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捐肾?离婚吧,沈总 > 第一章

婚礼进行曲响彻教堂,我穿着百万定制婚纱等待入场。
休息室虚掩的门缝里,却传来未婚夫沈暮深焦灼的声音:宝贝别怕,我马上到!
我颤抖着推开门,撞见他正温柔安抚电话那头:一颗肾而已,她年轻恢复快,捐给你怎么了
宾客满座,他攥着婚戒对我说:婚礼推迟,林薇肾衰竭快死了。
我笑着摘掉头纱:不用推迟,直接取消吧。
当晚沈暮深收到两份文件: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和我只剩三个月的胃癌晚期诊断书。
他疯了一样踹开病房门,却只看到我留下的纸条:沈暮深,我的肾,她配吗
教堂高耸的穹顶下,悠扬神圣的《婚礼进行曲》如金色的潮水,温柔地漫过每一寸空间。空气中漂浮着昂贵香槟的微醺气息和无数精心培育的白玫瑰的清甜。宾客们衣香鬓影,低声谈笑,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那道紧闭的、通往圣坛的华丽雕花大门。
门的另一边,是专门为新娘准备的休息室。
我,林晚,穿着那件耗费沈暮深百万巨资、由顶级设计师耗时半年亲手缝制的曳地婚纱,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层层叠叠的蕾丝与水晶钉珠在精心布置的灯光下,折射出令人眩晕的璀璨光芒,勾勒出年轻姣好的身体曲线。化妆师刚刚完成最后的修饰,镜中的新娘,眉眼精致如画,唇色是娇艳欲滴的红,完美得像橱窗里最昂贵的瓷娃娃。
本该如此。
可此刻,我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几乎要盖过门外那越来越激昂的乐曲。几分钟前,我的未婚夫,沈氏集团年轻的掌舵人沈暮深,说出去抽支烟,透透气。可那扇厚重的门并未完全关紧,留下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正是这道缝隙,像一个残忍的扩音器,将他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声音,一丝不漏地送了进来。
那声音里蕴藏着我从未听过的焦灼与……一种近乎溺毙的温柔。
别怕,薇薇,别怕!我马上到!他的呼吸急促,仿佛正经历着巨大的煎熬,听着,冷静点,医生的话还没说完,一定有办法的!你等我,我立刻过来!
薇薇。林薇。
这个名字像淬了冰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感官。我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精心描绘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骤然蔓延的死灰。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昂贵的婚纱仿佛变成了沉重的枷锁。我鬼使神差地挪动脚步,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我伸出手,指尖冰凉地触碰到冰凉的门板,然后,极其缓慢地,将那扇虚掩的门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
门内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沈暮深背对着我,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他一只手用力地捏着手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另一只手烦躁地插在剪裁完美的西装裤口袋里,昂贵的面料被揉皱了一片。他微微弓着背,整个身体语言都透出一种紧绷到极致的保护姿态。
……什么肾源配型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随即又被强行压下,再次变得低沉而温柔,甚至带上了一丝诱哄的意味,别哭,薇薇,别哭!会有办法的,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一颗肾而已……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或者压下某种更激烈的情绪,然后,那句足以将我灵魂彻底冻结的话,清晰地吐了出来:
她年轻,身体底子好,恢复起来快,捐给你怎么了这是救你的命!宝贝,相信我,交给我处理。
轰——
大脑一片空白。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尖锐的蜂鸣。我扶着门框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我找回了一丝飘忽的知觉。
捐肾给她林薇
那个在他口中年轻、恢复快、可以毫不犹豫被牺牲掉的人……是我
那个他口中需要被救命的宝贝……是她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冰冷席卷了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又是怎么站在他身后的。直到沈暮深似乎终于察觉到身后的异样,猛地转过身。
看到我的那一瞬,他脸上那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温柔瞬间冻结,紧接着碎裂开来,露出一丝猝不及防的错愕和……一闪而过的狼狈但仅仅是一闪而过。他几乎是立刻就皱紧了眉头,眼神锐利地扫过我苍白的脸,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仿佛我是那个不识趣打扰了他重要通话的麻烦。
林晚你怎么进来了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身,似乎想挡住手机屏幕,又或者只是单纯不想面对我此刻的眼神。婚礼快开始了,你该准备出去了。
他挂断了电话,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休息室里死寂一片,只有我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昂贵的香水味、玫瑰的芬芳,此刻都变成了令人作呕的甜腻。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整整五年,掏心掏肺、倾尽所有去爱的男人,看着他英俊脸庞上那还未完全褪去的对另一个女人的担忧,看着他此刻面对我时那掩饰不住的烦躁。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比刚才在门外听到那句话时,更痛上千百倍。原来身体的痛,永远比不上被最信任的人亲手剜心的万分之一。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纸堵住,火烧火燎,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都哽在那里,几乎要将我窒息。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酒店经理那张训练有素、永远挂着得体微笑的脸探了进来,声音恭敬而带着恰到好处的催促:沈总,林小姐,时间到了,宾客们都已就座,牧师和伴郎伴娘都在等候了。您看……
沈暮深立刻转向经理,脸上瞬间恢复了属于沈氏总裁的冷静和掌控力,仿佛刚才那通电话从未发生过。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对着经理,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了指令:
婚礼推迟。
四个字,像四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我的心口,砸碎了我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幻想。
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充满了愕然和难以置信:推…推迟沈总,这……所有宾客都到了,这……
沈暮深眉头拧得更紧,不耐烦地挥手打断经理的迟疑,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休息室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残酷:林薇那边情况危急,肾衰竭,等不了。人命关天。他这才终于把目光转向我,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愧疚,只有一种冰冷的、通知式的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事实。婚礼改期,具体时间等我通知。
他说完,甚至没有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也没有再看我惨白的脸色一眼,迈开长腿就要往外走。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西装布料带来的冷风让我浑身一颤。
等等。我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干涩、嘶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沈暮深的脚步顿住了,他侧过头,略带审视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哭闹,等我质问,或者卑微地祈求。
我没有哭。
我甚至弯起了唇角,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极其璀璨、极其明媚的笑容。那笑容绽放在我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美丽,也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在沈暮深微微愣怔的目光中,我抬起手,伸向自己的头顶。
镶嵌着碎钻的精致头纱被我毫不犹豫地一把扯下。几缕精心打理的发丝被带落,凌乱地垂在颊边。我随手将价值不菲的头纱扔在地上,像丢弃一块肮脏的抹布。
