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军回城的调令一下来,就跟我提了分手。
秀英,咱俩不合适。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眼睛没看我。
我抹了把脸,下午就答应隔壁村王铁柱的相亲。
河边柳树下,王铁柱正憨憨地搓着手,媒婆唾沫横飞夸他能干。
陈建军却突然冲过来,把五块钱分手费摔在我脚下。
李秀英,你就这么急不可耐他眼睛红得像要吃人。
我弯腰捡起沾泥的钱,笑着塞回他中山装口袋:急赶明儿就办酒。
他死死攥住我手腕,声音哑得不成调:你…你怎么能跟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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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军回城的调令下来了。就一张纸,盖着红戳,轻飘飘的。可就是这张纸,把我砸懵了。
他来找我的时候,天刚擦黑。就在村东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这地方,以前是我们偷偷摸摸说悄悄话的老窝。现在看着,那树杈子张牙舞爪的,像要吃人。
秀英。他开口了,声音干巴巴的。手里捏着那张要命的调令纸,手指头捻着纸角,捻了又捻。眼睛呢没看我。看地上,看旁边黑黢黢的草坷垃,就是不肯看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沉到底了。像块大石头砸进深井里,咚一声响,闷得慌。
咋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也飘乎乎的,没啥力气。
他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真响。咱俩……他顿了顿,脖子梗着,不合适。
风从后脖子吹过来,凉飕飕的。我站着没动。槐树叶子哗啦啦响,吵得人心烦。不合适这话他说得出口三年!整整三年!我李秀英掏心掏肺对他好,图啥就图他今天跟我说一句不合适
咋不合适了我往前挪了小半步,声音拔高了点。我得问清楚,死也得死个明白。我死死盯着他的脸,想从他脸上抠出点东西来。心虚愧疚哪怕一点点舍不得也行啊!
他像是被我的眼神烫着了,飞快地偏开头。那张调令纸被他捏得更紧,皱巴巴的。你看,他晃了晃那张纸,好像那就是块免死金牌,我得回城了。家里……家里给我安排好了工作,还有……还有别的……他声音越说越小,蚊子哼哼似的。
别的啥我逼问,不依不饶。心口那块地方,又冷又硬,像塞满了冰碴子。
就是……对象。他终于把这两个字挤出来了,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家里安排的,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哈!这话像把钝刀子,在我心窝里来回地拉。拉得生疼,还不见血。一股子邪火噌地就顶到了我脑门儿上。我李秀英是土里刨食的农村丫头,他陈建军是城里来的知识青年。这沟,原来一直在这儿呢,又深又宽,是我自己眼瞎,愣是看不见,还傻乎乎地往里跳!
哦。我就回了他一个字。声音平平的,没啥起伏。再问啥问你当初说稀罕我都是放屁问这三年你搁这儿耍猴呢没意思。真没意思透了。
陈建军像是没料到我就这反应,有点愣神。他大概等着我哭天抢地等着我撒泼打滚求他别走他可真看得起自己。
秀英,你……你别这样。他往前凑了半步,似乎想碰碰我胳膊。
别碰我!我猛地往后一退,动作大得差点把自己绊倒。他那手,修长白净,那是拿笔杆子的手!以前我稀罕得不得了。现在看着,只觉得刺眼,恶心!我李秀英是啥是你插队时候解闷儿的玩意儿现在要回城了,找到‘门当户对’的了,就一脚踹开陈建军,你行,你真行!我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他脸上那点装出来的为难一下子挂不住了,有点难看。话不能这么说!我对你……是有感情的!可现实……
现实就是你要滚蛋了!我打断他,火气彻底压不住了,烧得我嗓子眼儿发干,少跟我扯犊子!有感情有感情你他娘的跟我说‘不合适’有感情你屁颠屁颠去攀城里小姐的高枝儿陈建军,你摸摸自己良心,让狗吃了吧!
我骂得唾沫星子横飞,胸口一起一伏,像拉风箱。眼睛干得发涩,一滴泪都没有。哭为他哭不值当!真不值当!
