她行为的恐惧!而是对这个被他尘封在记忆里十年、此刻却在现实深渊中如此清晰、如此惨烈地破碎在他眼前的生命所感受到的……一种灵魂被强行摁入冰海的悸动!
他猛地拉开停在路边的自己的车门(钥匙甚至忘了拔下),不顾一切地发动汽车!粗暴地按响了刺破长天的喇叭!在身后骤然响起的愤怒车喇叭背景音中,强行压过中心线,用车身逼停了逆向车流的瞬间,猛地一甩方向盘,将车头蛮横地插进药店门口狭窄的空档!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车子堪堪停住,保险杠几乎擦到药店的玻璃门框!车灯惨白的光束射入药店深处,正好笼罩住那个在血泊和玻璃碎片中不断挣扎嘶喊的身影!
林友根推开车门冲了出去!没有丝毫犹豫!冰冷的寒风刀子般刮过脸颊。他穿过破碎的药房门,冲入那片混乱、尖叫与巨大悲痛凝结的地狱中心!一步、两步!他无视了店员惊疑的目光和地上的狼藉,径直冲到她蜷缩的身体旁!
恩玲!!他低吼着她的名字,声音因为强烈的冲击而异常紧绷!俯身,不顾一切地伸出双臂,试图去碰触那个在血污与绝望中剧烈颤抖的身体。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急促的警笛声从街口呼啸而至!闪烁的红蓝警灯瞬间将药店周围照亮!冰冷的、象征绝对秩序的铁灰色警车带着刺耳的刹车音停在了林友根汽车的侧后方!车门猛地打开!
34
警灯下的灰蓝碎片
刺耳的警笛声混合着轮胎刮擦路面的尖叫,红蓝光芒疯狂旋转,将药店内外切割成冰冷闪烁的光影碎片。药房内的空气瞬间被灌入新的、更加沉重的秩序压迫感。两名穿着藏蓝色冬季执勤服的巡警率先冲入,眼神锐利如鹰,腰间警械碰撞发出咔嗒声响。其中一人直接按住了还僵立在报警按钮旁、脸色煞白的男店员肩膀。另一人脚步迅捷地踏过满地的狼藉,沉稳地逼近趴伏在地的、血污狼藉的身影。
林友根的双臂悬停在离张恩玲灰蓝色旧棉袄仅咫尺之遥的空中。他能清晰感受到从她蜷缩颤抖的身体里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血腥味、玻璃碎屑寒气与深入骨髓绝望的滚烫气息。她的哭声不再是纯粹的惨嚎,而是一种类似濒死困兽被勒紧气管后、从喉管深处断续挤压出的、带有浓重痰音和血沫破裂声的嘶气!每一次抽噎都扯得她整个身体在玻璃碴上剧烈起伏!
为首的警官(警号008XXX)目光扫过破损的柜台、散落的药品、惊魂未定的店员,最后定格在距离最近的林友根和他悬在半空的手臂上。
别动!你是干什么的!警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目光如手术刀般审视着他笔挺但沾着灰尘的深色羊毛外套。
我……认识她!林友根的声音因巨大的冲击而有些沙哑紧绷,他迅速收回手臂,身体仍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没有试图再去触碰张恩玲,目光却焦急地锁定在她被玻璃碎片扎破的手背和衣袖洇开的深色血迹上,她不是故意的!警官!她女儿……在闽北老家医院……需要……他试图组织语言,却发现任何解释在此刻的狼藉面前都苍白无力,巨大的悲怆堵在喉头。
认识警官眉头皱得更紧,抬手示意跟进的新警员立即检查柜台破损情况和损失,具体身份姓名职业受伤程度他的指令清晰、快速,同时按着肩头通话器简洁汇报现场情况。
她叫张恩玲!闽北……应该是闽北纺织厂……林友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报出那个在樟木箱底尘封了十年的名字,连同记忆中模糊的片段。他说不下去了。看着她因剧痛和窒息般绝望而无意识抓挠着冰冷地面的手指(指尖缝隙里赫然嵌着几片细小的玻璃碎尖!血迹斑斑!),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张恩玲警号008XXX的警官目光锐利转向地上蜷缩的女人,她的身份证件呢!
