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把自己从公司那个
能把人吸干的鬼地方拔出来时,城市已经
沉入一种疲惫不堪的黑暗里。公交车的尾
气混着路边摊廉价油脂的焦糊味,黏糊糊
地糊在脸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
滞涩感。踏进永安居小区大门,那股熟
悉的、属于旧时光的霉味和灰尘混合的气
息扑面而来。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几只飞
蛾徒劳地撞击着破损的灯罩,发出细微又
执着的噼啪声,衬得这老旧的院子愈发死
寂。我租住的那栋楼,沉默地矗立在最深
处的阴影里,像一头疲惫的巨兽,窗口零
星亮着的几点灯光,是它半阖的眼。
楼道里的声控灯脾气古怪,非得用力跺
脚,或者扯着嗓子喊一声,它才老大不情
愿地亮起微弱的光。灯泡蒙着厚厚的灰
垢,光线昏黄浑浊,勉强照亮脚下磨损得
露出水泥本色的台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
难以形容的陈旧气味,像是无数个潮湿闷
热的夏天被关在这里发酵过后的残留,混
杂着谁家晚餐油烟散不尽的余韵。钥匙插
进锁孔,金属摩擦发出干涩的咔哒声,
在这过分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独居小屋特有的气
息——一种混合了织物、灰尘和我自己体味
的、凝固的空气。我随手把沉重的公文包
甩在门边鞋柜上,那一声闷响在空荡的屋
子里回荡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寂静吞
噬。
疲惫像一层湿透的棉被裹在身上,沉甸甸
地往下坠。我径直走向狭小的卫生间,只
想用冷水冲掉脸上黏腻的汗渍和一天的倦
怠。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暂时填满了
房间的虚空。我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洗漱台
上的牙膏,目光落在牙膏管身中部时,动
作却猛地顿住了。
不对劲。
那管深蓝色的牙膏,软塌塌地躺在冰凉的
陶瓷台面上。问题不在它本身,而在它靠
近尾部的地方,清晰地凹陷下去一圈指印
的轮廓。非常新鲜,甚至带着点湿气。这
痕迹的位置……绝不是我自己挤牙膏的习
惯!我总是习惯性地从尾部往上推,最后
留下的指印会靠近管口。而现在这个指
印,明显是有人直接从中间粗暴地捏下去
用力挤的。
一股冰冷的细流毫无预兆地顺着脊椎窜了
上来。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窄小的卫生
间一览无余,磨砂玻璃窗外是浓得化不开
的夜。只有哗哗的水声在响。我盯着那圈
凹陷的指印,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擂动。
是昨晚太累了记错了我皱着眉,努力
回想昨晚临睡前的每一个动作,试图说服
自己只是精神恍惚。但那指印的形状和位
置,陌生得刺眼。
肯定是太累了……我低声嘟囔了一句,声
音干涩,连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我
甩甩头,像是要把那点莫名的不安甩掉,
草草洗了把脸,胡乱挤了牙膏刷牙。清凉
的薄荷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却丝毫没能驱
散心底悄然滋生的那点寒意。指尖拂过冰
冷的台面,那处凹陷的触感仿佛烙在了上
面。
几天后,那个周末的下午,阳光难得慷慨
地穿过蒙尘的玻璃窗,在客厅地板上投下
几块歪斜的光斑。我趿拉着拖鞋,哼着不
成调的歌,准备给自己弄点吃的。拉开冰
箱冷藏室的门,一股冷气裹挟着各种食物
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的视线习惯性地
扫过那些熟悉的瓶瓶罐罐和保鲜盒,落在
最上层那盒喝了一半的鲜牛奶上。
我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
牛奶盒被拿出来时,重量轻得不对劲。我
晃了晃,里面液体晃荡的声音稀薄得可
怜。拧开盖子一看,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底,几乎见光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在
昨天早上出门前,我还特意看了,盒子里
至少还剩三分之一!这牛奶消耗的速度快
得离谱,像被谁偷偷灌下去一大口。
一股更强烈的凉意猛地攫住了我。我几乎
是粗暴地把牛奶盒塞回冰箱,手指因为用
力而微微发白。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冰箱
内部来回扫视。装午餐肉的保鲜盒盖子似
乎没有盖严实,露出一条缝隙;原本码得
整整齐齐的鸡蛋,有一个被孤零零地挪到
了最边上;一袋密封好的吐司面包,封口
