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芳,心偷偷长在邻居建军哥身上十几年。
村里人都说建军老实能干,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后生。
他嫂子春梅守寡后,建军总往她院里跑。
我娘戳着我脑门骂:死丫头,没看见人家眼里只有他嫂子
建军宣布要娶春梅那天,我躲在麦秸垛后哭哑了嗓子。
他抱着春梅的儿子说:孩子不能没爹。
我连夜收拾包袱,只留下一张字条:我去南方了,别找。
十年后我开着小轿车回村,看见建军和春梅在田里干活。
春梅脸上是风吹日晒的红,手上是厚厚的茧。
建军佝偻着背,像个老头。
我摇下车窗,建军愣住,嘴唇哆嗦着喊:小芳
我没应声,踩下油门。
后视镜里,他站在原地,影子被夕阳拉得又细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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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小就知道,建军哥长得俊。不是那种花里胡哨的俊,是像村后头那座青石头山一样的俊,结实,硬朗,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他是我们邻居王家的二小子。王家大娘走得早,他爹前几年也撒手去了,就剩下他和他大哥,还有他大哥刚娶进门没两年的媳妇,春梅嫂。
后来他大哥在矿上出了事,人就没了。春梅嫂就成了寡妇,拖着个刚会爬的奶娃娃,石头。
那会儿,我就喜欢偷偷看他。他在地里干活,光着膀子,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淌,阳光一照,亮晶晶的。他抡锄头的胳膊,一块一块的肌肉鼓起来,又落下去。我看得挪不开眼,心里头扑通扑通跳,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
村里那些大娘婶子嚼舌根,总爱说:瞧瞧人家建军,多好的后生!老实,肯干,身子骨又壮实!这方圆十里八乡,打着灯笼也难找喽!
她们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总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瞟。我心里头那点偷偷摸摸的欢喜,就像刚冒出尖尖的小草,被她们看得直发痒。
我娘呢我娘看得更透。她拿手指头,又硬又糙,使劲戳我的脑门,戳得我生疼。死丫头!她嗓门大,震得我耳朵嗡嗡响,眼珠子长着出气儿的啊没瞅见人家建军眼里头装的是谁除了他那个死了男人的嫂子春梅,还能有谁你趁早给我死了这份心!
我不信。春梅嫂她比建军哥还大两岁呢,是个寡妇,还拖着个油瓶!建军哥那么好,怎么会他往春梅嫂那破院子跑得勤,那是他心肠好,照顾孤儿寡母!我一遍遍在心里头给自己说,像念经。可每次看见他扛着捆柴火,或者提着半袋子粮食,脚步匆匆地拐进春梅嫂那个黑乎乎的门洞,我心里头那点念经的声音,就一点点弱下去,像快没油的灯芯,噗噗地跳着不安的火苗。那扇门一关,就把我和他隔在了两个世界。里头是他和春梅嫂,还有那个咿咿呀呀的石头。我站在外头,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可我却觉得有点冷,风吹得我眼睛发酸。
建军哥家那两间土坯房,跟我家就隔着一道矮趴趴的土墙。墙头上爬着乱七八糟的野草和牵牛花。以前,我总爱搬个小板凳,坐在墙根底下,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盼着能听到他劈柴的声音,或者他跟他爹说话的低沉嗓音。后来他爹没了,隔壁就安静多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进进出出的脚步声,空空落落的。
自从他大哥出事,春梅嫂带着石头住回隔壁那两间老屋,那院子就像重新活了过来。孩子的哭声,春梅嫂哄孩子轻柔的哼唱,还有……建军哥的声音。
嫂子,水缸我挑满了。
嫂子,这点粗粮你先吃着,别省。
石头乖,叔抱抱,让娘歇会儿。
他的声音穿过那道薄薄的土墙,清清楚楚地钻进我耳朵里,钻进我心里。每一次听到,我的心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胀,透不过气。
我忍不住。我会偷偷爬上我家堆在墙角的柴火垛。那垛麦草堆得老高,坐在顶上,正好能越过墙头,看清隔壁院子里的一切。