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我一步步走向他,在他面前站定。仰起脸,迎着他深邃却冰冷的目光,那灿烂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穿透了休息室凝固的空气,也清晰地传到了门外竖着耳朵的经理耳中:
沈暮深,婚礼不用推迟。
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或许是松了口气的情绪以为我终于懂事了
下一秒,我清晰无比地吐出后面的话:
直接取消吧。
沈暮深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裂痕。错愕、惊疑,甚至是一丝被冒犯的愠怒,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冰冷和理所当然。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我决绝而平静的面容。
你说什么他沉声问,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我说,我迎着他骤然变得危险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重复,婚礼,取消。现在,立刻,永远。
休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昂贵的香槟气泡在角落里无声地破裂。经理早已吓得缩回了头,只留下一条门缝。
沈暮深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他大概从未想过,一向温顺、对他百依百顺、爱他如命的林晚,会在这个时刻,用这种方式,给他如此响亮的一记耳光。
林晚,你最好清楚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浓浓的警告,别在这种时候跟我耍脾气!林薇她……
她肾衰竭,快死了,需要我的肾,对吗我打断他,笑容里淬满了冰,所以,沈总现在是要赶着去救你的心上人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微微歪头,做出一个极其天真无辜的表情,眼神却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原:快去吧,沈暮深。别让你的‘宝贝’等急了。毕竟,一颗肾而已,我年轻,恢复快,捐给她,怎么了这不是你亲口说的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回去。我用他刚才那理所当然的论调,亲手撕开了这层温情脉脉的遮羞布,露出内里血淋淋的冷酷算计。
沈暮深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下颌线绷得死紧,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他大概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如此不留情面地顶撞过,尤其还是在这个他自认掌控一切的节骨眼上,被他一向视为所有物的我顶撞。
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笼罩下来,几乎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一股混合着高级须后水和冰冷怒意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手腕,声音压抑着狂暴的怒意:林晚!你……
别碰我!我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和厌恶,像一只被彻底激怒竖起尖刺的刺猬。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五年、仰望了五年、付出了一切的男人,胸腔里那颗曾经为他热烈跳动的心,此刻已是一片死寂的废墟,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尖锐的棱角。
沈暮深,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尖锐更冷,更空洞,在你心里,我的价值,是不是永远只等于一颗可以随时割给林薇的肾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似乎被这句话刺中了某个痛点,脸上的怒意凝滞了一瞬,但随即被更深的阴鸷覆盖。他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分辨,有愤怒,有被戳破的狼狈,或许还有一丝……极快闪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刺痛
休息室的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门外隐约传来宾客们因等待太久而起的细微骚动。
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叶里充斥着白玫瑰的香气,却只让我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恶心。够了,真的够了。这场由我一个人主演了五年的盛大独角戏,是时候落幕了。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目光掠过他英俊却冷酷的脸,掠过他指间那枚熠熠生辉、象征着他沈氏继承人身份的蓝宝石戒指。然后,我转过身,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会门外经理那张惊惶失措的脸。
我挺直了脊背,像一棵在寒风中依旧不肯折断的修竹,踩着那双价值不菲却如同刑具般的高跟鞋,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休息室另一端的出口。身后,是价值百万的婚纱,是满地狼藉的玫瑰花瓣,是满座期待祝福的宾客,是那个我曾经视若神祇、如今却只想逃离的男人。
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片令人作呕的虚假繁华和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
教堂的后廊空无一人,只有我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发出的清脆回响,一声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像在为我这荒谬的五年爱情敲响最后的丧钟。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投下斑斓的光影,落在我苍白的脸上和那身依旧璀璨夺目的婚纱上,却再也温暖不了分毫。
身体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绞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我猛地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不能在这里倒下,绝对不能。
颤抖着手,我摸索着从婚纱隐秘的内衬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药瓶。冰凉的塑料瓶身几乎握不住。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没有水,我干涩地、艰难地直接咽了下去。药片刮过喉咙,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痛楚。
疼痛并未立刻缓解,反而像汹涌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意志。我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教堂不起眼的侧门。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午后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让我眼前一花。喧嚣的城市声浪瞬间涌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与教堂内那场戛然而止的盛大闹剧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一辆出租车恰好停在路边下客。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开车门,几乎是跌了进去。
麻烦您……去仁心医院。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看到我身上那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华丽婚纱,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和好奇,但职业素养让他没有多问,只是应了一声,发动了车子。
车子汇入车流。我疲惫地靠在车窗上,冰凉的玻璃贴着滚烫的额头,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变得模糊而扭曲,只有小腹深处那持续不断的绞痛如此真实,提醒着我身体里那个正在疯狂吞噬一切的恶魔——胃癌晚期。
确诊书被医生沉重地递到我手中的那一刻,世界崩塌的声音犹在耳边。而今天,就在我穿着嫁衣走向我以为的幸福时,命运又给了我更狠戾的一刀。
手机在随身的小手包里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着那个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名字——沈暮深。一遍,又一遍,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固执。
