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秀芬,90年代农村离婚的女人。
前夫赵大强赌光家产后,我带着儿子小柱回了娘家。
他却在村口堵我:秀芬,我戒赌了,跟我复婚吧!
我扛着锄头冷笑:戒赌你连自己裤腰带都管不住!
赶集时他当众塞给我一盒磁带:你最爱听的《甜蜜蜜》。
我直接扔进粪堆:屎里掺糖,照样是屎。
直到小柱半夜发高烧,他踹开卫生所的门...
儿子醒来第一句话却是:妈,爸爸是坏人。
他举着糖的手,终于僵在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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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李秀芬。九十年代的农村,离婚那就是往自己脑门上刻个惨字,还是带血丝的那种。我离了。带着我五岁的儿子小柱,灰头土脸滚回了娘家。
为啥离赵大强呗,我那个前夫。家底儿早被他那双摸惯了牌九、骰子的手,一点不剩地推进了别人口袋里,连个响屁都没剩下。我抱着小柱,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只剩下四面破墙的家,头也不回地走了。那点家当,还不够他输一晚上的。
娘家的破院子,墙根儿都发酥了。日子紧巴得像勒紧的裤腰带,喘气都费劲。可我认。累死累活在地里刨食儿,汗珠子摔八瓣儿,也比对着赵大强那张烂赌鬼的脸强。
这天,我刚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一身臭汗,头发丝儿都沾着土。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阴魂不散的人就杵在那儿了。赵大强。他像是特意收拾过,穿了件半新不旧、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也用水抹了抹,勉强压住那点油腻。可那双眼睛,贼溜溜地在我身上转,像饿狗看见了骨头。
秀芬!他几步就蹿到我面前,堵住了路,一股子劣质烟草味儿直往我鼻子里钻,熏得我想吐。你…你下地回来了累坏了吧他搓着手,脸上挤出那种我看了八百回的、自以为深情的笑,腻得慌。
我眼皮都懒得抬,肩膀一沉,把锄头换了个手,绕开他就走。多看一眼都嫌脏。
他不依不饶,跟屁虫似的黏上来,声音拔高了些,带着点表演的味道:秀芬!你听我说啊!我改了!真的改了!你看我这都多久没摸牌了我戒了!彻底戒了!他拍着胸脯,梆梆响,好像那里面装的是啥金子做的良心。你看小柱也不能没爹啊!咱们复婚吧!我保证,以后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把你跟儿子捧手心里疼!
捧手心里疼这话像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我耳朵里。疼他赵大强也配说这个字那些拳脚落在身上的疼,那些寒冬腊月里他输光了钱、我和小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疼,那些被他骂生不出带把儿的赔钱货的疼……一股火气噌地就从脚底板烧到了天灵盖,烧得我浑身都哆嗦。
我猛地站定,转过身。手里的锄头把子被我攥得死紧,木头硌得掌心生疼。我看着他那张油滑的脸,嘴角扯开一个冰碴子似的笑,话像淬了毒的刀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戒赌呵,赵大强,你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你连你自个儿裤腰带底下那二两肉都管不住,你跟我这儿吹什么牛皮复婚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脸上那点假惺惺的笑,咔嚓一声,裂了。像摔在地上的劣质瓷碗,碎得稀巴烂。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当着村口这来往人的面(虽然这会儿没人,可保不齐哪个墙旮旯就藏着耳朵),把他那点遮羞布扯得这么干净彻底。那张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一鼓一鼓的。
李秀芬!你…你给脸不要脸!他手指头哆嗦着指着我,唾沫星子差点喷我脸上,你等着!有你后悔的时候!他吼完,狠狠朝地上啐了口浓痰,那架势,恨不得把地砸个坑,然后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疯狗,掉头就冲回村里去了。
看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我胸口那团火才算稍稍下去点。可这口气还没喘匀,一股更深的疲惫又沉甸甸地压了上来。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我扛起锄头,一步一步往娘家那个低矮的院门挪。小柱该等急了。
没过几天,是镇上大集。我揣着省下来的几个鸡蛋钱,想去给小柱扯块耐脏的布做条裤子,那孩子长得快,裤腿儿都快吊到小腿肚了。集市上人挤人,空气里混着汗臭、劣质香水和牲畜的臊气,吵得人脑仁疼。
我刚在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太太摊子前站定,寻思着买几个顶针。肩膀就被人从后面轻轻碰了一下。我心里咯噔一声,这味儿,这感觉,化成灰我都认得。
秀芬!赵大强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挤到我旁边。他今天倒没穿那件蓝褂子,换了件灰扑扑的夹克,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苍蝇一样在我脸上、身上乱瞟。他手里拿着个东西,用一张旧报纸潦草地裹着。
干啥我眼皮都没撩,声音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嘿嘿,他干笑两声,把手里那个报纸包不由分说地往我胳膊肘底下塞,给…给你的。你以前最爱听这个了,我…我特意去县里买的!
