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守了植物人丈夫三年,所有人都夸我情深义重。
可当他奇迹般苏醒那天,我正趴在马桶边干呕不止。
他温柔地抚上我小腹:辛苦你了,我们的孩子还好吗
我擦掉嘴角污渍,平静地递过验孕棒:不是你的。
是那个被你亲手逼死的、我初恋的。
刺鼻的消毒水味,浓得像是渗进了墙壁里,日复一日地侵蚀着这间豪华却冰冷的病房。沈清漪熟练地拧干温热的毛巾,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她俯身,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擦拭着床上男人瘦削得近乎嶙峋的脸颊。
他的眼睫很长,覆盖着,像两片沉寂的蝶翼。三年了,顾承舟,曾经在商场上呼风唤雨、在她生命里也翻云覆雨的男人,就这样安静地躺着,无知无觉。温热的毛巾划过他苍白的皮肤,留下一点微弱的红痕,又迅速褪去。沈清漪的目光落在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上,那唇曾吐出过最甜蜜的誓言,也砸下过最残忍的判决。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外面的人提起她,哪一个不带着点唏嘘又敬佩的语气:顾家那个媳妇,真是没得挑,顾承舟成了那样,她愣是守着,亲力亲为,没半点怨言。情深义重沈清漪心里扯出一个无声的冷笑,那冷笑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五脏六腑都麻木地疼。情深义重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间病房,这张床,是她亲手为自己打造的黄金牢笼。而顾承舟,这个曾经掌控一切的暴君,成了她最沉重的枷锁。
胃里毫无预兆地一阵翻搅,一股酸腐气猛地顶到喉咙口。沈清漪脸色一变,猛地直起身,毛巾啪嗒一声掉在昂贵的真丝被面上。她捂住嘴,跌跌撞撞冲向病房内自带的豪华洗手间。
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硌着她的膝盖。她扑到马桶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被灼烧般地痉挛着,胃袋抽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味道弥漫在口腔里。汗水瞬间浸湿了鬓角,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得如同惊雷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和滞涩,从病床的方向飘了过来,每一个字都敲在沈清漪绷紧的神经上:
……清漪
沈清漪的身体骤然僵住,像被瞬间冻结。干呕带来的生理性泪水还模糊在眼眶里,她猛地转过头。
病床上,那双紧闭了三年的眼睛,竟然……睁开了。
那双眼睛,深邃依旧,此刻却蒙着一层大病初愈的茫然,正定定地看着她,试图在虚空中聚焦。那眼神,像一道冰冷的探照灯,猝不及防地打在她狼狈不堪的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沈清漪甚至忘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轰鸣的心跳声,擂鼓般撞击着耳膜。他醒了在她最狼狈、最不堪、最无法掩饰的时刻怎么会是现在!
顾承舟的眉头极其缓慢地蹙了一下,似乎调动全身的力气才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最后,落在了她因干呕而微微蜷缩的身体上,落在了她下意识护着的小腹位置。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光,极其突兀地,从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晕染开来。
……辛苦……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带着一种沈清漪几乎陌生的、小心翼翼的探寻,……我们的……孩子……还好吗
孩子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清漪的心尖上。她扶着冰凉的洗手台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坚硬的石头里,才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瘫软下去。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慌乱、痛苦、惊愕,在转身的瞬间,被她强行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压了下去,仿佛戴上了一张完美的面具。她甚至抬手,用指腹,极其冷静地擦掉了唇角残留的一丝湿意。
那双刚刚睁开、还带着病中脆弱和一丝不合时宜温情的眼睛,此刻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顾承舟在等,等一个他潜意识里早已认定、足以慰藉他三年沉睡的答案。
沈清漪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平静无波,越过病房中央那几米的距离,与他对视。那目光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深情守候的感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沉寂。
她微微垂下眼睫,动作不疾不徐。手伸进宽松病号服的口袋里,摸索着,然后掏出了一个东西——一个小小的、白色的塑料棒。她握得很稳,一步一步,走向那张承载了她三年噩梦的病床。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嗒、嗒声,在死寂的病房里回响,像是某种倒计时的钟摆。
顾承舟的视线,从她毫无表情的脸,慢慢下移,死死钉在了她手中的东西上。那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终于出现在他刚刚苏醒、尚显脆弱的神情里。那点因孩子而燃起的微弱柔光,像是被寒风吹拂的烛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沈清漪终于在他床边站定。她微微俯身,将那个小小的验孕棒,递到了他的眼前。白色的试纸中央,两道清晰无比的红色横杠,刺目得如同鲜血。
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字字清晰,冰冷得像西伯利亚荒原上永不融化的冻土,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力量:
不是你的。
顾承舟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是一种近乎生理性的震颤,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试图撑起身体,枯瘦的手腕却在被单上徒劳地滑了一下,整个人又重重跌回枕间,急促地喘息起来。那双刚刚还带着一丝温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惊愕的寒冰,死死地锁住沈清漪,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人。
沈清漪看着他的挣扎,看着他眼中的冰层寸寸龟裂。那三年里积压的、被刻意遗忘的恨意,此刻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找到了破土而出的裂口。她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淬了毒的残忍和一种近乎解脱的疯狂。
她的声音更轻了,却像淬毒的针,精准无比地刺向他最脆弱、最不可触碰的神经:
是那个人的。她微微歪了歪头,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在欣赏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杰作,被你亲手逼死的,我初恋。
轰——
有什么东西在顾承舟的脑海里彻底炸开。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拖拽回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刺眼的车灯划破雨幕,尖锐到撕裂灵魂的刹车声,然后是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撞击声……破碎的挡风玻璃上蜿蜒淌下的雨水混合着刺目的鲜血……还有手机里,沈清漪那绝望到极致的、泣血般的嘶喊:顾承舟!你这个疯子!你对他做了什么!你把他还给我——!
