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风萧瑟,少帅府檐下的风铃声响也显得单薄。
我在前厅廊柱的阴影里站了许久。
顾家老宅的马车在台阶下缓缓停稳。
车门开启,莫惜雪一身浅色旗袍,款步走了下来。
她唇角上扬,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明熠就站在台阶正中,目光直直落在莫惜雪身上,未曾挪开分毫。
他全然没有看见不远处的我。
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上脊背。
七年了,我从未见过明熠对谁露出过那样专注的神情。
心口猛地一抽。
莫惜雪轻唤了一声廷深哥哥,尾音微颤。
明熠上前几步,亲自伸手扶住了莫惜雪的手臂。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我看着他们,袖中的手指蜷曲,指甲嵌进掌心。
或许,只因她曾救过他。
可有个声音在心底尖叫,不对,绝非如此。
莫惜雪被安置进了清风阁。
那是顾家长辈当年为新婚夫妇备下的院落。
如今,倒成了旁人的居所。
府里为她准备接风宴,上下忙碌。
明熠亲自过问宴席的诸多细节,细致到莫惜雪的口味偏好。
他眉宇间那些不自觉流露的柔和,只为她一人。
这份不加掩饰的偏爱,像把小刀,一寸寸割着我七年来的坚持。
晚宴上,莫惜雪在人群中,不着痕迹地向明熠身边靠了靠。
她转过头,嗓音不大不小。
廷深哥哥,文珍姐姐是不是有些不喜欢我我总觉得她待我有些生疏。
这话像根细针,精准刺入明熠的某个点,也挑起了旁人的兴致。
无数目光齐刷刷投向我。
明熠的视线终于落在我身上,淡得像看一个陌生人。
他的话语听不出什么情绪:惜雪,你多虑了。
文珍,惜雪是我的恩人,也是府上的贵客。你身为少帅夫人,理应尽好本分。
这是你的责任。
责任。
寥寥数字,像一桶冰水迎头浇下。
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是,少帅。
那些曾支撑我的信念,被他一句责任击得粉碎。
在他眼中,我始终不是那个能与他并肩的文珍。
只是顾家与文家联姻的工具,一个符号。
脊背僵直,几乎无法站稳。
宴会开始前,我正指挥仆从布置宴厅。
莫惜雪披着件薄纱披肩走了进来。
她行至一处摆放稀有香料的托盘旁,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
我看着她。
她手腕一晃,托盘倾斜,名贵的香料尽数洒落在地。
几粒滚落到我的裙角。
莫惜雪立刻捂住嘴,眼底却滑过一丝极快的得意。
她望向我,语气慌乱:哎呀,对不起文珍姐姐!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好奇这些香料,没想到会这么不小心。
周围的下人围拢过来,个个面露不安。
这种香料,千金难求。
我弯下腰,伸手去拾捡散落的香料,指尖触到冰凉的地面。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明熠恰在此时步入宴厅。
他看见地上的狼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莫惜雪立刻奔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嗓音带了哭腔:廷深哥哥,都怪我不好。
我不小心弄洒了这些,文珍姐姐会不会生气
明熠看向我,复又垂眸,拍了拍莫惜雪的手背,语气是惯常的纵容。
无妨,些许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身外之物罢了。
我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沾着香料冰凉的粉末。
他没有一句安抚,也没有一句斥责。
这种全然的漠视,比任何指责都更令人窒息。
我连头都未曾抬起。
宴罢,我独自回到卧房。
月光清冷,洒满一室。
七年婚姻,我活得像少帅府的高级管事,事无巨细。
我将他的所有喜好刻在心里,以为付出总有回应。
如今,她一回来,我连个念想都不配有。
闭上眼,是明熠看莫惜雪的神情,是他对我说的责任。
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口。
我的婚姻,我的爱,我的七年,只是他履行的一纸契约。
我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面小巧的铜镜。
镜中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七年,我将所有爱与精力都倾注在这座府邸,这个男人身上。
换来的,是什么
一无所有。
我放下铜镜,镜面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2.