就在这时,负责检查的年轻警员迅速检查了她的双手(除了那些新扎进去的玻璃片,指节和指腹上更多是陈旧冻疮裂口和摩擦导致的粗糙厚茧),又查看了店员展示的前台监控回放片段(画面无声,却清晰记录了她进门后如同崩溃炮弹般撞向柜台的疯狂举动)。年轻警员向警官008XXX低声汇报几句。
张恩玲!警官声音提高,带着穿透混乱的力量,听得见吗!请回答!
地上的身体猛地一颤!似乎自己的名字带着某种唤醒本能的力量。她的哭嚎声被自己的呛咳猛烈打断!剧烈地干呕起来!整个身体因为痉挛而痛苦地弓起、绷紧!
小刘!通知指挥中心调救护车!伤者头部可能也有接触伤!警官008XXX经验老道,目光扫过她额角一处被碎玻璃划破的血痕,迅速命令,保护好现场!店员都站原地配合登记!药品损失清单立刻做!处理程序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转动。
另一位警员迅速向柜台后几名惊魂未定的店员走去,要求陈述情况。收银机旁的监控设备红灯依旧在闪烁。
林友根仍半蹲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看着一名警员小心翼翼地从地上血泊边拾起张恩玲那个摔落在地的廉价帆布包——包口敞开,几张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纸片和一张皱巴巴、边缘带着锯齿般撕裂口、沾着深褐色污渍的过期百元大钞散落出来!钞票上那个模糊不清的老人头像在警灯下反射着诡异的微光!那几张展开的纸页被警员迅速翻看了其中一张纸的关键抬头——清晰的医院抬头和几个加粗印着的巨额数字以及豆豆的名字!
警号008XXX的警官目光扫过那张废钞和病历页上触目惊心的180000+字样,眼神深处那最初面对劫案般的冷硬冰锋似乎微微松动,透出一丝更深沉的、混合着审视、难以置信与沉重现实感的复杂情绪。他弯下腰,对着还在剧烈喘息、干呕的张恩玲,声音放得平稳了些,却又带着职业所需的坚硬边界:张恩玲!有什么事情可以寻求合法途径,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冲击商铺、损坏财物、意图……你清楚这事的性质吗!
豆…豆豆……疼……妈买…妈偷……一声更加微弱、夹杂着腥甜血沫、如同呓语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她深埋的臂弯缝隙里艰难挤出!那声音干涩破碎,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灵魂后仅剩的空洞!
警官008XXX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眼神复杂地扫过地上那个瘦骨嶙峋、布满血污灰尘的身影。他沉默了几秒,最终没有继续问下去。只对着身边的新警员说:仔细固定证物。等她情况稍稳做笔录。
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由远及近,迅速盖过了警笛。几名穿着明黄色荧光背心的医护人员带着担架、氧气瓶和急救设备快步冲入这片狼藉。刺目的现场灯光下,医生迅速俯身检查她的脉搏、瞳孔、血压。动作专业而迅捷。护士拿出硬质颈托。张恩玲的身体在被触碰时本能地剧烈一缩,发出受伤动物似的哀鸣,随即更加无力地被医护人员架起上半身……她那印着廉价卡通图案的帆布包也被警员迅速封进证物袋,那张染血的病历纸和边缘撕裂的废钞在透明袋子里清晰可见。
林友根僵硬地后退一步,被医护人员示意让开施救空间。他看着张恩玲被医护人员熟练地抬起,放在担架上固定、吸氧。那张布满泪痕血污、在明亮急救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枯槁的脸,此刻离他只有咫尺之遥。十年岁月和巨大阶层的鸿沟,在这一刻,被惨烈的现实强行压缩在不到一米的距离内。他甚至能看清她干裂起皮、微微哆嗦的下唇边粘着的一小块血痂。
救护车沉重的后车门在眼前关闭。红蓝色的警灯光芒笼罩下,那抹灰蓝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急救车厢冰冷的金属箱体内。车门哐当一声沉重地合拢,发出金属的震鸣。隔绝了所有声音与景象。
巨大的无力感和那个名字在她被抬走时散落在冰冷瓷砖上的、撕裂的废票残影,如同滚烫的铅水灌入林友根胸腔的每一个角落。他默默转身,走向停在药店门口、被警车灯光反复扫过的自己那辆溅满泥水的轿车。司机座位的车窗还敞开着。他坐进去,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红蓝交替闪烁的警灯和冰冷夜风。
没有立刻启动引擎。他靠在真皮椅背上,身体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源自生命深处的疲惫和沉重。他解开西装的第一粒纽扣,左手慢慢抬起,指尖触碰着自己的左侧颈窝——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十年前她低头时,发梢被山风吹拂扫过皮肤时那种微痒温热的触感。而此刻,那个触感的源头却在冰冷的急救车厢里,流着血,陷在无边绝望的地狱之中。
