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焦槐异香
民国十三年,霜降前夜。
寒气初凝的北平城,被一桩百年未遇的异事搅得人心惶惶。
西城榆树胡同口那株早已被天雷劈作焦炭、枯死数十载的老槐树桩,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抽出了几簇嫩得发亮的新芽,更诡异地绽开了细碎如米、色如琥珀的槐花!
那花香不似寻常槐花的清甜,倒似陈年窖藏的烈酒,浓郁得化不开,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仿佛浸透了某种古老的血誓。
这异香如同有了生命,化作无数无形的游蛇,在沉沉的暮色里,钻过九座巍峨城门,钻入家家户户的门缝窗隙,搅得满城百姓夜不能寐,议论纷纷。
巡警署的署长,一个脑满肠肥、惯会钻营的主儿,闻讯后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这异象太过妖邪,绝非人力可为。他连夜备了重礼,亲赴西便门外的白云观,苦苦央求观主派高人施法。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位须发皆白、道袍洗得发旧的老道,带着两个神色肃穆的小道童,来到了焦槐之下。老道围着焦黑的树桩踱步良久,口中念念有词,指尖掐算不停。最终,他长叹一声,命小道童取出九道以朱砂混合雄鸡血、辰砂书就的明黄符箓,依北斗九星方位,郑重其事地贴在槐树周围和胡同口的青砖墙上。符纸上的符文虬结扭曲,透着一股森然之气。
然而,这九道符箓并未能镇住焦槐的异动。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唯有打更人单调的梆子声在深巷里回荡。那焦黑的树桩表面,竟无声无息地渗出了粘稠的、散发着浓郁异香的琥珀色树脂!树脂越聚越多,沿着焦黑的树皮纹理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积成一汪小小的、泛着幽光的琥珀池。
异香骤然浓烈十倍,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地灌入四邻八舍。睡梦中的人们,鼻翼翕动,眉头紧锁,仿佛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充满檀腥的梦魇。
胡同深处,一扇破败的院门虚掩着。院内,程三水正蹲在斑驳脱落的墙根阴影下。
月光吝啬地洒下,被他脸上那副磨得发亮的铜框独眼罩切割,一道冰冷的亮线斜斜划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清晰地割裂成明暗两半——明处是岁月刻下的沟壑和紧抿的薄唇,暗处则完全隐没在深沉的夜色里,连同那只被眼罩遮蔽的右眼,深不可测。
他手中握着一柄小巧锋利的竹刀,刀身被摩挲得温润如玉。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削着一根老黄竹的竹篾。刀锋过处,竹屑纷飞如雪。
这是程家班赖以吃饭的家伙事——皮影戏偶的骨架。
程家班传到程三水手里,已是第七代。祖上曾以一手纸人开口,皮影泣血的绝技名动京师,风光无两。可如今,世道变了,人心也散了,程家班只剩下他一个光杆班主,守着几口装满祖传皮影的红木戏箱,在北平城的天桥底下、胡同深处艰难地讨生活。
竹刀在篾片上灵巧地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刀锋即将削下最后一丝竹皮,完成一根匀称坚韧的竹篾时,程三水握着竹刀的右手拇指,不知怎地微微一滑!锋利的刀尖瞬间划破了他粗糙的指腹,一滴殷红滚烫的血珠,倏地冒了出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异变陡生!
原本静静躺在地上、杂乱无章的细碎竹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搅动,竟逆着料峭的秋风,疯狂地旋舞起来!它们不再是毫无生气的碎末,而是像被赋予了灵性的活物,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急速穿梭、碰撞、粘合。
眨眼之间,一个由无数黄竹纤维拼凑而成的、线条曼妙玲珑的女子身形,便清晰地呈现在程三水眼前!
那身形栩栩如生,发髻高挽,腰肢纤细,裙裾飘然欲飞。
更诡异的是,程三水拇指伤口涌出的那滴血珠,恰在此刻滚落,不偏不倚,正正滴在那竹屑女子形影的眉心位置!
嗒的一声轻响,血珠落下。
没有渗入砖缝,也没有晕开成污迹。
那滴血珠仿佛滴在了宣纸上的朱砂,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丝丝缕缕地渗透、晕染开来,在那虚幻的竹屑人形眉心,凝成了一颗鲜红欲滴、触目惊心的朱砂痣!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顺着那滴血,瞬间攫住了程三水的心脏,他感到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剧痛,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
都说程家班主能让纸人开口,皮影泣血,不知是真是假
一个清凌凌、脆生生的京腔女音,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院落里响起,如同玉珠落盘,却带着一股直透骨髓的寒意。
程三水浑身剧震,手中那柄视若性命的竹刀,当啷一声脱手坠地,在青石板上砸出清脆的回响。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那株异香弥漫、树脂流淌的焦槐树下,不知何时,竟悄然立着一位女子。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杭绸旗袍,料子细腻光滑,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清冷的柔光,剪裁极其合身,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一双青缎面绣着缠枝莲纹的绣花鞋,正漫不经心地碾着地上散落的、散发着异香的琥珀色槐花落蕊。
她怀中抱着一个尺许长的红木戏箱,箱体油亮,边角包着磨损的铜皮,一把造型古朴、刻着繁复蟠螭纹的铜锁挂在箱口。那女子纤细白皙的手指,正一下一下,轻轻叩击着铜锁,发出叮、叮、叮单调而清晰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月光吝啬地移动着,恰好停在她挺直的鼻梁处,将她的面容冷酷地裁割成明暗两半——明处是活人肌肤特有的莹润光泽,细腻得能看到细小的绒毛;而暗处,却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如同上等青瓷般的冷硬质感,透着一股死寂的寒气。
程三水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咕噜的声响。他藏在补丁摞着补丁的灰布短褂里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体内支撑着皮影骨架的竹制机关,发出一阵细碎而慌乱的哗啦声。
他那只未被眼罩遮蔽的左眼,死死盯住了女子怀中的红木戏箱——在戏箱盖板与箱体之间,一道细微的缝隙里,赫然垂落出半截东西!
