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医生判了死刑,只剩三个月可活。
回到村里,发现老婆跑了,存折空了,连腌菜坛里的现金都不翼而飞。
灶台上留着一张纸条:你找李寡妇快活那天,我咳出的血染红了枕头。
三年来我病痛缠身,她总端来苦涩汤药,笑盈盈说:当家的,趁热喝。
如今我才明白,那药根本治不了我的病。
临死前,我爬到村口槐树下。
恍惚中看见她穿着红嫁衣走来,一如当年。
她伸手摸我脸,手是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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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捏着那张纸,薄薄一张,却重得像压了座山,直往我骨头缝里坠。纸上的字儿,一个个张牙舞爪,像医生那张没血色的脸在我眼前晃:晚期……扩散……三个月……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狠狠扎进我脑仁里,搅得嗡嗡响。三个月放他娘的屁!老子张建军才四十六,挑两桶粪上坡都不带喘的!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蹿上来,烧得我眼前发黑。我攥紧拳头,指甲狠狠抠进手心肉里,疼得钻心。旁边椅子腿被我踹得哐当一声怪叫,在医院走廊白得瘆人的光里,那声音刺耳得吓人,引得几个穿白大褂的扭过头看我,眼神怪怪的,像在看个疯子。疯子老子还没活够呢!我猛地站起来,把那张催命符胡乱塞进脏兮兮的裤兜,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医院大门。外头毒日头白花花一片,晒得我头皮发麻。三个月老子偏不信这个邪!老子要回家!
一脚踏进自家院子,那股熟悉的猪圈味儿混着土腥气扑面而来。可今天闻着不对劲,死气沉沉的,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平时这时候,灶屋烟囱早该冒烟了,锅碗瓢盆叮当响,王秀英那女人粗声大嗓的吆喝也早该传出来了。可今天,院门虚掩着,院子里静得连鸡都不叫一声。
秀英我扯开嗓子吼了一声,声音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撞了一下,又弹回来,带着点说不清的虚。没人应。我心里那点刚从医院带出来的邪火,噗一下,像被浇了盆冷水,灭了大半,只剩下点湿漉漉、冰凉凉的烟,丝丝缕缕地往上冒,缠得我有点喘不上气。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我几步冲进堂屋。屋里没开灯,光线暗得很。我一眼就瞅见靠墙放碗柜的那个老榆木柜子。柜门大敞着,像个咧开的、黑洞洞的嘴,嘲笑着我。我扑过去,手哆嗦着往里面那个我藏得最严实的破鞋盒子里掏。空的!存折没了!那红皮儿的小本子,摸爬滚打十几年,攒下那点家底,全指望它了!盒子里头,就剩下几团发黄的旧报纸,还有一股子尘土味儿。
我腿肚子有点软,扶着碗柜喘粗气。不对,还有!腌菜坛子!墙角那三个粗陶的大咸菜坛子!我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扑过去,一把掀开最重那个坛子的木盖子。一股子浓烈呛人的酸咸味儿猛地冲出来,熏得我直皱眉。也顾不上这些了,我把手伸进去,在冰凉滑腻的咸菜疙瘩中间乱摸乱掏。摸了半天,手指头都冻麻了,只捞上来一把湿漉漉的咸菜帮子。哪里还有什么油纸包哪里还有什么卷起来的票子全没了!连个钢镚儿都没剩下!
冷汗刷一下,从我后脊梁骨冒出来,瞬间就湿透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我像个没头苍蝇,在堂屋里转圈,眼睛扫过空荡荡的土炕,扫过冷冰冰的灶台……灶台!
那口铁锅冷冷清清地坐在灶上,锅盖掀开一条缝。锅盖上,好像压着个白花花的东西。是纸!我两步蹿过去,一把抓起那张叠着的纸。纸很薄,就是我平时卷旱烟用的那种粗糙的草纸。我抖着手把它展开。上面有字,是用烧火棍头子沾了锅底灰写的,歪歪扭扭,像爬行的蜈蚣,又黑又刺眼:
你找李寡妇快活那天,我咳出的血染红了枕头。
嗡——!