处的夹子松开了,就那么随意地搭着……
这绝不是我的习惯!我做事一向规整,近
乎刻板。东西用完一定放回原位,盖子必
须盖紧,封口绝对夹好。眼前冰箱里的景
象,就像被一只粗心又好奇的手翻搅过,留下一种笨拙模仿后的凌乱。那种被无形
视线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丝,瞬间
缠绕上来,勒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我猛地
关上冰箱门,砰的一声巨响在安静的房
间里炸开,震得我自己耳膜嗡嗡作响。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感觉像跗骨之蛆,
日夜啃噬着那点可怜的安全感。几天后,
我咬咬牙,顶着肉痛,从本就不宽裕的积
蓄里划拉出一笔钱,在电子商城下单了一
套最基础的家用监控设备。小小的摄像
头,像个沉默的哨兵,被我小心翼翼地安
装在了客厅天花板的角落,镜头正对着玄
关和通往厨房、卫生间的过道。安装的时
候,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螺丝刀差
点滑脱。我反复调试角度,确保它能覆盖
我认为最关键的几个区域。按下手机APP
里那个小小的启动图标时,我长长地吁出
一口气,仿佛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至少,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应该安全了……
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得了强迫症。工作间
隙、吃饭时、甚至半夜惊醒,第一件事就
是摸出手机,点开那个监控APP。屏幕亮
起,显示出客厅那个固定不变的角度:沙
发的一角,空荡的地板,安静的门框。画
面是静止的,只有偶尔因为网络延迟而出
现短暂的卡顿。时间在屏幕左上角无声地
跳动。我一遍遍回放夜间的录像,拖动进
度条的手指因为专注而绷紧。屏幕里只有
光影随着窗外路灯明暗的缓慢变化,以
及……我自己。
我看到深夜加班回来的自己,拖着沉重的
脚步开门、换鞋、开灯,身影被顶灯拉得
又长又疲惫。我看到凌晨被噩梦惊醒的自
己,赤着脚去厨房倒水,像一具游荡的孤
魂。我看到周末赖床到中午的自己,头发
蓬乱地出现在镜头一角,穿着皱巴巴的睡
衣去拿冰箱里的牛奶……
只有我。录像里清清楚楚,从始至终,只
有我自己的身影在这个空间里活动、停
留。没有鬼祟的潜入者,没有凭空出现的
异物。一切似乎都印证了错觉或健忘
的结论。
可为什么为什么那种被窥伺的感觉非但
没有消失,反而像阴沟里的苔藓,在录像
的正常下疯狂滋长每一次看录像,确
认安全后,放下手机的那一刻,一种更
深的、难以言喻的寒意反而从脚底升起,
冰冷地攫住心脏。仿佛那个看不见的东
西,正躲在屏幕后面,对着我无声地嘲
笑。它知道我装了摄像头,它就在那里,
只是……摄像头看不见它这个念头荒谬又
惊悚,让我浑身发冷。
那根头发丝,是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周日午
后发现的。
刚拖过的地板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反射
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我瘫在沙发里刷着
手机,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光洁的地板。
然后,它就那样突兀地闯入视线——一根黑
色的长发,大约二十公分长,静静地躺在
沙发脚边,靠近暖气片的位置。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全身的肌肉都
绷紧了,像被无形的线猛然扯住。
我猛地坐直身体,手机从无力的指间滑
落,沉闷地砸在地毯上。眼睛死死地盯住
那根头发,大脑一片空白。
几秒钟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我从沙发
边缘爬下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地板
上也毫无知觉。我颤抖着伸出手指,极其
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捏住那根头发的一
端,将它拈了起来。它那么轻,却又重若
千钧。
我自己的头发是深棕色,偏硬,而且因为
工作压力有点稀疏。而指尖这根,是纯粹
的、没有杂质的黑色,触感更细软。它不
属于这里!更不属于我!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咚咚咚的巨响几
乎要冲破耳膜。一股冰冷的恐惧感,如同
毒蛇的信子,从尾椎骨迅速舔舐上来,缠
绕住四肢百骸。我捏着那根该死的头发,
像捏着一个滚烫的、来自异界的证据,猛
地抬头看向天花板角落那个小小的摄像
头。红灯亮着,它忠实地工作着。
谁!