我看见建军哥劈柴。斧头高高举起,带着风声落下,粗大的木柴应声裂成两半。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脸颊往下淌,流过他滚动的喉结,滴落在脚下的泥地上。他脱下汗湿的褂子,搭在旁边的枣树枝上,露出宽阔厚实的肩膀和胸膛。
我的脸腾一下就烧着了,赶紧缩下头,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地撞,像要跳出来。
过了一会儿,我又忍不住探出头。他劈完了柴,码得整整齐齐。春梅嫂抱着石头从屋里出来。石头看见他,小手胡乱地挥着,嘴里含糊地叫着叔…叔…。建军哥那张总是显得有点严肃的脸上,立刻就化开了。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露出白白的牙。他几步走过去,伸出那双沾着木屑和泥土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把石头从春梅嫂怀里接过来。
哎!石头想叔啦他把石头高高举过头顶,又稳稳地放下来,用他硬硬的胡茬去蹭石头嫩嫩的小脸蛋。石头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小手去抓他的头发。
春梅嫂站在旁边看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疲惫的笑。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抬手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头发。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可那一刻,站在抱着石头的建军哥旁边,她整个人好像被一层柔柔的光裹住了。我看不清她具体的表情,只觉得那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建军哥抱着石头,转头对春梅嫂说了句什么。春梅嫂点点头,转身进了旁边那个用破木板搭起来的、歪歪斜斜的灶棚。很快,烟囱里冒出了青灰色的烟。她开始做饭了。
建军哥就抱着石头,在院子里慢慢踱着步。他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石头的小脑袋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安安静静的。那个画面,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我眼睛里,一直烫到心里最深处。一种又酸又苦的东西,咕嘟咕嘟地从心窝子里冒上来,堵住了我的喉咙。
我猛地缩回柴火垛后面,后背紧紧贴着干硬的麦草。太阳晒得麦草垛暖烘烘的,可我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上来。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一点腥甜的铁锈味。我用力地眨着眼睛,想把那股汹涌的酸涩压回去,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涌了出来,滚烫地划过脸颊。我抬起袖子狠狠抹掉,可新的眼泪又冒出来,没完没了。
小芳!死妮子!又死哪儿去了鸡还没喂呢!等着我拿棍子抽你是不是
我娘那炸雷似的吼声猛地从我家院子里炸开,吓得我一哆嗦,差点从柴火垛上滚下去。我赶紧手脚并用地往下爬,干硬的麦草杆扎得手心生疼。跳到地上,胡乱拍掉沾在裤子上、头发上的草屑,又使劲揉了揉眼睛,才低着头往院里跑。
嚎啥嚎耳朵聋了
我娘叉着腰站在灶屋门口,脸拉得老长,像谁欠了她八百斤麦子没还,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指望着天上掉馅饼砸死你啊瞅瞅你那点出息!
我闷着头,不吭声,快步走到鸡窝旁,舀起一瓢拌好的糠菜,哗啦一下全泼进鸡食槽里。几只芦花鸡立刻扑棱着翅膀围过来,啄得飞快,咕咕叫着。
我跟你说话呢!我娘几步跟过来,手指头又准又狠地戳在我后脑勺上,哑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弯弯绕绕!老王家那摊浑水,也是你能趟的建军眼里有谁,瞎子都看得见!趁早给我收了心,赶明儿让你爹托人,在邻村给你寻摸个实在人家是正经!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
娘!我猛地转过身,嗓门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带着哭腔,你瞎说啥呢!