那报纸包一碰到我胳膊,我就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一缩手。报纸散开一角,露出了里面花花绿绿的塑料盒。盒子上印着个烫着大波浪卷发、穿着红裙子的女人,笑得一脸甜腻。是磁带。邓丽君的《甜蜜蜜》。
呵,《甜蜜蜜》这三个字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脑子里。刚结婚那会儿,穷是穷,可我心里是甜的。省吃俭用攒了钱,跑去县城,咬牙买了台最便宜的录音机,又买了这盘《甜蜜蜜》。多少个晚上,听着那软绵绵的调子,看着身边睡得死猪一样的赵大强,心里还傻乎乎地冒着泡,觉得日子有盼头。后来呢录音机被他偷出去当了赌本,那盘磁带也不知被他扔到了哪个犄角旮旯,落满了灰。
现在,他拿这个来恶心我
集市上嗡嗡的人声好像一下子离我远去了。我盯着他手里那盘磁带,眼前闪过的是他输红了眼掀翻桌子的狰狞,是他醉醺醺回来踹门的巨响,是他指着我鼻子骂丧门星的唾沫横飞……那点曾经有过的、可笑的甜,早就被他亲手碾得粉碎,混着生活的苦水,灌了我满嘴满心,又臭又涩。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直冲喉咙口。我甚至能闻到那股子腐朽的、令人作呕的味道。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他,落在不远处路边一个敞着盖的、沤了不知道多久的粪堆上。绿头苍蝇嗡嗡地绕着飞,一股浓烈的恶臭随风飘过来。
屎里掺糖,照样是屎。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清晰地砸进他耳朵里。
他脸上的笑彻底僵死,像糊了一层劣质的泥巴。
我猛地一扬手,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塞过来的那盘磁带,狠狠砸向那堆臭气熏天的粪堆!
啪嗒!
磁带盒子砸在稀烂的粪堆边缘,溅起几点黑黄的污点,弹了一下,然后缓缓地陷了进去。花花绿绿的塑料盒,很快就被那深褐色的、粘稠的污物一点点吞没。几只苍蝇立刻兴奋地围了上去。
赵大强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他死死地盯着那堆粪,又猛地扭过头瞪着我,眼珠子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周围几个挑着担子、挎着篮子的乡亲都停下了脚步,好奇又带着点幸灾乐祸地朝这边张望。窃窃私语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响起来。
看啥看!赵大强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冲着人群吼了一嗓子,脖子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吼完,他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毒得能淬出针来,然后猛地一跺脚,像头被激怒的公牛,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嘈杂的人流里。
我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手指尖都在发凉。那股强烈的恶心感还在喉咙里翻涌。我用力吸了几口集市上污浊的空气,才勉强压下去。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我挺直了腰杆,没看任何人,抬脚就往卖布的摊子走。脚步有点虚浮,但一步也没停。给小柱买布,这才是正经事。
日子像村口那条混浊的小河,表面看着平平静静,底下却憋着股暗劲儿,让人喘不过气。赵大强那盘甜蜜蜜算是彻底砸臭了,他本人也像被泼了粪的狗,消停了小半个月没在我眼前晃悠。村里那些长舌妇的闲话却像春天的野草,见风就长,一茬接一茬,烦得人脑仁疼。
这天傍晚,天刚擦黑。我正蹲在灶膛前,就着昏暗的煤油灯,费劲地给小柱补他那条膝盖又磨破了的裤子。线头老是打结,针尖扎得我指头疼。隔壁王婶端着一碗刚腌好的咸菜,笑眯眯地掀开我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竹帘子进来了。