我脑子里像被谁狠狠砸了一锤子!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手里的纸片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我却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扑通一声,直挺挺地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三年前……三年前那个晚上……
那天我收工回来,腰酸背痛,心里也窝着一团火。刚进家门,就听见王秀英那屋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又闷又重,好像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似的,听着就烦。我皱着眉掀开她那屋的破布帘子,一股子浓重的药味儿和说不清的霉味儿混在一起,冲得我直犯恶心。屋里暗得很,就窗户纸透进来点惨淡的光。王秀英蜷在炕角那床油腻腻的破棉被里,背对着我,肩膀随着咳嗽一耸一耸,像只快散架的风箱。
咳!咳!咳……她咳得撕心裂肺,停不下来。
咳什么咳!要咳死啊!我本来就烦,听见这声音更是火冒三丈,吼声像炸雷一样在屋里滚,烦不烦人!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她猛地一抽,咳嗽声硬生生给憋了回去,肩膀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屋里死一样静。过了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转过头。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黄得像糊窗户的旧纸,两颊深深地凹进去,眼睛显得特别大,却又没什么神,空洞洞地看着我。嘴唇干裂着,动了动,没发出声。
我看着她那副鬼样子,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了。真他妈晦气!再看一眼都觉得堵心!我一秒钟也不想在这屋里多待,狠狠呸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扭头就冲出了家门,把门摔得山响。
外头天已经黑透了,月亮毛茸茸的,像蒙了层灰。我心里那团邪火没处撒,烧得我浑身燥热。鬼使神差地,两条腿就自己迈开了,朝着村西头李艳红那个寡妇家走去。
李艳红家那扇破院门,根本没栓。我熟门熟路地推开,吱呀一声,在黑夜里听着格外刺耳。她家堂屋点着油灯,昏黄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我刚走到门口,门哗啦一下就从里面拉开了。李艳红就站在门里,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小汗衫,领口松松垮垮的,露出白花花一大片脖颈子。她脸上带着那种我熟悉的、又甜又腻的笑,像刚出锅的糖糕,热烘烘地贴上来。
哟,死鬼!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她声音又软又黏,像沾了蜜的蜘蛛丝,一下子就把我缠住了。她身上那股子廉价的香胰子味儿,直往我鼻子里钻。
我喉咙发干,心里那点邪火腾地一下全烧到了别处。啥烦心事都忘了,眼前只剩下这女人白花花的肉和那腻死人的笑。我啥也没说,一把搂住她的腰,那腰又软又细,像刚抽条的柳枝。我几乎是把她抱进屋的,脚后跟往后一踢,那扇破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
屋里热烘烘的,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把墙上的人影晃得又大又扭曲。我急吼吼地把她按倒在那张嘎吱作响的破板床上。她嘴里哼哼唧唧,像发情的猫,手指头在我背上又抓又挠。那声音,那动作,像火苗舔着干柴,把我整个人都点着了。我喘着粗气,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冲动,只想狠狠发泄。她那条又薄又旧的破裤子,被我几下就扯烂了,像块破布一样丢在地上。
……那晚,李艳红家那破木板床吱吱呀呀响了半宿。我像头不知疲倦的牲口,在她身上发泄着所有的火气和烦躁。她身上那股子劣质香胰子味儿,还有她腻歪歪的哼哼,把我整个脑子都糊住了,啥都忘了。
直到天快蒙蒙亮,我才像条累瘫了的狗,从她那张破床上爬起来。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股说不出的疲惫和空虚,心里头那点邪火倒是泄干净了,可空落落的,反而更没着没落。我胡乱套上裤子,推开那扇吱呀乱响的破门,溜回了自己家。
院子里静悄悄的,鸡都还没叫。我踮着脚,像个贼似的溜进堂屋。王秀英那屋的布帘子垂着,里面一点声儿都没有。我心里头有点打鼓,又有点说不清的烦躁。我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子一角,往里瞄。
屋里还是那么暗。王秀英侧身蜷在炕上,裹着那床脏兮兮的破被子,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只有她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证明她还活着。我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被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冲,又变成了一股子厌烦。死气沉沉的!我撇撇嘴,放下了帘子。
可就在放下帘子的一刹那,借着窗户纸透进来的那一点点灰白的光,我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炕沿边——她枕着的那个蓝布旧枕头!枕头挨着炕沿那一小块地方,颜色不对!不是蓝的,是……是深褐色的!像泼上去一大片隔夜的、凝固了的酱油,又像……像干涸的血!
我心里咯噔一下!是血她咳血了昨晚咳的我昨晚在哪儿在李寡妇那热炕头上快活!她就在这冷炕上咳血!
