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无人签收的骨灰盒 > 第一章

1
深夜饭团
我在便利店打工的第一个月,就记住那个总买临期饭团的老流浪汉。
同事都叫我别理老康:这条街有七家便利店,他为什么只缠着你
直到暴雨夜我遭遇抢劫,竟是老康用身体挡住了刺向我的刀。
弥留之际他塞给我一条脏毛线围巾,救护车在警笛声里把他带走。
别打开。这是他最后的话。
半年后我收到民政电话,老康的骨灰还留在殡仪馆无人认领。
按地址寻到他儿子家,门口贴着鲜红光荣之家:我爸五年前救人淹死了。
邻居大妈偷偷告诉我:他总说当年不该骂儿子没出息。
回家后剪开那条被血染透的围巾,内层歪扭地绣着两行字:
那天没跳河,不敢回家。
你是第一个给我热饭团的人。
______
便利店里的灯光总是过分明亮,在死寂的深夜撑起一小片虚浮的白昼。冰柜门开启又关闭,泄露的冷气像无形的活物爬出来,触到脸上,激起一阵细小的寒栗。我在收银台后面搓了搓手,指甲边缘被冻得微微发紫。
玻璃门滑开的电子音打破了这片虚张声势的白昼。
他又来了。
门口的风铃跟着晃悠了一下,清脆的叮当声在过分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风铃声落定后,那佝偻的影子才慢吞吞地跨过门槛。破旧的深蓝色棉袄,蹭满污渍的肥大灰色裤子,脚上一双辨不出原色的旧布鞋,沾着干结的泥点。寒气追随着他一起涌进来,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气味,是尘土、汗水和长时间未能洗净的衣物交织的微酸味道,像角落里被遗忘的物品慢慢发霉的气息。是老康——不知从哪个多嘴的客人开始叫出的名字,就这么含糊地定下来了。
他径直走向便当柜和热食区,目标明确。手指隔着油腻的玻璃门指点着,浑浊的目光透过厚实的污迹在那些鲜艳包装上逡巡——那些颜色过于欢快的、裹着蛋黄酱和火腿肉的三角饭团,促销标签上的日期鲜红刺眼。
这个,他指着最角落的一个,促销标签的字小得几乎看不清,快要…过期的。
好的,稍等。他的声音含混而低沉,像喉咙里堵着一层沙。
我扫了一眼那个包装,离过期还有两个多小时。拿出饭团,微波炉的电子嗡鸣声在寂静的店堂里骤然响起。微黄的暖光在他侧脸上打出一圈摇曳模糊的光晕,眼睛藏进眉骨投下的暗影里,深陷的眼眶如同被硬生生剜出的空洞。片刻后,叮的一声脆响。
要热一下吗我问了一句,即使知道每一次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他点点头,稀疏灰白的头发在脑门上方微微颤动。加热饭团的时候,他没看微波炉。他的目光长久而茫然地搁在玻璃门外沉沉压着的夜色里,像是要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中挖出点别的什么来。
饭团重新取出来时有些烫手,热气腾腾地鼓胀着透明包装纸。隔着柜台递给他,他迟缓地伸出布满裂纹和老茧的手指。交接的瞬间,我下意识避开了接触,指尖只感觉空气摩擦带来的微末燥热。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揉得稀烂的旧塑料袋,掏出硬币时哗啦哗啦一阵清脆杂乱的金属磕碰声传来。他在污旧的布袋中摸索着,一枚一枚,数出准确的金额放在收银台冰凉的台面上。硬币散乱着,大多边缘磨损得模糊,粘着油腻的黑垢,叠压在最下边的两三个还带着他手指上微弱的汗湿温度。
他接过找零和饭团,还是没看我,仿佛在对着那扇映着他模糊倒影的玻璃门说话:…谢谢啊。佝偻的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像被无形绳索牵拉的提线木偶,迟缓滞涩地重新融入外面巨大的黑暗里。
电子门滑动闭合,短暂隔绝了深夜城市的气息和冷流。
刚回到收银台后还没站稳,身后仓库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值班店长张晴打着哈欠斜靠住门框,一缕头发松散地搭在额头。她歪着头扫了一眼刚消失的那扇玻璃门外远去的模糊轮廓,还那个老康啊语气里透着司空见惯的倦怠。
嗯。又买了个临期饭团。我低声答。
张晴撇了撇嘴,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剥开塑料纸丢进嘴里,腮帮子被硬糖块顶起一个小鼓包。她含着糖,话语变得含糊不清,带着点语重心长的味道:我说小林,你心好归心好,别老搭理这种人。她朝门外努努嘴,这条街,从南到北总共七家便利店,二十四小时的少说四五家。他为啥就专挑你在的时候来还专挑你
大概……是顺路吧我试着替老康解释,自己都觉得有些站不住脚,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店里明亮的灯光下,张晴的洞察眼神显得尤为尖锐刺人。
张晴嗤笑一声,糖块在牙齿间发出咔嗒的碰撞脆响。顺路呵,我看他就是瞅着你好说话!姑娘家家的,别那么没戒心。这种人呐,沾上一点,甩都甩不脱。谁知道他心里转着什么花花肠子
她没再多说,转身缩回仓库继续忙活。店里恢复了之前的死寂,只有冰柜压缩机低频地嗡鸣着。灯光太亮了,白得刺眼。我把冰凉僵硬的手互相搓了搓,目光扫过收银台侧面。一张油腻发黄的硬纸壳被胶带歪斜地贴在墙柱上,上面是店长匆忙写下的潦草字迹:夜班店员注意:陌生男性醉酒顾客不得售卖酒类。字迹旁画了个愤怒的粗体感叹号。灯光打在纸条上,让那纸壳的油渍更加突兀难看,纸片的边角因为长期贴放而向上翻卷。