我冷冷地看着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每一次震动都像是在我残破的心上又敲下一记重锤。最终,我直接按下了关机键。世界,终于清静了。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我付了钱,推开车门。双脚落地的瞬间,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我踉跄了一下,扶住车门才勉强站稳。婚纱长长的拖尾扫过医院门口冰冷肮脏的地面,引来路人惊异的目光。
我没有理会。挺直脊背,像一个走向最终战场的战士,一步一步,走进了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大楼。
没有去门诊,没有去病房。我径直走向了医院角落那间小小的法律咨询室。推开门,里面坐着一位带着金丝眼镜、表情严肃的律师。他抬起头,看到我这身打扮,明显愣住了。
林晚小姐他迟疑地确认。
是我。我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麻烦您,现在,立刻,帮我起草一份离婚协议书。
律师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显然,我此刻的模样和提出的要求,足以让他脑补出无数的豪门狗血剧情。他没有多问,迅速打开了电脑:好的,林小姐。您对协议的具体内容有什么要求
要求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却冷得像冰:没什么特别要求。只要一条:女方自愿放弃所有婚内财产分割,包括他沈家的任何股份、房产、资金。我只要……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自由身。越快越好。
律师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明白了,林小姐。放弃所有财产分割,只求尽快离婚。我马上为您准备。
打印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当那几页薄薄的、却承载着我五年感情终结的纸张被放到我面前时,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拿起笔,笔尖悬在签名处,停顿了足足有十几秒。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初遇时他带着疏离的惊艳,热恋时他偶尔流露的温柔,还有今天,在那间华丽的休息室里,他那句将我打入地狱的捐给你怎么了……
心口的位置,早已痛到麻木。
笔尖落下。我的名字,林晚,两个曾经承载着无数甜蜜与期盼的字,此刻落在离婚协议书的签名栏上,却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决绝。每一笔,都像在亲手埋葬过去的自己。
签完字,我放下笔,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律师将协议整理好,装进一个文件袋递给我:林小姐,协议一式两份,这份是您的。另一份我会按照您提供的地址,尽快寄送给沈暮深先生。
谢谢。我接过文件袋,指尖冰凉。
走出法律咨询室,走廊刺眼的白炽灯光让我有些眩晕。我扶着墙,慢慢走向电梯,准备回到属于我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肿瘤科病房。
电梯缓缓上升。金属门光亮的表面,映出我此刻的样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曾经明亮的眼睛空洞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有身上那件价值百万、却沾上了灰尘、显得无比讽刺的婚纱,还在倔强地宣告着今天本该是个大喜的日子。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几乎是同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暴怒到极点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
林晚——!!!
我抬起头。
沈暮深。
他来了。
他像一阵裹挟着雷霆的飓风,从走廊尽头猛冲过来。昂贵的定制西装外套不见了,领带扯得歪斜,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不堪,几缕湿发粘在汗湿的额角。他英俊的脸上布满了骇人的戾气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那双总是深沉锐利的眼睛,此刻燃烧着滔天的怒火,死死地锁定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显然,经理最终还是顶不住压力,告诉了他我的去向。而他,竟然真的抛下了人命关天的林薇,追到了这里
这个念头荒谬地闪过脑海,随即被冰冷的现实淹没。他追来,不过是因为我忤逆了他,挑战了他的权威,让他在满城宾客面前颜面扫地罢了。为了林薇,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我的肾;为了找回他沈大总裁的面子,他同样可以暂时放下他的宝贝。
他几步就冲到了我面前,带着浓烈的怒气和奔跑后的粗重喘息。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再次将我完全笼罩。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林晚!你疯了是不是!他怒吼,声音震得走廊的墙壁都在嗡嗡作响,引得远处几个护士和病人家属惊恐地望过来,取消婚礼签离婚协议谁给你的胆子!你知不知道今天来了多少人你让我的脸往哪搁!
疼痛从胳膊传来,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英俊脸庞,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只关乎面子和控制的怒火,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我用力地想抽回自己的手臂,却被他攥得更紧。
放开我。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
放开沈暮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一拽,将我拉得更近,滚烫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眼神凶狠地像是要吃人,林晚,我警告你!收起你那套要死要活的把戏!现在!立刻!跟我回去!婚礼取消的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林薇那边……
又是林薇!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再也无法抑制。我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起来,眼泪生理性地涌出。沈暮深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我的手,后退了半步,眉头厌恶地皱紧。
趁着这个间隙,我强压下呕吐感,直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狠狠推开!
沈暮深!我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碴子,你的婚礼,你的面子,你的林薇……都跟我没关系了!你看清楚!
我猛地举起手中那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几乎要戳到他脸上:离婚协议我已经签了!从现在起,我是死是活,是捐肾还是跳楼,都跟你沈大总裁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盯着那文件袋,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眼神阴鸷得可怕。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似乎被我这番话彻底激怒到了顶点。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再次抓住我,或者干脆夺过那该死的文件撕碎。
就在这时——
林晚姐!一个清脆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护士站方向传来。
我的主治医生陈医生和一个实习小护士张薇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张薇脸上满是焦急,看到我和沈暮深对峙的场面,尤其是沈暮深那骇人的脸色,吓得瑟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跑到我身边,一把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林晚姐!你怎么跑出来了!陈医生急坏了!张薇的声音带着哭腔,担忧地看着我惨白的脸和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又警惕地看了一眼浑身散发着暴戾气息的沈暮深。
陈医生则快步上前,挡在了我和沈暮深之间。他是一位四十多岁、气质儒雅沉稳的医生,此刻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看向沈暮深,语气严肃而不失威严:这位先生,请你冷静!这里是医院!林晚是我的病人,她现在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需要立刻回病房休息!请你不要在这里喧哗,更不要对我的病人有任何过激行为!
沈暮深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狠狠射向陈医生:你是她的医生她怎么了他的语气依旧强硬,但似乎陈医生的话和我的状态让他暴怒的理智稍微回笼了一丝,那骇人的戾气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他的目光落在我毫无血色的脸上,眉头拧得更紧。
陈医生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沉声对张薇说:小张,先扶林晚回病房!动作轻点!
