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地少年
腊月初三,冰河裂出蛛网状的纹路,像被巨人用斧头劈开又仓促缝合的伤口。
十五岁的林秋生背着爬犁穿过河面时,脚底的棉鞋总能准确踩在冰缝上,发出
咔嚓咔嚓
的脆响,像极了昨夜母亲在灶前掰玉米芯的动静。
他缩着脖子抬头望,铅灰色的云层压在远处山梁上,山尖儿覆着的雪壳子白得发蓝,像张咧开的大嘴,要把天地间这点儿活气都吞进去。
秋生!磨磨蹭蹭的,信不信我用爬犁抽你
前头传来郭二的咋呼声。
秋生抬眼,见那小子正单脚踩在爬犁上,像踩滑板似的在冰面上划出半道弧光。
郭二穿着件露棉花的藏青色棉袄,袖口磨得发亮,此刻正把爬犁绳往脖子上一绕,猫腰弓背地往前窜,活像头套了犁的小牛犊。
他身后拖着的爬犁上堆着半捆干草
——
这哪是捡柴火,分明是来显摆能耐的。
你俩慢点儿!
盛杰的喊声从河中央传来。
这个戴眼镜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蹲着挪步,书包带子里掉出半块冻硬的玉米面饼子,骨碌碌滚到秋生脚边。
盛杰急得直搓手:我的午饭……
秋生弯腰捡起来,发现饼子底面沾了层细沙似的冰碴,便用手套拍了拍,塞进自己兜里:回去烤烤还能吃,你别摔河里喂鱼就行。
三人中数盛杰最文弱,父亲是村小的语文老师,总说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偏偏这小子生得瘦骨嶙峋,扛不动爬犁,挥不动斧头,只能捡些干枯的松针回家充数。
秋生有时瞧着他那副冻得通红的鼻尖,总想起自家灶台上的搪瓷缸
——
盛杰的眼镜片就跟那缸底似的,蒙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雾气。
过了河便是
乱柴岗,说是山,其实是片缓坡,往年伐木队砍剩的树桩子星星点点立着,远远望去像满地冒出的黄牙。
秋生踩进没膝的积雪,松木清香混着腐叶的霉味扑面而来。
他记得父亲说过,乱柴岗十年前还是片茂密的红松林子,后来大炼钢铁,青壮年都被征去砍树,如今只剩下些歪脖子树和参差不齐的树桩。
快看!
郭二突然指着前方大喊,爬犁绳从他脖子上滑落,在雪地上拖出五道深痕,那树桩子跟水缸似的粗!
秋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棵直径三尺的松树桩子矗立在枯草间,树皮剥落处露出暗红的木质部,像道结了痂的伤口。
树桩离地半米高,底部盘着些枯藤,不知为何,秋生瞧着那藤条交错的纹路,竟想起邻村王奶奶中风后扭曲的手指。
盛杰,把你铅笔给我。
郭二搓着冻红的手,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咱在这桩子上刻个记号,以后跟别人吹牛逼,就说咱征服过‘乱柴岗第一桩’。
盛杰犹豫着从书包里摸出铅笔头,笔尖早被啃得参差不齐
——
这是他爸用办公经费买的,平时宝贝得很。
郭二接过笔,踩着树桩底部凸起的树皮往上爬,棉袄后襟掀起,露出半截细瘦的腰,皮肤在寒风中泛着青白。
秋生注意到,树桩周围的积雪格外平整,不像别处有野兔或山鸡的脚印,倒像是被人用笤帚扫过似的。
喂,秋生!
郭二站在树桩上摇摇晃晃地招手,松针从树桩缝隙里簌簌掉落,上来啊!站这上面能看见河对面的村子,跟蚂蚁窝似的!