不知怎的,老康那佝偻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里。他浑浊眼睛里那片似乎凝固的茫然黑暗,像水面上缓慢扩散却终将消尽的涟漪。我用力甩了甩头,似乎要把影像驱逐干净,手指却无意识探进口袋深处,紧紧攥住口袋里那张超市找零剩下的皱巴巴纸币,感受到它细微不平的边缘,仿佛这是唯一可以牢牢抓住的依靠。
冰柜的嗡鸣持续着,如某种未知存在的沉眠呼吸。
______
2
暴雨挡刀
湿漉漉的寒气贴在皮肤上,冰凉触感慢慢深入骨髓。窗外是连成一片灰白雨幕的暗影,雨水沉重地敲打着店面的玻璃幕墙和顶棚,噼啪、哗啦的交错声响在耳边充斥不绝。这连绵不绝的雨几乎下了整日,将城市拖拽入一片水汽弥漫的泥泞里。
我站在窗前凝视外面景象。雨水洗刷过的街灯在道路上留下长短扭曲变幻的光影细流,车轮驶过激溅起扇形的浑浊水花。便利店内过分明亮洁净的光景与店外混沌灰暗的世界形成巨大反差,中间隔着一层透明玻璃幕墙,薄薄一道界限之外,就是冰冷的雨夜深渊。
时间缓慢流淌,指针已指过午夜一点。
便利店自动门忽然嘀的电子提示音响过,伴随着滑开的唰啦摩擦声。门开时瞬间涌入潮湿阴冷的雨气与泥土腥味。两名客人跌跌撞撞迈入店内空间,他们步履踉跄不稳,带进鞋底的泥浆污迹在地砖光亮表面拖延出脏兮兮的印痕轨迹。来人穿着廉价牛仔裤和厚外套,浑身湿透,水珠不断从发梢和衣服下摆滴落,在白色地砖上洇开一个个深色污圈。浓厚酒气立刻冲鼻袭来,盖过便利店本身消毒水味的清香。
两……两包烟……最前头那人含糊不清开口,声音像喉咙被砂纸打磨得极为粗糙。他一只手扶着冰凉收银台边缘,支撑摇摇欲坠的身躯,另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湿漉漉衣服口袋胡乱摸索着,半天无法掏出任何东西,只有细流雨水沿着袖口不停滴答落下,在台面汇聚成一小摊水渍。
张晴已经钻进身后仓库深处许久未出来。我犹豫了一下,低声对那人解释情况:抱歉先生,很晚了……按规定不能卖了……
话音未落,另一人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般陡然扑到收银台前。他双手猛力捶打在冰凉坚硬塑料台面上,发出沉重砰的一声闷响,整个狭窄空间都为之震动。一张脸凑近玻璃隔板,涨红扭曲如蒸熟虾子,眼球布满鲜红血丝几乎暴突出来,口鼻喷出浓烈混合酒臭的气雾:XX妈的……看不起老子是不是!口水星子混着酒精和雨水蒸发后的浊腥气息隔着玻璃隔板喷射而出。
心脏瞬间被冰冷巨手攥紧。不是……我们有规定……我声音里夹了不易察觉的震颤,勉强支撑着镇定,下意识往后挪了半步。后背重重撞上身后立着硬纸壳告示的冰冷墙柱,粗糙的纸板边缘像刀刃般刮过制服衣料,让人后背紧绷发凉。告示上的感叹号在我余光里无声地扩大成了令人心悸的鲜红色块状。
规定顶个屁用!给老子拿东西!那人狂躁咆哮着,抡起拳头准备再砸下来。
就在这时,如同一个突兀插入的休止符,便利店的自动门再一次滑开。叮当,风铃微弱却清晰的声音。老康!他佝偻的身影站在门口的水汽里,像一片被风雨卷落的枯叶。深蓝棉袄几乎被雨水彻底浸透,呈现出一种沉重的深蓝黑色,沉重地裹在他那瘦小的躯干上,肩膀处无力地塌陷着。他那双旧布鞋吸饱了水,每一步挪动都拖沓着沉重脚步,在地面上留下湿漉漉、如同蜗牛爬过般蜿蜒曲折的水痕。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雨水顺着他深刻皱褶沟壑缓慢蜿蜒流下。
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暂时震慑住那醉汉。红眼醉汉扭头恶狠狠盯着老康,眼中凶光灼灼燃烧。
我呼吸几乎停滞,连张晴什么时候从仓库里钻出来也毫无察觉。她一脸惊恐站在通道口,手里还握着抹布,脸色比墙还要白。她的眼神在我和老康、以及那两个不速之客之间慌乱地跳动着,嘴唇紧紧抿着,像是被缝上了无形的线。
老东西!看什么看!红眼醉汉转而把矛头指向了更易欺负的目标,啐了一口,拳头朝老康那个方向胡乱挥舞了一下。
老康没作声。他慢慢地,一步一步挪向热食区,脚步拖在水渍上发出黏答答的轻响。他没有看那个醉汉,也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热食柜前。他的手指隔着油腻的玻璃门点了点——角落里仅剩下那个促销标签特别小的廉价饭团。包装袋上的图案几乎被水磨花,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彩色。
这个,他低哑地说,声音被雨声浸得湿漉漉的,热一下。
老康的话语像是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小石子,短暂的涟漪扰动了原本凝固的压迫氛围。然而这平静并未持续太久,或许是我犹豫的几秒钟,又或许是我动作稍微慢了零点几秒让另一名醉汉有了可乘之机。红眼醉汉的同伴,那个一直闷不作声、只扶着台面喘息着的家伙,突然发作。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脏兮兮的水果刀——刀柄是某种粗糙廉价的仿木塑料,刀刃在惨白日光灯下反射出一道锋利、冰冷的寒芒!
他猛地越过收银隔断旁边的通道!
冰冷沉重的气息像蛇一样倏地钻入鼻腔深处。刺目的刀光在我视网膜上烙下白色印迹!大脑里一片嗡鸣空白,身体肌肉像被骤然冻结的石块,沉甸甸僵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后背死死抵住冰凉的墙柱,粗糙的纸板边缘紧紧嵌入背脊中心,仿佛与背后的墙壁融为一体。连那刺眼的红色感叹号都模糊扭曲成一团混乱的色块。
就在绝望黑暗铺天盖地压下的那一瞬间——一个黑影毫无征兆地从侧面撞了出来!