秀芬啊,忙着呢王婶把咸菜碗放在灶台上,自己拉了条小板凳坐下,眼睛在我脸上身上转悠,带着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打量。哟,瞧你这手糙的……唉,一个女人家,拉扯个孩子,不容易啊!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头也没抬,手里的针线没停。她这开场白,准没好事。
果然,王婶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带着一股子神秘兮兮的兴奋劲儿:秀芬,跟婶说说,是不是……有人了
针尖哧一下戳进了我食指指腹,疼得我一哆嗦。我猛地抬起头:王婶,你胡说啥呢
啧,还瞒婶子!王婶撇撇嘴,一副我懂的表情,村里都传开了!说有人瞧见你跟个开拖拉机的外村男人,在镇子西头那河滩边……嘀嘀咕咕,有说有笑的!赵大强那小子,这两天脸黑得跟锅底似的,逢人就说你……咳,说你不安分,攀高枝儿呢!她顿了顿,眼神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像是要找出点蛛丝马迹。要真有合适的,婶子给你搭个线也省得你一个人苦熬……
一股血猛地冲上我的头顶,耳朵里嗡嗡直响。攀高枝拖拉机河滩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前几天去镇上供销社买盐,回来路上板车轱辘陷河滩烂泥里了,是路过的一个开手扶拖拉机的汉子好心,用绳子帮我把车拽了出来。人家连口水都没喝我的,拽出来就走了,前后没说上三句话!
赵大强!这王八蛋!他这是自己讨不着好,就往我身上泼脏水!想用唾沫星子把我淹死,逼我低头做梦!
王婶!我啪地把手里的针线活儿拍在膝盖上,声音气得发颤,那是人家好心帮我拽车!连姓啥叫啥我都不知道!赵大强那张喷粪的嘴说的话,你也信他巴不得我臭了,好显得他多仁义似的!你让他少做白日梦!我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都有点发黑。
王婶被我噎得一愣,脸上有点挂不住,讪讪地笑了笑:哎哟,我这不是……不是听人瞎传嘛,关心你……
谢了您老的关心!我硬邦邦地顶回去,抓起针线继续补裤子,手指抖得厉害,线怎么也穿不进针眼儿里。
王婶讨了个没趣,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端着空碗悻悻地走了。破帘子落下的声音格外刺耳。
我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心口堵得厉害。像压了块千斤重的磨盘。赵大强这招太阴毒了。在农村,女人的名声比命还重。他这是要断了我的活路,逼我在村里抬不起头,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回去找他我死死咬着后槽牙,尝到了一丝腥甜。休想!我李秀芬就是累死、饿死,被唾沫星子淹死,也绝不回那个火坑!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爆出个小小的灯花,映在我眼里,像一点冰冷的火星。
日子就在这种憋屈和提防中熬着。我把小柱看得更紧,去地里干活也尽量挑人多的时候,生怕再被赵大强找到由头泼脏水。可千防万防,该来的还是来了,而且是从我最软的地方捅刀子。
那是个后半夜。外面风刮得呜呜响,像鬼哭。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身边一阵急促、滚烫的喘息惊醒。一摸小柱的额头,烫得吓人!像块烧红的炭!孩子小脸通红,嘴唇都干裂起皮了,闭着眼,难受得直哼哼,身子一抽一抽的。
小柱!小柱!醒醒,别吓妈!我魂儿都快吓飞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赶紧翻身下炕,手忙脚乱地给他裹上家里最厚的那床破棉被,自己胡乱套上件夹袄,鞋都顾不上提好,趿拉着,背起他就往外冲。
夜黑得像墨。风刮在脸上,刀子似的。村里静得吓人,只有风声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息。村卫生所离我家不算太远,可背着小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小柱滚烫的小脸贴在我冰凉的脖子上,那温度烫得我心慌。他细弱的呻吟像小猫叫,一下下揪着我的心。
别怕,小柱,别怕啊,马上就到了,妈在呢……我一边跑一边颠着他,不停地念叨,也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眼泪糊了一脸,被冷风一吹,又冰又疼。
好不容易看见卫生所那扇黑乎乎的木门了,像看见了救命稻草。我扑到门前,用肩膀狠狠去撞那门板,砰砰砰!