我瞎说我娘冷笑一声,那双利眼像刀子一样剜着我,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人家帮衬寡嫂,那是天经地义!可你看看,那是帮衬吗建军那小子,看春梅那眼神儿…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过来人洞悉一切的了然,都快拉出丝儿来了!也就你个傻丫头,还在这儿做白日梦!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狠狠烙在我心上。我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建军哥是好人,他只是心善。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湿棉花,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我娘那笃定的眼神,还有她描述的那个拉出丝儿的眼神,像毒蛇一样钻进我脑子里,疯狂地撕咬着我自己编织的那点可怜的幻想。
我狠狠一跺脚,把手里空了的瓢哐当一声扔在地上,扭头就冲进了自己那间又黑又小的屋子。门被我摔得山响,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灰。
我扑到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把脸深深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我娘的话还在耳边嗡嗡响,和刚才在柴火垛上看到的那一幕搅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肉。我死死咬着枕头角,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一抽一抽。
日子像村口那架破旧的老水车,吱吱呀呀,沉重地往前碾。麦子黄了,又割倒了。地里的玉米蹿得老高,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响。建军哥的身影,依旧是我目光追逐的唯一焦点,只是这追逐里,掺进了越来越多的苦味。
他还是天天往春梅嫂那院跑。挑水,劈柴,修补漏雨的屋顶,给石头做木头小马。我娘的话像魔咒,让我再也没勇气爬上柴火垛偷看。可每次他路过我家门口,或是隔着矮墙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我的心都会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留下空落落的疼。
我学会了躲。远远看见他扛着锄头从田埂那头走过来,我就立刻钻进旁边的玉米地,让密密层层的青纱帐把我藏起来,只留下一条缝隙,贪婪又痛苦地看着他越走越近,又越走越远。他结实宽厚的背影,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心尖上。
有时候,他会停下来,跟我爹或者别的叔伯站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说几句话。我躲在玉米秆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晒得更黑了,下巴上冒出青青的胡茬。说话时,眉头习惯性地微微皱着,带着一股成年男人特有的沉郁。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我藏身的方向,我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可他很快就移开了视线,投向更远处,或者低头卷一支旱烟。那目光里没有探寻,更没有我日夜渴盼的、一丝一毫与我有关的波澜。平静得像村后头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那一刻,巨大的失落和羞耻感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我慢慢蹲下去,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玉米叶子上,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打湿了脚下的泥土。我像个可笑的影子,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而那个梦里的人,甚至从未真正看过我一眼。
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天阴得厉害,灰沉沉的云压得很低,闷得人喘不过气。刚吃过晌午饭,空气黏糊糊的,一丝风也没有。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却比往常热闹。几个端着饭碗的老爷们儿蹲在树根下,吧嗒着旱烟。几个纳鞋底的婆娘凑在一起,叽叽咕咕。
我心里头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理不清的麻线。鬼使神差地,我又溜达到了我家屋后那个巨大的麦秸垛旁边。刚打完麦子不久,垛子堆得像座小山,散发着干燥的、带着尘土气息的麦香。这里背阴,也安静。我找了个背人的角落,靠着松软的麦秸坐下,只想一个人待会儿,透口气。
刚坐下没一会儿,就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由远及近。是建军哥!还有几个村里管事的叔伯,像是村长、会计他们。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身子,把自己更深地藏进麦秸垛的阴影里。
他们就在离我几步远的空地上站住了。建军哥站在中间,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脚上沾着泥点。他站得笔直,像棵风雨里长起来的青冈树。可我看得清他的侧脸,嘴唇抿得紧紧的,嘴角往下撇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
村长吧嗒了一口烟,眯着眼问:建军,叫大伙儿来,有啥要紧事体这闷葫芦天,怕是要下大雨哩。
建军哥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眼神很深,像藏着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他吸了口气,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的,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闷热的空气里,砸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叔,伯,各位长辈。他顿了顿,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更沉了,我…我打算跟春梅,把婚结了。
轰——!
我的脑子里像炸开了一个惊雷!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全是尖锐的鸣叫,盖住了周围所有的声音。世界好像瞬间被抽成了真空。我死死抠着身下的麦秸杆,粗糙的断口刺进指甲缝里,却感觉不到疼。
啥建军,你再说一遍会计的声音拔高了,透着难以置信。
我说,建军哥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每个字都像铁锤砸在我心上,我要娶我嫂子,春梅!
短暂的死寂。
紧接着,像冷水泼进了滚油锅,轰的一声,议论声猛地炸开了!