梳妆台前,月光铺了一地。
昨夜那句责任,像烙印,灼烧着心口。
空虚如潮水涌来,不是哀伤,是麻木。
所有伪装崩塌,碎裂成渣。
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冷到颤抖。
脑中一片空白,只剩那两个字回响。
我以为自己已经看清。
命运似乎还嫌不够。
清晨,管家急匆匆来报,莫惜雪在花园受了惊吓。
明熠在前厅等我。
心头猛地一紧。
不祥预感铺天盖地。
我勉强整理仪容,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虚浮,没有着落。
前厅,莫惜雪梨花带雨,依偎在明熠身旁。
她肩膀轻颤。
明熠脸色阴沉,双眸像两团燃烧的冰。
直直地,看过来。
一股无形压力扑面。
努力站稳,双腿却发软。
莫惜雪怯生生抬眼,迅速垂下。
她声音微弱,带着哭腔。
廷深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只是去花园散步,看到文珍姐姐的丫鬟,鬼鬼祟祟拿着一封信。
她声音越说越小。
明熠眉心紧蹙。
心头一震。
喉咙像被堵住。
莫惜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随即被无辜取代。
深深的无力感将我吞噬。
挣扎不得。
身体僵硬。
莫惜雪的声音再次清晰。
我只是好奇,不小心撞了一下,那封信就掉出来了。
上面……好像有敌军的印记。
她眼眶又红了,泪珠滚落。
明熠的目光转向我,没有探究,只有审判。
胸口剧烈起伏。
荒谬的指控让我眩晕。
我的丫鬟,怎会
指尖冰凉,掌心渗出冷汗。
我看着明熠,希望他眼中有一丝信任,哪怕一点迟疑。
一片死寂冷漠。
他没有问我。
甚至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他只是冷冷开口,声音像刀刃。
文珍,你还有何话说
语气不容置喙,仿佛我已罪证确凿。
绝望从脚底直窜头顶。
猛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身体微微颤抖,不是恐惧,是愤怒。
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
我从未做过。这是陷害。
话语在空旷前厅显得单薄。
明熠轻蔑地哼了一声。
莫惜雪适时递上一封信,赫然印着陌生徽记。
明熠接过,随意扫了一眼,递给身旁副官。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的心,被这一个动作,撕裂。
他从不曾给我解释的机会。
也从不曾信我。
文珍,通敌叛国,罪无可恕!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心扉。
胸口一阵绞痛,喉咙涌上腥甜。
呵,七年情深,抵不过一句谎言。
明熠,你可曾信过我半分!
我看着他,希望他有哪怕一丝动摇。
他依旧背对着我。
现在说这些,晚了。
他的声音,带着彻底的决绝。
全身力气都被抽离。
我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冰冷地面透过薄衣,刺骨。
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明熠没有回头。
被彻底抛弃的痛苦,将我淹没。
眼泪滚落,无声无息融入冰冷的地面。
明熠亲手拿过绳索。
冰冷的绳索勒紧我的手腕,生疼。
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侍卫粗暴拖拽着我。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军法处。
空气弥漫着肃杀之气。
我被绑在冰冷的柱子上。
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的景象像破碎的琉璃。
眼眶一阵阵刺痛,仿佛无数细针在扎。
眼皮沉重。
黑暗越来越浓。
心头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猜测浮现。
七年里,我时常疲惫,精神不济。
府里的膳食,总有一味极淡的苦涩。
我以为是自己多虑,是劳累所致。
如今想来,那不是疲惫。
那是一种慢性毒药。
一种悄无声息的侵蚀。
我的眼睛,我的身体,早就被一点点摧毁。
而他,竟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是默许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击穿所有防线。
比任何刀剑都更让人绝望。
身体开始抽搐,剧烈咳嗽。
肺部撕裂般疼痛。
呼吸越来越困难。
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巨石。
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
3.
军法处的空气冰冷,湿布般缠绕,勒紧呼吸。
黑暗中,我被缚在柱上,只剩寒意与心跳。
以为痛苦已到极致。
命运总能找到更深的折磨。
焦糊气钻入鼻腔。热浪扑面,像无形的手推搡。
身体本能绷紧。
火。
轻盈脚步声,带着得意,在火光中响起。
文珍,还活着
莫惜雪的声音钻进耳朵。
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喉咙干涩,肺部撕裂般灼痛。
衣料摩擦,热气更近。她就在我面前。
廷深哥哥心软,我可等不及。
声音悠长,像刀子割肉。
火焰温度急升,炙烤皮肤。
身体颤抖,不是恐惧,是愤怒。
这下,你彻底消失,廷深哥哥就是我的了!
她的话,压垮我最后一点期盼。
我努力睁眼,眼前一片红色混沌,黑烟渐浓。
头发烧焦的气味,皮肤灼痛。
荒谬感涌上心头。
我曾倾尽所有爱一个男人,守一个家。
如今,却要在这场火葬中结束。
莫惜雪的笑声尖锐刺耳。
她走了。
把我一人留在烈火中。
火舌舔舐裙摆,灼痛沿脊柱攀升。
呼吸急促,肺部如刀割。
手腕被绳索勒得生疼,无法挣脱。
曾以为,濒死会呼喊他的名字,问他为何狠心。
此刻,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
连呼救的念头都没有。
意识在火焰炙烤下,前所未有的清晰。
嫁入顾家七年,那些小心翼翼,那些被他视而不见的深情。
我像个傻瓜。
不再挣扎。
是解脱。
身体里力气被抽离,心底涌起冰凉平静。
明熠,你自由了。
我也自由了。
闭上眼,感受火焰吞噬,生命流逝。
为他而活,为他而困。
如今,为自己死。
眼球刺痛,光明渐失。
这双追逐他七年的眼,终于要废了。
世上,再无文珍。
只有一缕灰烬。
眼前,彻底黑暗。
感官模糊,只剩灼痛,和遥远心跳。
当我以为一切将终结时,一滴冰凉液体落上脸颊。
是泪。
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火。
身体漂浮,仿佛不存在。
耳边,急促脚步声,人们惊慌呼喊。
一个低沉嗓音,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打破死寂。
文珍……不,不可能!