好!张薇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试图带我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对峙现场。
站住!沈暮深厉声喝道,脚步下意识地要跟上来。
陈医生再次横跨一步,坚定地拦住了他,语气加重:先生!请你自重!林晚现在需要的是治疗和休息,不是任何刺激!有什么问题,等她情况稳定了再说!
沈暮深被拦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我被张薇搀扶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病房的背影,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愤怒、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焦躁在激烈地碰撞。
张薇扶着我回到那间熟悉的单人病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我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强撑着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林晚姐!张薇惊呼,连忙用力架住我,艰难地把我挪到病床边。
胃部的绞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锥在疯狂搅动,比刚才在走廊里更甚十倍。冷汗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后背昂贵的婚纱布料。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我蜷缩在冰冷的病床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牙齿咯咯作响。
药……药……我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张薇手忙脚乱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那个熟悉的白色药瓶,又迅速倒了杯温水。来了来了!她声音带着哭腔,扶起我的头,小心翼翼地将药片喂进我嘴里,又喂我喝了几口水。
药片混着温水艰难地滑下喉咙。我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冷汗浸湿了额发,黏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张薇看着我痛苦的样子,眼圈通红,一边用温热的毛巾帮我擦拭额头的冷汗,一边忍不住哽咽着低声抱怨:那个男人……就是沈暮深他怎么能这样对林晚姐你……你都这样了,他还……
我紧闭着双眼,无力说话,也无心解释。身体的剧痛和心灵的疲惫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几乎要将我碾碎。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临极限的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药物终于开始起效,也许是疼痛终于耗尽了身体所有的能量,那撕心裂肺的绞痛感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虽然并未消失,却不再那样令人窒息。我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只剩下细微的颤抖还残留在指尖。
我疲惫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病房里只开了床头一盏昏暗的小灯,张薇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担忧地守着我,见我睁开眼,立刻凑近:林晚姐,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要不要叫陈医生
我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不用。好多了。谢谢你,小薇。
张薇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地看着我:你刚才的样子吓死我了……那个沈总,他……
我疲惫地闭上眼,不想再听到那个名字。病房里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只有医疗仪器偶尔发出的微弱滴答声。身体的痛苦暂时退居二线,心口那片被反复凌迟的荒芜之地,却开始弥漫开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死寂。
又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张薇已经睡着了。我再次睁开眼,看向床头柜。那个装着离婚协议的牛皮纸文件袋,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是我入院时带来的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帆布手提包。
我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支撑着坐起一点身体。这个微小的动作,又引起一阵眩晕和恶心。我强忍着,伸手拿过那个帆布包。
张薇被我的动作惊醒,连忙起身:林晚姐,你要拿什么我帮你!
不用……我喘息着,手指颤抖着拉开帆布包的拉链,在里面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的、塑料封皮的边缘。
我把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份诊断报告书。纯白色的封皮,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封面上印着几个加粗的黑色宋体字:
仁心医院病理诊断报告书
姓名:林晚
诊断结论:胃腺癌(IV期)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却如同淬了毒的诅咒:已发生广泛转移,预后极差。
我低头,看着这份宣判了我生命死刑的文件。薄薄的几页纸,却重逾千斤。我伸出手,指尖冰凉而稳定,将它轻轻抽出。然后,我拿起床头柜上那份装着离婚协议的文件袋。
在张薇困惑的目光注视下,我缓缓地、动作轻柔地,将那份冰冷的、宣告着我生命倒计时的胃癌晚期诊断书,塞进了装着离婚协议的文件袋里。
白色的诊断书封面,紧贴着牛皮纸袋里那份签着我名字的离婚协议。
一个,斩断了过去。
一个,预见了终局。
它们叠放在一起,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最残酷的黑色幽默。
我抬起眼,目光投向病房那扇紧闭的门。门外,走廊的灯光从门缝底下透进来一线微光。我知道,沈暮深可能还在外面。以他的性格,不得到他想要的解释或屈服,他绝不会轻易离开。
也好。
我轻轻地将那个装着双重判决的文件袋,放在了床头柜最显眼的位置。白色的诊断书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张薇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捂住了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林晚姐……你……你要告诉他
告诉他
我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张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燃尽了一切后的冰冷灰烬。
我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想要解释
那就让他自己看。
看看他沈暮深,逼着一个将死之人……去捐肾。
我的肾……
她林薇,也配
沈暮深踹开病房门的那声巨响,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整条走廊都仿佛颤了颤。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丧失了所有理智的困兽,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气息冲了进来。昂贵的皮鞋踏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闷响。他英俊的脸上此刻只剩下骇人的铁青,额角暴起的青筋突突跳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赤红怒火,死死地钉在病床上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林晚——!
他低吼着,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和愚弄的狂怒。几步就跨到了病床前,巨大的阴影带着山倾般的压迫感笼罩下来,几乎要将床上蜷缩着的女人吞噬。
你他妈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他猛地俯身,大手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狠狠抓向床头柜上那个刺眼的牛皮纸文件袋——那个装着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以及那张该死的她配吗纸条的东西。他要把这荒谬的一切彻底撕碎!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文件袋的瞬间,一道比他动作更快、更轻盈的身影猛地扑了过来。
是那个叫张薇的小护士。
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勇气,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张开双臂,毅然决然地挡在了沈暮深和病床之间,瘦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带着哭腔的尖锐:不准你碰林晚姐!出去!医生说了她现在不能受刺激!你出去啊!
沈暮深的动作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挡硬生生截停。他垂眸,看着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小护士,眼神里的暴戾几乎凝成实质,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刮过张薇的脸。他牙关紧咬,下颌绷成一道凌厉的线,从齿缝里挤出阴寒刺骨的两个字:滚、开。
那语气里的杀意,让张薇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倔强地站在原地,半步不退,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都仿佛要凝固爆炸的窒息时刻——
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声从病床上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蜷缩在被子里的林晚,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剧烈地痉挛着。她死死捂住嘴,却无法阻止那汹涌而上的腥甜。暗红色的血沫,如同腐败的玫瑰汁液,从她苍白的指缝间争先恐后地渗出,滴落在洁白的被褥上,迅速晕开刺目惊心的红痕。
林晚姐!张薇惊叫一声,再也顾不得挡在沈暮深面前,立刻转身扑到床边,手忙脚乱地抽纸巾,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医生!快叫医生!