他被我骂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又没词儿。最后,他像是放弃了,肩膀耷拉下来,又拿出那张该死的调令纸。手续……都办好了。明天……明天一早就走。他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装出来的疲惫和无奈。
我看着他。月光底下,他那张脸,曾经让我心跳得扑通扑通的脸,现在看着,只觉得陌生,还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虚伪劲儿。一股巨大的恶心猛地冲上喉咙口。
滚。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冷得像三九天河里的冰碴子。
陈建军猛地抬起头,像是不敢信。
我让你滚!我吼了出来,声音劈了叉,在安静的村道上炸开,震得树叶子都抖了抖,赶紧滚回你的城里去!滚得远远的!别搁这儿恶心我!看见你,我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他像是被我的吼声钉在了原地,脸煞白煞白的。嘴唇动了动,大概想说什么好聚好散的屁话。我死死瞪着他,眼神要是能杀人,他这会儿早死一百回了。他终于没再吭声,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有难堪,有点恼羞成怒,好像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攥紧了那张调令,猛地一转身,脚步有点踉跄地走了。背影很快就被浓浓的夜色吞掉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风还在吹,刮在脸上,又冷又硬。槐树叶子还在哗啦啦响,吵死个人。刚才吼那一嗓子,像是把我全身的力气都抽干了。心口那块地方,空了。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大块,呼呼地往里灌冷风。
疼好像有点麻了。
我慢慢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土坷垃硌着脚底板,冰凉。脑子里嗡嗡的,像有一万只苍蝇在飞。一会儿是他刚来插队时,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褂子,站在田埂上冲我腼腆地笑;一会儿是他教我认字,手指头点着书页,指尖温热;一会儿是他偷偷给我塞城里带来的大白兔奶糖,糖纸剥开的声音都透着小心翼翼;一会儿又是刚才他那张冷漠的脸,还有那句轻飘飘的不合适……画面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搅得我脑仁疼。
李秀英,你个大傻子!我狠狠骂了自己一句。嗓子眼儿又干又涩。眼泪还是没有。就是胸口憋得慌,像压了块大磨盘,喘不上气。
不知道蹲了多久,腿都麻了。我扶着粗糙的树皮站起来,晃了晃。回吧。还能咋地日子总得过。我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一步一步往家挪。村里静悄悄的,狗都睡了。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响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格外孤单。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乱响的破院门,我娘正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纳鞋底。针线在她粗糙的手指间穿梭。
英子咋才回来饭在锅里热着呢。她抬头看我一眼,随口问。手里的活计没停。
嗯。我应了一声,嗓子哑得厉害。低着头,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脸。我径直走到墙角的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了满满一瓢凉水。冰凉的井水灌进喉咙,激得我一哆嗦,呛得直咳嗽。
慢点喝!急啥跟牛饮似的!我娘嗔怪道。
我没说话。凉水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冰到胃里。可心口那股火,好像还是没浇灭。我把瓢扔回水缸,发出哐当一声响。
咋了魂儿丢了我娘终于停下手里的针线,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打量我,脸色咋这么难看跟陈建军闹别扭了她试探着问。
娘。我猛地转过身,声音又干又涩,带着自己都陌生的硬邦邦,陈建军要回城了。
啊回城我娘一愣,手里的鞋底掉在地上,那……那你们……
分了。我打断她,说得飞快,像怕自己后悔,他家里给他安排好了,城里姑娘,‘门当户对’!最后那四个字,我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自己也说不清的狠劲儿。
我娘张着嘴,半天没合上。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心疼,还有点别的,像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无奈。她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鞋底,拍了拍灰。
那声叹息,像根针,轻轻扎了我一下。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我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热气混着苞米面饼子的味儿扑面而来。我抓起一块饼子,还有点烫手。我不管不顾地狠狠咬了一大口,干涩的饼子渣子刮着嗓子眼,噎得我直翻白眼。我用力往下咽,梗着脖子,像是要把所有堵在心里的东西都硬塞下去。
噎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可心里那股邪火还在烧,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凭啥凭啥他陈建军拍拍屁股回城当他的体面人,找个城里小姐双宿双飞我李秀英就得窝在这破村子里,当个被人甩了的笑话让人戳脊梁骨
不行!绝对不行!一股子又狠又倔的劲儿猛地从脚底板顶到了天灵盖。我得让他看看!我李秀英离了他陈建军,照样活!活得更好!还得找个比他强一百倍的!让他后悔!让他肠子都悔青!