老天爷!这…这成何体统啊!
建军!你糊涂哇!那是你亲嫂子!你大哥尸骨未寒呐!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你俩以后在村里还咋抬头
是不是春梅她…她勾搭你的这狐狸精!克死男人还不算…
放屁!建军哥猛地一声暴喝,像平地炸响的霹雳,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额头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眼睛瞪得血红,死死盯着那个说春梅是狐狸精的老光棍。是我!是我要娶她!跟她没关系!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喘着粗气。目光扫过一张张或震惊、或鄙夷、或茫然的脸。最后,他的视线落向远处春梅嫂那低矮的院墙,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嘶哑,疲惫,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大哥…走的时候,石头才那么点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只有膝盖高,春梅一个女人家,拉扯个孩子,难。太难了。
他顿了顿,用力吸了口气,那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孩子…不能没爹。
这五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得给石头当爹。我得把这个家,撑起来。
那也用不着非得…非得娶了她啊!村长重重地叹了口气,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得梆梆响,帮衬着点,村里人还能说啥
帮衬建军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咋帮名不正言不顺!唾沫星子照样淹死她!我天天往她院里跑,现在村里嚼的舌头还少吗我娶了她,石头能堂堂正正叫我爹!她…也能有个依靠,不用再听那些戳脊梁骨的闲话!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像烧红的炭,我王建军,行的端做得正!问心无愧!谁爱嚼舌头,让他嚼去!这婚,我结定了!
掷地有声的话砸在地上,也砸碎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幻想。世界彻底在我眼前崩塌了。那些指责、叹息、议论声,潮水一样涌来,又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我只看见建军哥那张因激动和决绝而微微扭曲的脸,还有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娶她、当爹、撑起这个家、问心无愧……
每一个字,都是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我心窝里,再用力搅动。痛,尖锐到麻木的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用尽全身力气,牙齿深深陷进肉里,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只有这样,才能堵住喉咙里那即将冲破而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嚎。
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地往外冲。视线彻底模糊了,一片血红。我瘫软在散发着霉味的麦秸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世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尖锐的耳鸣,还有那反复在脑子里轰鸣的声音:孩子不能没爹…问心无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外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脚步声也散了。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风吹过麦秸垛,发出呜呜的哀鸣。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骨头的破布袋,蜷缩在冰冷肮脏的麦秸堆里。眼泪流干了,嗓子眼火烧火燎地疼,发不出一点声音。手背上深深的牙印渗着血,混着泥土和麦草屑,粘腻腻的,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
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像是塞满了烧红的铁块,烫得我无法思考。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无比强烈地钻出来,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离开这里!立刻!马上!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这个人!再也不要听见这个地方的任何声音!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就攫取了我全部的意志。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透了。浓墨一样的夜色,沉沉地压下来。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黯淡的星子,有气无力地挂在天边。村子里静得吓人,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更添了几分凄凉。
我像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溜回自己那间黑洞洞的小屋。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我摸到炕头那个破旧的樟木箱子。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箱盖上的铜环。我用尽力气,才把它掀开。
一股陈年的、混合着樟脑和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我胡乱地把里面几件打着补丁、洗得发白的换洗衣裳扯出来。动作又急又猛,指甲刮在粗糙的木头上,发出刺啦的声响。一件褂子的袖子被我扯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我也顾不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字:走!
衣服胡乱团成一团,塞进一个同样破旧的、印着褪色红双喜字的帆布包里。那是我娘当年装陪嫁被面用的。拉链早就坏了,我只能用一根麻绳,把袋口死死地捆紧。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颤抖。
做完这一切,我僵立在屋子中央,胸口剧烈地起伏。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我。隔壁,就是建军哥家,现在,也是春梅嫂的家。死一般的寂静。也许他们都睡了也许建军哥还在安抚哭泣的石头也许他和春梅嫂……这个念头像毒蛇,猛地噬咬了我一口,疼得我浑身一哆嗦。
不能再想!一丝一毫都不能再想!