明熠。
他的声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绝望。
他来了。
在我即将化为灰烬时。
他一定看到了这熊熊火光,看到了被吞噬的军法处。
看到了我的消失。
心,没有一丝波澜。
这迟来的呼唤,对他,是悔恨。
对我,是讽刺。
曾无数次期盼他回头看我一眼。
如今,我已选择斩断。
这条命还你,从此两不相欠。我在心底默念。
一股力量,轻轻将我从火焰中拉扯出去。
身体像块焦炭,被拖离炙烤。
无法动弹,无法睁眼。
耳边,除了明熠撕心裂肺的呼唤,还有嘈杂人声,灭火声。
文珍……
他的声音破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答我……
他焦躁,恐慌。
他靠近了。
他的手,颤抖着,触碰我的脸颊。
那冰冷指尖,曾无数次推开我,如今带着悲痛,和悔恨。
怎么会……他喃喃,充满懊悔。
他拾起了什么。
或许,是我那封早已备好的绝笔信。
藏在我贴近心口的位置。
字迹模糊,是我被绑缚前,用尽力气写下。
只有寥寥几句,字字泣血。
他紧紧握着那薄薄的纸,颤抖从他指尖传来。
不……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迷失的孩子。
他重重跪倒在地,撞击声在火场中格外清晰。
他终于,在我的消失中,看清了。
我所有的付出,爱,七年光阴,在他眼中,曾是责任。
如今,这份责任,以我的死亡,画上句号。
他痛苦喘息,压抑着破碎低吼。
文珍……他一遍遍呼唤。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无尽痛楚。
我,再也不会回应。
一个身影匆匆靠近,抱起我焦黑的身体,迅速没入夜色。
明熠猛地抬头,只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背影,和散落在地的一角染血的白色衣料。
4.
傅回将我安置妥当后,才告诉我后续的一切。
明熠在军法处那片焦土上,像失了魂。
他嗓音嘶哑,一遍遍唤我的名字,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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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映得他面无人色。
那双素来冷硬的眸子,头一次布满血丝,只余绝望。
有人看见,他跪在烧焦的断壁残垣边,双手在滚烫的灰烬中疯狂挖掘。
似乎想将我从中刨出。
我留下的那封信,被他死死攥着。
薄纸早已被他的汗与泪浸透,字迹模糊。
他就那么一遍遍地看。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文珍…
他嘶吼,声如困兽。
你回来…
他大概真以为,我已化为灰烬,连同那七年的爱恨,一同消散。
他猛然想起那个救我离去的背影。
还有地上那片染血的白色衣角。
那成了他维系神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下令全城戒严,疯狂搜寻我的下落。
往日高高在上的少帅,狼狈不堪。
双眼熬得通红,下颌青黑一片。
他在自己亲手编织的囚笼中,痛苦挣扎。
就在明熠失魂落魄,抓着那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四处碰壁时,傅回找上了他。
他径直闯入明熠在军部临时搭建的指挥所。
傅回面沉如水,手中捏着一叠厚厚的纸张。
明熠。
傅回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明熠正对着沙盘出神。
闻声,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对上傅回冰冷的视线。
是你!
明熠嗓音干哑,带着一丝混乱,更多的是迁怒。
是你带走了她文珍在哪儿
傅回并未理会他的质问。
他将手中那叠纸,用力掷在明熠面前。
纸张四散飘落。
最上面一张,赫然是药方,以及几份化验单。
这是什么
明熠眉心紧锁,不祥的预感愈发沉重。
你眼瞎了七年,如今还看不清
傅回的语调,像淬了毒的冰凌。
这些,便是你那位好‘白月光’莫惜雪买通下人,一点一滴喂给文珍的毒物。
慢性毒药,将她的双眼,寸寸蚕食,直至失明。
明熠身形剧震。
他不敢置信,瞪着傅回,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不…不可能!
他伸手去抓那些散落的纸张,指尖却抖得不成样子。
惜雪她…她为何要如此
他脑中坚信的某些东西,正噼啪碎裂。
那个温柔善良,纯洁无瑕的莫惜雪,怎会做出这等歹毒之事
他不愿相信,无论如何都不愿。
为何
傅回冷嗤,语气中满是鄙夷与讥讽。
因她嫉妒,因她要你心中永远只有她一位白月光。
文珍,碍了她的眼。
明熠呼吸陡然粗重,胸膛剧烈起伏。
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只觉天旋地转,急忙扶住一旁的桌案,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些…这些证据…
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许是…伪造的…
伪造
傅回的目光更冷。
明熠,你为了一个莫惜雪,连理智都丢了
这些是军医院首席医师的鉴定,还有莫惜雪收买下人的供词,人证物证俱在!