娘!我猛地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饼子,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娘被我吓得一哆嗦,针差点扎手上。哎哟!作死啊!一惊一乍的!
上回,我胸口起伏着,眼睛直勾勾盯着灶膛里还没完全熄灭的暗红火星子,上回马婶儿是不是提过隔壁王家洼那个……王铁柱
我娘一愣,随即眼睛亮了亮,又有些犹豫:铁柱提是提过一嘴……可你不是说……说你有建军了,不乐意相看吗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脸色。
现在乐意了!我斩钉截铁地说,每个字都像小锤子砸在地上,你明天……不!现在就去!去跟马婶儿说!就说我李秀英,应了!下午!就下午!河边柳树底下,我跟他王铁柱,相看!我说得又快又急,像放炮仗,生怕一停下来,那股子支撑着我的狠劲儿就泄了。
啥我娘彻底懵了,手里的鞋底又差点掉地上,下午英子,你这……这刚跟建军……是不是太急了点缓缓,缓缓再说她走过来,想拉我的手。
急我躲开她的手,梗着脖子,像只斗鸡,我急啥我李秀英行情好着呢!离了他陈建军,我立马就能找着下家!比他好!比他强!让他滚回他的城里好好看看!我越说声音越大,像是在说服我娘,更像是在说服我自己那颗还在滴血的心。
我娘看着我通红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她重重地又叹了口气,带着点认命的味道:行……行吧。你这丫头,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我去,我这就去找你马婶儿。她放下鞋底,擦了擦手,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有心疼,有担忧,还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她转身出了门,身影消失在黑夜里。
屋子里又剩下我一个人。刚才那股子狠劲儿喊出来,像气球被戳破了口子,一下子瘪下去不少。心口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我扶着冰冷的灶台,慢慢蹲下来。灶膛里那点暗红的火星子,一闪,一闪,像我快烧干了的力气。
下午下午就去相亲跟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王铁柱我是不是疯了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话都放出去了。我李秀英,说到做到!不就是相看吗看!谁怕谁!
我咬着牙站起来,走到水缸边,又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凉水冲进胃里,激得我浑身一抖。我看着水缸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头发有点乱,眼睛红肿着。我用力抹了把脸,对着那倒影恶狠狠地说:李秀英,你给我挺直了腰杆!哭哭啼啼的,丢人!
下午的太阳明晃晃的,烤得人头皮发烫。我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褂,还是去年陈建军说我穿着好看的那件。现在穿出来,心里头怪怪的,像故意跟谁较劲。我对着家里那块裂了缝的破镜子照了照,使劲揉了揉还有点肿的眼睛,把散下来的头发胡乱抿到耳朵后面。好了,就这样吧。
我娘在门口探头探脑,小声催我:英子,磨蹭啥呢马婶儿跟人家铁柱,估摸着都到河边柳树底下了。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拉开门。热浪扑面而来。我挺了挺背,迈出门槛。
河边不远。那几棵大柳树,枝繁叶茂,像撑开几把大绿伞。树底下果然有人。马婶儿那身藏青色的褂子显眼得很,正唾沫横飞地说着啥。旁边站着个男人,背对着我这边,个子挺高,肩膀宽宽的,穿着件半旧不新的灰色汗衫。那就是王铁柱了。
我一步步走过去,脚下有点飘。心里那点强撑起来的劲儿,被太阳一晒,有点发虚。手心有点冒汗。
哎哟!秀英来啦!马婶儿眼尖,老远就瞧见了我,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笑,颠着小脚迎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亲热得不行,瞧瞧!瞧瞧我们秀英,多水灵的大姑娘!铁柱,快过来!她扭过头,冲着那个背影喊。
王铁柱转过身。一张挺方正的脸,晒得黑红黑红的,眉毛挺浓,眼睛不大,但挺亮。他看见我,明显有点局促,两只粗糙的大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憨憨地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挺白的牙。
秀……秀英妹子。他声音有点粗,带着点庄稼汉的实诚劲儿,喊得不太顺溜。
嗯。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心里那点紧张,被他这憨样冲淡了一点点。
来来来,树底下凉快!站着说话!马婶儿一手拉着我,一手推着王铁柱,把我们往树荫底下带。柳条儿垂下来,拂在脸上,痒痒的。
铁柱啊,可是咱十里八乡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后生!马婶儿一屁股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拍着大腿就开始夸,身板儿结实,跟头小牛犊子似的!干活儿更是一把好手!家里那几亩地,伺候得那叫一个精细!苞米棒子结得比人家大腿都粗!人也老实本分,一点花花肠子都没有!秀英啊,你嫁过去,保管吃不了亏!日子红红火火的!