开门!大夫!快开门啊!救救孩子!孩子烧得厉害!我带着哭腔嘶喊,嗓子都劈了。
里面黑灯瞎火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窟窿底。难道大夫今晚不在所里这深更半夜的,我上哪儿找人去小柱……我的小柱……
就在我绝望得快瘫下去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踩在冻硬的地面上。一个黑影风一样卷到我身边,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汗酸味。
是赵大强!
咋了小柱咋了他喘着粗气,声音又急又冲,喷出的酒气熏得我直皱眉。他那张脸在昏暗的夜色里看不清表情,但能感觉出他也很慌。
滚开!我像护崽的母狼,下意识地把背上的小柱往怀里紧了紧,警惕地瞪着他。他来干什么看笑话
烧成这样了!还磨叽啥!赵大强根本没理我的呵斥,他像是急眼了,猛地抬脚,对着卫生所那扇看着就不太结实的破木门,用尽全力踹了过去!
哐当——!
一声巨响!门栓应声而断!那扇可怜的门板猛地向里弹开,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大夫!大夫!死哪去了!快起来!救命!赵大强像头发疯的牛,一边吼着一边冲了进去,乒乒乓乓地开始砸里面的门。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烈举动惊呆了,愣在原地。怀里的小柱被这巨响惊动,难受地哼唧了一声。我顾不上多想,赶紧跟着冲了进去。
卫生所里一股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怪味。值班室的门开了,老张大夫揉着惺忪的睡眼,披着棉袄,一脸惊怒地探出头:谁!干什么的!造反啊!
造个屁反!快看看孩子!烧得快熟了!赵大强一把将我背上的小柱扯下来,动作粗鲁地塞到老张大夫面前。他的力气很大,推得我一个趔趄。
老张大夫被眼前孩子通红的小脸和赵大强那副要吃人的架势吓住了,也顾不上骂人,赶紧伸手摸小柱的额头,又翻看他的眼皮:哎哟!怎么烧成这样了!快!快抱进来!他转身就往里屋的治疗室跑。
赵大强像个得胜的将军,又像是急于表功,紧跟着老张大夫就往里走,嘴里还不停地嚷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破门耽误事!踹开就对了!秀芬你看,还得是我……他回过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焦急、得意和某种期待的表情,看向我。
我根本没心思听他说什么,一颗心全系在小柱身上,跌跌撞撞地跟着进了治疗室。
老张大夫动作麻利地给小柱量体温、听诊,眉头皱得死紧。他一边准备打退烧针的药水,一边数落:怎么拖到现在才送来!这都烧到四十度了!再晚点,脑子都要烧坏了!你们这当爹妈的……
我……我刚想解释,赵大强却抢在我前面,声音拔得老高,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急切和负责:
是是是!大夫您教训的是!都怪我!都怪我白天没看好!这当爹的失职!您快给孩子打针!多少钱都行!他拍着胸脯,唾沫横飞,眼睛却一直瞟着我,那眼神分明在说:看,关键时刻,还得靠我!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涌上来,比在集市上那次更甚。他踹门,他吼叫,他抢着付钱,他大包大揽地认错……这一切,根本不是因为心疼孩子!他是演给老张大夫看,更是演给我看!他在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强行挤进我和小柱的世界,宣告他的存在和功劳,就像在村口,在集市上一样!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感动让我忘记他以前是怎么对待我们母子的让我觉得他改好了
我看着他那张因激动和酒精而泛红、显得格外亢奋的脸,看着他唾沫横飞地表演着一个负责任的爹,胃里一阵翻搅。小柱还昏迷着,滚烫地躺在那里,他却把这当成了他表演的舞台!这个混账!