每一个字,都如重锤,狠狠砸在明熠心口。
他低头看着那些纸。
上面的字迹,仿佛化作一条条毒蛇,噬咬他的神智。
明熠面色惨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
他一直以为,文珍眼神不好,是平日管家太过辛苦所致。
他甚至因此,对她有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怜悯。
可谁曾想,那双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眸背后,竟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阴谋与毒害。
而他,这个名义上的丈夫,竟对此一无所知。
甚至,还百般维护那个真正的元凶。
还有这个。
傅回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明熠濒临崩溃的思绪。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压扁的弹壳。
以及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一个身着军装的年轻男子,背对着镜头,正被一个瘦弱的女孩奋力从泥沼中拖拽。
虽只是背影,明熠却一眼认出。
那个军装男子,正是年轻时的自己。
而那个女孩……
当年在城西泥沼,救你性命之人,并非莫惜雪。
傅回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如利刃,剖开一切伪装。
是文珍。
轰——
明熠只觉脑中轰然炸裂。
他一步步后退,踉跄着,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没有跌倒。
不……
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盛满迷茫与剧痛。
惜雪说…是她救了我…她还因此受了伤…
那个他铭记多年,视若珍宝的救命之恩。
那个让他对莫惜雪百般纵容,极尽偏袒的根源。
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她所受的伤,不过是自己失足跌伤,却被她将计就计,编织成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傅回毫不留情,将真相赤裸裸地揭开。
而文珍,为救你,险些被泥沼吞噬,高烧数日,九死一生。
她只字未提,你便心安理得,享受着另一个女人的虚假恩情。
明熠感到窒息。
他亲手将真正的救命恩人推开,弃如敝履。
却将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奉为至宝,捧在掌心。
这七年,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他用力闭上眼,不敢去想文珍那双曾盛满爱意的眼眸。
那双眼,在他一次次的漠视与伤害下,是如何一点点黯淡,最终彻底死寂。
我…我做了什么…
他痛苦低吼,声音中满是无尽的悔恨,与对自己的憎恶。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愚不可及的蠢货。
原来,他亲手碾碎的,从来不是什么碍眼的砂砾。
那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
只是那宝藏蒙了尘,他从未想过拂拭。
反而任由旁人,将它践踏于泥。
明熠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片猩红。
5.
傅回走了。
那些话,像烧红的烙铁,每一个字都烫在明熠的脑仁深处。
桌上散落的纸张,军医院的印章,下人画押的供词,铁证如山。
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七年。
整整七年,他都在用最钝的刀子,一刀刀凌迟文珍的心。
明熠猛地闭上眼。
文珍…他低吼,悔恨与自憎几乎将他撕裂。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明熠豁然睁眼,疯了一般冲出书房。
来人!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备马!封锁全城!去找!去找夫人!
他一把抓住副官的衣领,指节泛白。
就算是把这云城掘地三尺,也得把夫人给我找回来!
副官连滚带爬地领命而去。
明熠独自立在庭院中,夜风如刀,割得他脸颊生疼,却吹不散心底的燎原大火。
文珍,你到底在哪儿
你一定还在城里,对不对
你只是…暂时躲起来了,生我的气。
等我找到你,我解释,我弥补。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只要你回来。
一天过去了。
云城四门紧闭,兵士挨家挨户盘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两天过去了。
火车站、码头,所有出城的暗道,都被他的人翻了个底朝天。
三天…
依旧杳无音讯。
文珍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明熠不眠不休,双眼布满血丝,下颌青黑一片。
他冲进文珍从前住的院子。
一切如旧。
梳妆台上,那把她常用的檀木梳子静静躺着。
他记得她的发,乌黑柔软,后来却日渐稀疏。他竟从未深思。
衣柜里,几件素色旗袍,一如她的人,安静淡雅。
他指尖拂过那些衣料,冰凉。
床头小几上,一本翻开的诗集,书页泛黄,边角起毛。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不负。
一行清隽字迹刺入眼帘。