一股子凉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来,瞬间爬满了脊梁骨。我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缩回手,布帘子啪地落下来,挡住了我的视线。心在腔子里咚咚乱撞,撞得肋骨生疼。我僵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上,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混乱。刚才在李寡妇身上那点热乎劲儿,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慌,像只湿漉漉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喉咙发紧,想干呕。我盯着那垂下的布帘子,好像那后面藏着什么吃人的怪物。我张了张嘴,想喊一声秀英,可嗓子眼儿像被棉花堵死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最终,我像个懦夫一样,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后退,退出了堂屋,退到了院子里冰冷的晨雾里。那滩深褐色的印子,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了我脑子里。
打那天起,我这身子骨就一天不如一天。先是腰杆子老是发酸发沉,像坠了块大石头,挑担子越来越使不上劲。后来肚子也开始闹腾,里面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烂棉絮,又胀又坠,时不时还拧着劲儿地疼,疼起来肠子像被铁丝网绞着勒。再后来,连饭都吃不下几口了,看见油腻的就犯恶心,人瘦得飞快,眼瞅着就脱了形。
王秀英倒像是缓过来点劲儿。那张蜡黄的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血色,但咳嗽好像少了些。她开始忙前忙后,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白天照样下地,吭哧吭哧地刨那点贫瘠的黄土,晚上回来,灶屋里总是飘出药味儿。她不知道从哪个赤脚医生那里弄来些黑乎乎的药渣子,或者自己上山挖些草根树皮,回来就在那口豁了边的破瓦罐里熬。
当家的,药熬好了,趁热喝。她总是端着那碗冒着热气、黑黢黢的药汤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笑,嘴角努力往上弯着,眼睛里却像两口枯井,没什么活气。那药味儿,又苦又涩又冲,离着老远就能闻见,直往人脑门里钻。
我皱着眉头,看着碗里那黏糊糊、黑得像墨汁一样的东西,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这什么玩意儿能喝吗我嫌恶地别开脸,心里头烦得很。
喝吧,喝了就好了。她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把碗又往前递了递,那股子怪味儿更冲了,人家都说这方子好,专治肚子胀气的。她那双枯井似的眼睛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
我拗不过,也不想看她那张没表情的脸,只能捏着鼻子,接过碗,硬着头皮往下灌。那药汤又烫又苦,像滚烫的泥浆灌进喉咙,烧得嗓子眼火辣辣的,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儿直冲天灵盖,苦得我舌根发麻,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强忍着恶心灌下去,那股子苦涩味儿在嘴里盘踞着,久久不散。肚子里的绞痛似乎暂时被压下去一点,可人却更虚了,手脚发软,直冒冷汗。
她看着我喝完,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碗收走。转身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她嘴角往下撇了一下,又好像没有。那点细微的变化快得抓不住,像错觉。
后来,这药汤就成了我每天的功课。她端来的次数越来越勤,一天能有两三回。那药的味道也变得越来越古怪,有时候苦得钻心,有时候又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我喝着喝着,感觉力气像被这黑乎乎的汤一点点抽干了。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走路都打晃,肚子里那团东西却越来越硬,越来越沉,像个冰冷的铁疙瘩坠在那里,夜里疼得我直抽凉气,冷汗能把破褥子都浸透。
我也问过她,到底给我喝的啥。她眼皮都不抬一下,手里搓着晒干的草药杆子,声音平平的:药呗。治病的东西,能是啥好滋味儿忍忍就过去了。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有时疼得实在受不了,我蜷在炕上哼哼,她就站在炕沿边,低着头看我,那眼神……怎么说呢,不像看自己男人,倒像是在看一头正在被宰杀、挣扎的牲口,带着点麻木的审视。她站一会儿,然后转身出去,不一会儿,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药味儿又会飘进来。
喝吧,喝了就不疼了。她端着碗,还是那句话。我疼得眼前发黑,也顾不上想那么多了,只想那点暂时的麻木,哆嗦着手接过来就往嘴里灌。
一天天过去,我像个被钉在砧板上的鱼,只能任她摆布。那药,像毒蛇的涎液,一点点腐蚀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看着她忙进忙出,那张蜡黄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心里头偶尔也会闪过一个念头,像冬天里枯树枝上最后一片叶子,颤巍巍的:这药……真能治病吗可这念头太轻了,转瞬就被更沉重的痛苦和麻木淹没了。直到那张薄薄的诊断书,像柄淬了毒的匕首,彻底捅破了我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
三个月……
医生那冷冰冰的声音,还有灶台上那张用锅灰写着字的草纸,像两把烧红的烙铁,轮番在我脑子里烫。
你找李寡妇快活那天,我咳出的血染红了枕头。
三年!整整三年!那黑乎乎、苦得钻心、腥得作呕的药汤!她那张蜡黄脸上挤出来的、死水一样的笑!原来……原来是这样!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口,我噗地一声,一大口暗红的血沫子喷在眼前冰冷的泥地上,像开了一朵狰狞的花。我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全是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似的喘息。肚子里的剧痛猛地发作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像有无数把生锈的钝刀在里面疯狂地搅动、切割,要把我的肠子一寸寸绞断!我死死捂住肚子,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扔进滚水里的虾米,在冰冷的地上痛苦地翻滚、抽搐。
呃……呃啊……
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吼,冷汗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破汗衫。骨头缝里都透出寒意,牙齿咯咯地打颤。疼!钻心刺骨的疼!比死还难受!