口袋里一个硬物的轮廓硌着他。他慢慢掏出来,是手机。解锁,屏幕上不再是简洁的山水屏保。他指尖微颤,点开层层嵌套的文件夹,那个命名为旧的加密文件夹图标静默地躺着。密码输入框弹出。十年未用的记忆密码如同封箱咒语。指尖悬停……最终狠狠按下!文件夹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图片,那是一张翻拍的、像素极低、在诺基亚手机屏幕上模糊不清的侧影:穿着褪色蓝裙的女孩站在连江玉泉山的清字石刻旁,山风吹乱了她的麻花辫……照片下方,手写标注着一行小字:1998.08.玉泉山。
他关掉图片,找到通信录里一个备注为姚书记(民政局)的电话号码。按了拨打键。电话接通的漫长等待音,在静谧的车厢里回响,如同敲打在一个沉睡了十年的樟木箱上发出的第一声回响。箱盖的缝隙,终于被撬开了一道微光。
街对面的面包店橱窗里,客户和他的太太看着这一切,隔着朦胧的玻璃和冰冷的霓虹,表情震惊错愕。桌上泼洒的咖啡在灯光下凝结出深色的痕迹。林友根的目光没有看向他们,只专注地听着手机里等待接通的嘟……嘟……声。他的左手摊开在方向盘冰冷的皮革上,掌心里,几道被指甲深深掐出的、泛着血丝的白痕清晰可见,混杂着灰尘的泥屑凝固在那轮廓里。一滴冰凉的汗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轮廓,无声滑落。
35
白炽灯下的盐水袋
榕城市第一医院急诊大楼深处,重症监护区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恒定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金属监测设备的低微嗡鸣。惨白的荧光灯管在头顶蔓延成冷酷的光带,落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反射出无机质的光泽。
林友根站在ICU厚重洁净的双层隔离玻璃外廊道上。他的影子被拉长,贴在冰冷光滑的墙壁上。隔着玻璃望去,里面空间被分割成几个独立的小隔间。最远处那个床位上,只有医疗仪器的轮廓在一片暗淡的光源中闪烁幽绿与荧黄的指示灯。
他刚陪着姚书记在楼下办完一系列加急的医疗费用垫付手续(费用由民政局先期担保,后续由社会救助渠道部分覆盖,剩余需家属/责任人解决)。此刻姚书记已经先行离开去处理其他事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尽全力协调的承诺和更深的复杂现实等待面对。
病房内传来几声仪器的嘀嗒声。不是报警的尖锐,是规律的节律。一名穿着淡蓝色护士服、戴着透明防护面罩的护士拿着一个吊瓶走向最里间的床位。林友根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她。护士的动作在玻璃后模糊成一团移动的色块。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两步,身体微微前倾,额头几乎要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这样能穿透这层厚实的物理屏障,看清里面躺在无菌床单上那个人的具体样子。是苍白如纸是枯槁依旧还是……被那些冰冷的管线覆盖得面目全非
一种巨大而虚幻的漂浮感包裹着他。十年商海沉浮积累的所谓沉稳、理性、盘算,在那个名字和那声惨烈呼喊爆发的瞬间,已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得支离破碎。此刻站在这片充满生死的静谧区域,周围只有仪器冰冷的呼吸声,巨大的茫然如同潮水般袭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迈得对错几何,只知道那樟木箱底的灰烬被重新点燃的灼痛,远比那箱盖封存时要剧烈得多。
36
樟木箱底的药方
厚重的医院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林友根侧身闪入。这是一间条件尚可的普通三人间病房。窗子被厚重保暖的米黄色遮光帘挡住了一半,午后的阳光只能在地面上投出一线温暖的光痕。
靠门那张病床上,豆豆安静地躺着。鼻梁上架着那副沉重的、镜片厚得如同瓶底的近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疲惫地半睁着,眼神有些空洞和茫然。厚厚的石膏护颈固定着她的脖子,让她转动一下视线都显得异常困难。床头挂着三个高高悬挂的透明盐水袋和营养液袋,淡黄色和无色的液体沿着细细的软管,经过一个银亮的流速控制器,一滴、一滴地注入她纤细苍白的手背静脉里。输液泵发出极其轻微、却在这寂静病房里清晰可闻的嗒…嗒…声。病床边的小柜子上堆放着一些洗净的水果和没开封的营养品。
豆豆的目光艰难地移向门口,看到林友根高大的身影,眼神里先是掠过一丝本能的惊惧和陌生,随即又化为更深的迷茫和顺从的沉默。