速度快得无法看清任何动作轨迹,只感觉身侧的空气被猛力搅动。一声沉闷至极的撞击肉体声音炸响,就像装着沉重物品的麻袋狠狠砸在冷硬水泥地面。是老康!他用自己单薄、朽弱得像枯树枝一样的身体,硬生生拦在了那道刺来寒光的前方!他甚至没发出一声痛呼,只有喉咙里挤出半声被强行截断的、类似倒抽冷气般的干涸抽噎!
时间被拖得无限漫长且诡异。我呆呆站着,眼睁睁看见那个小刀袭击者也被撞得踉跄后退两步摔倒,水果刀当啷一声脆响掉落在明亮冰冷地面瓷砖上弹跳两下便停住。
店里灯光明亮如白昼,光线清晰得能看尽灰尘在空气中跳舞的姿态。老康蜷缩着倒在地上,像一只失去了温度的虾,那件厚重的深蓝色棉袄浸透暗红液体后迅速变成更加可怖的深紫黑色。血液粘稠得让人作呕,它缓慢却执著地扩散开来,在光滑的地砖上爬行蔓延,如同某种被赋予了生命、寻找栖息之所的阴冷生物。那暗红与刺眼纯白灯光形成无比残忍诡异的对比色反差。
老康!我尖声喊叫,声音变形撕裂喉咙般怪异。
浓烈刺鼻的血腥气猛地冲进鼻腔深处。那个红眼醉汉懵了一下,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酒醒了大半。他惊恐地望着地上迅速扩大的血泊,又看了一眼瘫倒的同伙,最后那目光扫过我和张晴惨白的脸。
走…快走!妈的快走!他如梦初醒,嘶哑地嚎叫,一把拖起地上发懵的同伙,两人跌跌撞撞冲向大门。砰的一声,玻璃门被狠狠撞开又弹回,叮当风铃摇动一阵凄凉铃声。
世界瞬间寂静下来,只剩下雨声单调地敲打着屋顶和玻璃。
天哪!天哪!张晴的声音终于从喉咙深处爆发,尖叫着崩溃出来,她手脚发软跌跌撞撞扑向固定电话机,手指抖得几乎无法准确按下1和2三个键位。喂!是警察吗快来人!快来人啊!救命啊!她对着话筒语无伦次哭喊,声音剧烈颤抖着。
我双膝发软不受控制跪倒在冰冷坚硬瓷砖地面。温热的血液浸透我的裤脚布料,带着一丝奇特粘腻感粘在皮肤上。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在空气中停顿了零点几秒,仿佛被看不见的墙阻挡着,然后才极其缓慢、带着难以遏制的惊惧,轻轻触碰到老康冰冷的肩膀。
老康…声音哽咽破碎不成语调,救护车马上来了…马上…
他的手突然动了。那只布满冻裂污垢和老茧、干枯如树皮的手缓慢地、艰难地抬了起来,用尽最后力气在自己被暗红湿透的棉袄前襟内侧摸索着。他浑浊的眼珠里那片麻木的黑暗似乎被某种遥远微弱的光芒点亮了片刻,瞳孔深处映着店里惨白炫目的灯光。他的手指终于探入某个地方,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往外拉扯着什么——一条脏污发暗、辨不清原色的厚实针织毛线围巾被他颤抖的手指血淋淋地拽了出来,上面浸透了暗红色的、黏腻温热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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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喉咙里挤出嗬嗬破碎气音,嘴唇哆嗦着,努力想把那条沉重湿透的东西塞到我的手里。我本能地接住了那团湿冷、沉甸甸、令人头皮发麻的物体。血滴沿着线头缝隙向下滴落,在我颤抖的掌心和裤子上继续留下新鲜的印记。
老康灰白的嘴唇继续艰难掀动着,翕合无声几次才终于挤出极其微弱气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最后挣扎摇曳的火光:……别……打开……
那只血污的手骤然软了下去,无力地垂落在冰冷地砖的血泊之中,没再抬起。他深陷的眼窝直勾勾望着天花板某个虚幻的点,目光迅速被灰色雾霾笼罩覆盖,失去了最后一丝活气和光亮,最终凝固成一片彻底的、没有边界的虚空。
远处隐隐传来急促呼啸逼近的警笛和救护车鸣笛声,遥远却刺耳如利刃切割开凝固的死寂空气。那声音穿透厚重凄冷的雨幕,带来一线微弱生息,却又更像是为生命终结敲响的冰冷丧钟。
我僵硬如雕像般跪在原地无法动弹分毫,双手捧着那条湿透沉重、血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本色调的破旧围巾,指尖清晰感受到织物内部血液尚存的粘腻温热。
______
3
围巾之谜
啪嗒——啪嗒——
又是雨季来临。窗外阴雨连绵不绝,厚重的雨幕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灰蒙蒙、挥之不去的湿冷与孤寂之中。雨点冰冷而固执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持续的、单调乏闷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消散的浓重水汽气息,混杂着砖墙和柏油马路被长久浸泡后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霉变与泥土的腐殖气味。
我在租住的小房间里整理旧物。这是一个狭窄而逼仄的空间,一张简陋铁架子床靠在墙边,靠窗位置摆放着一张单薄木板小书桌和一把随时会吱呀作响的旧木椅。桌面上摆放着几本廉价教材与一小叠复印资料。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纸张发霉与陈旧木质混合气味。
角落里堆着两个硬纸壳箱——那是我从原来住处仓促收拾打包带来的全部物件。此刻正逐一取出摆放至桌面上。大部分只是寻常日用品与少量衣物而已。
直到指间摸索到其中一只硬纸壳底部角落——触碰到一团紧实、略带硬质感的东西。将它缓缓从箱内抽出时,指尖随之沾染上纸箱内壁一层细细的灰尘。
是那条围巾。