那声音,穿透三年的时光,此刻带着血淋淋的钩子,狠狠扎进他刚刚复苏的意识里。他的呼吸骤然停止,脸色瞬间灰败下去,比躺了三年还要难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疯狂地撕扯、挤压,剧痛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呃……一声痛苦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破碎不堪。
病房门就在这时被猛地推开,伴随着王妈那永远带着点夸张的惊喜声音:先生!您醒啦!天大的好……声音戛然而止。
王妈手里端着的温水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温热的水溅了一地。她脸上的惊喜瞬间被极度的惊恐取代,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床上剧烈颤抖、面如死灰的顾承舟,又猛地转向床边站着的、神色冰冷如同雕塑的沈清漪,以及她手里那个刺目的验孕棒。王妈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像是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扼住了喉咙。
沈清漪对门口的混乱置若罔闻。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一瞬不瞬地钉在顾承舟濒临崩溃的脸上。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英俊面容,看着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瞬间被冷汗浸透的鬓发,看着他眼中那滔天的惊怒、痛苦和难以置信的崩塌。
她的心,在胸腔里冷硬得像一块铁。
就在这时,顾承舟挣扎着,猛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她的小腹。那动作耗尽了他刚刚苏醒的所有力气,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他的眼神彻底变了,所有的温情、脆弱、茫然消失殆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属于猎食者的暴戾和阴鸷。那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要将她和她腹中那块血肉一同洞穿、冻结、碾碎。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片,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地狱吹来的阴风,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病房里:
沈清漪……他喘息着,嘴角却扯出一个极其狰狞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毁灭的疯狂,你、你肚子里的……这个野种……他顿了顿,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剧毒,活不到……出生的那天。
冰冷的宣判落下,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剐过沈清漪的神经。她清晰地感觉到小腹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站立不稳的抽痛。那不是幻觉。
她挺直了脊背,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迎上他那双淬毒的眼。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只剩下玉石般的惨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同样疯狂、同样决绝的火焰。
顾承舟,她开口,声音冷冽如冰,没有丝毫颤抖,你试试看。她甚至向前逼近了一步,微微俯身,几乎能感受到他因盛怒而喷出的灼热气息,你敢动他一根头发丝……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依旧虚弱不堪的身体,扫过这间囚禁了她三年的奢华牢笼,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妖异的、带着血腥气的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
我立刻从这窗户跳下去。让你刚醒过来,就亲手给我、还有你口中这个‘野种’——收尸!
空气凝固了,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死寂中交锋,如同两头伤痕累累却依然亮出獠牙的困兽。恨意、恐惧、玉石俱焚的决绝,在这方寸之地激烈地碰撞、绞杀,无声地炸裂开来。
王妈瘫软在地,捂住了嘴,连惊叫都发不出。
顾承舟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风暴。他紧抿的唇线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被更汹涌的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堵了回去。
沈清漪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一闪而过的慌乱。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就被更大的漩涡吞没,但那细微的涟漪,却真实存在过。他怕了怕她真的会带着这个耻辱的印记,在他眼前粉身碎骨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她心头厚重的阴霾,带来一丝扭曲的快意。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动作轻柔了许多。一个穿着熨帖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医生走了进来,是顾家的家庭医生林彦。他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顾先生醒了吗真是奇迹,我们……
他的声音在看到病房内景象的瞬间,戛然而止。
地上是打翻的水盆和一片狼藉的水渍,王妈瘫坐在地,脸色惨白。病床上的顾承舟面如金纸,眼神阴鸷得能杀人,胸口剧烈起伏。而沈清漪,则像一尊冰冷的玉雕,笔直地站在床边,与顾承舟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混合的窒息感。
林彦镜片后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沈清漪手中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验孕棒,又落在她惨白却倔强的脸上,最后看向顾承舟那濒临爆发的状态。他脸上的职业笑容瞬间消失,眉头紧锁,眼神变得凝重而锐利。
顾先生,您刚苏醒,情绪不宜过于激动!林彦快步上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巧妙地隔开了两人之间那几乎要擦枪走火的视线,我需要立刻为您做详细检查,任何强烈的情绪波动都可能导致严重后果!
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拿起听诊器,试图靠近顾承舟。
滚开!顾承舟猛地挥开林彦的手,力道之大,让林彦一个趔趄。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沈清漪身上,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沈清漪在他那野兽般的目光里,反而缓缓地、缓缓地挺直了脊背,将手中那根昭示着罪证的验孕棒,慢慢地、刻意地,放回了自己病号服的口袋里。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挑衅和宣告。
顾承舟的呼吸猛地一窒,额角的青筋再次暴起。
顾先生!林彦提高了音量,带着医生的威严,请您配合!您的心率非常不稳定!他强硬地按住顾承舟的肩膀,同时对瘫在地上的王妈喝道:王妈!去叫护士!准备镇静剂!