林友根走到床边,看着孩子苍白的脸上那副巨大的眼镜,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捏了一下。他尽力放柔声音,指了指床头柜上他刚放下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豆豆,叔叔姓林。这是……这是给你妈妈手术预备的一些资料……里面是他动用一切资源和人情、在极短时间内争取到的手术费用减免文件、慈善基金会定向援助意向书以及他个人垫付巨额费用的转账回执。每一张纸,都重若千钧。
豆豆的目光吃力地追随着他的手,却像是无法理解那些东西的意义。她只是努力地嚅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而嘶哑,带着浓重的闽北口音:阿妈……阿妈几时好……来接……豆豆那双在厚厚镜片后显得异常大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婆婆……婆婆……屋里没人……饿……
那一声对母亲最简单的渴盼呼唤,夹杂着对家中瘫痪祖母的担心,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林友根心底勉强筑起的最后一道堤防!喉咙像是被热碳烫过般瞬间锁紧!眼眶深处毫无预警地涌上一股酸胀的热流!他猛地转过头去,用力眨动着眼睛,视线急速模糊又被强行逼退!手心里紧攥着的车钥匙金属齿深深硌进了皮肉!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仓促地蹲下身,靠近床边,让自己的视线放平,声音带着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轻微颤抖:豆豆不哭。妈妈……快好了,真的。婆婆那边叔叔已经托人去了,有人照顾,不饿。你乖乖听医生话,好好打针,快点好起来,等妈妈来……他自己都不知这番保证有几分真意,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也只剩下这些苍白而具体的行动承诺。他笨拙地拿起一个洗过的苹果,用水果刀小心地削下一小块脆嫩的果肉,递到豆豆嘴边。
孩子顺从地、微张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接受了这微小的善意。果汁的清甜似乎短暂分散了她的忧虑,睫毛颤动间,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砸在洁白的枕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林友根维持着递苹果的姿势,指尖能感受到病房里恒温空调吹出的微弱暖风。但那风的温度无法抵挡内心深处漫溢出来的无边寒冷。豆豆眼角那颗泪珠反射的微光,像冰屑融化在他眼底深处,带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他僵硬地坐在床边那把冰冷的塑料椅边缘,手里削苹果的动作成了一个下意识的避难所。
37
塑封袋里的麻花辫
几天后。林友根的车停在市一院新住院楼下的临时车道上。他推开车门,下午三点钟的明亮秋阳瞬间铺洒在身上,带着微凉的空气。他刚从恒实建材出来,身上还穿着那件深色外套,袖口沾染着几道不易察觉的搬运货物蹭上的浅灰痕。
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印着健康相伴蓝色字样的新购物袋(比豆豆病床边那个廉价塑料袋体面不少),里面装满了新鲜水果和几罐适合术后恢复的营养粉。但袋子底层压着一个更硬的、暗红色的软皮活页文件夹,那是他今天必须亲手交给主治医生的,里面是所有关乎手术许可的经济担保文件——几张银行单据冰冷的油墨数字,几乎榨干了他全部可动用的现金流和透支额度,也抵押着这十年来恒实建材辛苦打拼的一角根基。他掂了掂那份量,脚步略显沉重地走向住院楼的玻璃大门。
自动门无声地向两边滑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气息混合着医院特有的压抑氛围扑面而来。就在他迈步踏上大厅光洁地砖的瞬间,一个极其陌生的、包裹着某种隔绝气息的身影擦着他的肩膀快步走出。
那是一个穿着长款驼色风衣、戴着墨镜和大号口罩、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的男人。脚步匆匆,手里攥着一个巴掌大小、印着医院放射科字样的灰色塑料密封袋。两人错身而过时,风衣男人似乎因为急于离开而微微顿了一下。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林友根的目光被男人捏在手中的那个塑封袋吸引!袋子并非装影像胶片,那半透明的磨砂塑料底下,清晰可见一件极其细小的、被折叠成方块状的衣物!一抹刺目的、褪色变暗但依旧熟悉无比的碎花蓝白格布料撞入眼帘!布料边缘,更是露出一小撮用褪色红头绳牢牢系着的乌黑长发!那一小束被精心保存的头发,即使在塑封袋的阻隔下,也瞬间点亮了沉寂十年的所有画面:那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在玉泉山风中被吹乱的样子!