它躺在我的手心,沉甸甸的。时间的流逝并未完全抹去那块深褐色的污迹,反而让它显得更为醒目刺眼——那是早已干涸凝固、渗入纤维深处的陈旧血迹。毛线的质地粗糙坚硬,边缘一些细长的线头胡乱支棱着,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主人的境遇。
我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拂过那片冰冷而凝固的褐色印记,每一次触碰都带起一阵微小的、无声的颤栗。眼前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重映那天深夜的场景碎片:便利店惨白刺眼的灯光,雨水在玻璃幕墙之外肆意流淌冲刷,地砖上不断缓慢蔓延扩散的暗红血迹,他浑浊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弱挣扎光芒熄灭……以及那句耗尽他最后生命气力才挤出的几个字——别打开。
别打开
这三个字反复在脑海里回响盘旋,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漫过堤岸线般冲刷拍打着神经。手指在围巾干硬结块的区域反复摩挲着,指腹下能清晰感觉到织物之下细微凹凸不平的触感。那究竟是什么呢一块污渍线头纠成的死结还是某个被岁月掩埋的微小秘密入口
这个念头像一枚细小却尖利的刺,不知何时深深扎进心里深处某个柔软角落,此刻正开始隐隐作痛。每一次抚摸到围巾上那片血迹干结的僵硬区域,都像是有一束细小电流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大脑中那几句短暂话语反复回荡不止。
我攥紧围巾一角,指关节微微发白。别打开到底是警告还是一个约定一种保护……
那几乎成了一种无法抗拒的执拗念头,牢牢抓住所有思绪。指尖顺着围巾粗糙边缘向上移动试探,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缝隙处察觉某种异样——那里似乎被人用细密针脚缝合过,针脚细密笨拙如同孩童蹒跚学步的印记,隐隐透出下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手指触碰到的地方感受到内部有轻微而怪异的隆起形态——既非普通织物皱褶也绝非沾染污物所能解释形状。
心跳陡然失控般加速撞击胸口肋骨!血液嗡鸣着奔涌冲上大脑,眼前甚至开始出现眩晕的白色光斑!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但——别打开三个字如同一条冰冷的绞索,瞬间收紧勒住了喉咙的跳动冲动!几乎要冲破指尖的力量被这三个字强硬地按了回去。
他浑浊眼神里最后的祈求光芒又一次在脑海深处闪烁不定……
手机铃声却在这时陡然响起。是张晴铃声是熟悉的流行歌曲片段。
我茫然地摸索着手机方向位置,动作僵硬缓慢地按下接听键。
喂小林是张晴的声音,在忙什么呢
她的声音似乎带着轻松愉快语调,在寂静阴雨背景下显得异常突兀。然而我喉咙此刻却像被浓重铅块堵死压住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嗯回应。
电话那边沉默几秒,像是有所察觉异常。小林她声音里的轻松退去了一些,带着疑问语气。
嗯……没……整理东西……我试图控制声带的颤抖,发出的声音仍嘶哑干涩难辨,如同老旧卡壳的录音带摩擦噪音。
你怎么了声音怪怪的……生病了张晴的声音明显染上了关切色彩。
我……我张开口想说点什么,目光却无法从掌心中那条染血旧围巾上挪开分毫。那片顽固深褐色血污在暗淡光线照射下呈现出一种陈旧却又异样鲜活的不祥预兆感,在视线中不断扭曲变形,似乎正缓缓蔓延开来。最终只能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没事……可能……有些着凉了……
围巾内里那点细微怪异凸起形状在指尖触感下固执而清晰存在,如同具有生命般持续跳动不安。
哦……注意休息啊……张晴语气仍带着一丝未尽疑虑,顿了一下才继续下去,对了,明天晚班我和你调一下我有事得早点走……
我含糊应声答允下来,只希望尽快结束通话。手指依然无意识反复摩挲着那凸起部位粗糙针脚边缘……
那行吧……你好好休息,不行请假也行……拜拜。
电话挂断。那首流行歌曲铃声再度短暂地在狭小房间里响起,随后很快陷入一片死寂沉默,只能听到窗玻璃上雨滴敲打发出的啪嗒、啪嗒节奏声响。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单调乏味的背景音。
房间重归死寂。窗外雨水敲打玻璃的啪嗒声越来越清晰,如同持续不断的细密鼓点催魂般敲打着神经节拍。昏暗光线从狭窄窗户投射而入,在地板上切割下破碎不规则的灰暗色块图案。我呆坐在床沿边沿一动不动,如同被遗弃在废墟角落的石雕塑像。染血围巾仍然紧紧抓在手里,它的冰冷如同某种活物无声汲取着我残存的温热体温。那几处被歪歪扭扭缝合线的凸起部位在掌心下如同燃烧的烙铁持续滚烫灼热。每一下心跳都沉重如闷锤砸击胸骨,血液在耳边奔流回响如涨潮时轰鸣巨浪声。
……别打开。浑浊却又执着微弱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可是指尖之下,那微微的凸起清晰得难以忽略。仿佛在寂静里发出召唤。
窗外雨声稠密得令人窒息。天色在玻璃上流淌下来的水幕中暗沉得如同墨染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漫长的几个世纪,如同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意志掌控。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攥围巾的手指,任由它摊开在自己略微冰冷的双腿上。然后,在房间角落那堆混乱杂物里翻找摸索起来。剪刀冰凉的金属表面擦过皮肤表层时,激起一阵细小寒颤。我重新坐回原位——灯光拉长的扭曲身影在潮湿墙壁上不安摇曳晃动着——手心里紧紧握着那把从角落深处翻找出的小剪刀。银灰色薄片在昏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冷芒。