那绝不是布料或丝线!
那是一截活灵活现、覆盖着细密鳞片的蛇尾!
鳞片在昏暗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色泽,像是被无数双手常年摩挲、把玩的古老银器,泛着温润内敛却又冰冷刺骨的包浆光泽。
这戏箱!这蛇尾!
程三水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如何不认得!
就在上月十五,月圆之夜。南城赫赫有名的刘大帅府上,那位骄横跋扈的三姨太,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程家班祖传的《白蛇传》皮影乃是一绝,尤其那白蛇皮影,传得神乎其神。她一时兴起,非要见识见识。刘大帅对这位新宠言听计从,当即派了一队荷枪实弹的亲兵,气势汹汹地踹开了程三水那间破败小院的门,不容分说,抢走了那口装着白蛇、青蛇皮影的祖传梨木戏匣!
程三水当时被枪托砸倒在地,口鼻流血,只能眼睁睁看着。就在那戏匣被强行掀开的一瞬间,他分明看到,匣中那具以特殊手法硝制、薄如蝉翼的白蛇皮影,那双以琉璃精心烧制的眼珠里,清晰地映出了三姨太涂着鲜红蔻丹、刚刚染好还未干透的指甲!
那抹血色,在琉璃珠里显得格外妖异,仿佛一滴凝固的鲜血,带着无尽的怨毒。
2
帅府惊魂
刘大帅昨夜咽气了。
女子开口,声音依旧清凌凌的,却像裹着冰碴子,砸在程三水的心上。
她腕间一只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随着她抚弄铜锁的动作,轻轻磕在戏箱上,发出叮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五更梆子刚敲到第三声,女子继续说着,语速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趣闻,帅府那雕龙画凤的正堂房梁上,突然下起了‘雨’——不是雨水,是铜钱!黄澄澄的制钱,夹杂着几块袁大头,噼里啪啦砸了一地。值夜的护兵吓得尿了裤子,赌咒发誓说他亲眼看见一条大白蟒,有水桶那么粗,盘在正中央的朱漆大柱子上,那鳞片翻动时发出的‘哗啦哗啦’声响,比他老家娶新媳妇撒帐钱时还要热闹百倍!
程三水的右眼皮,毫无征兆地开始剧烈跳动,突突突,像是有个小鼓槌在里面拼命敲打。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师父……师父程老班主咽气的那晚,也是这样的月色!清冷,惨白,没有一丝暖意。
老人枯瘦如柴、形同鬼爪的五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抠进了他当时还崭新的独眼罩边缘,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艾草灰混着暗红的血沫子,喷溅在程三水那件同样崭新的青布衫上,留下点点斑驳的污迹。
……白……白蛇……师父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抠出来的,饮过……七代班主的血……认主……也噬主……月圆……月圆夜……千万……千万锁好……七道铜锁……一道……也不能少……少一道……便是……灭门……之祸……
话音未落,老人枯爪般的手颓然垂下,眼睛却依旧圆睁着,死死盯着虚空,仿佛那里盘踞着无形的巨蟒。
师父临终的嘶吼与眼前女子清冷的话语在程三水脑中轰然交织、碰撞!他浑身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恍惚间,巷子深处,更夫那拖长了调子的梆子声,悠悠荡荡地传了过来:梆——梆——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子声入耳,程三水猛地一个激灵,抬眼再看——
焦槐树下,月光依旧惨白,槐花落蕊依旧铺地,异香依旧浓郁。
然而,那个怀抱红木戏箱、身着月白旗袍的诡异女子,连同那半截泛着包浆冷光的蛇尾,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程三水心头一紧,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着追出三步。
院门外,狭窄的青石板路反射着清冷的月光,湿漉漉的。他低头细看,那并非雨水,而是一条蜿蜒曲折、如同蛇类爬行后留下的湿痕。
更诡异的是,那湿痕并非水渍,竟是由无数层层叠叠、细小的、散发着琥珀光泽的槐花瓣紧密铺就而成!这些花瓣湿漉漉地贴在冰冷的石板上,仿佛刚从树脂里捞出来。
他下意识地弯下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想要捻起一片细看。
指尖刚触及那冰凉湿润的花瓣——
嗤……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冰雪消融的声音响起。
那片花瓣,连同它周围的花瓣,竟在触及他掌纹的瞬间,如同被阳光照射的薄霜,迅速融化成了一小滩冰冷的、粘稠的液体!