不是幻影!是实物!是张恩玲曾经留过的、那条在她去连江时仔细梳成的麻花辫被剪下的一小部分!怎么会出现在一个陌生男人手里而且是……装着病理样本的塑封袋!
等等!林友根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吼出了声!一个念头带着炸裂的寒意窜遍全身!
风衣男人身体猛地一僵!不仅没停,反而像受了惊的兔子,瞬间加速向外冲去!
林友根下意识地抬腿想追!购物袋和沉重的文件夹在碰撞中剧烈摇晃!然而下一秒——
铃铃铃——!!!
他口袋里那个贴着江湾云筑王总标签备机名的商务手机骤然爆发出刺耳急促的铃声!
铃声如同冰水浇头!将他迈出的那半步生生钉在原地!他焦急地转头,视线再次捕捉到那个风衣男人仓皇狂奔的背影!男人已冲到一辆停在几辆出租车后面的黑色奥迪A6旁,迅速拉开车门钻进去!车子引擎瞬间启动轰鸣!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黑色车身如离弦之箭拐入主路车流,迅速消失在视野尽头!
林友根眼睁睁看着车子消失!手中商务手机刺耳的铃声还在不依不饶地尖叫!他迅速掏出电话,屏幕上王总两个字不停跳动!工程节点!压货!回款!无数迫在眉睫、关乎身家性命的冰冷词汇如同炮弹般在脑海里呼啸炸响!
他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因为巨大的愤怒、震惊和被迫中断的冲动而惨白发青!那辆黑色奥迪消失的方向,只剩下川流不息的冷漠车河!他猛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根接通了那催命般的商务电话!
喂!王总!抱歉刚才信号……对!那批轻钢龙骨昨天下午三点前已经……他一边接通电话,强行调整呼吸进入商务状态,一边转身冲进住院大楼!脚步匆忙而混乱!奔向服务台!
护士!您好!麻烦立即帮我查一下住院部神经外科病人张恩玲的情况!张恩玲!请立刻!她的主治医生在不在!他的声音因为急切和强行压抑的情绪而显得紧绷怪异,打断了护士正在进行的咨询,引来侧目。
前台护士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张恩玲哪个张恩玲没这个病房记录啊
什么!林友根只觉得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心脏!不可能!就是前几天送来的重伤那个!车祸!撞玻璃的!他语无伦次地试图描述。
护士在电脑上飞快查询着,眉头皱起:交通事故送来加急的、住进ICU观察的病人她疑惑地抬头,监护区是有过一个姓名是‘刘月凤’的记录啊!家属登记的也是这个名字!昨天刚做完颅内减压手术……护士狐疑地打量着一身尘土、呼吸急促、眼睛发红的林友根,先生,你是她什么人
刘月凤!那个警局里差点拖死张恩玲的假身份!