身体如同被无形细线操控提拉着的木偶一般,动作僵硬缓慢地抬起一条手臂。剪刀那微小而尖锐的顶端,犹豫着轻轻压在围巾上那条勉强可辨的细密缝线上——冰冷金属锋利尖端刺穿最外层薄薄毛绒纤维,感受到一点微弱阻隔感传来。
停顿了一下——指尖发力。
嗤——细微清脆的织物撕裂声在死寂空间里响起,短促得令人心悸。那道笨拙而倔强的缝合线被轻而易举地挑开、剪断了。陈旧、积满灰尘的棉絮与毛线纤维无声地翻卷暴露出来。
紧接着——
一张折成小方块的硬卡片滑落下来,无声地掉在床单凌乱褶皱之上。卡片的四角因为时间的侵蚀而微微卷曲翘起,染上些许微黄印记,显然已经在黑暗围巾内部里隐藏了漫长岁月光阴。
心脏在胸腔里猛烈撞击着,几乎要撞穿胸骨逃逸而出。屏住呼吸状态下,指尖颤抖得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般捡拾起那张轻薄却又沉甸甸的硬纸卡片。
极其缓慢地——
将它小心展开、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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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骨灰归途
民政事务大厅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气味:是消毒水挥发出的、若有若无刺鼻气息,混合着陈旧文件纸张发霉味道,还有许多人身上散发出的焦虑汗气与沉闷体温气味。巨大空间高而空荡,日光灯投射下惨白光芒在地面与天花板之间反复折射映照,刺得眼睛阵阵生涩发疼。人群在巨大空间里移动穿梭,各自脸上都凝固着各色焦虑表情。角落里设置了一排排冰冷僵硬的金属长椅,椅腿与地面摩擦滑行时持续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我坐在其中一条金属长椅末端,双手在膝盖上交握紧扣在一起。金属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单薄裤子布料清晰传来,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失去血色。膝盖上放着一个不起眼、朴素简洁的深青色硬纸盒,盒子侧面印着一行细小印刷体数字编号与一个无人知晓的名字康XX。盒体表面没有任何装饰纹理,甚至连一丝灰尘痕迹都没有,崭新得令人心悸。
时间流逝感在这里仿佛被无形拉长凝固。分针秒针挪动滴答声、复印机运作时沉闷的嗡鸣声、排队人群中低语交谈声、工作人员敲击键盘时发出的持续噼啪声响……所有细微声响在这过于空旷高大的空间里被放大了数倍,织成一张无形声网将人紧紧包裹窒息其中。
终于,电子显示屏上红色数字字符跳转闪烁到一个陌生号码。我茫然站起身。脚掌踩在光亮如镜的地面上却有些虚浮不稳。
这边办理。一位穿着深色制服套裙的女办事员面无表情朝这边招了招手,她面前的柜台金属材质标签上简单刻印着骨灰暂存及后续服务字样。她没抬头看我,直接摊开手掌向上伸出掌心,证件、单据、还有那个盒子……
我递过去所有文件物品动作僵硬迟滞如同提线人偶。她机械而高效地接过东西,手指在文件边缘利落翻动检查着,发出纸张摩擦特有的清晰沙沙声响。指尖掠过盒子时没有丝毫顿挫感。她打开电脑系统录入界面,噼啪快速敲击数下键盘后视线再度转了过来。
康XX的亲属至今仍未有任何联系反馈情况。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平板无澜,像在陈述与己无关的天气信息,按规定,如果无人认领……超过法定期限……她眼神若有若无扫过那个朴素深青色盒子一角,……我们会安排工作人员撒入指定公共海域……也算一个仪式收束。
她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只是在介绍常规事务办理流程内容:这是地址证明……还有安放点位置地图……需要你签字确认……
我机械地捏住递来的笔杆,笔帽冰冷触感清晰。表格下方线条末端空白处显得异常刺眼醒目。手腕微颤着,在那片空白处潦草书写下自己名字笔画歪扭变形。最后一个笔画落下时,笔尖颤抖着在纸上重重戳下一小块不规则墨渍污点。
办事员迅速抽回文件和笔,只递回一张打印单据复写联和那个深青色盒子。好了,下一位。她又恢复成平板语调,视线已移向电脑屏幕后侧排队下一个人身上。
我在她冷淡语调与空洞眼神中默默攥紧了单据边缘纸片,冰冷塑料材质触感依旧清晰印在指尖。目光沉重落回膝盖上那个深青硬纸盒——它冰冷光滑表面像某种无机物外壳般死寂沉重——然后将其小心翼翼重新抱起紧贴怀中。塑料边缘锐利棱角在胸口肋骨下方烙下微弱的压迫感。
走出大厅,外面世界依然阴云笼罩雨水绵延不绝。寒意迎面袭来钻进衣领缝隙,我下意识地将怀中纸盒子抱得更紧了些。盒体表面浸染了外衣沾染的雨水湿气,一丝微弱潮湿冰凉的触感悄然透过纤维布料渗进皮肤表层深处。
现在……该把这个送往哪里去了……
撑着伞站在人来人往的公交站台角落。雨水在伞顶敲打发出细密噼啪声响,如同无数小小手指持续叩击顶盖。车站旁边竖立着一块半透明塑料材质的区域地图指引牌,上面用几种不同颜色细线勾画出公交路线走向。水痕附着在表面让所有线条都有些歪斜模糊变形。
对着手中民政工作人员递来的小纸条,努力在那片模糊歪斜线路网络中搜寻对应信息点。纸张被攥握时间过长而有些发软潮湿,圆珠笔油墨记录的字迹边缘轻微晕染开来,地址后半段显得略微模糊难以辨认。反复对照下终于圈定那所学校的范围区域——位于城西一片老城区居民点。