秋生往后退了半步,鞋底碾到块尖石头,硌得脚心生疼。
他抬头望着树桩上的郭二,突然觉得那小子的身影有些异样
——
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斜射下来,在郭二背后投出个狭长的影子,影子的脑袋竟像长了对毛茸茸的耳朵,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晃动。
我不上去,地方小。
秋生弯腰捡起根枯枝,塞进爬犁的绳套里,你们快点儿,等会儿去大河滑爬犁,我带了牛皮带子,比去年的滑溜。
盛杰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心,把眼镜往上推了推,也跟着往树桩上爬。
他左脚刚踩上树桩,右脚突然打滑,整个人踉跄着撞在郭二身上。
两人抱作一团摔下来,滚进旁边的雪堆里,惊起几只觅食的山雀。
盛杰的眼镜飞出去老远,镜片上沾满了雪粒,他摸索着捡起来,对着光哈气:郭二你大爷的,差点摔断我的胳膊!
郭二拍着裤腿上的雪,咧嘴笑出两排黄牙:怂包,这就怕了当年我爹打山鸡,一枪撂倒俩,我眼都不眨!
说着,他捡起铅笔在树桩上歪歪扭扭地刻下
郭二盛杰到此
六个字,笔尖戳进木质部,带出些暗红的碎屑,像极了凝固的血点。
秋生突然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而是他听见树桩下传来
簌簌
的声响,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抓挠木头。
他猛地蹲下身,扒开树桩周围的积雪,却只看见几片枯黄的草叶和一块布满青苔的石头。
你干啥呢
盛杰凑过来,眼镜片上的雾气已经凝成水珠,找啥宝贝
没啥。
秋生摇摇头,站起身时瞥见树桩上的刻痕,心里莫名有些发慌,咱们赶紧捡柴吧,等会儿起风了。
三人分头行动,秋生选了片背风的洼地,专捡些干透的树枝。
他留意到,这片洼地的松树格外稀疏,地上散落着许多动物的骨头,有鹿的腿骨,也有山鸡的翅骨,白花花的在雪地里格外扎眼。
他想起张大爷说过的话:山林里的兽骨莫捡,那是山神爷的剩饭。
于是特意绕开骨头堆,往更深处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秋生的爬犁上已经捆了满满一捆柴火,水桶粗的一捆,压得爬犁绳深深勒进掌心。
他直起腰,捶着发酸的后腰,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郭二的笑声:盛杰你看,这松塔长得跟小刺猬似的!
秋生循声望去,只见郭二和盛杰正围在一棵老松树下,仰头望着树杈上的松塔。
郭二弯腰捡起块石头,卯足了劲往上扔,石头砸在松塔上,却只掉下几片松针。
盛杰见状,从书包里掏出根细长的木棍,踮脚去够树杈,不料脚下一滑,木棍
扑通
掉进雪窝里,惊得树上的松鼠
吱溜
窜进树洞。
算了,别费劲了。
秋生走过去,解下爬犁上的绳子,用这个钩。
他将绳子系成个活扣,瞄准树杈上的松塔轻轻一抛,绳扣稳稳套住松塔基部,用力一拽,啪嗒
一声,拳头大的松塔落进雪堆里。
盛杰眼睛一亮,连忙捡起来:秋生你真行!这要是让我爸看见,准得说‘劳动人民的智慧无穷无尽’。
郭二却撇了撇嘴:就会耍小聪明。走,回去滑爬犁去,我都冻透了。
三人收拾好柴火,沿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
路过那棵大树桩时,秋生不经意间回头望了一眼,却发现树桩上的刻痕似乎比刚才深了些,字迹周围渗出些暗红的液体,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像刚写下的血书。
秋生,快走啊!
盛杰在前面喊,你看郭二,都跑没影了!