王铁柱被她夸得脸更红了,搓着手,嘿嘿傻笑两声,偷偷瞄了我一眼,又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那鞋,沾满了泥点子。
秀英妹子,他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认真,俺……俺不太会说话。但俺有力气!俺能干活!俺……俺保证对你好!他话说得磕磕巴巴,脸涨得通红,额头都冒汗了。
我看着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泥。再看看他那张朴实的、被太阳晒得有点皴裂的脸。老实,能干。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庄稼人。跟陈建军那种细皮嫩肉、说话文绉绉的知青,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陈建军……这个名字突然蹦出来,像根刺,又扎了我一下。我赶紧甩甩头,想把那影子甩出去。我扯了扯嘴角,想对王铁柱笑一下,可脸上的肌肉有点僵。
嗯,挺好的。我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心里头乱糟糟的。马婶儿的话嗡嗡响,王铁柱的脸在眼前晃。踏实本分可我心里头,怎么还是空落落的像少了点啥。少了点啥呢是陈建军教我认字时指尖的温热是他偷偷塞给我奶糖时,糖纸上那股子甜腻的香味儿还是他曾经说过要带我进城看看的许诺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现在想起来,真他娘的讽刺!
铁柱家啊,人口也简单!马婶儿还在卖力地推销,就一个老娘,身子骨硬朗着呢,好伺候!上头俩姐姐都嫁人了,没啥拖累!这条件,上哪儿找去秀英,你说是不是她捅了捅我胳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等我表态。
我张了张嘴,喉咙有点发紧。刚要说话——
李秀英!
一声暴喝,像炸雷一样,猛地从河堤上劈下来!
我们仨都吓了一大跳,齐刷刷扭头看去。
陈建军!
他站在河堤上,离我们也就十几步远。大概是跑来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铁青,眼睛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像要吃人!他手里还攥着个什么东西。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是明天一早就滚蛋了吗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心口那点刚压下去的火苗,腾地一下又烧起来了,烧得我浑身发烫。
陈建军几步就冲下了河堤,冲到我们跟前。他根本没看旁边的马婶儿和王铁柱,那双喷火的眼睛,就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李秀英!他又吼了一声,声音又哑又厉,像砂纸磨过,你就这么急不可耐!
急不可耐哈!这话像一瓢滚油,直接浇在了我心头的火堆上!
我急啥我往前一步,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声音尖利得我自己都觉得刺耳,陈建军,你管得着吗你算老几上午是你亲口说的‘不合适’,是你拍拍屁股要滚蛋!现在跑这儿来狗叫啥
陈建军被我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他猛地一抬手,把手里的东西狠狠摔在我脚边的泥地上!
啪嗒一声轻响。
是钱。
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有一块的,有两毛的,沾着地上的灰土。
拿着!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头点着地上的钱,指尖都在抖,这是五块钱!算我……算我补偿你的!李秀英,你好歹也跟过我三年,别这么作践自己!刚跟我掰了,转身就……就……他像是气得说不下去,眼睛扫过旁边一脸懵的王铁柱,那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愤怒,就这么个玩意儿你就这么急吼吼地往上贴!
建军!你……你咋说话呢!马婶儿终于反应过来,气得脸都白了,指着陈建军,这是我们秀英相看对象!正经事儿!你……你管得着吗你!都分手了,还跑这儿来撒野!
王铁柱也反应过来了。他看看地上沾泥的钱,又看看陈建军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再看看气得浑身发抖的我。他那张憨厚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拳头也攥紧了,往前站了一步,挡在我前面一点点,瞪着陈建军,声音沉沉的,带着怒气:你……你干啥!欺负秀英妹子干啥!