登上一辆陈旧摇晃的老式公交车。车厢内部弥漫一股潮湿衣物与未及时清扫污垢混合而成的复杂气味,座椅人造皮革表面因长期磨损与潮湿起了一层粘腻油光。发动机低沉轰鸣声通过车体骨架持续震动传导至车厢各角落。我挤在车厢前段角落里,一只手臂努力支撑住身体平衡,另一只手始终牢牢护在胸前怀抱着那个小小的深青色盒子,确保它与其它拥挤乘客身躯间保持安全距离隔绝。
公交车在城市边缘缓慢穿行前进。窗外景物从喧嚣中心城区渐次变为开阔冷清开发区,最终又过渡到低矮而密集的旧式居民楼群。红砖墙面因雨水浸染而渗出深色水痕污迹,窄小临街店铺招牌大多褪色陈旧蒙尘。
XX小学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
公交车在雨水汇聚的水坑里颠簸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后门打开时带进一阵带着雨腥气的冷风。下车后,雨水立刻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站在街边对照地址小纸条末尾那行更模糊字迹——沿着学校围墙外侧的小巷走到底。
伞沿压低挡开斜飞雨丝,鞋子踩在小巷坑洼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湿响。小巷狭窄得仅能容一人通过,两边是连绵高耸的旧式居民楼外墙壁面,布满密密麻麻排列的金属防护栏网。雨水顺着锈迹斑驳的防护栏角落持续流淌滴落。尽头孤零零立着一栋同样陈旧的住宅楼,水泥墙面因为阴雨浸染渗出明显深色水印污斑。
拐个弯。终于在一排普通单元门中分辨出了纸条上记录的楼号单元门牌。单元口敞开着,隐约可见内部老式台阶与感应灯轮廓。
正要迈步进去,视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似的——
就在单元入口旁边墙壁上,紧邻住户门框外侧,端端正正贴着三个崭新的方形塑料牌匾。它们颜色鲜艳得几乎刺眼,被雨水冲洗得无比洁净鲜明:红色底上是金灿灿的光荣之家大字;蓝色的是社区邻里守望先锋;还有一块最底下的则是模范楼宇住户。三块牌子崭新、方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严感,整整齐齐排列挂在墙壁上。
可就是这三块鲜艳崭新的牌子,对比着单元入口墙壁上大片水痕侵蚀留下乌黑污迹与裂纹蔓延,显出诡异而又不祥的不协调感。
我站在单元入口前湿漉漉的地面上,目光长久停留在那崭新闪耀红色光荣之家牌匾之上。伞沿边缘不断淌下的水线模糊了视线边界。怀中深青盒子边缘棱角隔着衣料轻轻硌着肋骨位置,清晰存在感无法忽视。
不知在冷雨中等候了多长时间。单元楼道里传来沉重下楼的脚步声响。铁皮包覆的单元门被用力推开向内弹去。一位略显矮胖的中年妇女探出半边身躯来,手里紧握着塑料垃圾袋准备往门口大型垃圾桶扔去。她抬眼瞥见门口伞下僵立的身影时微微愣了一下。
你找谁妇女语调带着浓浓疑惑和本地口音问询。
……请问,喉头滚动发出音节干涩滞重,……康XX的儿子……是住这儿吗
老康的儿子!妇女原本略显淡漠疑惑的眼神瞬间急剧变化起来!她似乎被针狠狠扎到似的身体微震一下,手中垃圾袋发出摩擦噪音差点滑落掉地。你开什么玩笑!声音陡然拔高几度,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刺耳反问。
这……
我下意识握紧了盒子边缘棱角位置,张开口却不知如何继续接下去。妇女那剧烈震惊夸张反应如同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浇得人思维瞬间一片冰凉空白混沌。
妇女猛地朝后倒退了一步,将单元门推开幅度更大,声音激动响亮地近乎是在喊叫了:他家小峰五年前——整整五年前!就为了救两个掉进护城河里的小娃娃!自己……自己没上来啊!她语速极快几乎不容中断喘息,就在这后面河道那儿……当时多少人来!领导都来了!
她剧烈起伏胸腔稍微平复了一下,眼神在我脸上来回扫视,带着浓浓的警惕与不解。姑娘……你是谁……来找小峰干什么他……人都没了几年了……她目光下移落点,定格在我护在胸前那深青盒子表面时突然像被某种无形存在噎住了话语尾音一般瞬间停顿失声。
雨水冰冷刺骨顺着伞骨外侧不断滑落,在伞沿下方形成一片细密水帘帘幕。
那你……那你又是……中年妇女喉结上下剧烈滑动一下,眼神从盒子上猛地抬升死死钉在我脸上反复审视,……老康他……前些日子才……听说是捅死了他……
她突然猛地刹住话语尾音,眼神剧烈闪烁不定,像是忽然间想通串联起许多破碎信息碎片而恍然大悟,却又陷入到更深的困惑不解泥沼里。她向前踏了小半步,声音明显放低了一些,但还是带着急促的喘息:他……人都没了……你拿这东西……
就在这时,楼道深处又响起另一阵轻微下楼梯声响。一位头发花白、体型清瘦的老太太缓慢出现在单元门口内侧光亮边缘处。她显然听到了外面响动声音探头出来查看情况。
小张啊……出什么事了老太太声音有些沙哑微弱问道,目光先是扫过中年妇女脸部,随后迟疑地投射在门外伞下淋雨僵立的身影上。
中年妇女如蒙大赦般急切转过身去对着老太太方向:刘婶!你快来!……快来看这是谁……这姑娘找老康他儿子家啊……还带着……她欲言又止,伸手指了指我胸前盒子位置。
老太太蹒跚脚步挪动靠近了些。浑浊眼神聚焦端详了我几秒,又落在那只深青朴素盒子上停滞了很久。她忽然抬手抹了一把脸颊位置,动作迟缓而沉重,是小峰啊……
中年妇女急切打断她的话语强调:婶!她说是来找老康他儿子的!这……
老太太浑浊眼睛没有离开那只盒子,她极慢、极其缓慢地摇动花白头颅:……小峰没了五年了……那老婆子……熬了两年……也走了……
老太太的视线终于挪到我脸上,目光浑浊却带着一丝了然于心的神色缓慢说着:……你来找他儿子家……就对了……人都没了……只有老康他……老太太的目光重新落回我怀中的盒子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穿透感,……他……前些日子的事,听说了。在外头……没的