秋生猛地回过神,加快脚步追上同伴。
河风卷起雪粒子打在脸上,他忽然想起母亲早上煮的苞米粥,热气腾腾的,喝下去能从胃里暖到脚尖。
要是能早点回家,说不定还能赶上帮母亲烧火,炉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噼啪作响,比这鬼哭狼嚎的风声舒服多了。
然而,秋生不知道的是,当他们离开乱柴岗的那一刻,树桩下的积雪正在缓缓下陷,露出三个浅浅的爪印,每个爪印都有三寸长的指甲痕,像是某种巨大的野兽刚刚用爪子刨过雪地。
更诡异的是,在树桩背面,刚才还空空如也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三道模糊的人影,他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脚不沾地地漂浮着,空洞的眼窝望向少年们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第二章
夜惊
暮色像被撕碎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松树屯低矮的房顶上。
林秋生刚迈进家门,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裹住
——
母亲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忽明忽暗。
咋才回来
母亲头也不回,铁钳夹着的玉米芯
啪
地掉进炉膛,你爸说今冬雪大,让你别往林子深处跑。
秋生把爬犁靠在墙边,解下冻得硬邦邦的围巾:就去乱柴岗捡了点柴。
他弯腰往灶膛里塞树枝时,余光瞥见墙根处放着半筐松塔
——
正是白天从树上钩下来的。松塔鳞片间还沾着些雪粒,在跳动的火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白。
晚饭是掺了野菜的苞米碴子粥,热气腾腾的雾气模糊了窗玻璃。
秋生扒拉着碗里的粥,总觉得喉咙里卡着根刺。
白天树桩上的暗红刻痕、那声若有若无的抓挠,像根细针似的在他脑子里来回搅动。
发什么呆
父亲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这个沉默寡言的伐木工正用刀尖挑着鞋底的积雪,刀刃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郭二他爹刚来过,说郭二到家就发烧,烧得直说胡话。
秋生的筷子
当啷
一声掉进碗里。
滚烫的粥溅在手上,他却感觉不到疼。
白天郭二站在树桩上摇晃的身影、那道诡异的影子,此刻在他眼前不断闪现。
胡话说啥了
秋生的声音比他想象中还要颤抖。
母亲擦着手从灶台边站起来,围裙上沾着的玉米面糊已经结成硬块:听说是喊‘别抓我脚’‘树桩在晃’,小脸烧得通红,退烧药吃下去全吐了。
她走到窗边,用抹布擦开玻璃上的霜花,也不知是不是在林子里着了凉。
秋生正要开口,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盛杰的母亲裹着蓝布头巾冲进来,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凌乱:他婶子,快救救我家小杰!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从下午开始就缩在炕角,拿指甲在墙上划啊划,怎么劝都不听!
秋生猛地站起身,木凳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他跟着大人们冲进盛杰家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
盛杰蜷缩在炕头,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指甲缝里嵌满暗红的泥土。
墙上歪歪扭扭刻着无数个
山
字,有的笔画深深陷进土墙,露出底下的草秸。
这孩子,放学回来就不对劲。
盛杰父亲摘下眼镜,用衣角反复擦拭镜片,问他话也不答,就盯着窗外傻笑,突然抓起铅笔往墙上划。
他举起半截铅笔,笔尖已经折断,露出里头发黑的铅芯。
秋生凑近细看,发现盛杰鞋底沾着层红色的泥土。
他清楚地记得,乱柴岗的土地明明是褐色的,哪来的红土他弯腰想触碰盛杰的肩膀,却被郭二的父亲拦住:别碰!我家那小子也是这样,谁碰咬谁!
夜色渐深,村子里的狗叫声此起彼伏。
郭二和盛杰的病情愈发严重,两家父母轮流用凉毛巾给他们敷额头,可高烧丝毫没有退的迹象。
秋生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忽明忽暗的星星,突然想起张大爷说过的话:山林里的树桩子,是山神爷的坐席,凡人踩不得。
秋生!
郭二母亲的喊声划破寂静,你跟他们一起去的林子,是不是干了啥出格的事
秋生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他把白天在树桩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话音未落,林母已经脸色煞白:作孽啊!那树桩子是山神爷的坐榻,你们三个小崽子竟敢在上面刻字!
林父蹲在墙根抽旱烟,烟灰掉在棉鞋上也浑然不觉。
他沉默许久,从怀里掏出本破旧的《长白山志》,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松针:我年轻时听老一辈说过,乱柴岗的树桩不能踩,尤其是三人同踩。
他翻到某一页,上面用褪色的毛笔字写着:山魈喜踞古木,见三印则怒,以血为号,索魂入山。
秋生盯着书上的文字,只觉得后背发凉。
原来白天树桩上渗出的暗红液体,竟是所谓的
血号他突然想起盛杰刻在墙上的
山
字,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拖得很长,像极了树桩底部交错的枯藤。
那现在咋办
盛杰父亲急得直搓手,送医院打针也不见好,这都半夜了......