心口骤然绞痛,如万针攒刺。
这诗,他记得。
新婚燕尔,她含羞带怯,念与他听。
他当时是如何回应的
一个冷淡的嗯,便转身投入军务。
她一直用她的方式,诉说着深情。
而他,视若敝屣。
枕边的药瓶,治眼睛的药。
如今才知,瓶中装着的,是慢性毒药的遮掩。
他这个丈夫,竟从未怀疑。
文珍…他跌坐在床沿,声音哽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空寂的房间,只有他绝望的呢喃回荡。
这七年,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被至亲之人漠视,被信任之人投毒。
他的心,像被无形的手紧攥,窒息般的痛楚席卷全身。
那些他曾视作理所当然的付出,此刻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甚至,从未真正用心看过她一眼。
只记得她后来的沉默寡言,却忘了她也曾笑靥如花。
那笑容,是何时消失的
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后来的文珍,总是低垂着头,安静得像个影子。
一个他随时可以忽略,随时可以抛弃的影子。
内疚与自责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痛苦地抓着头发,恨不得将自己撕碎。
明熠哥哥…一个黏腻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明熠猛地转身,眼底的红血丝几欲爆裂。
莫惜雪。
一身素白,脸上挂着泪痕,楚楚可怜。
若是从前,他早已将她揽入怀中安抚。
此刻,他只想撕烂她这张虚伪的脸。
谁让你进来的他的声音淬着冰。
莫惜雪瑟缩一下,仍试图靠近,伸手想去拉他的衣袖。
明熠哥哥,你听我解释…那些事…都是误会…
误会明熠低笑出声,笑声里尽是森寒。傅回带来的那些东西,也是误会
莫惜雪的脸,唰地惨白如纸。
我…我只是太爱你了…我怕失去你…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受尽天大委屈。
爱我明熠上前一步,逼视着她。你的爱,就是在文珍的饮食里下毒
你的爱,就是将她一步步逼入绝境,甚至不惜纵火灭口
莫惜雪还想狡辩:是文珍她贪图顾家的权势,她……
住口!明熠暴喝,声如惊雷。你也配提她
他一把攥住莫惜雪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啊——莫惜雪痛呼出声。
疼吗明熠盯着她扭曲的脸,声音冰冷刺骨。文珍被你暗中毒害,视力一点点被剥夺时,比你此刻疼上千倍万倍!
她被你设计陷害,被我亲手绑缚军法处时,心不疼吗!
你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东西!
莫惜雪涕泪横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廷深哥哥,你饶了我这次…我再也不敢了…
她试图去抱明熠的腿,姿态卑贱。
曾几何时,文珍也曾这般哀求过他。
他却只觉厌烦。
滚!明熠一脚将她踹开。
我不想再看见你这张令人作呕的脸!
从今往后,你莫惜雪,与我明熠,再无半分瓜葛!
若再让我听见你提及文珍一字,我保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莫惜雪瘫在地上,抖如筛糠。
两个卫兵进来,将莫惜雪拖了出去,哭喊声渐远。
在明熠的示意下。
莫家很快便衰败了。
明熠心中却无半分快意,只余下更深的空洞与绝望。
这点惩罚,与文珍所受的苦难相比,轻如鸿毛。
夜深。
他独自坐在文珍的房中,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清浅的香气。
文珍…你在哪儿…
他对着空寂的床榻,一遍遍低唤。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只要你回来,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他亲手将唯一的救赎推下了万丈悬崖。
如今,活该他独自在这无边悔恨中煎熬。
对了,傅回!
他一定知道文珍的下落!
明熠立刻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搜寻傅回的踪迹。
然而,派出去的人很快回报,傅回如同人间蒸发,早已离开了云城,不知去向。
唯一的线索,断了。
窗外晨曦微露,天色灰濛。
明熠颓然坐在椅中,一夜未眠。
文珍,你当真…不要我了
不!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决绝。
他绝不放手!
传令下去,他声音沙哑却坚定,继续找!动用所有情报网,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傅回给我找出来!
还有,他顿了顿,补充道,任何与夫人有过接触的人,哪怕只是说过一句话,都给我仔仔细细地查!
6.
那场火,烧尽了我七年的荒唐岁月。
我以为自己会变成一把灰,连同那些剜心的记忆,一同散了。
意识却在黑暗中撕扯。
耳边是火焰爆裂的噼啪声。
皮肤像被烙铁滚过,每一寸都在尖叫。
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响动,像濒死的蛾虫扇动残翼。
失去了所有知觉。
只剩下刺骨的冷,从骨髓深处漫上来。
不是天气的寒。
是魂魄被剥离的空洞。
身体像不属于自己,轻飘飘的,浮在无边的黑暗里。
求生的本能和被碾碎的绝望,在我体内互搏。
分不清是现实,还是醒不来的噩梦。
剧烈的咳嗽震得五脏六腑都疼。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胸口压着巨石,喘不过气。