王妈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趁着林彦用身体阻挡顾承舟视线的瞬间,沈清漪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病床上因暴怒和虚弱而剧烈颤抖的男人,那个她曾爱过、恨过、如今只剩下满心冰冷算计的男人。
她转身,不再看那令人窒息的对峙。高跟鞋踩过地上的水渍,发出轻微的吧嗒声,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巨大的、能俯瞰半个城市夜景的落地窗。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都市冰冷而遥远的轮廓。
那光,照不进这间病房。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是另一个男人留下的、带着诅咒的生命,也是她现在唯一能刺向顾承舟心脏的、最锋利的刀。
林彦强行按着顾承舟,护士拿着注射器匆匆赶来。病房里瞬间充满了紧张的、压抑的忙碌。
沈清漪背对着这一切,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倒影,惨白的脸,空洞的眼。也映出身后的混乱——顾承舟被强行注射镇静剂时,那双死死瞪着她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狱之火,要将她的背影焚烧殆尽。
还有林彦医生那看似专注检查、却在她抚上小腹时,镜片后飞速掠过的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快得让人抓不住。
镇静剂的药效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吞噬顾承舟的意志。他眼中的暴怒和不甘渐渐被沉重的、无法抗拒的睡意覆盖。但他最后的目光,依旧像淬了剧毒的钉子,牢牢钉在沈清漪映在玻璃上的背影上,充满了毁灭的欲望。
沈清漪没有回头。
她看着窗外遥远而冰冷的灯火,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风暴,才刚刚开始。
顾承舟,这场赌上性命的死局,我们,不死不休。
镇静剂的药效如同沉重的黑幕,彻底将顾承舟拖回无意识的深渊。病房里令人窒息的紧绷终于被一种诡异的、劫后余生般的死寂取代,只剩下医疗仪器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像在给这场刚刚结束的惨烈交锋做着无情的倒计时。
林彦直起身,摘下听诊器,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他看向沈清漪依旧僵立在窗前的背影,那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脆弱。王妈瘫坐在角落,脸色灰败,眼神涣散,显然还没从刚才那场风暴中缓过神来。
顾太太,林彦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缓,带着职业性的安抚,却也难掩其中的凝重,顾先生暂时稳定了,但刚苏醒就受到如此剧烈的情绪冲击……情况很不乐观。未来十二小时是关键期,需要绝对静养和严密监测。您……他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她下意识护着小腹的手上,您也需要休息,情绪波动对您……目前的状态,非常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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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漪缓缓转过身。窗外的霓虹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张脸白得近乎透明,只有眼底燃烧着两簇冰冷的火焰,映衬着那份惨白,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决绝。
不利她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视线扫过病床上那个被药物强行压制、暂时失去威胁的男人,又落回林彦脸上。比起他刚才的‘祝福’,这点不利算什么
林彦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凝,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王妈,他转向角落里失魂落魄的老妇人,你留在这里,协助护士监测顾先生的生命体征,有任何异常,立刻按铃叫我。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任何人,包括顾太太,暂时都不宜再打扰他休息。
这话,是说给沈清漪听的。
沈清漪扯了扯嘴角,没应声。她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门口。高跟鞋踩过地上那片未干的水渍,留下几个模糊的湿印,像一串无声的省略号。
走廊里刺眼的白炽灯光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似乎比病房里更浓烈,直往她喉咙里钻。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冲向走廊尽头的公共洗手间。
这一次,不再是干呕。灼热的酸液混合着苦涩的胆汁,汹涌地冲出口腔,溅落在冰冷的陶瓷便池里。她死死抓住隔间的门板,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小腹深处传来清晰的、警告般的抽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分不清是生理性的痛苦,还是心理上那山呼海啸般涌来的绝望和恨意。
吐空了胃里所有的东西,只剩下无休止的痉挛。她靠在冰冷的隔板上,大口喘息,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剧烈的翻腾才稍稍平息。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颊,试图洗去那份狼狈。抬起头,镜子里的人双眼红肿,脸色惨白如纸,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角,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失去灵魂的玩偶。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只剩下冰冷荒芜的眼睛。手,再次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律动,却承载着一个沉重的、带着原罪和复仇使命的砝码。
你也在害怕吗她对着镜中那个模糊的影子,无声地翕动嘴唇,别怕。她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像淬了火的刀,我们没得选。要么一起死,要么……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走出洗手间,她拒绝了护士担忧的询问,像个游魂一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住院部大楼后面那个小小的、被精心打理过的花园。夜风带着凉意吹拂在滚烫的皮肤上,稍微驱散了一些心头的窒闷。
花园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金黄的扇形叶片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像无数只振翅欲飞的金蝶。树下有一条长椅,空无一人。
沈清漪走过去,在长椅最边缘坐下。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她仰起头,望着那棵在夜色中轮廓清晰的银杏树。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地上,也落在她身上。
就在这短暂的、近乎死寂的平静中,身后传来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
沈清漪的背脊瞬间绷紧。她没有回头,全身的感官却瞬间高度戒备起来,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刺猬。
脚步声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
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响起,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和距离感:顾太太这么晚了,外面凉,您身体要紧。
是林彦。