林父合上书本,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去找张大爷吧,他守了一辈子山,兴许有法子。
寒风呼啸着掠过村庄,卷起路边的积雪。
秋生跟着大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张大爷的木屋走去。
木屋坐落在村子最边缘,周围种着几棵歪脖子老柳树,树枝在风中摇晃,像极了无数只枯瘦的手。
老张头!开门!
郭二父亲用力拍打着木门,铁环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门
吱呀
一声开了,昏黄的煤油灯光中,张大爷裹着件油腻的棉袄出现。
他腰间挂着的铜牌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牌面上刻着个豹头人身的神像,獠牙毕露,双目圆睁。
这么晚,啥事
张大爷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板。
林父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张大爷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走到供桌前,点燃三炷香,烟雾袅袅升起,在神像前盘旋不散:三阳桩......
他喃喃自语,百年前雷劈死过三个偷猎者,魂魄附在桩里等替身。
秋生只觉得头皮发麻。
原来那棵巨大的树桩,竟是三个亡魂的栖身之所
他想起郭二刻下的字、盛杰划出的印记,还有自己当时莫名的不安,每一个细节都像锋利的刀片,割得他心脏生疼。
得赶紧准备替身。
张大爷从柜子里翻出张泛黄的符纸,三牲、陈年松脂、黄表纸,天亮前送到乱柴岗。
他把符纸塞进秋生手里,这孩子没踩桩子,阳气重,让他带路。
回到村子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郭二和盛杰仍在昏睡,嘴里不时吐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秋生看着他们烧得通红的脸,突然想起小时候一起在河里摸鱼的场景
——
那时候的郭二总是第一个跳进水里,盛杰则蹲在岸边,用树枝在沙滩上写字。
秋生,别愣着,帮忙捆鸡。
林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院子里,郭二父亲正抓着只芦花鸡,锋利的剪刀在鸡脖子前晃悠。
秋生走过去帮忙按住鸡翅膀,感受到那温热的躯体在手下剧烈颤抖,突然想起树桩下那道神秘的抓挠声
——
会不会也是这样,某种温热的、有生命的东西,在黑暗中拼命挣扎
天亮时分,一行人带着祭品往乱柴岗走去。
雪地上的脚印已经被新雪覆盖,只有那棵巨大的树桩依然矗立在寒风中。
秋生走近时,发现树桩周围的积雪不知何时出现了三排脚印,每个脚印都有三寸长的爪子印,深深陷进雪地,边缘结着白花花的冰霜。
山神显灵了......
张大爷的声音带着敬畏。
他点燃松脂,刺鼻的浓烟中混着腐木的味道,渐渐弥漫开来。
树桩缝隙里渗出暗红的液体,顺着粗糙的木质纹理往下淌,在雪地上晕开一朵朵诡异的花。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盛杰突然睁开眼睛,指着树桩后的空地尖叫起来:他们在笑......
笑我们没鞋穿!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完全不像是从这个瘦弱少年口中发出的。
秋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雾气中隐约浮现出三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脚上赫然是两截森森白骨。
寒风呼啸,黄表纸被卷上天空,在空中打着旋儿。
秋生攥紧手中的符纸,感受到掌心传来的灼热。
他知道,这场与山神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
守山老人
松脂燃烧的浓烟在乱柴岗上空翻滚,像一条扭曲的黑龙。
张大爷佝偻着背,枯枝般的手指捏着黄表纸,嘴里念念有词。
秋生站在他身后,盯着树桩上不断渗出的暗红液体,那液体落在雪地上,竟没有立刻冻结,反而在雪面蜿蜒出诡异的纹路,宛如某种古老的文字。
把三牲摆上。
张大爷突然喝道。
郭二父亲赶忙将杀好的鸡、鱼和兔摆在树桩下,血水很快浸透了积雪。盛杰母亲颤抖着双手,从篮子里取出一叠叠黄表纸,却在点燃的瞬间,被一阵怪风卷得漫天飞舞。
山神爷怪罪了!