喉咙深处如同塞满棉花般哽住发不出声,只能沉默着用力点了一下头。手中伞柄因为雨水浸透变得异常湿滑难以抓紧。
老太太微微仰头望着灰暗雨幕笼罩的天空,许久,才慢慢叹息般发出声音,那声音低弱几乎融入雨水滴落声中:……那个倔老头啊……从儿子没了……就……人就跟着垮掉了。他老婆走得早……也没再成家……就一个人拉扯那小峰长大的……听他说过……小峰性子随他倔得很……
她停顿片刻,目光缓慢环视四周墙壁景物,仿佛在确认什么界限:……五年前……从那河边……捞起来后……他整个人就……不对了。天天喝酒……疯疯癫癫的……谁劝都不听……老太太眼里雾气蒙蒙像是蒙上一层水光雾气,……后来人就跑了……不见影了。老说他儿子怪他骂了他……说他没出息……连个好学校都考不上……
她的声音愈加低沉微弱下来,如同自言自语般絮絮叨叨说着:……临走了……还在楼底下那路灯柱子边……一边哭一边说……那小子现在能耐了……能耐大了……都不要他这个爹了……
老太太的声音如同冰冷水流缓慢而坚决地漫过小腿位置般浸渍全身细胞。冰冷雨水顺着伞骨缝隙间滑落至脖颈深处。胸前怀中那只深青朴素盒子表面亦沾染上不少透明细密雨珠水迹。
老太太终于看向我的眼睛。那双眼睛浑浊而湿润,仿佛融化了所有沉重的雨水一般:……姑娘……难为你了,还记着给他料理这事……她伸出干枯布满斑点的手掌,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郑重的意味,在那深青色硬纸盒冰凉光滑的表盖上轻轻拍了两下。
很轻很轻的两下。如同落叶拂过沉睡土地那样轻微。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怀中那只小小的、冰凉的盒子。雨水顺着盒盖的边缘滑下,晕开一小圈深色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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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铭牌隐情
窗台上,那只小小的玻璃瓶立在阴影里。瓶中盛着小半罐灰白的粉末,表面凝结着一层冰冷的水汽。
老康最终也没能入土。
他生前最后的念想,不过是在茫茫大海上找到儿子消失的地方。那片宽阔到令人窒息的海域,才是他真正的归途,哪怕化作微尘也要随波而去。我默默站在民政大楼门前台阶上,怀里抱着那个深青色骨灰盒,看着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将它小心翼翼倒入一个更大的专用容器里。那容器看起来结实且平凡无奇,像是任何一个仓库里都能找到的普通盒子。他们向我点点头——没有言语,只有一丝职业化的谨慎——随即转身匆匆离开,捧着盒子消失在人潮汹涌的大厅深处,没再回头看一眼。
程序完成。工作人员的公事公办里透出的冷漠像细小的冰针刺进皮肤里。那盒子消失在人群里的最后一刻,我猛地转过身,没再多停留一秒。雨伞在手中捏得很紧,仿佛不这么做它就会飘远。鞋跟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点脏污了裤脚,却无暇理会。
城市的喧嚣浪潮在雨幕笼罩下被弱化了尖锐感,但依旧持续不断地冲撞着耳膜神经节点。我低着头加快脚步疾行,撑着的伞面倾斜弧度过大遮挡住前方视线景物大半视野。穿过一条窄小潮湿人行道转弯处时,猛地和侧面急匆匆冲出的一条人影几乎撞个正着!
哎——!尖锐刺耳刹车摩擦声紧接着响起!一辆自行车为紧急避让人群朝侧前方失控扭摆滑行后歪斜摔倒在湿漉漉人行道上,车上堆积装得满满的塑料袋纸箱物品也跟着哗啦散落摔得一地狼藉污迹。骑车人是个二十岁出头模样年轻人,连滚带爬狼狈地从车子旁边翻滚爬起,全身都被泥浆污浊水渍浸染透了。
对不起!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没看到您!那年轻人手脚慌忙试图把车子从泥水里扶起来,又手忙脚乱去抓那些掉落在雨水污秽里的纸箱物品碎片。他抬头看我一眼时额头上一道混着污泥的新鲜擦痕格外明显刺目。
我站在原地僵硬沉默几秒。雨水冰冷气息钻入鼻腔深处。胸前怀中位置仍萦绕着一个无形却清晰存在的空洞轮廓感。视线扫过年轻人裤腿膝盖部位被粗糙地面磨破撕裂的布料豁口、泥泞粘污的白色运动鞋边沿、以及散落一地被雨水迅速浸透变形、印着速递达字样的快递包装纸盒……喉头被无形硬块堵塞着无法发出任何声响音节回应。
只是动作僵硬缓慢地蹲下身体靠近地面上泥水狼藉污秽区域。
哎!不用不用!您别动!我自己来!真的!那年轻快递员急忙惶恐摆手拒绝阻止。
没有理会他劝阻话语声音。伸出手指抹开快递包装盒表面粘附湿泥污迹,露出下方模糊印刷收件人姓名信息墨痕。然后捡拾起散落在雨水与污浊泥泞中的几个塑料小零件仔细擦净污物后递还过去。
真是……太麻烦您了!谢谢谢谢!快递员手忙脚乱接过东西塞回塑料袋里一边点头哈腰连连道歉道谢。
最后散落在地的是一个摔开盖子露出里面物品的塑料方盒。里面零碎散乱装着的全是金属小零件——螺丝、螺母、微型轴承滚珠、各种形态的细小铆钉……它们在积水里反射着冰冷潮湿的光泽。
雨水如同冰针般刺落在手背皮肤上。
我盯着那些冰冷、微小、没有任何温度可言的金属零件几秒钟时间。突然之间,在快递员手忙脚乱收拾其他物品的混乱间隙里,闪电般从零件堆里精准拈起其中最小一枚——那不过指尖大小、形状像一朵微缩金属雪花片的六瓣齿轮零件,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模糊痕迹。
紧紧攥在手心里。硬物金属冰冷微小棱角刺入掌心软肉带来鲜明痛感刺激。然后迅速站起身。