沈暮深伸向文件袋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钉在林晚指缝间不断涌出的暗红血沫上,钉在那片迅速在白色被单上蔓延开的、如同死亡之花绽放般的猩红之上。
他脸上那暴怒的赤红,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被一种无法理解的、近乎空白的茫然和惊骇取代。额角暴跳的青筋凝固了,燃烧的怒火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后脑勺。
那血……那触目惊心的血……
不是装的不是威胁他的手段
呕——咳咳……林晚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更多的血沫喷溅出来,溅到了张薇的手背上,也溅到了沈暮深僵在半空、离病床只有咫尺之遥的昂贵西装袖口上。
那一点温热粘稠的猩红,落在深色的布料上,并不显眼,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沈暮深的皮肤上,烫进了他的眼底。
他像是被那血点灼伤,猛地收回了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猛地推开。陈医生带着两个护士,脸色凝重地冲了进来。看到林晚咳血的样子,陈医生脸色一变,立刻指挥:快!氧气!心电监护接上!准备止血药!小张,清理呼吸道!
病房里瞬间陷入一片兵荒马乱。医护人员训练有素地围绕在病床边,各种仪器被迅速连接,冰冷的金属碰撞声、急促的指令声交织在一起。沈暮深高大的身躯被彻底挤到了一旁,像一个突兀而碍事的障碍物。
他僵立在原地,看着那个被白色被单和鲜红血液包裹着的、蜷缩颤抖的单薄身体,看着医护人员在她身上快速操作着各种冰冷的器械,听着她压抑在喉咙深处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他引以为傲的思维,仿佛被投入了搅拌机,彻底混乱成一团浆糊。离婚协议捐肾那张写着她配吗的纸条还有眼前这触目惊心的咳血……所有碎片疯狂地在他脑海中冲撞、旋转,却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一个合理的真相。
她……到底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床头柜。那个牛皮纸文件袋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还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帆布包。在刚才的混乱中,文件袋的开口似乎被碰开了些许,露出里面纸张的一角。
不是离婚协议那熟悉的打印字体。
那露出的纸张一角,是纯白色的底,上面印着几个清晰冰冷的黑色印刷体字:
病理诊断报告书
姓名:林晚
诊断结论:胃腺癌(IV期)
……广泛转移……预后极差……
那几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凿穿了沈暮深混乱的思绪!
轰——!
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所有的声音——仪器的滴答声、护士的轻语声、林晚压抑的呜咽声——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尖锐的、足以刺破耳膜的蜂鸣。
胃癌……晚期……转移……预后极差……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砸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砸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那张纸条上冰冷的嘲讽——她配吗——此刻带着万钧的重量,狠狠地砸回他的脸上!砸得他头晕目眩,灵魂都在震颤!
他逼着一个胃癌晚期、随时可能死去的女人……去给林薇捐肾
她年轻,恢复快……他不久前在教堂休息室里那理所当然的话语,此刻在耳边清晰地回放,每一个字都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最辛辣的讽刺!像无数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反复地抽打在他自己脸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麻木。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脸色惨白如纸,比病床上的林晚好不了多少,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露出冰山一角的诊断书,又猛地转向病床上那个在医护人员包围下依旧脆弱不堪的女人。眼神里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命运狠狠愚弄后的巨大荒谬感和……一种迅速蔓延开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恐惧的冰冷藤蔓,正疯狂地缠绕上他的心脏。
血压偏低!血氧饱和度下降!一个护士急促地报告。
止血敏静推!陈医生语速飞快地下达指令,同时动作熟练地清理着林晚口鼻的血污,眉头紧锁,看向林晚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凝重,林晚,坚持住!放松,尽量别用力咳!
林晚的意识在剧痛和窒息感的边缘挣扎。她费力地睁开一条眼缝,模糊的视线越过忙碌的医护人员,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僵立在墙角、脸色惨白如鬼魂的男人。
沈暮深。
他也看到了她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涣散、脆弱,却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盛满了疲惫、绝望,还有一丝……清晰的、淬了毒的恨意与嘲弄。
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沈暮深心脏猛地一缩,狼狈地、几乎是仓皇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他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如此彻底的冰冷和恨意。过去五年,那双眼睛里总是盛满了对他的爱慕、温柔、甚至小心翼翼的讨好。
巨大的落差,如同深渊,横亘在他面前。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亲手铸就的错误里,已经彻底碎裂,再也无法挽回。
医护人员经过一阵紧张的忙碌,林晚的咳血暂时被止住了,但剧烈的疼痛和虚弱让她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眉头痛苦地紧蹙着,呼吸微弱而急促。苍白的脸上毫无生气,只有唇边残留的暗红血渍,昭示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陈医生直起身,摘下听诊器,长长地吁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凝重丝毫未减。他这才转过身,锐利如刀的目光直直射向角落里失魂落魄的沈暮深,语气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和愤怒:
沈先生,看够了吗他一步步走近,逼人的气势竟让身形高大的沈暮深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现在,你满意了在你追着她大闹病房、逼得她情绪崩溃、引发大出血之后!
我……沈暮深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试图解释,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有力的声音。
你什么你陈医生厉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寂静的病房里,也敲打在沈暮深混乱不堪的心上,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恩怨!但作为一个医生,我必须告诉你一个事实!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份露出一角的诊断书,又落回沈暮深惨白的脸上,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沉甸甸的审判意味:
林晚,你的妻子,她确诊胃癌晚期已经两个多月!癌细胞已经发生全身广泛转移!她的胃……几乎被肿瘤侵蚀殆尽!每一次进食都如同酷刑!每一次化疗都让她生不如死!她的生命,随时可能走到尽头!