郭二母亲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额头重重磕在冻土上,求您饶了孩子们吧!
秋生望着远处雾气中若隐若现的三个黑影,只觉得后颈发凉。
那些黑影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看清他们破烂棉袄上的补丁
——
和记忆中生产队时期的工服样式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树桩突然发出
咯吱
一声巨响,惊得众人浑身一颤。
莫慌!
张大爷从怀里掏出一把朱砂,撒在树桩周围,当年那三个偷猎者触怒山神,被雷劈死在这桩子下。
如今你们的孩子刻字惊扰亡魂,须得诚心赔罪。
林父蹲下身,用树枝拨弄着地上的积雪,脸色凝重:老张,我记得县志上写的是伐木工人,不是偷猎者。
张大爷浑浊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厉色:伐木偷猎说到底都是犯了山规!
他猛地咳嗽起来,震得胸前的铜牌叮当作响,五八年大跃进,三个毛头小子非要砍神树,结果遭了报应......
秋生想起白天盛杰鞋底的红土,忍不住开口:张大爷,那些红土......
红土
张大爷的声音陡然拔高,那是被雷劈的人渗进土里的血!几十年了都散不掉!
他转身盯着秋生,眼神让少年浑身发毛,你小子没踩桩子,怕是也沾了因果。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凄厉的狼嚎。
秋生下意识回头,却见郭二和盛杰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眼神空洞地望着树桩,嘴里念念有词。
盛杰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三缺一......
还差一个......
快!念咒!
张大爷慌忙掏出本破旧的黄皮书,翻到某一页,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众人跟着念诵,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秋生却发现,树桩上的刻痕正在缓缓加深,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继续雕刻。
不对劲!
林父突然大喊,祭品的血......
众人低头,只见地上的血迹竟在蠕动,像一条条红色的蚯蚓,朝着树桩底部汇聚。
树桩下的积雪开始下陷,露出一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似乎连着什么重物。
张大爷脸色骤变,从腰间解下铜牌,用力砸在树桩上:还不罢手!
铜牌撞击树桩的瞬间,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树桩渗出的液体突然变成黑色,腥臭扑鼻。
带孩子们走!
张大爷转身推搡众人,这桩子镇不住了!
众人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秋生却忍不住回头。
只见树桩周围的雾气中,三个黑影已经清晰可见
——
他们的脸惨白如纸,眼窝深陷,脚踝处缠绕着铁链,正对着众人的背影发出阴冷的笑声。
回到村子时,郭二和盛杰再次陷入昏迷。
张大爷坐在林家堂屋,捧着粗瓷碗喝姜汤,手却止不住地颤抖:当年那场雷劈,我就在现场。
他的声音沙哑,仿佛被砂纸磨过,三个小伙子非要砍那棵千年红松,说要炼钢赶英超美。结果刚下第一斧,天雷就下来了......
林父从柜子里取出《长白山志》,翻到夹着干枯松针的那页:这里写着,树桩下埋着镇山符,怎么会......
符早被人挖走了!
张大爷冷笑一声,五年前,有个外乡人来收古董,给了我五块钱,把树桩下的铜匣子买走了。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懊悔,当时我就该想到,那铜匣子哪是什么古董,分明是镇压亡魂的法器!
秋生想起白天在树桩下听到的抓挠声,忍不住问道:张大爷,那现在怎么办
老人沉默良久,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发黑的兽骨:这是当年雷劈死的山魈骨头,或许能镇住邪气。但......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需要有人进山,把骨头埋回树桩下。
屋内陷入死寂。
郭二和盛杰的父母面面相觑,脸上写满恐惧。
林父捏着旱烟杆,烟灰掉了一地:我去。
不行!
林母抓住丈夫的胳膊,你又不是没见过山魈!当年你和王哥......
她突然止住话头,神色慌张。
秋生注意到父亲的手在微微颤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腿上那道狰狞的伤疤
——
据说是被野猪抓伤的,可此刻想来,那伤口的形状,倒像是某种利爪留下的。
我去。
秋生站了起来,张大爷说我阳气重,而且......