我摸索着走到那张掉了漆的破桌子旁。桌上放着我的铅笔盒,里面还剩半截铅笔头。我摸出来,又摸到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剩下的、皱巴巴的作业本纸。借着窗外那点可怜的星光,我把纸摊在冰凉的桌面上。
笔尖抖得厉害,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痕迹。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爹,娘:我去南方了。别找。小芳。
写完最后一个字,铅笔头啪地一声,被我生生捏断了。尖锐的木刺扎进掌心,很疼,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脑袋清醒了一瞬。
我把那张轻飘飘的纸,用铅笔盒压住,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然后,我抓起那个硬邦邦的帆布包,背在瘦削的肩上。包很轻,里面只有几件薄薄的衣裳。可它压在我肩上,却像压着千斤重的石头。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小屋。黑暗中,只能勉强辨认出炕的轮廓,破箱子的影子,还有桌上那个压着字条的铅笔盒模糊的轮廓。没有留恋,只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想要逃离的迫切。
我轻轻拉开房门。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听。隔壁,还有爹娘那屋,都没有动静。
我像猫一样,踮着脚尖,溜出屋子,穿过小小的堂屋,再拉开堂屋那扇更沉重些的大门。门轴发出更大的呻吟,我紧张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等了几秒,依旧寂静。
我闪身出去,反手轻轻带上门。冰冷的夜风立刻包裹了我,吹得我单薄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没有回头。我咬着牙,迈开腿,一头扎进了沉沉的、墨汁般的夜色里。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是南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驱使着我:离开!越远越好!永远,永远不要再回到这个地方!
村子在身后迅速缩小,变成一个模糊的、沉睡的黑影。前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我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背着我仅有的几件破衣烂衫,踉踉跄跄,奔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命运。风在耳边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嚎。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空洞,填满了整个胸腔。
火车站。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像沙丁鱼罐头。空气里混杂着汗臭、劣质烟草、还有不知名食物馊掉的味道,熏得人头晕。巨大的铁皮怪物喘着粗气,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当哐当声,喷出的白色蒸汽弥漫开来,带着浓重的煤烟味。
我缩在肮脏冰冷的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破帆布包,像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周围是陌生的、冷漠的、行色匆匆的脸。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拍打着我的神经。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提醒自己不能倒下。
火车终于来了。人群像开闸的洪水,疯狂地涌向那狭窄的车门。我被裹挟着,推搡着,双脚几乎离地,硬是被挤上了车。车厢里更是人满为患,连落脚的地方都难找。我被挤在过道里,背靠着冰冷油腻的车厢壁,旁边是一个打着呼噜、满身酒气的男人。
火车开动了。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熟悉的田野、村庄、小河……一点点倒退,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单调而巨大,哐啷…哐啷…,每一下都像是在碾碎我过去的一切。
我闭上了眼睛。身体随着车厢摇晃着,疲惫像山一样压下来。可一闭上眼睛,建军哥那张脸,他抱着石头的样子,他宣布要娶春梅时那决绝的眼神……就像烧红的烙铁,清晰地印在眼皮底下,烫得我猛地睁开眼。
心口的位置,空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那是一种比身体的疲惫和饥饿更深刻的、冰冷的绝望和痛楚。我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那个散发着霉味的帆布包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没有眼泪流出来,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呜咽,在嘈杂的车厢里,微弱得如同蚊蚋。