这液体仿佛有生命一般,顺着他的指缝,蜿蜒流淌,悄无声息地渗进了他灰布衫袖口那层层叠叠的补丁褶皱里,留下一点冰寒刺骨的湿意。
程三水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
他摊开手掌,掌心纹路间,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槐花异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3
乱葬岗诡戏
三更鼓沉闷地敲响,如同丧钟,在死寂的北平城上空回荡,传得很远很远。
程三水没有点灯,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土炕上。怀中,紧紧抱着师父传下来的一个巴掌大小的黄铜罗盘。
这罗盘并非寻常堪舆之物,盘面刻的不是二十四山向,而是扭曲的符文和星宿图案,中央的磁针也并非指南,而是一根极其纤细、针尖淬着一点暗红、据说是某种异兽之血的黑针。
此刻,这黑针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猛烈抽打,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嗡嗡声,快得几乎看不清针影,活脱脱一个失控的陀螺!
师父说过,此针名唤寻阴针,遇寻常阴邪之物不过微颤,唯有感应到极其凶戾、或者与程家血脉有极深渊源之物时,才会如此狂乱!
乱葬岗!
程三水脑中只剩下这三个字。
那女子留下的槐花水痕,那蛇尾戏箱,刘大帅的暴毙,师父临终的警告……这一切,都像无形的绳索,将他死死勒紧,拖向那永定河畔、阴气最重的所在——万人坑,乱葬岗!
他不再犹豫,将几样祖传的、自己也说不清用途的零碎物件——一包混杂着朱砂的艾草灰、一小截黑沉沉的雷击木、几枚边缘磨得锋利异常的古旧铜钱——塞进怀里,又用油布将那枚躁动不安的寻阴针仔细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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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一口蒙尘的小木箱上。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约半尺高、竹篾为骨的简陋人偶。人偶的面容模糊,但身形却与今夜地上竹屑拼凑出的女子轮廓有几分神似。
他犹豫片刻,还是将它拿起,人偶入手冰凉,额间一点朱砂红得刺眼。
程三水咬咬牙,将竹人偶也揣入怀中,推门融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永定河呜咽着流过城南,河风带着水腥和浓重的土腥味。
乱葬岗就在河湾一处荒僻的土坡上,远远望去,磷火点点,幽蓝惨绿,如同鬼魅的眼睛在黑暗中眨动,忽明忽灭。枯草在夜风中发出簌簌的怪响,像是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泥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年朽骨特有的气息。
怀中的寻阴针隔着油布仍在疯狂震动。
程三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荒草和散乱的白骨间穿行,心跳如擂鼓。突然,前方一片较为开阔的洼地边缘,一点微弱的火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破烂黑棉袄的老妪,正跪在一座不知名的、只剩下半截的残碑前烧纸。纸钱是粗糙的黄表纸,在火舌的舔舐下迅速卷曲、发黑,化为灰烬。
然而,那些飘飞的灰烬并未四散消失,而是在老妪头顶上方尺许的地方,诡异地悬停、聚集、旋转!火光映照下,灰烬竟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无比的轮廓——那是一座古旧的戏台!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甚至隐约可见台柱上斑驳的彩绘!
戏台上,烟气氤氲,一个身着素白戏服、身段窈窕的人影,更确切地说,是那灰烬凝聚的光影,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
水袖轻扬,莲步轻移,唱腔凄婉哀绝,正是《白蛇传》中白娘子被压雷峰塔前,那肝肠寸断的一段: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山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雷峰塔前声声唤,我唤官人不到头……
那声音飘飘渺渺,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又像是直接响在人的脑子里,带着无尽的怨毒与悲凉,听得程三水毛骨悚然。
想要白蛇归匣,得用活人血引路。
一个嘶哑、干涩、如同钝刀在朽烂棺木上反复刮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断了那凄凉的唱腔。
是那烧纸的老妪!
她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动作,背对着程三水,枯枝般、指甲缝里满是泥垢的手指,却笔直地指向坟茔更深处,那片磷火最密集、黑暗最浓稠的区域。
她的声音像是从地底挤出来:
子时三刻……白骨桥现……过桥……莫回头……
说完,她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连同那残碑前的火堆、空中灰烬凝成的戏台和白娘子的光影,倏地一下,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满地冰冷的纸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糊味。
程三水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怀中油布包裹——寻阴针的震动停止了,那根淬血的黑针,此刻正死死地指向老妪刚才所指的坟茔深处!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天空中,那轮原本清冷的满月,边缘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诡异的暗红!月食开始了!血色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迅速而贪婪地侵蚀着银盘。
与此同时,程三水怀中那个冰冷的竹人偶,猛地变得滚烫起来!隔着粗布衣衫,那热度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肉!他慌忙掏出人偶。
只见人偶额间那点原本就鲜红的朱砂痣,此刻竟如同活了过来,微微鼓胀,紧接着,一滴殷红、粘稠、散发着淡淡腥气的血珠,竟缓缓地从朱砂痣中渗了出来!
血珠滚落,滴在脚下混杂着腐草和白骨的泥地上。
滋……
一声轻响,仿佛种子破土。
那滴血落下的地方,泥土瞬间变得一片赤红!