他想起树桩下的抓挠声,想起盛杰那句
三缺一,这事因我而起,我不能躲。
张大爷盯着秋生看了许久,点点头:明日子时,带上兽骨和符纸。记住,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回头。
夜深了,秋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墙上投下斑驳的树影,仿佛无数只手在抓挠。
他起身点燃煤油灯,从枕头下摸出白天捡到的铜铃
——
那是在树桩下发现的,刻着
护山
二字。
铜铃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青光,秋生轻轻摇晃,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就在这时,他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轻轻走到窗边,借着月光望去,只见一个黑影正蹲在墙角,背对着他。
黑影穿着件破旧的棉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抽泣。
秋生屏住呼吸,仔细看去,发现那黑影的脚边,有一滩暗红的水渍,正顺着地面蔓延开来......
第四章
山火谜踪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寒夜,惊得林秋生打了个寒颤。
他攥紧怀里用红布裹着的兽骨,悄悄推开房门。
月光泼在院子里,将一切染成青白,墙角那滩暗红的水渍早已凝固,像是谁泼翻的朱砂,在雪地上灼出诡异的印记。
张大爷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手里拄着根缠着红绳的枣木拐杖,腰间的铜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时辰到了。
老人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把符纸贴在胸口,别出声。
两人踩着积雪往乱柴岗走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秋生总觉得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赤着脚在雪地上奔跑。
他想起张大爷的叮嘱,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回头。
山道旁的松树在风中发出呜咽,树影婆娑间,他仿佛看见有模糊的人影在枝叶间一闪而过。
转过一道山梁,那棵巨大的树桩出现在眼前。
月光下,树桩渗出的黑色液体已经凝结,表面结着一层油亮的硬壳,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树桩底部的铁链半埋在雪里,末端消失在漆黑的树洞里。
快!
张大爷推了秋生一把,把兽骨塞进树洞,然后撒朱砂!
秋生蹲下身,正要将兽骨塞进树洞,突然听见里面传来铁链晃动的哗啦声。
紧接着,一股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忍不住干呕起来。
就在这时,树洞深处亮起两点幽绿的光,像极了野兽的眼睛。
别慌!
张大爷将一把朱砂撒在树桩周围,嘴里念念有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幽绿的光突然熄灭,树洞里传来一声怒吼,震得地面微微颤抖。
秋生趁机将兽骨塞进树洞,转身要跑,却发现张大爷正死死盯着树桩后方的山坡。
不好!
老人的声音充满恐惧,山火!
秋生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山坡上升起青紫色的火焰,火舌舔舐着夜空,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更诡异的是,火焰中隐约有三个模糊的人影,他们手挽着手,在火中翩翩起舞。
火焰所到之处,树木并未燃烧,反而结出一层冰霜,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这是......
秋生的声音被寒风撕碎。
五八年那场山火!
张大爷的声音颤抖着,当年那三个工人被雷劈死后,山里就时不时出现这种怪火。老辈人说,这是他们的怨气在作祟......
火焰越烧越旺,青紫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乱柴岗。
秋生突然想起父亲珍藏的《长白山志》,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随身带着的那本。
在摇曳的火光中,他翻到夹着干枯松针的那页,泛黄的纸页上,一段用朱砂批注的文字赫然在目:山魈栖于古木,若遭冒犯,必以三魂为祭,引幽冥之火......
快走!
张大爷拽着秋生后退,这火不是凡火,沾到就没命了!
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身后的火焰却如影随形。
秋生感觉后背发凉,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突然,他脚下一滑,摔进雪坑。
慌乱中,他的手触到一个硬物
——
是个锈迹斑斑的铜匣子,和张大爷描述的镇压法器一模一样。
别碰!
张大爷的喊声晚了一步。
秋生刚握住铜匣子,火焰中突然传来尖锐的笑声,三个黑影从火中飞出,直扑而来。
秋生只觉眼前一黑,铜铃从怀中掉出,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知过了多久,秋生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醒来。
他躺在自家的炕上,母亲正用热毛巾擦拭他的额头。你可算醒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和张大爷在山上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
秋生挣扎着坐起身,发现父亲坐在炕沿,手里捏着那个从山上带回来的铜匣子。
这东西......