你现在告诉我,陈医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悯,一个连自己都快要活不下去的人,你让她怎么捐肾!捐给谁!拿什么捐!她的肾,还有用吗!
最后那句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沈暮深耳边!
她的肾,还有用吗
她配吗
两张纸条,两个声音,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碰撞!将他那点残存的、试图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彻底碾得粉碎!
沈暮深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拳狠狠击中。他猛地抬手扶住额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着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脸色由惨白转为死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一种灭顶的、名为悔恨的冰冷潮水,终于冲垮了他所有的傲慢和愤怒,将他彻底淹没。
他看着病床上那个气息奄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女人,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他从未正视过、或者说刻意忽略的事实:
他可能……真的要彻底失去她了。
不是以离婚的方式,而是以死亡的方式。
永远地失去。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恐慌,比刚才看到咳血时更甚百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攫住了他的心脏。
沈先生,请你立刻离开!陈医生不再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指着门口,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林晚现在需要绝对的安静和休息!如果你对她还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良知,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带着浓浓的讽刺,就请你不要再来刺激她!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这段路!
沈暮深僵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耻辱柱上。他想上前一步,看看林晚,想碰碰她冰凉的手,想说点什么……可是,陈医生那冰冷的、充满鄙夷的目光,以及张薇和其他护士警惕而排斥的眼神,像一堵无形的、密不透风的墙,将他死死地隔绝在外。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在那无声的驱逐和审判下,他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失魂落魄地退出了病房。
厚重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里面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世界,也仿佛隔绝了他与林晚之间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
走廊里刺眼的白炽灯光冰冷地打在他身上,将他失魂落魄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昂贵的手工西装裤沾上了灰尘,他也浑然不觉。他双手插入浓密的黑发中,用力地揪扯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脑海里,教堂休息室里自己那句冷酷的捐给你怎么了,和林晚咳血时痛苦蜷缩的身影,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反复交替出现,灼烧着他的神经。
还有那份诊断书……胃癌晚期……广泛转移……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终于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悔恨和无边无际的恐慌。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错了。
错得离谱。
错得……无可挽回。
他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掌控着林晚的爱,掌控着她的身体,甚至理所当然地认为可以掌控她的器官去救另一个女人。可命运却给了他最狠戾的一记耳光,将他的傲慢、冷酷和自以为是彻底碾碎。
他逼着一个生命垂危的妻子去捐肾……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残忍、最荒谬的笑话!
巨大的悔恨如同硫酸,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恐慌如同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林晚那双冰冷绝望的眼睛,像梦魇一样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不行……不能这样……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猩红的血丝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他不能失去她!绝不!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想要再次冲进病房,告诉她他错了,他后悔了,他愿意用一切去弥补……哪怕她打他骂他恨他,只要她别死……
然而,他刚撑起身体,病房的门再次打开了。
出来的不是医生,而是那个小护士张薇。她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正是那个装着离婚协议和诊断书的牛皮纸文件袋。她的眼睛红红的,看向沈暮深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沈先生,张薇的声音冰冷,带着疏离,将文件袋直接塞到了他怀里,林晚姐让我把这个给你。
沈暮深下意识地接住,入手是纸张冰冷的触感。
她还让我带句话给你。张薇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复述着林晚虚弱却冰冷的话语,如同宣判:沈暮深,带着你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滚出我的世界。别再让我看见你,恶心。
恶心……
最后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沈暮深的心脏!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灰败到了极点,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
张薇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转身毫不留恋地关上了病房门。
砰!
门板合拢的轻响,在死寂的走廊里却如同惊雷。
沈暮深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文件袋,指节用力到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袋子里,离婚协议和那份宣告死亡的诊断书,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恶心……
她竟然说……恶心……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颓然地再次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文件袋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掉在腿边,露出里面白色的诊断书封面和林晚的名字。
走廊尽头昏暗的应急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而孤独,浸透了无边无际的绝望。
暮深哥哥!一个带着哭腔、娇柔无比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的走廊尽头响起。
林薇来了。
她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身形单薄,脸色苍白,长发柔顺地披散着,眼眶红肿,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她似乎刚刚得知消息,急匆匆地跑来,脚步虚浮,呼吸急促,一只手还捂着腹部的位置,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焦急。
暮深哥哥!你怎么坐在地上发生什么事了我听说林晚姐晕倒了她快步跑到沈暮深身边,蹲下身,急切地想要去拉他的胳膊,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暮深哥哥,你别吓我啊!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林晚姐她情况很不好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
她说着,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一副自责到无以复加的样子。
然而,沈暮深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也没有感受到她的触碰。他依旧保持着那个颓然坐地的姿势,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死寂。林薇的手碰到他胳膊的瞬间,他甚至微不可查地、极其厌恶地避开了!
林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担忧和自责瞬间凝固。她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错愕和……冰冷的怨毒。
暮深哥哥她不死心地再次呼唤,声音更加娇柔,带着浓浓的委屈和不解,你理理我啊……是不是林晚姐跟你说了什么她是不是……是不是还在怪我我……我可以去给她道歉的!只要她肯原谅我,让我做什么都行!暮深哥哥,你别这样……
她说着,身体微微前倾,试图再次靠近沈暮深,营造出一种依赖和亲昵的姿态。
就在这时——
嗬……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痛苦压抑的吸气声,从沈暮深埋着的臂弯里传了出来。
紧接着,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林薇清晰地看到,一滴滚烫的液体,重重地砸落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啪嗒轻响。
林薇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了。
那滴泪……
沈暮深……哭了
为了林晚那个贱人……哭了!
一股无法遏制的、混杂着震惊、嫉妒和滔天恨意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林薇的胸腔!她精心描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
她耗费了多少心机,才一步步走到今天!才让沈暮深对林晚彻底厌弃!眼看就要成功,眼看就能得到林晚的肾,眼看就能彻底取代林晚成为沈太太!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贱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得了胃癌!为什么她只是咳了点血,就能让沈暮深为她失魂落魄、甚至落泪!