紧接着,一点猩红的光芒破土而出,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疯狂向上生长、蔓延、分叉!眨眼之间,一株高达丈许、枝桠虬结、通体赤红如血、晶莹剔透的巨大红珊瑚,赫然出现在程三水面前!
珊瑚枝桠间,并非寻常的珊瑚虫,而是垂挂着无数鸽蛋大小、造型古朴、刻满符文的青铜铃铛!此刻,这些铃铛无风自动,剧烈地震颤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并非清脆悦耳,而是充满了金属摩擦的刺耳锐响,一声紧过一声,如同千万把利刃在刮擦铁板!
这尖锐至极的铃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声浪,猛地向四周扩散开去!
咔!嚓嚓嚓!
周围坟茔间那些幽蓝惨绿的磷火,如同脆弱的琉璃盏,在这刺耳声浪的冲击下,纷纷碎裂、熄灭!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被这铃声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铃声所及之处,浓雾翻滚着向两侧退散。一座由无数森森白骨垒砌而成的拱桥,在血色月食的映照下,缓缓地从浓雾深处、从磷火熄灭后更显幽暗的坟茔核心区域浮现出来!白骨嶙峋,泛着惨白与暗红交织的诡异光泽,桥身扭曲,仿佛某种巨大生物的脊椎,一直通向浓雾弥漫、不知是何所在的彼岸。桥下,隐约传来永定河浑浊而汹涌的水声,仿佛冥河的咆哮。
4
雾锁幽冥台
白骨桥现,铃声裂空!
程三水站在那株妖异的血珊瑚下,望着雾气中森然浮现的骨桥,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师父的遗言、竹屑人形、白蛇戏箱、帅府惨案、烧纸老妪的警告……所有线索都指向这非人之境!
怀中竹人偶的滚烫和那滴诡异的血,更昭示着他与这一切有着无法斩断的联系。
退身后是死寂的乱葬岗,弥漫着无形的杀机。
进踏上这白骨之桥,彼岸是何方
他想起师父枯爪抠进眼罩的剧痛,想起老人喷着血沫的嘶吼:……灭门之祸!
程家班,七代单传的绝技,不能断在自己手里!那口被夺走的梨木戏匣,那具饮过七代班主之血的白蛇皮影,必须找回来!
这不仅关乎传承,更关乎一个他尚不完全明白、却已如跗骨之蛆的血色诅咒!
程三水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尸骨腐朽和河水腥气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反而激起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他不再犹豫,抬脚,毅然踏上了那冰冷、硌脚、仿佛还带着亡魂呻吟的白骨桥面!
就在他双脚踏上骨桥的瞬间——
嗡!
怀中的寻阴针再次发出尖锐的蜂鸣,这一次,针尖直指桥的尽头,那浓雾最深最暗之处!
脚下的白骨仿佛活了过来,发出细微的咯吱摩擦声。浓雾如同有生命的实体,翻卷着向他涌来,带着刺骨的阴寒,瞬间将他吞没。
视线被剥夺,耳边只剩下永定河遥远的呜咽和白骨摩擦的怪响,还有自己沉重如鼓的心跳。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似百年。前方的浓雾忽然变得稀薄,隐隐透出朦胧的光亮。
一座巨大的、完全由雾气凝聚而成的戏台轮廓,在雾霭中缓缓浮现!
这戏台比老妪灰烬所化的更加宏伟、更加真实,飞檐斗拱,雕栏玉砌,弥漫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缥缈与死寂。台上,似乎有光影在晃动。
程三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冲出了浓雾的包裹。
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雾霭戏台清晰地矗立在一片虚无的黑暗背景中,台上空无一人,唯有两盏惨白色的灯笼悬挂在台口两侧,无风自动,幽幽燃烧,散发出冰冷的光晕。
然而,就在程三水踏上这片虚无之地的瞬间,戏台中央的雾气一阵剧烈翻涌!
一个窈窕的身影,背对着他,缓缓凝聚成形。
月白色的旗袍下摆,在雾气中微微飘动,勾勒出熟悉的轮廓。青缎绣鞋,怀中隐约可见红木戏箱的轮廓,那半截泛着包浆冷光的蛇尾,正从箱盖缝隙间慵懒地垂落,轻轻摆动。
是她!焦槐树下的女子!
程三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停滞了。他死死盯着那个背影,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身影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极其缓慢地,开始转身……
一点温润却异常刺目的清光,随着她转身的动作,率先映入程三水的眼帘——是她腕间那只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
镯子在惨白灯笼的映照下,流转着一泓深潭般的碧绿光华,那光芒清冷、纯粹,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就在这碧绿清光刺入程三水双目的刹那,尘封了整整十年的记忆碎片,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面,轰然炸开!
三水哥!快看水里!有鱼!好大的红鲤鱼!
三水哥,这镯子好看吗我娘留给我的……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能辟邪呢……
三水哥,我……我不想嫁去刘家……那刘大帅……他都快五十了,家里姨太太都好几房……
三水哥!救我——!!!