林友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将他瞬间冻结在原地!眼前白亮亮的大厅景象出现了瞬间的扭曲!无数碎片在他脑中疯狂炸裂——樟木箱底的纸条、警局问询室的灯光、药房玻璃柜台的蛛网裂纹、病床上豆豆茫然的眼神、塑封袋里那束刺目的碎花布和黑发……
他僵硬地站立着。服务台电脑屏幕上刘月凤三个字在眼前模糊、清晰、再模糊。耳畔前台护士的声音和手机听筒里王总还在喋喋不休强调工期罚款的噪音交织在一起,变成了遥远而嘈杂的背景嗡鸣。
他茫然地、僵硬地转过身。视野里,护士困惑的表情,大厅里行色匆匆的病人家属,窗口透进的那线温暖的阳光,都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那份沉甸甸的、装着几乎压垮他流动资金链担保文件的硬皮活页夹,砰地一声重重落在他脚边光洁冰冷的瓷砖上。
购物袋里的一个苹果滚落出来,沿着光滑的地面滴溜溜向前滚去,一路撞击着医院不锈钢候诊椅的冰冷金属腿脚,发出清脆空洞的回响。林友根没有弯腰去捡。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股浓重的、樟木箱被彻底焚毁后独有的焦苦气味弥漫了他的整个意识。一滴冰冷的汗珠顺着额角流下,滑过被抽干血色的脸颊,砸在瓷砖地面上那片被阳光映亮的狭长光带上,瞬间消失不见。
38
江城的灯河
年终的最后一天。寒流席卷榕城,夜色深沉,闽江两岸的霓虹灯海却在凛冽的寒风中燃烧得愈发热烈。跨年倒计时的盛大烟花在远处江心升腾炸裂,绚烂的光芒瞬息万变,将林立江边的高层公寓玻璃幕墙映照得光怪陆离。
林友根独自一人,驱车缓缓驶上连接新老城区、不久前刚通车的罗源湾跨海大桥。这座气势恢宏的钢铁巨兽横跨灯火璀璨的闽江口,桥面宽敞平直,灯光如星辰般铺满整条长龙,倒映着两岸辉煌的城市光影,流光溢彩,如同一条通往未来新纪元的星光大道。脚下的桥体在车流中微微震动,发出低沉规律的嗡鸣。
他降下车窗。冰冷刺骨、带着咸腥水汽的江风瞬间灌入车厢,如同无数根钢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风的声音很大,完全吞没了远处喧嚣的跨年电子音乐和人潮欢呼。他把车停在桥面宽阔的临时观景点缓冲带。关闭引擎。没有下车。
他靠着冰冷的真皮座椅,目光沉静地穿透挡风玻璃,投向视野尽头那片老城区——那片灯火相对稀疏、还残留着最后几片低矮老旧待拆迁区的模糊轮廓。那里,如同巨大的城市版图上逐渐褪色淡去的一块旧痕。再远一点的黑暗天际线下,是更遥远的、连绵起伏如同蛰伏巨兽的闽北群山剪影。
车内异常安静。风在车窗外呜咽嘶吼。一丝清冽幽微的气息,仿佛夹杂在呼啸的江风中,似有若无地掠过他的鼻端——不是樟木的焦苦,更像是某种凛冬里某种不知名野草在寒风中折断茎秆后散逸出的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机芬芳。
林友根深深吸了一口这寒冷彻骨的空气。然后,他拿出钱包,从最内层的夹层里,捻出那张小小的、过塑的半透明卡片——是一张极其标准的一寸证件照:背景是简单的灰蓝色,照片上的男人穿着深色西装,系着素色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表情沉静,目光直视前方。这张在医院隔壁照相馆拍的快照,因为太过正式和标准化,甚至带着一丝刻板的气息,与他本人此刻凌乱的鬓角与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形成了鲜明反差。
他看着照片上那个形象严谨、一丝不苟的自己,那张被塑封得严丝合缝、试图永久保存下来的清晰印记。指尖缓缓滑过照片冷硬的塑料表面。然后,他降下身旁的车窗。
江风狂暴地灌入!纸张、尘埃在狭小的空间里瞬间被卷起!冰冷的空气咆哮着扑打在脸上!
他手一松。
那张小小的证件照,被无情的、如同钢针般的江风瞬间卷走!旋动着,翻滚着,轻盈得没有一丝分量,像一片微不足道的枯叶,无声地坠向下方无尽翻涌着墨绿色波涛的、在两岸灯河映衬下闪耀着破碎光斑的宽阔闽江江面。
林友根坐在车里,没有立刻关闭车窗。只是任由那能刺穿骨髓的寒风更加汹涌澎湃地冲刷着车内的暖意。他重新启动了汽车,引擎发出低沉稳定的轰鸣。暖风重新开始输送。
车子缓缓汇入跨海大桥璀璨灯河中车流的长龙,稳而坚定地,向着灯火更加炽烈的远方驶去。车窗外,烟花还在盛放,将江水和天空切割成光怪陆离的色块。大桥宏伟的身影在灯火通明的江面上蜿蜒伸展,如同这个奔腾时代投射到闽江口冰冷水面上、一个巨大、明亮、不可阻挡、却同样无比孤独的钢铁符号。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