林薇死死地盯着沈暮深颤抖的肩膀和地上那滴刺眼的泪水,眼底的怨毒如同毒蛇般疯狂滋长。
不行!绝对不行!
她不能让林晚就这样轻易地死掉!更不能让沈暮深的心重新回到那个贱人身上!
林晚必须活着!必须把肾给她!至于沈暮深的心……她也要!她全都要!
一个更加阴毒的计划,在她心底迅速成形。
冰冷的审讯椅,硬得硌人。刺眼的白炽灯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将林薇那张惯于伪装柔弱的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惊恐和慌乱都照得无所遁形。她身上还穿着那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此刻却像囚服般沉重。
林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负责审讯的女警官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目光锐利如鹰隼,我们已经掌握确凿证据,证明你长期伪造病历、篡改检查结果,谎称自己患有肾衰竭!你的主治医生王强,已经供认不讳!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为了骗取林晚女士的肾脏!
林薇的身体猛地一颤,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金属椅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下意识地想缩起脖子,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摆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无辜模样,可在这明晃晃的审讯灯下,在女警官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她只觉得无所遁形,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我没有……她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惯用的哭腔,眼神却慌乱地四处躲闪,警官,我真的病了……我好难受……我要见我的律师……
律师自然会来。女警官不为所动,将一份份报告重重拍在审讯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是你近三年在仁心医院、博爱医院等五家医院的全部真实体检报告!一切指标正常!没有肾衰竭!这是王强收受你贿赂的银行流水!这是你指使他篡改林晚女士配型结果的通讯记录!铁证如山!林薇,再狡辩毫无意义!
一张张白纸黑字的证据,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林薇眼前。她精心构筑的谎言堡垒,在确凿的证据链面前,轰然坍塌。她精心描画的病弱假面,被彻底撕碎,露出底下狰狞丑陋的真相。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再无半分柔弱,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疯狂和怨毒:是!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林晚那个贱人!她凭什么!凭什么拥有沈暮深的爱凭什么拥有一切!她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她凭什么踩在我头上!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在狭小的审讯室里回荡,充满了扭曲的嫉妒:我就是要她的肾!我就是要她死!我得不到的东西,她也别想得到!我就是要让沈暮深看着她被掏空!看着她痛苦地死去!我要他永远记住,他最爱的人是因为他愚蠢的信任才死的!哈哈哈……
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脸上露出一种极致的恐惧。她看到了审讯室单向玻璃后面,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如同冰雕般矗立的身影——沈暮深。
他穿着昂贵的黑色大衣,周身却散发着比审讯室还要凛冽的寒意。他就站在那里,隔着冰冷的玻璃,静静地看着她。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震惊,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那双曾经深邃迷人的眼眸,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失望、厌恶,以及……一种看透一切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漠然。
林薇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被一种灭顶的恐惧取代。她猛地扑到单向玻璃前,双手疯狂地拍打着冰冷的玻璃,涕泪横流,声音凄厉绝望地变形:暮深哥哥!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我是爱你的!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都是林晚那个贱人逼我的!是她!都是她害的!暮深哥哥!你救救我!你让他们放我出去!暮深哥哥——!
她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充满了表演式的哀求和控诉。然而,玻璃外的沈暮深,却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感知的石像。他最后深深地、冰冷地看了林薇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不带一丝温度,不带一丝怜悯。然后,他漠然地转过身,迈开长腿,决绝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监控室。
林薇拍打玻璃的手颓然滑落,身体顺着冰冷的玻璃软软地滑坐到地上,发出绝望的呜咽。她知道,这一次,她彻底完了。她输掉的,不仅仅是自由,更是沈暮深心中最后那一点点可能存在的、虚假的情分。她精心算计的一切,最终将她自己送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仁心医院顶楼,特需病房区。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绝望的气息,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沈暮深高大的身影立在林晚病房外的走廊上,背对着房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他脚下散落着十几个被捏扁的空烟盒,昂贵的羊绒大衣上沾满了烟灰,散发着浓烈呛人的烟草味。短短几天,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曾经意气风发的沈氏总裁,此刻只剩下被悔恨和恐惧反复凌迟后的憔悴与狼狈。
病房的门紧闭着,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陈医生和张薇如同最忠诚的守卫,轮番值守在门口,看向他的眼神,只有冰冷的排斥和毫不掩饰的警告。每一次他想靠近,都会被他们强硬地拦下。
她怎么样沈暮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次开口都如同砂纸摩擦喉咙。
陈医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语气没有一丝波澜:沈先生,我说过很多次了。林晚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需要绝对的安静。请你离开。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沈暮深的心脏,她……不想见你。永远不想。
永远不想……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暮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了晃,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无尽的悔恨如同汹涌的暗流,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灵魂。林薇那恶毒扭曲的嘴脸,林晚咳血时脆弱痛苦的模样,还有那份冰冷的诊断书……无数画面在他脑海里疯狂交织,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酷刑。
让我……再看她一眼……他几乎是哀求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就一眼……我保证……不打扰她……
他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浮木。
陈医生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但很快被更深的漠然取代。他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抱歉,沈先生。这是病人的意愿。请你尊重她最后的尊严。
最后的尊严……
沈暮深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他连看她一眼,都成了奢望,都成了打扰。他曾经拥有的那么多,却亲手将她推向了连看一眼都成为亵渎的绝境。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暮深的助理拿着一个文件夹,脸色凝重地快步走来,看到沈暮深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沈总……您让我查的……都查清楚了。
沈暮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助理。
助理深吸一口气,翻开文件夹,声音低沉而沉重:林晚小姐……是在三个月前的常规体检中查出异常的。当时……她拿着初步诊断报告去找过您……就在您办公室外……等了整整一个下午……助理的声音带着不忍,那天……您正和林薇小姐在办公室……后来,您让保安……把她‘请’走了。
轰!