陈建军根本不搭理他们。他的眼睛,还是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钩着我。那眼神里有怒火,有鄙夷,还有一种……一种我说不上来的,像是被背叛了的疯狂。
补偿我看着他,突然觉得特别可笑。心口那块地方,疼得发木,反而让我彻底冷静下来了。一股子冰冷的狠劲儿,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弯下腰。动作很慢,很稳。地上那几张沾了灰土的票子,躺在那儿,像几张嘲讽的鬼脸。我伸出手,一张,一张,把它们捡起来。手指头碰到冰凉的、沾着泥的纸,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直起身,脸上竟然慢慢挤出一个笑来。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嘴角往上扯的弧度。我拿着那几张脏兮兮的钱,走到陈建军面前。
他个子比我高,我得微微仰着头看他。他大概以为我要把钱扔回他脸上他下巴绷得紧紧的,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
我伸出手。不是扔。是把那几张沾着泥的、皱巴巴的钱,用力地、狠狠地,塞进了他中山装胸前的口袋里!动作又快又准,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狠劲儿。
陈建军完全僵住了。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来这一出。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口袋,眼睛瞪得溜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脸上那股子愤怒和优越感,瞬间裂开了一道缝,露出底下的惊愕和一丝……茫然。
陈建军,我盯着他的眼睛,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冷,像冰碴子,拿着你的臭钱,滚回你的城里去!留着给你那‘门当户对’的城里小姐买胭脂水粉吧!
我顿了顿,清晰地,一字一顿地,把后面的话砸出来,每一个字都像石头子儿,砸得他脸色惨白:
急你说对了!我还真就急了!赶明儿!我跟铁柱哥,就办酒!
最后三个字,我说得又脆又响。像放了个二踢脚,炸得四周一片死寂。柳树叶子都不哗哗响了,连河里的蛤蟆都吓得闭了嘴。
马婶儿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王铁柱更是彻底傻了,黑红的脸膛上表情一片空白,直愣愣地看着我,又看看陈建军,像是完全搞不清状况。
陈建军呢
他像是被我这句赶明儿就办酒当胸狠狠捅了一刀!那刀子还是带倒刺的,捅进去,还狠狠搅了一下!
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死人脸还白。刚才那股子要吃人的凶狠劲儿,像被戳破的猪尿泡,噗地一下泄了个干净。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还有……还有那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慌
他捂在中山装口袋上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死死地捏着那几张被我塞回去的脏钱,指关节捏得嘎巴作响,白得吓人。
你……他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发出嗬嗬的怪响,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那双刚才还喷着火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瞪着我,眼珠子红得吓人,像要滴出血来!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太复杂了,震惊愤怒嫉妒还有……一种被彻底抛弃、彻底碾碎的痛
你……你……他哆嗦着,嘴唇抖得像风中的破布片,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哑得不成调,带着哭腔,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你怎么能……怎么能跟别人!
声音不大,却像垂死野兽的哀嚎,刮得人耳膜生疼。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进骨头缝里去。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脚步虚浮地往河堤上冲。背影仓惶得像条丧家之犬,被下午毒辣的太阳光拉得又细又长,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
我站在原地,没动。脸上的笑容还僵着,像一张干裂的面具。心口那块地方,空了这么久,现在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又闷又痛,还有点……说不出的茫然。刚才那股支撑着我放狠话的冰冷狠劲儿,随着他的仓惶逃离,一下子抽空了。腿有点发软。
河风吹过来,带着水汽和泥土的腥味。柳条儿拂在脸上,还是痒痒的。可刚才那点痒,现在只觉得烦。
秀……秀英王铁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小心翼翼的,带着点试探,还有浓浓的不知所措。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抬了抬,似乎想碰碰我的胳膊,又不敢。
我慢慢转过头。马婶儿也凑了过来,脸上惊魂未定,拍着胸口:哎哟我的老天爷!吓死个人了!这陈建军……怕不是疯了吧都这样了还跑来闹!秀英,你……你刚才说的……那个办酒……她看着我,眼神里又是担心又是探究。
我看着王铁柱那张老实巴交、此刻写满困惑和担忧的脸。又看看地上,刚才陈建军摔钱的地方,泥地上还留着一点浅浅的印子。
赶明儿就办酒
这话是我亲口说的。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了。
可心里头,为啥一点着落都没有反而更空了,空得发慌。像是刚打完一场硬仗,浑身脱力,连站着的力气都快没了。
我吸了口气,河风有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