我像条濒死的狗,在冰冷的地上扭动、挣扎,手指头深深抠进泥地里,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污泥。不知过了多久,那阵要命的绞痛才稍稍平息了一点,只剩下绵长的、啃噬般的钝痛。我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
三个月……三个月……
这三个字像恶鬼的催命符,死死钉在我脑子里。王秀英……王秀英!这狠毒的女人!她跑了!她带着所有的钱跑了!让我在这里等死!一个人,孤零零地等死!
一股比疼痛更强烈的恨意猛地炸开,烧得我浑身发抖。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死在这空屋子里!像条没人管的野狗!我要找到她!我要当面问问她!就算死,我也要……我也要……
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支撑着我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两条腿软得像面条,肚子里的铁疙瘩坠得我直不起腰。我扶着冰冷的土墙,一步一挪,像个九十岁的老头,踉踉跄跄地蹭出了家门。
外头的日头白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生疼。村里静悄悄的,晌午头,人都躲在家里歇晌。我佝偻着背,喘着粗气,一步一挨地往村口挪。每走一步,肚子里的钝痛就加重一分,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村口那棵老槐树,像个沉默的巨人,杵在那里。那是我们村的地标,也是……也是当年我娶王秀英过门的地方。那天,唢呐吹得震天响,她就穿着一身红艳艳的粗布嫁衣,顶着红盖头,被我牵着,走到了这棵树下……树下……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金星乱冒。终于蹭到了槐树底下,那粗糙的树皮近在眼前。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像截烂木头似的,重重地瘫倒在树根旁厚厚的尘土里。后背硌着凸起的树根,钻心的疼。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像拉风箱,呼哧呼哧响。尘土呛进喉咙,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又是一小股温热的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
太累了……太疼了……
我瘫在尘土里,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直往下耷拉。模糊的视线里,老槐树虬结的枝干在惨白的日头下投下扭曲的暗影,晃动着,晃动着……
忽然,那晃动的光影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一抹红色。
鲜艳得刺眼,像一团燃烧的火,从远处村道的尽头,慢慢地、慢慢地飘了过来。
那红色越来越清晰……是嫁衣!红得像血的粗布嫁衣!上面还用金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俗气的花鸟。盖头遮着脸,看不清模样。但那走路的姿势……那微微低着头的姿态……是她!是王秀英!是二十多年前,被我牵着走到这棵老槐树下的那个新娘子!
她怎么会……穿着嫁衣她不是跑了吗
我脑子浑浑噩噩,像塞满了滚烫的浆糊。那抹刺眼的红色,像针一样扎进我模糊的视线里。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脚底下轻飘飘的,踩在村道的黄土上,却好像没带起一丝尘土。那身红嫁衣,在惨白的日头底下,红得妖异,红得让人心头发颤。
她……她回来了她穿着嫁衣回来找我
一股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像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住了我的心脏。我喉咙里嗬嗬作响,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像被钉死在地上,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飘到了我眼前。
她停住了,就站在离我不到半步的地方。那垂下的红盖头,挡住了她的脸,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比三九天的寒风还刺骨。
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了腰。盖头的边缘垂落下来,几乎要碰到我满是冷汗和尘土的额头。
一只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手,从宽大的红袖口里伸了出来。那手指细长,指甲盖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
那只手,朝着我的脸,慢慢地、慢慢地伸了过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那冰冷得如同冻僵的蛇一样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滚烫的、因恐惧而剧烈抽搐的脸颊皮肤时——
我的眼珠因为极度的惊恐和虚弱,猛地向上翻起,最后一点模糊的视线,死死地钉在了那只伸过来的手上。
那哪里是手!
盖头阴影的缝隙里,我最后看到的——是森森的白骨!五根细长的指骨,嶙峋、惨白,上面没有一丝皮肉,只有死亡本身的颜色!关节处还沾着一点新鲜的、湿漉漉的暗红色泥污,像……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白骨!
嗬——!
一声短促得不成调的、濒死的抽气,猛地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了。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然后狠狠捏碎!
眼前最后一点光亮,被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