父亲的脸色阴沉,我在县志里查到了。五八年那场事故后,村里的老人将三个工人的魂魄封在匣子里,埋在树桩下。
那为什么......
因为有人动了匣子!
父亲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煤油灯的火苗直晃,五年前那个收古董的外乡人,根本不是什么商人,他是个盗墓贼!他取走匣子,放出了封印的魂魄!
秋生想起昏迷前看到的青紫色火焰,想起火焰中那三个跳舞的人影,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那郭二和盛杰......
他们还没醒。
父亲叹了口气,张大爷说,必须重新封印魂魄,否则整个村子都要遭殃。
正说着,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盛杰的父亲冲了进来,脸色煞白:不好了!郭二和盛杰......
他们不见了!
众人赶到郭二家时,只见炕上的被褥凌乱,窗户大开着,寒风卷着雪粒灌进屋子。
炕头的墙上,用暗红的颜料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人影,他们手拉着手,脚下踩着火焰。
这是......
林母捂住嘴,是他们在山上看到的!
秋生走到窗边,发现雪地上有一串脚印,直通后山。
脚印的形状很奇怪,前脚掌深陷,后跟却几乎没有痕迹,像是有人踮着脚走路。
更诡异的是,每个脚印里都结着一层冰霜,在月光下泛着青紫色的光。
他们去乱柴岗了。
秋生握紧拳头,山神要集齐三魂,完成当年未竟的仪式!
不行!
林父拦住他,太危险了!
可是爸!
秋生的声音带着哭腔,郭二和盛杰是我的兄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事!而且......
他想起树桩下那个铜匣子,想起自己无意中触碰它时的情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张大爷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那本破旧的黄皮书。让他去吧。
老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秋生身上带着护山铃,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他将黄皮书递给秋生,记住,子时三刻,阴气最盛。找到你的两个朋友后,立刻按照书上的法子做法,用兽骨和铜匣重新封印魂魄。
秋生接过黄皮书,揣进怀里。
他看了看窗外的月亮,距离子时三刻,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雪夜中,乱柴岗的方向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嚎,像是某种召唤,又像是最后的警告。
我一定会把他们带回来。
秋生握紧拳头,朝着黑夜迈出坚定的步伐。
寒风卷起他的衣角,远处的山火再次亮起,青紫色的光芒中,三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向他招手......
第五章
替身
子夜的山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秋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上,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冰层断裂的脆响。
怀中的黄皮书被体温焐得发烫,张大爷的叮嘱在耳边回荡:见到树桩立刻结印,千万别让魂魄附了身!
转过最后一道山坳,乱柴岗的轮廓终于显现。
那棵巨大的树桩宛如一根插向天空的断齿,树洞里渗出的黑色液体凝结成冰棱,在月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芒。
秋生刚要迈步,突然听见树桩后方传来嬉笑声
——
是郭二和盛杰的声音。
你们在哪
秋生大喊,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秋生哥,快来!
盛杰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出不去了......
秋生循着声音跑去,却见郭二和盛杰被铁链锁在树桩两侧。
两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脚踝处缠绕的铁链正源源不断地往树桩输送黑色雾气。
树桩表面的刻痕比之前更深,暗红色的纹路在月光下如同活物般蠕动。
别动!
秋生摸出怀里的朱砂,却发现布袋不知何时被划开,红色粉末早已洒尽。他慌乱地掏出兽骨,正要往树洞里塞,树桩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铁链绷直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响。
晚了。
郭二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完全不似平日模样,三魂归位,山神震怒......
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嘴角裂开不自然的弧度,你以为拿块骨头就能镇住我们
盛杰也跟着笑起来,笑声尖利刺耳:秋生哥,快来陪我们......