沈清漪慢慢转过头。林彦站在几步开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金丝眼镜在月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他的表情很平静,像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波澜。
林医生,沈清漪的声音带着呕吐后的沙哑,眼神却锐利地审视着他,你也需要‘休息’
林彦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职责所在。顾先生的情况需要持续关注。他向前走了两步,并未靠得太近,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依旧平坦的小腹,随即移开,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您脸色很差。剧烈的孕吐反应,加上情绪剧烈波动,对您和胎儿都非常危险。他的语气是纯粹的医生口吻,带着专业的严肃,我建议您明天一早,做一个详细的孕早期检查。顾先生这边,有我和护士在。
危险沈清漪捕捉到他话语里的关键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林医生指的是哪种危险是身体上的,还是……她刻意停顿,目光如刀,直直刺向林彦,来自病房里那个人的
林彦镜片后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快得难以捕捉。他没有直接回答沈清漪的问题,反而微微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无奈:顾太太,顾先生刚刚苏醒,意识可能还停留在三年前……他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思维和情绪都处于极端不稳定的状态。他说的话,做的事,未必完全出自清醒的本意。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尤其是在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下,很多药物的使用……都需要非常谨慎。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对谁都是。
药物沈清漪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了顾承舟被注射镇静剂时那双淬毒的眼睛,想起了他昏迷前那句恶毒的诅咒。林彦此刻的暗示,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
林彦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像是完成了某种提醒,微微颔首:夜深了,您保重。有任何不适,随时叫我。说完,他转身,白大褂的下摆在夜风中轻轻摆动,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住院大楼的阴影里。
花园里,只剩下沈清漪一个人。
夜风似乎更冷了,吹得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叶发出更响的簌簌声,像无数人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林彦最后那几句话,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药物……需要非常谨慎……
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对谁都是……
对谁都是那个谁,指的是谁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刚才呕吐时的寒意更甚百倍!顾承舟!他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他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句暗示!那个疯子!他绝对做得出!利用治疗的机会,利用那些看似救命的药物,神不知鬼不觉地……
她猛地站起身,剧烈的动作牵扯得小腹又是一阵尖锐的抽痛,眼前甚至黑了一瞬。她扶着冰冷的银杏树干,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树皮里,才勉强站稳。
就在这时,一个怯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太……太太
沈清漪悚然一惊,霍然转头!
是王妈!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花园,正站在不远处,手里端着一个保温杯,脸上带着残留的惊惶和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表情。她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与沈清漪对视。
王妈沈清漪的声音冷得像冰,有事她此刻如同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竖起全身的尖刺。
王妈被她冰冷的语气吓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保温杯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讨好和小心翼翼:太……太太,我……我看您刚才吐得厉害,给您……热了杯牛奶……您喝点暖暖胃吧
牛奶在这种时候
沈清漪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像探照灯一样在王妈那张写满不安的脸上扫视。王妈是顾家的老人,对顾承舟的忠诚近乎愚昧。刚才病房里那地狱般的一幕,她是唯一的目击者!她此刻的关心,是出于单纯的怜悯,还是……受了谁的指使
沈清漪没有接那杯牛奶。她甚至没有看那杯子一眼。
她的视线牢牢锁住王妈躲闪的眼睛,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逼近。高跟鞋踩在铺着落叶的松软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王妈的心尖上。
王妈被她逼得连连后退,脸色越来越白,端着杯子的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王妈,沈清漪终于在她面前站定,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王妈的耳膜上,告诉我,刚才林医生进去之后……她紧紧盯着王妈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顿地问,顾承舟……还说过什么
王妈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手里的保温杯差点脱手砸在地上。她猛地低下头,嘴唇哆嗦着,拼命摇头:没……没有!先生……先生打了针就睡了!什么……什么都没说!真的!林医生可以作证!她语无伦次,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什么都没说沈清漪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格外瘆人。她猛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接杯子,而是快如闪电般,一把攥住了王妈那只没端杯子的手腕!
王妈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牛奶泼洒出来,在月光下冒着丝丝白气。
沈清漪的手冰冷而有力,像铁钳一样死死扣住王妈的手腕,指甲几乎要陷进她的皮肉里。她凑近王妈煞白的脸,声音如同从地狱缝隙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胁:
看着我,王妈!别撒谎!他到底……有没有交代你什么!她的目光死死钉进王妈惊恐万状的眼睛深处,关于我或者……关于我肚子里的……这个‘野种’嗯
野种两个字,她咬得极重,带着自毁般的狠厉。
王妈吓得魂飞魄散,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沈清漪眼中那疯狂冰冷的杀意让她浑身瘫软。巨大的恐惧终于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有……有……她带着哭腔,声音破碎不堪,先生……先生他……他昏迷前……眼睛……眼睛一直看着林医生……他……他说……
王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后面几个字:
药……药……
沈清漪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攥着王妈的手猛地收紧!
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尖利,什么药!说清楚!