眼前的黑,不是失明那么简单。
是混沌,是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的死寂。
我想伸手,抓住什么。
指尖却木然一片。
这副躯壳,好像真的烂透了。
我不再挣扎。
也不再呼喊。
任由自己往下沉。
像个被扯断了线的木偶。
连活下去的念头都被抽干。
只想彻底消失。
蜷缩起来,像回到出生前的混沌。
渴望一点点暖,一点点安稳。
可周围只有冷。
文珍,醒了。
一个温润的声音,带着淡淡药草香。
我费力睁眼。
一片模糊的白,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
是傅回。
他的脸只是个朦胧的影子。
指尖的温度却清晰地落在我的额头。
暖,而稳。
他把我带到了一座陌生的城。
再也听不见顾家的喧嚣。
这里很静。
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几声鸟叫。
身体在他照料下,一点点捡回些生气。
烧伤的疤痕,像丑陋的虫子爬满我的皮肤,提醒我那些过去。
眼睛,治不好了。
看什么都是模糊的,颜色也淡得像褪了色的旧画。
起初,我怀疑一切。
那双曾让我骄傲的眼睛,如今是我最大的累赘。
沮丧,绝望。
我以为自己彻底废了。
撞到桌角,分不清方向。
每一次磕碰,都像钝刀子在心上来回割。
眼泪自己往下掉。
有时,眼睛用得狠了,头就炸开一样疼。
整个人像被抽干了骨髓。
我不说话,也不愿见人。
一个人待着,守着这份残缺的安静。
傅回没放弃我。
他教我用耳朵听,用手摸,用鼻子闻。
他说,眼睛看不清,心可以更清明。
他找来许多刻着凸起小点的书册。
我摸索着那些点,像重新学认字。
辨别药材的气味,听风声雨声,用指尖感受木头的纹路。
我开始明白,瞎了,也能活。
傅回发现我对药草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他说,这是天赋。
我以前对这些东西确实着迷,只是在顾家,谁又在乎我想什么。
现在,他引着我,重新捡起来。
他教我认药,讲医理。
眼睛不行,手和鼻子却出奇地好用。
各种药材细微的差别,一摸一闻,便了然于心。
这种专注,让我踏实。
我不再是谁的附属。
我有了自己的事做。
我一头扎进医书药典里。
像一块扔进水里的干海绵,拼命吸吮。
试着配些简单的药剂。
傅回指点我,让我给些病症不重的人看诊。
第一次,我开的药方,让一个老婆婆的咳嗽好了许多。
她拉着我的手,一声声地谢。
那股暖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底。
是被需要的踏实,是自己还能有用的欢喜。
我以为我的人生早就烧成了灰。
现在,却在灰烬里,看见了点微光。
我不再是那个困在深宅大院,仰人鼻息的文珍。
天,原来这么大。
身体里的疲惫和酸痛,不知不觉轻了许多。
睡得也安稳了。
那些纠缠不休的噩梦,也少了。
我开始主动和傅回讨论药方,说出自己的想法。
甚至开始琢磨,怎么把这些药材变成生意,帮更多人,也让自己真正站直了腰杆。
我不再只为情爱纠缠。
我为自己活,为我的本事活。
傅回看着我,眼里有暖意。
他把一杯温水递到我手里。
文珍,你很好,你值得更好的。
我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
轻轻一笑,这笑里再没有从前的卑微和苦涩。
谢谢你,傅回。
我抬起头,虽然眼前依旧模糊,目光却不再躲闪。
我不会再回头。
这句话,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过去种种,如一场酷刑。
如今刑满了,我不会再踏进那座囚牢半步。
我开始涉足药材生意。
傅回的医术,加上我对药材的敏锐,我们炮制了几种独特的药膏和丸散。
眼睛不好,反而让我更专注。
我用心听,用心记,用心分辨。
最初的几个药商,看我眼盲,言语间总带着几分轻慢。
直到我将一份改动过的契约推到他们面前。
这份契约,关于药材配比的保密条款,以及利润分成,我觉得,还可以再议。
我指尖点在几处关键的字眼上,语气平静,不容置喙。
一个胖商人眯起眼,想从我模糊的视线里看出些什么。
另一个则拿起契约,细细看过,脸色微微一变。
傅回在我身旁,没有出声,只是端起茶杯,浅啜一口。
7.
宴会厅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我挽着傅回的手臂,在人群中穿行。
眼睛虽看不分明,耳朵却能捕捉到每一丝细语。
鼻尖也能分辨出空气中交织的各色香气与酒气。
我用另一种方式感知这个世界。
不再是黑暗中摸索的残废。
我拥有了自己的光。
今日此行,为的是一份重要的合作。
我和傅回的心血,已得到市场的认可。
这份满足感,前所未有。
不再依附于谁,更不必从他人眼中寻求价值。
我为自己而活。
正与一位合作伙伴低声交谈,一股熟悉的寒意陡然袭来。
并非来自窗外的夜风。
那感觉,像一道冰冷的视线,穿透喧嚣,直直钉在我身上。
心跳依旧平稳,呼吸也未曾错乱。
只是身体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被轻轻触碰。
一些久远到几乎被遗忘的压抑记忆,蠢蠢欲动。
我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指尖在傅回的衣袖上轻轻一触。
他立刻察觉,手臂微微一顿,无声询问。
我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那股冷冽的气息,越来越近。
不属于任何香水,也并非烟草。
那是独属于军人的铁血味道。
属于那个男人。
我曾以为,早已将他从我的生命中彻底剔除。
他不过是我人生画卷上,一处被焚毁的焦黑废墟。
此刻,他却如此真实地,再次迫近。
身体的本能反应并非恐惧,亦非激动。