他的眼镜不知去向,眼眶里翻涌着黑色雾气,整个人仿佛被黑暗吞噬。
秋生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树桩。
怀中的铜铃突然发烫,发出微弱的嗡鸣。
他想起张大爷的话,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铜匣子,匣盖上的符咒早已褪色,但隐约能看见
镇魂
二字。
就在这时,树桩周围的积雪开始下陷,露出三具白骨
——
脚踝处缠绕着铁链,手骨仍保持着抓握的姿势。
当年他们被雷劈成焦炭,魂魄却被困在这树桩里。
郭二的声音混着铁链晃动的声响,我们刻下名字的那一刻,就成了新的替身......
秋生的后背冷汗直冒,黄皮书从怀中滑落。
他弯腰去捡,却瞥见书页间夹着的一张纸条,是张大爷的字迹:若兽骨无效,须以血为引,献一阳魂,方可解厄。
不!
秋生握紧拳头,我不会让你们得逞!
他举起铜匣子,对着树桩大喊:出来!有本事冲我来!
树桩剧烈震颤,三个黑影从地底缓缓升起。
他们穿着破旧的工服,脸上焦黑一片,眼窝处燃烧着青紫色的火焰。
中间那人伸手抓住秋生的肩膀,寒意瞬间蔓延全身:三缺一......
终于等到你了......
秋生感觉意识逐渐模糊,就在这时,怀中的铜铃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黑影吃痛松手,发出凄厉的惨叫。
秋生趁机翻开黄皮书,找到最后一页的镇魂咒。
他咬破指尖,用血在铜匣子上重新勾勒符咒,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符咒刚画完,树桩发出一声怒吼,铁链绷断的声响震得秋生耳膜生疼。
郭二和盛杰身上的黑雾开始消散,两人瘫倒在地,陷入昏迷。
三个黑影却更加狂暴,他们化作青紫色的火焰,将秋生团团围住。
想封印我们做梦!
火焰中传来愤怒的咆哮,五八年那场大火,我们被活活烧死在树桩下!如今我们要整个村子陪葬!
秋生感觉皮肤被火焰灼烧,疼痛难忍。
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当年那三个工人不是偷猎者,他们是为了保护红松才被害死的。
他强撑着意识,大喊道:你们被骗了!真正该恨的不是村民,是那些破坏山林的人!
火焰突然停滞,黑影的声音充满疑惑:你说什么
五八年大炼钢铁,有人想砍倒这棵千年红松。
秋生咳着血沫,是你们拼死阻拦,才被人设计害死......
他摸出怀中的《长白山志》,书页在火焰中翻飞,这里面都记着......
黑影们陷入沉默,青紫色的火焰渐渐黯淡。
秋生趁机将铜匣子按在树桩上,兽骨自动飞入匣中。
他咬破舌尖,将鲜血滴在符咒上,大喊:归位!
一声巨响,树桩轰然倒塌。三个黑影发出最后的悲鸣,化作流光没入铜匣。
郭二和盛杰同时醒来,望着满地狼藉,满脸惊恐。
结束了......
秋生瘫坐在地,感觉浑身的力气被抽干。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乱柴岗上。
树桩倒塌的地方,一株嫩绿的新芽破土而出。
秋生将铜匣子埋回原地,插上兽骨,刻下
护山
二字。
他知道,这场持续了近三十年的恩怨,终于画上了句号。
回到村子时,张大爷早已在村口等候。
老人看着秋生怀中的铜铃,欣慰地点点头:这铃铛是当年那三个工人留下的,如今物归原主了。
郭二和盛杰的父母喜极而泣,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孩子。
林父拍拍秋生的肩膀,眼中满是骄傲:儿子,你做得对。
多年后,松树屯的村民们依然记得那个雪夜的故事。
乱柴岗再也没有出现过山火,那棵倒下的树桩旁,渐渐长出一片茂密的小树林。每当夜幕降临,林间总会传来清脆的铜铃声,仿佛在守护着这片山林。
而秋生,带着铜铃离开了村子。
他走遍长白山的每一个角落,寻找那些被遗忘的故事,守护着人与自然的平衡。
因为他知道,山灵也好,亡魂也罢,不过是大自然对人类的警示
——
敬畏自然,方能长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