老张大夫给小柱打了一针,又挂上了吊瓶。冰凉的药水一滴滴流进孩子细小的血管里。折腾了大半宿,天快蒙蒙亮的时候,小柱滚烫的体温终于开始往下退,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沉沉睡去。我守在病床边,握着他小小的、终于不那么烫人的手,一直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回去一点。浑身骨头像是被拆了一遍,又酸又沉。
病房里那股消毒水味儿混着赵大强身上的酒气,闷得人头疼。他一直没走,像个幽灵似的在狭窄的病房里踱来踱去,一会儿看看吊瓶,一会儿又凑到床边看看小柱,弄出点窸窸窣窣的响动。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等我感激他那一脚破门而入的壮举。
天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灰蒙蒙地渗进来。小柱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还带着高烧后的茫然和疲惫,水汽蒙蒙的。他先是看到了我,小嘴扁了扁,像是要哭,又忍住了,虚弱地叫了声:妈……
哎,妈在呢,小柱乖,没事了,烧退了……我赶紧凑过去,用脸贴了贴他微凉的额头,鼻子一酸。
小柱的目光慢慢地、有些迟钝地转动着,落在了站在床尾的赵大强身上。赵大强像是终于等到了表现的机会,脸上立刻堆起一个他自认为最慈祥的笑,往前凑了一步,弯下腰,同时飞快地从他那件脏兮兮的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块用廉价玻璃纸包着的、已经有点融化变形的水果糖——红红绿绿的,看着就腻人。
小柱!乖儿子!醒啦赵大强的声音刻意放得又软又黏,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讨好,看爸爸给你带什么了你最爱的水果糖!来,张嘴,爸爸给你剥……
他伸出手,那带着厚茧和污渍的手指,笨拙地去撕那黏糊糊的糖纸,眼睛热切地盯着小柱苍白的小脸,期待着他露出一点哪怕微弱的欢喜。
小柱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刚刚退烧、还显得异常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亲近,只有一种孩子才有的、最直接也最残酷的疏离和抗拒。他的小眉头微微蹙着,嘴唇抿得紧紧的。就在赵大强剥开糖纸,露出里面黏答答的糖块,小心翼翼地朝小柱嘴边递过来的瞬间——
小柱猛地扭过头,把小脸深深地埋进了我的怀里,像只受惊的小兽寻求庇护。然后,一个闷闷的、带着高烧后沙哑,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童音,从我的胸口闷闷地传出来,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病房里:
妈……爸爸是坏人。
空气,骤然凝固了。
时间像是被冻住的水滴,悬在半空,落不下来。
赵大强脸上那副刻意堆砌的、带着讨好和期待的慈父笑容,瞬间僵死。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那笑容的碎片咔嚓咔嚓地剥落、碎裂,露出底下最真实的底色——一种猝不及防的错愕,随即是狼狈,然后是被赤裸裸揭穿的恼羞成怒,最后,统统凝固成一种死灰般的僵硬。那块剥好的、黏糊糊的水果糖,还捏在他粗糙肮脏的指尖,就那么突兀地、可笑地停在半空中,离小柱埋在我怀里的后脑勺只有几寸远。他的手,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那里。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吊瓶里的药水,还在不紧不慢地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敲在凝固的冰块上。
我清晰地感觉到怀里小柱瘦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更紧地抱住了他,用我的脸颊贴着他柔软微凉的头发。我的下巴微微抬起,越过小柱的头顶,目光平静地、像看一块路边的石头一样,看着僵在那里的赵大强。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漠然。
那眼神,比任何唾骂都更锋利,更彻底。
赵大强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声响。他死死地盯着我怀里那个小小的、把他定义为坏人的后脑勺,又猛地对上我毫无温度的目光。他那只举着糖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沉重和无力,一点点、一点点地垂落下去。那块廉价的糖,啪嗒一声轻响,掉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滚了两滚,沾满了灰尘。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塑,肩膀猛地垮塌下去,整个人瞬间矮了一截。那最后一点强撑着的、虚张声势的气力,仿佛也随着那块糖一起,摔得粉碎。他不再看我,也不再试图看小柱,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块肮脏的糖,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老张大夫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体温计,看看僵立的赵大强,又看看紧紧抱着孩子、面无表情的我,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轻轻带上了病房的门,把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留给了我们。
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似乎亮了一些,但依旧没有太阳。
我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小柱柔软的发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有孩子身上干净的奶香,有药水的苦涩,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