凄厉绝望的哭喊,混杂着暴雨倾盆的哗啦声、轿夫惊慌的呼喝声、重物坠河的沉闷巨响、翡翠碎裂的刺耳脆响……无数声音画面碎片,伴随着腕间这抹独一无二的翡翠清光,疯狂地涌入程三水的脑海!
是她!真的是她!
小月!
十年前,永定河边,那个被刘大帅强纳为妾、却在花轿过桥时意外坠河、尸骨无存的未亡人——林小月!
小……小月!
程三水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台上的身影完全转了过来。
月白旗袍,青缎绣鞋,怀抱红木戏箱。面容在雾气中有些模糊,但那眉眼轮廓,那鼻梁的弧度,尤其是那双眼睛深处深藏的哀伤与倔强……正是十年前沉入永定河底的林小月!
只是此刻,她的脸上再无少女的鲜活红润,只剩下一种非人的、瓷器般的冷白,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怨气与幽寒。
她没有回应程三水的呼唤,眼神空洞地掠过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抬起一只手,纤细的指尖拂过怀中红木戏箱的箱盖。箱盖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她探手进去,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
那并非完整的皮影,而是一截残破的、色彩黯淡的蛇形皮影躯干,蛇尾部分尤为清晰,正是程三水在焦槐下见过的那半截!
三水哥……且看……
小月的声音幽幽响起,飘渺得不似人声,带着浓重的湿气,仿佛从河底传来。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截残破的蛇尾皮影。
就在指尖触碰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截原本毫无生气的皮影蛇尾,竟如同被注入了生命,猛地一扭!细密的鳞片瞬间泛起金属般的冷光,蛇尾如同真正的活蛇,带着一股阴冷滑腻的触感,闪电般缠上了程三水伸出的手腕!
冰冷刺骨,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勒断他的骨头!
程三水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却无法挣脱。
与此同时,蛇尾皮影那双以特殊琉璃烧制的眼珠,骤然亮起!
琉璃珠内部,光影急速流转变幻,如同西洋镜般,映照出清晰的画面——
暴雨!倾盆如注的暴雨!电闪雷鸣!
一顶扎着红绸、装饰华丽的花轿,正歪斜地冲上一座古老的石桥,程三水一眼认出,那是永定河上的镇河桥。
抬轿的轿夫在湿滑的桥面上惊慌失措。突然,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霹雳!
桥面一块石板在雷击下猛地崩裂!
花轿一个趔趄,轰然侧翻,带着绝望的尖叫,坠入桥下汹涌浑浊、浪涛翻卷的永定河中!
就在花轿入水的瞬间,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腕猛地从轿窗中伸出,手腕上,赫然戴着那只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浪头狠狠拍下!
啪嚓!一声清脆到令人心碎的裂响!
翡翠镯子在巨浪的冲击和桥墩的刮蹭下,瞬间断裂成三截!碧绿的碎片在浑浊的浪花中一闪,便彻底被无情的河水吞没!
画面猛地一转!
琉璃珠内映出刘大帅府邸,灯火通明,正是纳妾冲喜的宴席!
觥筹交错间,坐在主位、满面红光的刘大帅,正搂着娇笑的三姨太,得意地举杯。突然,刘大帅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脸色瞬间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青!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球暴凸,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响。
更骇人的是,他粗壮的脖颈皮肤下,竟有什么东西在剧烈蠕动!
紧接着,噗的一声轻响,一截覆盖着细小银鳞、湿漉漉的蛇尾尖,竟硬生生从他喉结下方的皮肉里钻了出来!鳞片沾着粘稠的血丝,在灯火下泛着妖异的光!
啊——!!
席间顿时大乱!女眷尖叫,宾客惊恐奔逃!
三姨太怀中的那只雪白波斯猫,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全身的毛瞬间炸开,凄厉地喵嗷一声,竟直接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当场毙命!毛茸茸的身体滚落在杯盘狼藉的地毯上。
琉璃珠内的画面到此戛然而止,光芒熄灭。
程三水看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那花轿坠河,镯子碎裂,分明就是小月殒命的场景!
而刘大帅喉间钻出的蛇尾……难道帅府的暴毙,真的与这邪异的白蛇皮影有关!
走!
小月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急促!
她猛地用力,将尚沉浸在惊骇中的程三水狠狠推向那座白骨嶙峋、通向未知彼岸的拱桥!
程三水踉跄着扑向桥头。
就在他身体即将撞上冰冷白骨的瞬间——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色闪电,撕裂了被血色月食笼罩的诡异天幕,精准无比地劈落在程三水刚才站立的位置!
震耳欲聋的惊雷紧随其后,仿佛要将整个乱葬岗、连同这雾霭戏台彻底轰碎!
刺目的电光将天地映得一片惨白!
程三水在扑倒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扭过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雾霭戏台的方向——
只见血红色的月光,恰好穿透翻滚的浓雾,如同舞台追光,冷冷地打在北平城那高耸的城楼飞檐之上!
就在那冰冷的飞檐斗拱之间,一条巨大无比、鳞片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白色巨蟒,正缠绕其上!蟒身粗壮如殿柱,覆盖着巴掌大的菱形银鳞,每一片鳞甲都在血月下反射着妖异的光泽。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白蟒高昂的三角形头颅上,眉心正中,赫然镶嵌着一颗殷红如血、仿佛还在搏动的巨大朱砂痣!