南方,真的很大,很陌生。高楼大厦像怪兽一样耸立着,刺眼的霓虹灯整夜整夜地亮着,晃得人眼晕。街上的人走得飞快,说着我听不懂的鸟语,眼神都是匆忙而疏离的。
我像一粒被风吹来的沙子,掉进了这个巨大而冰冷的机器里。最开始,我只能睡在桥洞下,或者车站冰冷的长椅上。饿了,就去翻油腻腻的垃圾桶,或者站在小饭馆后门,眼巴巴地等着老板把客人吃剩的饭菜倒出来。
一个又矮又胖、穿着油腻围裙的饭馆老板,用他那双浑浊的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我,像在掂量一块案板上的肉。洗碗就你他撇着嘴,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细胳膊细腿的,能行一天干十二个钟头,管两顿糙米饭,一个月……十五块,干不干
干!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的,声音嘶哑。十五块!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属于我的、能摸得着的钱数。我用力点头,生怕他反悔。
洗碗的地方在后厨最角落,一个油腻腻的水池子。旁边是巨大的灶台,炉火熊熊,炒菜的油烟和热气混在一起,闷热得像蒸笼。水是滚烫的,油腻腻的碗碟堆得像小山。我的双手很快就被泡得发白、起皱,指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油垢。腰弯得久了,像要断掉一样酸疼。
那个胖老板叼着烟,背着手在后厨晃悠。他肥腻的手会不经意地蹭过我的腰,或者捏一下我的胳膊。小妹子,累不累啊他喷着烟臭的嘴凑近,跟叔说说,晚上一个人怕不怕叔那儿地方大……那眼神,黏腻得像厨房地上的油污。
我猛地缩回手,把沾满泡沫的碗碟挡在身前,像挡着一块盾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死死咬着牙,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只是更加用力地刷着那些永远也刷不完的油腻碗碟。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着洗洁精的泡沫,火辣辣地疼。那点恶心的念头,像水沟里的癞蛤蟆,让我只想远远逃开。
我离开了那家饭馆。揣着那几张汗水和屈辱换来的、皱巴巴的票子,我像只受惊的兔子,在迷宫一样的陌生城市里乱窜。后来,我在一个巨大的、像山一样的制衣厂找到了活计。
车间里永远响着缝纫机哒哒哒哒的轰鸣,像无数只疯狂的啄木鸟在啄着你的脑壳。空气里飘满了细小的棉絮,吸进鼻子里痒痒的,呛得人直咳嗽。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从早亮到晚,照得人脸色发青。工头是个精瘦的女人,颧骨很高,嘴唇薄得像刀片。她走路像阵风,手里永远攥着个硬皮本子,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每一排缝纫机。
动作快!快!没吃饱饭啊这批货赶不出来,都别想拿工钱!她的尖嗓门能轻易穿透机器的噪音,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你!线头没剪干净!返工!那个新来的!发什么呆!手是借来的踩快点!她手里的本子随时可能啪地一声砸在你的缝纫机台面上,吓得人一哆嗦。
我坐在最角落的那台老式缝纫机前,弓着背,眼睛死死盯着针尖下移动的布料。手指被机针扎过好几次,冒出血珠,也顾不上擦,用嘴嘬一下,继续踩。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涩得睁不开。腰和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铁板。
晚上,回到那个挤了十几个女工的宿舍。铁架床上下铺,翻身都吱呀作响。空气浑浊不堪,汗味、廉价香皂味、还有没散尽的棉絮味混杂在一起。有人累得倒头就睡,打着呼噜;有人躲在被子里,小声地哭着想家;有人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给家里写信。
我缩在自己的上铺角落,帆布包枕在头下。累,骨头缝里都透着酸。可闭上眼睛,那个北方的小村庄,土墙矮房,金黄的麦浪,还有……那个抱着孩子、眼神决绝的身影,就会不受控制地跳出来。心口那个地方,还是会猛地一抽,尖锐地疼一下。但很快,就被更强烈的疲惫淹没。我用力甩甩头,把那些影子甩开,像甩掉沾在衣服上的棉絮。活下去,在这里活下去,像野草一样,再苦再累也要扎下根,这成了支撑我的唯一念头。
时间像车间里永不停歇的缝纫机针脚,密密麻麻,飞快地往前赶。十年。三千多个日夜。我在那个轰鸣的制衣车间里,从最初笨手笨脚、被工头骂得抬不起头的新人,变成了手脚麻利、眼神锐利的老油条。手指上布满了细小的针眼和老茧,像一层粗糙的铠甲。
后来,我不再满足于只踩缝纫机。我开始偷偷地学,看裁剪师傅怎么打版,看老师傅怎么处理复杂的工艺,看管仓库的人怎么点数、发货。眼睛看,心里记,晚上回到那个依旧拥挤的宿舍,就在捡来的废纸片上画,琢磨。
再后来,我咬咬牙,拿出了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浸透了汗水的所有积蓄,又跟几个同样不甘心的姐妹东拼西凑,盘下了一个小小的、位置偏僻的裁缝铺子。门脸很小,只有一台二手缝纫机和一张旧案板。我们什么都接,改裤脚,补衣服,做廉价的工装。白天黑夜地干,手指被针扎肿了,眼睛熬红了,就为了省下请帮工的钱。