谢谢您谢谢您!真太不好意思……快递员还在不停道谢,终于勉强扶起那辆饱经风雨摧残却依然顽强立着的自行车,手忙脚乱重新捆绑码放货物。
我撑开雨伞,没有回头,径直迈开脚步重新融入前方灰色雨幕和流动行人背影组成模糊边界背景墙中继续向前方疾走。手指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冷坚硬的齿轮零件,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苍白失去血色。那枚微小金属仿佛从刚才冰凉世界中窃取来的一小块碎片,正通过它锐利边缘持续传递出微弱却真实的温度信号。伞面倾斜角度重新调整压低遮住大半视线景物,雨水在伞布上流淌下无数条细小水流痕迹。
最终停下脚步抬头时,视线模糊辨认出熟悉的便利店招牌暖黄色灯光在连绵阴雨中稳定而清晰地亮着光芒。自动玻璃门向两侧无声滑开,带出一阵混合着食物香气和淡淡消毒水气味的温暖气流。
张晴在整理热食柜台上蒸笼里刚放进去的新鲜饭团便当。见到我浑身湿透走进来,吓了一跳,手差点打翻旁边的一摞空便当盒。小林!你跑去哪了淋成这样!……电话也打不通!她一边放下手中的活儿快步朝我走来,一边探身从旁边货架上扯下两包纸抽。
我沉默地站在门厅处,脚下水痕在明亮灯下迅速扩大洇开一片深色地图轮廓。没有回答她询问话语,只是目光在她身上略微停留片刻便移开视线范围,脚步拖着沉重水痕径直走向店铺后方那道狭窄仓库入口通道门。老旧合页发出刺耳吱呀摩擦噪音回荡在寂静店铺空气里。
哎——小林张晴拿着纸巾追上前两步脚步微顿停在原地,脸上挂满困惑不解表情,到底怎么了
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解释。进入仓库空间后反手关上了那扇单薄隔板门扉——它砰的一声沉闷撞击声响彻店内狭窄空间。仓库里没有开灯,只有外面店铺灯光透过门板缝隙在地上切割下几道微弱的光带。货架的阴影如同凝固的巨兽潜伏在墙边角落深处。
冰凉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落滑入领口内,激起一阵剧烈寒战抖动。背脊紧贴着冰凉仓库门板缓慢下滑跌坐在地面。在黑暗里摸索到手机位置点亮屏幕微弱光芒。屏幕冷光映亮一张憔悴苍白面孔轮廓,也照亮了口袋里掏出的另一件东西。
那条脏污破旧的围巾。
它在冰冷微弱光线照耀下更显陈旧不堪:干涸凝固发硬的大片深褐色血迹占据了中央重要位置区域,边缘线头如同挣脱束缚般紊乱翘起支棱着,内里填充的棉絮多处已经从撕裂缝线空隙中翻卷溢出暴露在外。那枚小小的、冰冷坚硬的齿轮碎片躺在围巾旁边地面上,反射着屏幕上投射过来的微弱冷光源点。
手指在黑暗中摸索探寻着,找到了围巾边缘那道被暴力剪开的裂口——之前那两排歪扭扭曲如同蚯蚓爬行般丑陋针脚缝线的位置已经被彻底撕裂剪穿暴露在外。小心而缓慢地将手指沿着剪开部位探入冰冷粗糙纤维团间隙深处摸索探寻……
黑暗中,指尖清晰地碰触到隐藏在围巾最内侧某处位置、一道突兀存在的特殊线状凸起物痕迹。它像一道早已干涸凝结的疤痕,凸起棱角分明地隐藏在混乱纤维里——正是那两行用细线缝合出来的歪扭字迹。
手指停顿几秒。然后猛地将整个剪开口撕裂幅度扯大开来——手指触碰到什么冰冷坚硬东西——
一枚小小的、磨损得很严重的金属牌子。
它的分量很轻。借着手机屏幕微弱光芒辨认——牌子表面刻着几个浅浅字痕痕迹:北郊消防特勤队。
这是……什么
手机冷光微微颤抖摇曳不定。我在黑暗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冷坚硬小牌片,如同攥着一条自深深海底艰难浮现出来,最终被浪潮推上岸边搁浅的细小信息碎片线索。
黑暗中,我慢慢蜷缩起身体,额头抵住膝盖位置关节处。仓库里弥漫着纸板箱和洗涤剂的混合气味,厚重而沉闷。围巾被粗暴撕裂的位置摊开在腿面,那片曾经被细密线脚缝合过的区域,像一个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在冷光下无言地敞开着自己的空洞。那枚冰冷的消防队铭牌静静躺在那片粗糙破碎的毛线纹理里,如同一块被浪潮遗弃在沙滩上的无名礁石。微弱光线中它边缘磨损部位折射着一道微弱而倔强的银芒。
喉咙深处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伤般焦灼干裂疼痛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门外传来细微模糊的店铺声音动静:收银机叮咚电子音效提示,顾客模糊低语交谈声线,张晴似乎又在尝试着呼喊一声小林你还好吧,音量带着试探与犹豫。
没有回应她的呼喊声音。冰冷膝盖骨抵住前额传来清晰的钝痛刺激感。手机屏幕光线微微颤抖摇晃不定。在那片微弱惨白光芒映照之下,围巾厚重褶皱深处隐约显露两行字迹残留轮廓——歪扭如孩童蹒跚学步留下的印痕,几乎要耗尽目力去努力辨识确认。两行在生命尽头被血浸透才艰难传达出的字句:那天没跳河,不敢回家。你是第一个给我热饭团的人。
那些曾以为固若金汤、深信不疑的东西在脑海中如流沙般无可挽回地飞速消散流逝。那个叫小峰的年轻人消失在五年前冰冷黑暗的河水深处;那个叫老康的流浪汉躯体冰冷停止心跳消失在医院白色被单覆盖下的死亡里;而怀中此刻紧握的冰冷坚硬牌子边缘烙入掌心的鲜明痛感则在无声诉说着另外某个冰冷无名者的存在痕迹。所有名字与面孔都在光无法穿透的幽暗深渊水域里迅速褪色成模糊轮廓。
或许从来没有任何一张脸孔能够被幸存下来的活着的人真实辨认清楚过完整样貌。所谓记忆不过是活着的生命为了抵抗这片庞大黑暗虚无的冰冷侵袭而勉强构筑起来的脆弱堡垒残骸而已。
仓库外面店铺里隐约传来热食柜台上微波炉运作的电子嗡鸣声持续响动不绝。那声音穿越单薄门板缝隙飘入寂静仓库黑暗角落深处空间里。
……叮。
如同遥远世界里传来某个虚弱的铃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