那红色,红得灼眼,红得妖异,与程三水竹人偶额间、今夜竹屑人形眉心那滴血珠晕染出的朱砂,一模一样!
白蟒吞吐着猩红的信子,巨大的头颅微微转动,那双冰冷的、如同巨大琉璃珠的竖瞳,漠然地扫过大地。随着它身躯的扭动,无数银鳞摩擦、翻动,发出一片连绵不绝、令人牙酸的哗啦……哗啦……哗啦……声响。
这声音……
程三水瞳孔骤缩!
这鳞片翻动的金属摩擦声,竟与他记忆深处,当年在当铺里,老掌柜用长柄铜钱夹子,将一串串沉重的制钱倒在厚实橡木柜台上时发出的、那种沉闷而富有质感的哗啦声,何其相似!
那是财富的声音,也是无数人倾家荡产、卖儿鬻女的悲鸣!
这妖异的声响,此刻却成了来自幽冥的催命符!
惊雷的余音还在天地间轰鸣震荡,程三水感到腰间骤然一紧!一股巨大而滑腻的力量缠了上来,将他猛地向后拖拽!
他低头一看,一条通体碧青、鳞片细密、散发着幽幽寒气的蛇形皮影,不知何时已从红木戏箱中游出,如同活物般死死缠住了他的腰身!
这青蛇皮影比白蛇小了许多,但灵动异常,眼中琉璃珠闪烁着焦急的光芒。
嗖!
青蛇皮影带着程三水,如同离弦之箭,化作一道青碧色的流光,险之又险地擦着那道劈落的闪电边缘,瞬间掠过白骨桥面,冲向了浓雾弥漫、水声轰鸣的彼岸——永定河的对岸!
就在身体凌空飞渡、掠过汹涌河面的瞬间,程三水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对岸那座灯火通明、却笼罩在巨大恐慌中的刘大帅军营方向。
军营里,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乱成一锅粥!显然帅府大乱已波及军营。
而就在那片混乱冲天的火光映照下,程三水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那条缠绕城楼的白蟒身上!
不!更准确地说,是钉在了白蟒那双巨大、冰冷、如同深渊般的琉璃竖瞳之上!
那琉璃眼珠,如同两面巨大的、扭曲的镜子!镜面深处映照出的,并非城下的混乱军营,也非血色的天空,而是一面清晰的、带着西洋洛可可风格雕花的梳妆镜!
镜中,赫然映着一张女人惊恐扭曲、花容失色的脸——正是刘大帅那位最得宠、指甲上染着鲜红蔻丹的三姨太!她似乎正坐在梳妆台前,眼神惊恐地望向镜子深处,仿佛看到了镜中映出的、那条盘踞在城楼上的恐怖白蟒!
白蟒的琉璃眼中,映着三姨太梳妆的西洋镜!镜中镜,幻中幻!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程三水的神经!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冰冷的河水气息扑面,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5
双蛇托棺
三日后,南城戒严。刘大帅的灵柩出殡,排场大得惊人,震动整个北平城。
描金绣银的楠木棺椁,由三十二名杠夫抬着。棺椁上覆盖着明黄缎子绣五爪金龙的陀罗经被,四角压着纯金打造、栩栩如生的四大天王像。
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白幡如林,纸钱撒得漫天飞舞,如同下了一场惨白的雪。军乐队奏着哀乐,声音沉闷压抑。刘大帅生前的亲信、部下、依附的官僚士绅,以及他那十几房哭得真假难辨的姨太太,浩浩荡荡,哭声震天。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棺椁前方引路的八匹辽东骏马。
这些马匹通体漆黑如墨,没有一丝杂毛,膘肥体壮,神骏非凡。马头上都扎着巨大的白缎子丧花,马鞍马镫皆以黑漆描绘金纹,马背上端坐着八名身着崭新军装、腰挎盒子炮的威武军官,他们是刘大帅生前最精锐的卫队成员,此刻充作引魂马夫。
队伍行至永定河畔,需过镇河桥。此桥便是十年前林小月花轿坠河之处。
就在棺椁刚刚抬上石桥中段,最前方那匹领头的黑马,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嘶!
紧接着,如同疯魔一般,猛地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在空中疯狂乱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发了连锁反应!它身后的七匹骏马也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纷纷惊恐地嘶鸣、人立、乱撞!八匹训练有素的军马,瞬间彻底失控!
吁——!稳住!快稳住!
引魂的马夫军官们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勒紧缰绳,厉声呵斥。
但为时已晚!
八匹受惊的巨马在狭窄的桥面上互相冲撞、践踏!抬棺的三十二名杠夫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冲撞得东倒西歪,脚步踉跄,肩上的杠子瞬间失去了平衡!
不好!棺椁要翻!
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
那具沉重无比、象征着刘大帅最后权势的描金棺椁,在无数双惊骇目光的注视下,从混乱的杠夫肩上猛地滑脱,翻滚着,狠狠砸在了坚硬的石桥栏杆上!
咔嚓!坚固的石栏杆应声碎裂!