不……不知道!王妈涕泪横流,几乎要跪下去,先生……先生就只……只说了这一个字……‘药’……然后……然后就……就昏过去了……她语无伦次地哭喊,太太!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发誓!就这一个字!林医生也听见了!他肯定听见了!
沈清漪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头顶瞬间浇到脚底,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药!
果然!果然是他!那个疯子!即使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个字!他要用药!用那些救命的、或者致命的药物,来对付她腹中这个尚未成形的生命!
林彦刚才那番药物需要谨慎的暗示,瞬间有了最恶毒、最直接的指向!
呵……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冷笑从沈清漪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她猛地甩开王妈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王妈踉跄着跌倒在地,沾了一身的牛奶污渍。
沈清漪看也没看地上狼狈的老妇人,她猛地转身,像一阵裹挟着毁灭气息的旋风,朝着住院大楼冲去!
高跟鞋在寂静的夜里敲击出急促而狂乱的鼓点。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冲回那间病房!撕开那个恶魔虚伪的昏迷假象!她要当着他的面,把那句诅咒砸回去!她要质问他!她要……
然而,当她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猛地撞开那间VIP病房沉重的门时,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狂奔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病房内灯火通明。林彦正站在顾承舟的病床前,背对着门口,微微俯身,似乎在记录着什么。而顾承舟,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脸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真的陷入了深沉的药物睡眠。
一切看起来平静、专业,无可挑剔。
林彦听到撞门声,缓缓转过身。看到门口形容狼狈、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疯狂火焰的沈清漪,他似乎并不意外。他的表情依旧平静,只是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顾太太,他的声音平稳无波,您这样冲进来,会严重影响顾先生的恢复。
沈清漪所有的质问和疯狂,在对上林彦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以及病床上那个似乎毫无知觉的顾承舟时,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她大口地喘息着,视线扫过那些连接在顾承舟身上的冰冷仪器,扫过林彦手中拿着的记录板……最后,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床头柜上!
那里,除了常规的监测仪器,还多了一样东西!
一张对折的、打印出来的A4纸。纸张很白,在灯光下有些刺眼。它被随意地放在那里,边缘甚至有些卷曲。
林彦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张纸。他微微蹙眉,似乎有些疑惑,随即伸手拿了起来。他展开那张纸,低头快速地扫了一眼。
沈清漪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地盯着林彦的脸,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一丝信息。
林彦看着那张纸,眉头越皱越紧。几秒钟后,他抬起头,看向沈清漪,眼神变得极其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将那张纸递向沈清漪,声音低沉而严肃:
顾太太,我想……您需要看看这个。
沈清漪的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几乎是抢一般从林彦手中夺过了那张纸。
白色的纸张在她眼前展开。
上面没有任何抬头,没有任何署名。只有冰冷的、打印出来的几行字,清晰地罗列着几种药品的名称、化学分子式,后面跟着几行简短的、却足以让人血液冻结的备注:
XX嗪(镇静剂):大剂量使用或长期使用,可能导致胎儿中枢神经系统抑制、发育迟缓。
YY酮(抗惊厥/辅助镇静):明确致畸风险,尤其孕早期,可导致严重先天性心脏畸形、唇腭裂。
ZZ平(强效镇静):可通过胎盘屏障,高浓度暴露有胎儿呼吸抑制、低Apgar评分风险,长期影响不明。
……
每一种,都是顾承舟此刻治疗中可能用到的药物!每一种,后面都跟着触目惊心的、指向她腹中胎儿的致命风险!
这根本不是医嘱!这是一份……死亡清单!
沈清漪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她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睛越过林彦,死死地钉在病床上那个依旧沉睡的男人身上!
他闭着眼,面容平静,仿佛与世无争。
但沈清漪知道,他醒了。
在她冲进来的那一刻,或者更早。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听到了她狂乱的愤怒。他甚至……算准了她会回来!
这张清单,就是他无声的宣战书!是他昏迷前那一声药字最冷酷、最精准的注脚!他根本不屑于掩饰!他就是要用这种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告诉她:在这个由他掌控的病房里,在这个由他掌控的治疗中,她和她腹中的野种,都只是他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条毒蛇,瞬间缠绕住沈清漪的心脏,越收越紧。但比恐惧更汹涌的,是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被彻底逼入绝境的疯狂!
她攥着那张死亡清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纸张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彦看着她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眉头紧锁,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顾太太,这些风险提示……理论上确实存在。但顾先生目前的治疗方案是经过专家组审慎评估的,药物种类和剂量都严格控制在对母体安全的前提下,我们会……
安全沈清漪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尖锐,像被砂纸磨过。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张如同烙铁般滚烫的清单折好,动作带着一种毁灭前的平静。然后,她抬起眼,看向林彦,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和脆弱,只剩下冰冷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林医生,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病房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砸在地上,麻烦你,转告‘醒着’的顾先生。
她的视线,如同最锋利的刀刃,越过林彦,精准地刺向病床上那个看似无知无觉的男人。
他的‘礼物’,我收到了。
她停顿了一下,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疯狂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告诉他,游戏规则……改了。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宣判:
从今天起,我肚子里的孩子,少一根头发丝,我就拔掉他身上一根管子。
他要是敢让我这里,她的手重重按在自己平坦却孕育着风暴的小腹上,流一滴血——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维持着顾承舟生命的、闪烁着幽光的仪器管线,扫过他苍白手腕上埋着的静脉留置针,最后,落回他紧闭的双眼上,一字一句,如同来自地狱的诅咒:
我就让他身上所有的血,一滴、一滴、流干!