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抗拒。
指尖微微泛起一丝凉意。
过去那些伤害,如同刻在骨血里的烙印,身体永远记得。
我甚至不必去看,便能感知到他那双深邃的眼,正穿透人群。
试图勾勒我的轮廓。
我没有转身,也没有丝毫想要逃避的念头。
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
目光依旧望向前方模糊的光影。
我将自己包裹在一层坚冰之下。
我不再是那个会为他心痛欲裂的文珍。
不再是那个会因他一次忽视便自我怀疑的文珍。
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一个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响起。
那声音,像生了锈的钝刀,刮过耳膜。
文珍…是你吗
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试探。
我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身体笔直,呼吸平缓。
我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
只是将头,极轻微地转向身旁的傅回。
傅医生,这位先生是哪位我不认得。
我的语气平静无波,像在询问一个全然无关的路人。
先生二字,疏离客气。
不认得三个字,咬字清晰,不带半分迟疑。
那不是疑问,是陈述。
是对过去,也是对现在,最彻底的切割。
我感觉到他向前迈了一步。
那股冷冽的气息更加浓烈。
文珍!我是明熠!我知道我错了,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痛楚,还有一丝卑微。
这些话,我曾以为会是我梦寐以求的救赎。
曾以为,我会为这迟来的歉意而泪流满面。
此刻听来,只像一捧腐朽的枯叶,在耳边发出干涩的摩擦。
我抬起手,动作缓慢而从容。
一个制止的姿态。
明少帅,我打断他,我们之间,早已两不相欠。
那位文珍,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凌,不是早就死在军法处的大火里了么
请自重。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僵硬。
呼吸也变得沉重。
他曾视我为责任。
如今,我是他眼中一个死而复生的陌生人。
我转过身,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挽着傅回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身后,那道视线如芒在背,却再也无法撼动我分毫。
明熠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他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毫不留恋地融入前方的人群。
文珍……
两个字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轻得像一声叹息,又重得能压垮他的整个世界。
8.
我要让所有真相,曝于日光之下。
我将这个决定告诉傅回。
他颔首,未曾多言。他的目光,便是最坚实的力量。
胸腔里那点因未知而生的微弱不安,渐渐平息。
他会为我备妥所有。
我将亲手撕开那些虚伪的面纱。
我不再是文珍。
我是为自己而战。
法庭之内,空气凝滞。
旁听席上,呼吸可闻。
我坐在证人席,脊背挺直。
一道熟悉的冷冽气息,如影随形。
他来了。
心湖无波。
傅回在我身侧,静默如山。
法槌落下,庭审开始。
我的视线,落在被告席上莫惜雪那张失了血色的脸上。
她眼底有慌乱。
我曾是她阴谋的祭品。此刻,我是她罪行的见证。
法官示意我陈述。
我开口,声音清晰平稳,不带一丝波澜。
我曾以为,我是他肩上的一份责任。直至,被他亲手送入绝境。
一句,满庭皆寂。
无人不知,他是谁。
莫惜雪的谎言,是他盲信的源头,亦是我七年苦痛的开端。
莫惜雪身体剧震。
我细数那些被下药的日子,视线如何一寸寸被黑暗吞噬。
被绑缚军法处时的无助。
那场焚尽一切的火。
指尖在桌下微微收紧,泛起一丝凉意。
不!莫惜雪终于失控尖叫,脸上再无半分伪装。
我未曾理会她的嘶吼。
所有证据,包括莫惜雪小姐亲笔所书的药方,以及我中毒后的体检文书,均已呈堂。
傅回将一叠文件递交。白纸黑字,重逾千斤。
另,莫惜雪小姐冒充明熠少帅的救命恩人,以此身份,长期挑拨,试图取代我的位置。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将莫惜雪钉在耻辱柱上。
她的哭喊与我的平静,泾渭分明。
旁听席上,那道目光愈发灼人,带着压抑的颤抖。
他亲手铸成的错,此刻,正由我一件件揭开。
法官的裁决,清晰落下。
莫惜雪罪名成立,判处重刑。
她的尖叫被淹没在法警的动作里。
被带离法庭时,她怨毒的视线投向我。
我平静回望。
一声短促的惊呼,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混乱中,有人低语,莫惜雪挣扎时摔下了台阶,头部受创。
我未曾回头。
结束了。傅回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我轻轻嗯了一声,看向法庭之外,那片模糊却充满可能的天空。
或许吧。
旁听席的空气凝滞如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锈味。
明熠的名字,即将被钉上耻辱柱。
莫惜雪的哭嚎声早已被风吹散,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噩梦。