沉重的棺椁去势不减,带着飞溅的木屑和描金碎片,裹挟着翻飞的明黄陀罗经被和沉重的纯金天王像,如同一个巨大的、失控的秤砣,轰然坠入了桥下浑浊湍急、浪涛翻滚的永定河中!
大帅!!
岸上顿时炸开了锅!哭喊声、尖叫声、呵斥声、落水声乱成一团。
士兵们慌忙向河中开枪,徒劳地想镇压什么。会水的亲兵和赶来的船夫纷纷跳入冰冷的河水,奋力向棺椁落水点游去。
现场一片混乱。
然而,就在棺椁入水激起的巨大水花尚未平息之际,几个水性极好、常年混迹于永定河上的老捞尸人,却脸色煞白,连滚爬爬地逃回岸边,浑身抖得如同筛糠,指着河心语无伦次地嘶喊:
蛇……大蛇!青的!白的!好……好大……
托……托着!棺材……那棺材……被……被托起来了!
往……往西!往西去了!我的老天爷……那蛇尾巴……扫过的地方……水……水都花了……跟……跟皮影戏似的……五颜六色……
他们赌咒发誓,在浑浊的浪涛中,清晰地看到两条巨大无比的蛇影!一条通体青碧,鳞片闪烁着幽冷的光;一条银白如雪,眉心一点朱砂红得刺目!两条巨蟒在水中交缠翻滚,巨大的蛇身稳稳地托住了那具沉重的描金棺椁!蛇尾摆动间,搅动起的水流竟折射出诡异而斑斓的七彩光影,如同巨大的皮影在水幕上晃动!
棺椁在双蛇的托举下,逆着汹涌的水流,稳稳地向着西方上游方向,迅速游弋而去,转眼便消失在浑浊的波涛深处……
6
河畔魅影
刘大帅棺椁落河、双蛇托棺西去的奇闻,如同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北平城的大街小巷,成为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谈资,热度甚至盖过了焦槐开花。各种离奇诡异的版本层出不穷,越传越玄乎。
自此之后,每逢月末月晦之夜,永定河镇河桥附近的水域,便不再平静。
夜深人静时,靠近河岸的住户,总能隐约听到河面上飘来若有若无的唱戏声。那声音飘飘渺渺,时断时续,像是隔着厚厚的帷幕,又像是从水底深处传来。
唱腔凄婉哀绝,缠绵悱恻,仔细分辨,唱的正是早已失传多年、只在一些老戏本里记载的冷门戏文——《双蛇拜月》。
月晦星沉夜未央,幽潭深处锁流光。千年修得同舟渡,拜月祈天诉衷肠……鳞甲寒,情丝长,碧水为证誓难量……愿舍金身化桥樑,渡卿离苦海,莫饮忘川汤……
一些上了年纪、耳朵还灵光的老票友,搬着小板凳坐在河堤上,闭着眼睛仔细聆听,然后笃定地对旁人说:没错!是《双蛇拜月》!这调门,这词儿,错不了!是当年‘赛牡丹’的绝活,她没了之后,这出戏就绝了!邪门儿,真邪门儿了!
而负责这一带巡夜打更的老赵头,则成了另一个版本的主角。
他逢人便说,有次月晦夜,天阴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提着气死风灯走到镇河桥头时,一阵阴风吹得灯笼里的火苗直扑棱。他一抬头,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只见桥对面那废弃多年的河神庙残破的屋顶大梁上,盘着一条水桶粗、白花花、亮闪闪的大蟒蛇!
那蛇头高昂着,正对着天上被乌云半遮的残月,额头上一点红,在黑暗里像烧红的炭火,红得瘆人!
老赵头赌咒发誓:那红痣,艳得!比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还要艳上十分!看得人心里直发毛!我老赵打了一辈子更,什么邪乎事没见过可那晚……我连滚带爬跑回家,病了大半个月!
唯有前门大街那家老字号聚源典当行的老掌柜,每每喝得醉醺醺时,会拍着油亮的柜台,对着空荡荡的店堂,或者偶尔来串门的街坊,含混不清地念叨:邪乎嘿……邪乎的还在后头呢……你们……你们懂个屁!那程三水……程家班主……他那晚削的……削的那竹人偶……嘿……你们以为……那是随便削的……
老掌柜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和了然,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神秘:
那眉眼……那身段……那额间一点红……分明……分明是照着十年前……沉在这永定河底……林家那苦命的闺女……林小月扎的啊!我老头子……当年……可是亲眼见过那小月姑娘的……错不了……错不了……
这话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听者心中激起层层寒意。
程三水
那个沉默寡言、带着独眼罩的皮影匠
他和坠河的林小月……还有那诡异的竹人偶、托棺的双蛇……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孽缘
7
戏箱重现
时光荏苒,山河破碎。转眼到了民国二十七年,春。
北平城早已沦陷于日寇铁蹄之下,昔日的繁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霾。民生凋敝,饿殍时有。
为了疏通河道、便利运输,同时也为了以工代赈、缓解饥荒,伪政权组织了大批民夫,对淤塞严重的永定河进行大规模清淤。
工程进行到镇河桥下游一处水流回旋、历来是沉船积淤之地的河湾。
时值晌午,几个衣衫褴褛、满身泥浆的民夫正挥舞着沉重的铁锹和钉耙,在齐腰深的冰冷淤泥里奋力挖掘。
铛!