那张死亡清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沈清漪的心上。病房里死寂无声,只有仪器冰冷的滴答声在嘲笑着她的愤怒和恐惧。林彦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那些关于严格控制剂量的保证,此刻听来如同最虚伪的谎言。在这个由顾承舟掌控的、密不透风的牢笼里,所谓的安全,不过是死亡前的缓刑通知。
她攥着那张纸,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目光越过林彦担忧而凝重的脸,死死钉在病床上那个看似沉睡的男人身上。他闭着眼,面容平静,灰败的脸色在灯光下透着一种不祥。但沈清漪知道,那平静的海面下,是足以将她和她腹中骨肉撕成碎片的惊涛骇浪。
她没有再发出任何质问。所有的嘶吼和质问,在顾承舟这张无声的死亡清单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将那张清单折好,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将它塞进了自己病号服胸前的口袋里,紧贴着那颗冰冷跳动的心脏。
仿佛收下的不是一张催命符,而是一份必赴的战书。
林医生,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麻烦你,照顾好‘顾先生’。她刻意加重了那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冰,务必让他,好好地、‘恢复’。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包括那个用沉睡伪装恶魔的男人。她挺直了那根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像一株在狂风中宁折不弯的芦苇,一步一步,走向门口。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每一步都踩在凝滞的空气上,也踩在病房里每一个人的心尖。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空气,也隔绝了林彦欲言又止的目光和王妈惊恐未定的抽泣。
走廊的灯光依旧惨白。沈清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允许自己微微颤抖起来。那份强行撑起的平静瞬间崩塌,巨大的恐惧和恨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几乎窒息。她死死按住胸口,那张藏在口袋里的清单如同毒蛇,散发着阴冷的毒气。
不能这样下去。顾承舟醒了,他的獠牙已经亮出,他的手段远比她想象的更阴险、更致命。他掌控着医疗资源,掌控着这栋大楼里的每一双眼睛。林彦那个看似专业的医生,他的立场暧昧不明,他的提醒是善意还是试探王妈那个愚忠的老仆,随时可能成为递刀的手。
腹中又是一阵清晰的抽痛传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尖锐。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脆弱的小生命在无声地呐喊、挣扎。
她猛地站直身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逼退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软弱。她不能倒在这里。她还有筹码,唯一的筹码——这条被诅咒的生命,也是她复仇唯一的刀。
她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破开这铁桶般围困的、玉石俱焚的计划。
花园里那棵巨大的银杏树,金黄的叶片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低语的金蝶,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漪成了医院里最安分的病人。
她不再踏入顾承舟的病房半步,仿佛那里是瘟疫之源。她按时吃饭,配合林彦安排的所有检查——抽血、B超、心电图……每一项她都面无表情地完成,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是每一次抽血时,看着鲜红的血液被吸入细长的管子,她的眼神都会变得极其幽深。
林彦拿着最新的检查报告,眉头紧锁:顾太太,您的孕酮水平偏低,胎儿发育指标……不太理想。需要绝对静养,补充黄体酮,同时……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苍白依旧的脸上,您的心率一直偏快,血压也不稳定,精神压力过大是主要原因。这样下去,对您和胎儿都非常危险。
危险沈清漪坐在病床上,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声音听不出情绪,比顾先生那张清单上的药还危险吗
林彦的脸色微微一变,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顾先生……他这两天情绪稍微稳定了些,但拒绝见任何人,包括您。治疗方案……我们确实在药物选择上做了最大限度的规避。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奈的事实。
沈清漪扯了扯嘴角,没说话。规避在顾承舟的意志下,所谓的规避能有多彻底她一个字都不信。
她只是伸出手,平静地接过了林彦递过来的药。那是一个小小的透明药盒,里面分格装着几粒白色和粉色的药片。其中一格,是两粒椭圆形的白色药片——林彦刚刚强调过的保胎要药黄体酮。
知道了,林医生。她合上药盒,攥在手心,指尖冰凉。
林彦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清漪低头,看着掌心的药盒。那两粒白色的黄体酮药片,在光线下显得异常洁净。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手心摊开,里面赫然躺着几片东西——那是她昨天傍晚,独自一人再次去到花园那棵银杏树下,趁着无人注意,从厚厚的落叶层下,极其小心地捡拾起来的。
几片边缘微微发黑、已经有些腐败迹象的银杏果肉。那层包裹着果核的、带着特殊臭味的黄色肉质,此刻在她白皙的手心里,显得格外污秽和刺眼。银杏,秋日里最美的金色风景,却藏着致命的毒素,尤其对孕妇,是绝对的禁忌。
她盯着那腐败的果肉,又看向药盒里那两粒洁白无瑕的药片。一个疯狂的、足以让她自己都灵魂战栗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瞬间缠绕了她所有的理智。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
傍晚,王妈照例送来了温热的牛奶和一些清淡的餐点。她的眼神依旧躲闪,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放下东西,她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
沈清漪没有碰那些食物。她只是坐在床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药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透过窗户,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的眼神空洞,又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当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色吞没,病房里陷入一片昏暗时,沈清漪终于动了。
她站起身,走到洗手间。关上门,打开昏暗的灯光。洗手台上方那面冰冷的镜子,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
她拧开水龙头,让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自己的手指。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几片腐败的银杏果肉。刺鼻的臭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她面无表情,用指甲极其小心地刮下果肉上那层粘稠、带着毒素的黄色物质,刮在光滑的洗手池边缘,积聚起一小滩污秽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黏液。
她的动作很慢,很稳,像在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心跳却如同密集的鼓点,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每一次刮擦,都像是在亲手挖掘自己的坟墓。
刮下足够多的毒质后,她拿出那个药盒,打开装有黄体酮的那一格。捻起其中一粒洁白的药片。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指尖因为极致的紧张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她捏着那片小小的药片,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它沾满了那摊粘稠腐败的银杏果肉毒质!