沈暮深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起来了!
三个月前,一个阴沉的下午。林晚确实来找过他,脸色苍白得吓人,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文件袋。当时林薇正巧在他办公室,哭哭啼啼地说着自己病情加重。他不耐烦地让林晚有事晚点再说,林晚似乎想说什么,嘴唇颤抖着,最终却只是将那个文件袋放在了他的办公桌角落。他当时全部心思都在安抚脆弱的林薇身上,甚至没看清那是什么,后来……后来那个文件袋似乎就不见了他以为是她拿走了无关紧要的东西!
原来……原来她那么早就知道了!她那么早就带着绝望的宣判来找过他!而他……他却为了一个装病的骗子,将她和她那沉重的、呼救般的诊断书,一起粗暴地推出了他的世界!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沈暮深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猛地佝偻下去,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撑住墙壁,剧烈地呛咳起来!暗红色的血丝,顺着他苍白的指缝蜿蜒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刺目的红点!
助理和陈医生都吓了一跳!
沈总!
沈先生!
沈暮深却像是感觉不到身体的痛苦,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每一次呛咳都伴随着更多的血沫。不是装的,不是苦肉计。是极致的悔恨和痛苦,终于冲垮了他强撑的身体防线。
他为了林薇,错过了林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绝望的求救。他亲手将唯一可能挽回的机会,碾得粉碎!
悔恨如同海啸,彻底将他淹没。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失声痛哭起来,混合着咳血的呜咽,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无比凄厉和绝望。什么尊严,什么体面,在这一刻都荡然无存。他输掉了一切,输掉了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输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医疗仪器规律而微弱的滴答声,像是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林晚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露出的脸庞瘦削得惊人,几乎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肤覆盖着骨骼。曾经明亮的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眼神却异常平静,像暴风雨过后沉寂的海面,映着窗外透进来的、稀薄得几乎没有温度的光。
张薇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着温水,湿润她干裂的嘴唇,声音哽咽:林晚姐……外面……他咳血了……哭得很厉害……陈医生说,是急火攻心……
林晚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像疲惫的蝶翼。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望向紧闭的房门方向。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厚厚的门板,看到外面那个正在经历地狱的男人。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快意,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助理汇报的那些迟来的真相,沈暮深那撕心裂肺的悔恨痛哭,都只是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再也无法在她心湖里激起任何涟漪。
太迟了。
当她在教堂休息室听到那句捐给你怎么了时,她的心就死了。
当她在诊断书上签下自己名字时,她的人生就进入了倒计时。
当她咳着血签下离婚协议时,她与沈暮深的一切,就彻底结束了。
那些迟来的忏悔,那些血泪的惩罚,对她这个生命即将燃尽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费力地抬起手,枯瘦的手指像冬日里脆弱的树枝。张薇立刻会意,将那个小小的、早已准备好的一直放在她枕边的信封,轻轻放在她冰凉的手心里。
信封很轻,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林晚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信封粗糙的表面,眼神空茫地望着天花板。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仪器上的线条微弱地起伏着,如同她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林晚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气音:
……给……他……
张薇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她用力点头,紧紧握住林晚那只冰冷的手:林晚姐……我知道……我知道……
林晚的目光缓缓转向张薇,那眼神里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丝极淡、极淡的、如同烟云般即将消散的释然。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仪器上,那条代表心跳的微弱曲线,在发出几声不规则的、微弱的跳动后,猛地拉直,变成了一条冰冷、平直、再无起伏的直线。
嘀————————
刺耳的长鸣,如同丧钟,骤然响彻了整个病房,穿透了厚重的门板,狠狠刺入了门外那个刚刚止住咳血、如同行尸走肉般呆立着的男人耳中!
沈暮深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
他像是被那声音狠狠劈中,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瞳孔深处是灭顶的、无法置信的恐惧和绝望!
他猛地扑向病房门!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
不——!!!林晚——!!!
砰!
病房门被陈医生从里面打开。他脸上带着沉痛的疲惫,眼神悲悯地看着状若癫狂的沈暮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让开了身。
沈暮深踉跄着冲了进去!
病床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安静地躺着。盖着白布。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沈暮深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他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高大的身躯轰然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膝盖的剧痛毫无知觉,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白布,仿佛想用目光穿透它,再看一眼那个他永远失去的人。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绝望到极致的哀嚎,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最后的悲鸣,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他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仿佛只有身体的剧痛才能稍稍缓解那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痛楚!
对不起……林晚……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你回来啊——!!!
迟来的忏悔,字字泣血,却再也换不回一声回应。
张薇流着泪,默默走上前,将那个小小的信封,放在了沈暮深面前的地上。
沈暮深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和泪水的脸上,是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他颤抖着,伸出同样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无比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个信封。
信封很轻。他颤抖着手指,撕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边缘被摩挲得有些发毛的纸。
他展开。
纸上,是林晚娟秀却因虚弱而略显颤抖的字迹。只有一句话,简短得如同她最后微弱的呼吸:
暮深,
我们扯平了。
沈暮深死死地盯着那七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烫得他灵魂都在剧烈地抽搐、蜷缩!
扯平了……
她用她的命,用她承受的所有痛苦和绝望,用她决绝的、永不回头的离去……来扯平他犯下的罪孽,扯平他迟来的、毫无价值的忏悔……
这哪里是扯平这分明是……最残酷的惩罚!是宣判他永远无法赎罪的死刑!
嗬……嗬嗬……
沈暮深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想哭,却发现眼泪早已流干。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吞噬。
他像一尊彻底失去灵魂的泥塑,颓然地、僵硬地跪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条。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病床上那方刺眼的白布,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永恒的、冰冷的死寂,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暮深,我们扯平了。
这句话,如同最冰冷的墓志铭,刻在了他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