一声沉闷的异响,一个民夫手中的铁锹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震得他虎口发麻。
嘿!有东西!硬邦邦的!
民夫招呼同伴。
几人围拢过来,小心翼翼地扒开厚厚的淤泥。渐渐地,一个长方形的轮廓显露出来。再挖,竟是一个保存相当完好的红木箱子!
箱子约莫三尺长,一尺半宽,一尺高。木质暗红深沉,纹理细腻,边角包裹着磨损但依旧黄澄澄的铜皮。
最引人注目的是箱盖上那把硕大的铜锁,锁身刻着繁复的蟠螭纹,虽沾满淤泥,仍透着一股不凡的古意。
宝……宝贝!
一个年轻民夫眼睛发亮,声音都变了调。
别瞎动!看着邪性!
一个年长的民夫比较谨慎,他看着箱子周围淤泥的颜色似乎比别处更深,隐隐还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淤泥腥气和某种陈旧异香的怪味。
箱子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了岸,放在河堤上。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引来了监工的伪军、好奇的百姓,河堤上很快围满了人。
伪军小队长闻讯赶来,看着那品相不凡的红木箱子,眼中也闪过贪婪,命人立刻开箱。
几个民夫找来工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砸开了那把锈蚀但异常坚固的铜锁。
当箱盖被缓缓掀开的那一刻——
嗡!
一股浓郁到极致的、陈年的、带着丝丝甜腥气的槐花香,如同被压抑了数十年的幽灵,猛地从箱中喷薄而出!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半条河堤!
这香气霸道而诡异,冲散了河泥的腥气,钻入每个人的鼻孔,直冲脑门!围观的人群不由自主地耸动着鼻子,脸上露出迷醉又夹杂着惊疑的表情。
槐花香!好浓的槐花香!
这大春天的,哪儿来的槐花还这么香
邪门!真邪门!这味儿……跟十几年前榆树胡同那焦槐开花时的味儿……有点像!
在浓郁得化不开的异香和无数道惊疑目光的注视下,箱中之物终于显露真容。
没有金银财宝,没有古董字画。
箱内,铺陈着褪色但依旧能看出是明黄色泽的丝绸衬里。
丝绸之上,静静地躺着两具皮影。
一青,一白。
青蛇皮影,通体碧色,鳞片细密,姿态灵动,仿佛随时会游弋而出。
白蛇皮影,银光素裹,体型稍大,显得更为雍容威严,额间一点朱砂痣,红得如同凝固的鲜血,历经水底淤泥侵蚀,竟鲜艳如初!
两具皮影并非独立摆放,而是以一种极其亲昵又无比诡异的姿态,紧紧纠缠在一起!青蛇的躯体缠绕着白蛇,蛇头依偎在白蛇的颈侧;白蛇的尾部则轻轻环住青蛇的腰身,蛇首微垂,仿佛在凝视着怀中的伴侣。它们的姿态,既像生死相依的恋人,又如同共同御敌的战友,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怆与缠绵。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两具皮影的眼睛!
它们并非死物,而是镶嵌着特制的琉璃眼珠。此刻,在春日并不强烈的阳光下,那四颗琉璃眼珠,竟折射出妖异的光泽!
更骇人的是,在每一颗琉璃眼珠的正中心,都各自凝着一滴米粒大小、圆润饱满、呈现出深邃暗红色的液体!
那液体……分明是血!而且历经十数载河底淤泥封存,竟然没有丝毫凝固、腐败、消散的迹象!
它们如同有生命一般,静静地悬浮在琉璃珠的核心,散发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妖异而沉重的怨气!
嘶……
河堤上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围观的百姓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脸上写满了恐惧。
这景象太过诡异,远超常理。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伪军小队长也看得心底发毛,强装镇定地骂了一句,挥挥手:赶紧盖上!抬走抬走!找个地方烧了!不,扔回河里去!
箱子被粗暴地重新盖上。然而,那股浓郁的槐花异香,却如同烙印一般,久久萦绕在河堤之上,钻进每个人的记忆深处。
是夜,北平城毫无征兆地迎来了一场罕见的特大暴雨。
狂风呼啸,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如同天河倾泻,疯狂地抽打着屋顶、街道、古老的城墙和呜咽的永定河。河水暴涨,浊浪排空。
有人声称,在闪电撕裂夜空的瞬间,透过如注的暴雨,隐约看到那个装着青白双蛇皮影的红木戏箱,竟逆着汹涌的洪流,在浪涛间起伏沉浮,如同有生命般,顺着河道向下游飘去!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某个炸雷照亮河面的刹那,那戏箱的盖子似乎被风浪掀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中,一抹月白色的、细腻光滑的丝绸衣角,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着,在狂风暴雨中倏然翻飞了一瞬!那抹白色,在漆黑如墨的雨夜和浑浊翻腾的河水中,显得如此刺眼,如此诡异!
旋即,箱盖合拢,浪涛吞没了一切。
唯有那浓郁的槐花异香,仿佛融入了肆虐的暴雨,弥漫在整条永定河上,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