白色的药片瞬间被染上了一层污浊的黄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沈清漪死死盯着镜中那个正在亲手制作毒药的女人,看着那张惨白脸上浮现出的、如同鬼魅般冰冷决绝的神情。她将沾满毒质的药片放回药盒原本的位置,和旁边那粒依旧洁白无瑕的药片放在一起。然后,她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流,将洗手池边缘那摊致命的残留物彻底冲走。
污秽消失在水流中,仿佛从未存在。
她关上水龙头。洗手间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声。她看着药盒里那两粒药片——一粒洁白如初,一粒污黄狰狞。它们安静地躺在一起,像一对孪生的魔鬼,静静等待着被吞噬的命运。
她拿起药盒,走出洗手间。病房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灯火,投来微弱的、冰冷的光。
她走到窗边,看着那片遥远的、不属于她的繁华。手,轻轻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感觉不到生命的回应,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别怕,她对着虚空,对着腹中那个可能注定无法降生的生命,无声地翕动嘴唇,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和决绝,很快……就都结束了。
第二天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塌陷下来。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沈清漪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白色连衣裙,那是她三年前的衣服,如今穿在身上略显宽松,衬得她越发单薄脆弱。她仔细地梳好头发,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跳动着两簇幽暗冰冷的火焰。
她拿起那个小小的药盒,打开,目光落在里面那两粒截然不同的药片上。没有丝毫犹豫,她捻起了那粒沾满银杏果肉毒质的黄色药片。
指尖传来微弱的、腐败的黏腻感。她面无表情,将药片放入口中,端起旁边王妈送来的、早已凉透的水杯,仰头,和水一起,咽了下去。
冰凉的液体裹挟着那颗致命的毒丸,滑过喉咙,坠入胃袋。
她静静坐在窗边,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缓慢得如同酷刑。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袭来,比以往的孕吐都要凶猛百倍!她死死捂住嘴,冲到洗手间,趴在马桶边剧烈地干呕起来。这一次,不仅仅是胃液,她甚至感觉到喉咙里涌上浓重的铁锈味!
她抬起头,看向镜子。镜中的女人脸色惨白得如同金纸,嘴唇却诡异地泛着青紫色。她抬手抹去嘴角,指尖赫然沾上了一抹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迹!
毒,开始发作了。
她看着指尖的血,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向上弯起。那笑容,空洞,冰冷,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寒的解脱和疯狂。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林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传来:顾太太您在里面吗顾先生那边……情况不太好!
沈清漪眼中寒光一闪。她迅速用冷水洗掉嘴角的血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腥气。再抬头时,镜中的女人除了脸色过分苍白,眼神冷得吓人,已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拉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
林彦站在门口,眉头紧锁,脸上是真实的凝重和焦虑:顾先生突然出现不明原因的高热,心率失常,血压骤降!我们怀疑……怀疑是严重感染或药物反应!需要紧急处置!
沈清漪的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种冰冷的狂喜攫住!高热心率失常血压骤降银杏毒素的典型反应!尤其是对凝血功能的影响……他体内残留的银杏毒素,终于开始摧毁他了!
是吗她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漠然,那林医生还等什么快去救他啊。她侧身让开门口,眼神冰冷地示意林彦进去。
林彦看着她过分平静的反应,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一闪,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但最终被顾承舟危急的病情催促,只能快步走进病房。
沈清漪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去。
病房里一片混乱。几个护士围着顾承舟的病床,手忙脚乱。监测仪器尖锐地报警,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线条疯狂地跳跃着,血压数值低得触目惊心。顾承舟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紫色,嘴唇发绀,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身体正不受控制地、轻微地抽搐着!曾经掌控一切的帝王,此刻像一条濒死的鱼,在病床上徒劳地挣扎。
王妈站在角落里,捂着脸,发出压抑的、恐惧的呜咽。
林彦冲到床边,快速检查着顾承舟的瞳孔和生命体征,语速飞快地下达指令:准备强心针!升压药!快!检查静脉通路!抽血急查凝血功能和血象!快!