我曾以为她的惩罚便是终点。
但心底深处涌动着更深层次的渴望,一份未被满足的公平。
指尖无意识地在傅回的袖口上划过,衣料的纹理清晰。
那不是紧张,是一种即将完成某事的冷静。
我对傅回低语:还有一幕。
他颔首,不多问。
明熠滥用职权、构陷忠良的调查,很快从军部内部蔓延开来。
报纸上的标题一日比一日惊悚。
我曾以为他只是眼盲心瞎,被莫惜雪蒙骗。
如今看来,那份盲目背后,是对权力的滥用,是对我彻骨的漠视。
傅回将最新的报纸递给我,头版是明熠憔悴的照片。
我指尖触到冰凉的油墨,心脏平静无波。
喉咙里却有些干涩,像吞了细沙。
是身体在提醒我,那些年,他是如何一刀刀剜我的心。
我未曾去打听审判的细节。
我的药厂,我的病人,才是我如今的全部。
只在傅回偶尔提及帝都传闻时,静静听着。
明熠的公开审判,轰动帝都。
我坐在旁听席,离他不过数尺。
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脊梁却塌了下去,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曾几何时,他是我的神。
如今,他身上传来的味道让我反胃。
指尖有些凉,不是因为恨,而是对那七年荒唐岁月,终于有了一个交代。
胸口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不是为他。
是为那个曾卑微到尘埃里的文珍,画上一个句号。
我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前方模糊的光影里。
我的存在,便是对他最彻底的宣判。
法官宣读判决书,声音如同一把利剑在肃穆的法庭回荡。
明熠,滥用职权,纵容包庇,致文珍身心重创,剥夺少帅军衔,判处监禁二十年……
明熠闭上眼,身体晃了晃。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挣扎。
那张曾令我痴迷的脸,此刻只剩灰败。
法槌落下,沉重而决绝。
他被押走时,始终没有看向我。
也好。
走出法庭,阳光不再刺目,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
呼吸都轻快了。
身体里某个沉重的枷锁,应声而碎。
傅回在我身侧,声音温和:都结束了。
9.
我俯瞰脚下。
拔地而起的药厂,精密仪器嗡鸣,身着白大褂的人们步履匆匆。
阳光落在我身上,像镀了层柔和的金边。
这,是我亲手打下的江山。
如今每日唤醒我的,是窗外的鸟鸣,是对新一天挑战的渴望。
噩梦,那是什么东西。
曾经的痛楚,都化为我钻研医道的动力。
这种充实,是以往想都不敢想的。
每研制出一种新药,都让我觉得,活着,真有劲。
少帅夫人那是谁
我是文珍,一个凭本事吃饭的医者。
傅回,是我这片新天地里最坚实的倚靠。
他总在。
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我们并肩走在实验室,讨论药方,规划着药厂的未来。
他会为疲惫时的我,默默递上一杯温热的药茶。
那份默契,自然得如同呼吸。
天凉了。他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件带着淡淡药草香的外套轻轻搭在我肩上。
暖意,一点点渗入肌肤。
心口那块坚冰,似乎终于融化了些许。
我曾以为,此生与情爱二字再无关联。
傅回,却像一股清泉,悄无声息地滋润着我几近干涸的心田。
我轻轻靠在他肩上,他身上熟悉的药草香,是安稳的味道。
有你,真好。
这份好,无关其他,只因他让我觉得,我还是我,一个被全然尊重的人。
身体里压抑了太久的对纯粹情感的渴望,对被视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渴望,终于寻到了安放之处。
关于明熠在狱中的零星传闻,断断续续,拼凑出一个颓败的轮廓。
一份未署名的内部心理评估,寥寥数语,却精准勾勒出他的状态。
报告中称,这类曾身居高位、权势赫赫的囚犯,一旦失势,极易陷入自我消耗的怪圈,精神往往先于身体垮塌。
他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翻来覆去念叨的无非是我的错,再也弥补不了。
夜不能寐,需依赖药物维持,人也迅速衰败下去。
他还曾试图绝食,以求解脱,最终却被强行灌食,求死不得。
同监的囚犯劝明熠,好好表现,或许能争取早日出去。
他头也未回,声音低哑:出去,又能如何
有些东西,没了,便是没了,永远也补不回来了。
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倏然刺入我的记忆。
令我想吐。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那份悔恨,是他亲手种下的苦果,如今,只能由他独自慢慢吞咽。
我与傅回并肩走在黄昏的田埂上,晚风徐来,带着草木的清新。
我的脚步,轻快而安稳。
我们讨论着药厂下一个季度的计划,准备攻克一种罕见的疫病。
虽艰难,却也令人热血沸腾。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清澈透亮。
我从随身的皮包中取出一卷图纸,指尖在上面勾画:城东那块地,我要建云城最大的药厂,专门生产特效药。
傅回接过图纸,眼底漾着温柔的笑意,又取出一份地契与几张批文:通路与各项批文,我都已办妥。
我仰起脸,望向天边绚烂的晚霞:忙些好,忙些,才不辜负我这条捡回来的命。
他低头看我,目光专注而深情。
我脚步未停,走向停在路旁的马车。
傅先生,我回首,对他展颜一笑,这乱世之中,你我联手,再创一番天地,如何
傅回伸出手,将我被风吹乱的鬓发轻轻拨至耳后,动作轻柔如羽。
我的荣幸。他握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