再后来,小裁缝铺变成了小小的服装作坊,有了几台新机器,雇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工人。我们开始自己做简单的成衣,卖给批发市场的小摊贩。款式要新,价格要低,质量还不能太差。我带着人跑布料市场,跟精明的布料商一分一厘地砍价;熬夜研究城里姑娘们穿的新样子;为了赶一批急单,连续熬几个通宵是常事。
十年。汗水、泪水、算计、挣扎、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像粗糙的砂纸,一层层打磨掉了我身上属于小芳的那层怯懦和乡土气。镜子里的女人,皮肤不再粗糙黝黑,但也算不上白皙细腻,是常年劳碌留下的微黄和细纹。眼神变了,不再是当初那个躲在麦秸垛后偷看心上人的、水汪汪的怯懦模样,而是像淬过火的刀子,沉静,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硬气。嘴角习惯性地微微抿着,很少笑。一头干练的短发,染成了时髦的栗棕色,衬着身上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薄呢外套——这是我自己厂里出的货,质量最好的一批。
黑色的轿车在坑洼不平的乡村土路上颠簸前行,扬起滚滚黄尘。窗外掠过的景象,熟悉又陌生。依旧是低矮的土坯房,灰黄的泥巴墙,房前屋后堆着柴火垛。偶尔能看到几间新盖的红砖瓦房,在一片灰扑扑中显得有些突兀。田里的麦苗刚刚返青,绿油油的,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味道,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乡愁气息,此刻却让我胃里微微有些不适。
十年了。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跳出来。十年,足以让一个地方沧海桑田,也足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我回来做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衣锦还乡那点可笑的虚荣心或许是想看看那根扎在心头的刺,如今锈蚀成了什么模样又或许,只是想给那个仓皇逃离的夜晚,画上一个迟来的句号
车子驶近村口。那棵标志性的、歪脖子老榆树还在,只是更显沧桑虬劲。树下空荡荡的,没有端着饭碗闲聊的人群,只有几只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土堆上晒太阳。
就在我准备踩油门,加速驶过村口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路边不远处的麦田。
两个人影,在绿油油的麦田里,缓慢地移动着。一男一女。男的弯着腰,手里似乎拿着锄头或者别的农具,动作迟缓。女的跟在后面,似乎在捡拾着什么。
我的心脏,毫无征兆地、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踩油门的脚像被冻住了一样,悬在那里。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弯着腰的男人身上。
是他。
王建军。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尽管他的背影佝偻得厉害,像一张被风雨侵蚀得太久、再也拉不直的老弓。尽管他身上的衣服,依旧是那种洗得发白、辨不出原色的粗布褂子,裤腿高高卷起,沾满了新鲜的泥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个曾经像青石山一样挺拔结实、能轻易扛起两麻袋麦子的背影,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架,被沉重的农活和岁月压得变了形。他每一次挥动锄头(我看清了,是锄草),动作都显得那么吃力,那么滞重。汗水浸透了他后背单薄的衣裳,紧紧贴在嶙峋的脊梁骨上。
跟在他身后的女人,是春梅。她头上包着一块褪色的蓝布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是同样灰扑扑的旧衣服。她正费力地弯着腰,把建军哥锄下来的杂草拢到一起。动作同样迟缓。当她偶尔直起腰,抬手擦汗的一瞬间,我看到她露出的侧脸。那是一种长期被风吹日晒留下的、粗糙的暗红色,像粗糙的砂纸。脸颊上刻着深深的纹路,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那双曾经在阳光下显得温柔的眼睛,如今只剩下被生活磨砺后的疲惫和浑浊。她擦汗的手抬起来,手背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裂口和老茧,像干涸龟裂的土地。
一个半大的男孩,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皮肤黝黑,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正提着一个破旧的瓦罐,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田埂那头走过来。他走到田边,喊了一声,声音顺着风隐约飘过来:爹!娘!喝水!