护士们像上了发条一样忙碌起来。
沈清漪站在几步开外,静静地看着。看着顾承舟在病床上痛苦地抽搐,看着他灰败脸上濒死的绝望。她的心,如同被冻结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大仇即将得报的平静。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顾承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或者只是痛苦中的无意识挣扎。他那双紧闭的眼睛,竟然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缝隙里透出的目光,浑浊,涣散,充满了濒死的痛苦和迷茫。然而,当他的视线艰难地聚焦,越过忙碌的医护人员,落在几步之外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静静伫立、脸色惨白如同鬼魅的沈清漪身上时——
那涣散的目光,骤然间爆发出一种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厉鬼!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抬起来指向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用尽最后力气地瞪着她,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惊怒、恐惧和一种彻骨的、被彻底背叛的绝望!
沈清漪迎上了他那濒死的、怨毒的目光。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她甚至微微偏了偏头,像是在欣赏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艺术品。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对着那双濒死的眼睛,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嘴唇。
那口型,分明是:还给他。
顾承舟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骤然熄灭。所有的惊怒、恐惧、不甘,瞬间凝固,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空洞。
监测仪器上,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拉长成一个绝望的、没有尽头的长音。
滴————————
心电图屏幕上,那疯狂跳跃的线条,猛地拉成了一条笔直的、再无任何波澜的直线。
顾先生!林彦失声惊呼,猛地扑上去做最后的抢救。
护士们更加慌乱。
王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瘫倒在地。
只有沈清漪,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白色石像。窗外阴沉的天光落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虚幻的光晕。她看着那条刺目的直线,看着病床上那个终于彻底失去所有生息的男人。
小腹深处,一阵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猛百倍!温热的液体,瞬间顺着她的大腿内侧汹涌而下!
她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灰败下去,比顾承舟死前的脸色更加难看。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开始旋转、模糊。
她似乎听到了林彦绝望的呼喊,听到了王妈撕心裂肺的哭嚎,听到了护士们慌乱的脚步声……但这些声音都变得极其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所有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
视野彻底陷入黑暗前,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病房窗外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一阵狂风卷过,无数金黄的扇形叶片,如同无数只折翼的金蝶,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簌簌而落。
真美啊。
像极了那年秋天,她和苏言手牵手走过的那条铺满金色落叶的小路。苏言弯腰捡起一片完整的银杏叶,笑着递给她,阳光落在他清澈的眼睛里,温暖得不像话。
清漪,你看,像不像一把小扇子送给你。
苏言……
她在心里,无声地、温柔地念出那个被尘封了三年的名字。
然后,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深渊。
……
血压测不到!
心跳骤停!快!除颤仪!
顾太太!顾太太你怎么了!天啊!她流了好多血!
混乱的尖叫声、仪器刺耳的警报声、匆忙的脚步声……在VIP病房里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林彦放弃了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顾承舟,猛地扑到倒在地上的沈清漪身边。她身下,刺目的鲜血正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染红了那身素净的白裙,在地板上洇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
林彦迅速检查她的颈动脉,又翻开她的眼皮查看瞳孔。他的手指在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时,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猛地抬头,对着吓傻的护士吼道:快!准备急救!产妇大出血!休克!快叫产科急会诊!通知血库备血!快啊!
护士们如梦初醒,更加慌乱地奔跑起来。
林彦跪在血泊里,徒劳地按压着沈清漪冰冷的手腕,试图找到一丝微弱的脉搏。他的目光扫过她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扫过她紧闭的双眼,最后,落在了她微微敞开的病号服口袋边缘。
那里,露出一点白色的纸角。
林彦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像是被什么驱使着,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她口袋里,抽出了那张被折叠起来的纸。
是那张死亡清单。
白色的纸张早已被鲜血浸透了大半,变得黏腻沉重。那上面打印的药品名称和触目惊心的风险提示,在暗红的血色映衬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林彦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刺目的红上,又猛地看向病床上那个已经彻底冰冷的顾承舟,再低头看看血泊中生命垂危的沈清漪。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张染血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镜片后那双总是显得冷静专业的眼睛,此刻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化为一声沉重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那叹息里,裹挟着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对人命轻贱的无力,对豪门倾轧的厌恶,对这场惨烈结局的悲悯,或许……还有一丝未能阻止这一切发生的、隐秘的自责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张浸透了两个人鲜血的死亡清单,重新折叠好,然后,紧紧地、用力地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仿佛要攥住这所有疯狂的、血腥的秘密。
产科医生和抢救团队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迅速将沈清漪抬上移动担架床。刺耳的急救警铃在走廊里尖锐地响起,盖过了王妈绝望的哭嚎。
担架床被飞快地推了出去,朝着手术室的方向狂奔。鲜血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刺眼的红痕。
林彦站在原地,手里紧攥着那张染血的纸,久久没有动弹。他像个沉默的剪影,站在一片狼藉和血腥之中,站在顾承舟冰冷的尸体旁。
窗外的风更大了。
呼啸着卷过住院大楼,卷过那个小小的花园。那棵见证了所有开始与终结的巨大银杏树,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着。金黄的叶片如同金色的泪雨,纷纷扬扬,疯狂地坠落。
很快,那棵高大的树木,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地指向苍穹。
像无数只伸向虚空、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的枯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