建军哥停下了手里的活,拄着锄头,慢慢直起身。他转过身,朝着男孩的方向。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停在路边、车窗紧闭的黑色轿车。
隔着车窗玻璃,隔着扬起的薄薄黄尘,隔着十年漫长而冰冷的时光。
他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拄着锄头的手,微微颤抖着。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下深深沟壑的脸,在看清驾驶室里的人影时,猛地抽动了一下!眼睛骤然睁大,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一种极度震惊、难以置信的光!那光芒像濒死的火星,在枯草堆里猛地一闪。
他的嘴唇哆嗦起来,剧烈地哆嗦着。干裂的唇瓣翕动着,似乎在努力地、艰难地想要发出声音。那张曾经让我魂牵梦萦、如今却写满风霜和困顿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呆滞的、巨大的冲击和茫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发动机低沉平稳的轰鸣声,成了这诡异寂静里唯一的背景音。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看着他佝偻得不像样的背脊,看着他眼中那瞬间爆发的、足以灼伤人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更深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徒劳地颤抖着,无声地开合。
那个名字,终于冲破了十年的阻隔,带着一种嘶哑的、破碎的、几乎变了调的凄惶,穿透车窗玻璃,清晰地砸进我的耳朵里:
小……小芳!
那声音,像生锈的钝刀在粗糙的石头上摩擦,干涩,苍老,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凉。
我的心,在听到那声呼唤的瞬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没有预想中的翻江倒海,没有尖锐的刺痛,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湖面。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的汗水、挣扎、打磨,早已在心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刀枪不入的硬壳。那个名字,那个声音,连同那个曾经让我痛不欲生的影子,都被这层硬壳牢牢地封死在了过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如今再看,不过是一段褪了色的、模糊的旧梦,一个早已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我脸上的肌肉甚至没有牵动一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他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扫过他身后同样僵住、茫然望过来的春梅,扫过那个提着瓦罐、不知所措的半大男孩——石头的眉眼,依稀能看到建军大哥当年的影子。
没有恨,没有怨,更没有重逢的喜悦。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事不关己的漠然。
我的脚,毫不犹豫地,稳稳地踩了下去。
油门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黑色的轿车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向前一蹿!车轮卷起一片更加浓烈的、呛人的黄色烟尘,瞬间将路边麦田里那三个僵立的身影吞没。
尘土在车窗外弥漫、翻滚。后视镜里,那片黄色的混沌中,建军哥拄着锄头的身影,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望向这边的姿势,像一截被遗弃在荒野里的枯树桩。夕阳正沉沉地坠向西边的地平线,把他和他脚下那片麦田的影子,拉扯得又细又长,扭曲变形,最终融化在无边无际的、暮色四合的原野里。
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车窗紧闭,将尘土和那个旧世界彻底隔绝在外。车内,只有空调送风系统发出的微弱嘶嘶声。前方,笔直的柏油路在黄昏的天光下泛着灰白的光泽,一直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我面无表情地握着方向盘,目光笔直地投向路的尽头。脚底下的油门,稳稳地踩着,车速平稳而坚定。后视镜里,除了快速倒退的路边树影,已空无一物。
那个被叫做小芳的姑娘,连同她所有滚烫的、绝望的眼泪,早已被十年前那列南下的火车,碾碎在冰冷的铁轨下,被呼啸的时光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踩下油门,把那个佝偻的背影、那片贫瘠的土地、连同那个被泪水浸透的名字,一起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翻滚的、呛人的黄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