我的声音猛地冲出喉咙,嘶哑、
干裂,带着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锐和恐
惧,瞬间撕裂了房间内死水般的寂静。谁
在这里!出来!
吼声在空荡的四壁间
碰撞、回荡,显得无比突兀和绝望。回应
我的,只有窗外偶尔驶过的汽车声,和墙
上挂钟指针无情的滴答声。那根冰冷的黑
色发丝,像一枚来自未知领域的耻辱标
记,紧紧缠绕在我颤抖的指尖。
周末的夜晚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
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窗外,偶尔有车灯
的光柱划破浓稠的黑暗,一闪而过,映得
房间墙壁上光影瞬间扭曲,旋即又归于更
深的昏暗。房间里没开大灯,只有厨房操
作台上方一盏小射灯亮着,投下一个昏
黄、狭小的光圈,勉强照亮灶台上那口咕
嘟作响的小奶锅。锅里翻滚着廉价的方便
面,浓烈的、人工合成的调料香气霸道地
弥漫开来,填满了狭小的空间。这气味熟
悉到近乎麻木,是我疲惫生活里最廉价也
最唾手可得的安慰剂。
我倚着冰冷的流理台,眼神放空,盯着锅
里翻滚的面条和脱水蔬菜上下沉浮。身体
和精神都像被抽掉了骨头,只剩下无尽的
空洞和倦怠。锅里升腾起带着食物味道的
白色水汽,模糊了眼前一小片空气。就在
这近乎麻木的放空状态中,一个极其轻微
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穿透了方便面汤汁的
咕嘟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
我的耳膜。
嗒。
是脚步声。非常清晰,就来自我身后不远
处的客厅。
不是幻听!那声音短促、沉闷,带着一种
赤脚踩在木地板上特有的质感,而且,就
在客厅中央的位置!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随即又猛
地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只留下
彻骨的冰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
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疯狂
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
擂鼓般的轰鸣,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一
股强烈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炸开,沿着脊
柱闪电般窜遍全身,汗毛根根倒竖!
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颈后的皮肤瞬间绷
紧,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身体僵硬
得像一块被冻僵的石头,连转动眼珠都变
得无比艰难。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声
嗒在耳蜗里反复回响,放大,震耳欲
聋。
是谁摄像头拍不到的那个东西它终
于……现身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厨房里只有方便面汤汁
单调而持续的咕嘟声,和身后那片令人窒
息的死寂。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
间淹没了我。我强迫自己,用尽全身的力
气,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扭动僵硬的
脖子,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绝望,朝着厨
房门口的方向转过去。
目光艰难地越过自己的肩膀,投向那扇半
开的厨房推拉门。门框外的客厅,被更深
的黑暗笼罩着,只有靠近厨房门口的一小
块地方,被门内射出的微弱灯光勉强照
亮。
就在那片光与影的交界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
身高,体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
甚至脸上此刻残留的、尚未完全褪尽的疲
惫神情,都分毫不差!
它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厨房门口,离我不过
几步之遥,无声无息,像一个从镜子里走
出来的、沉默的倒影。客厅的黑暗温柔地
拥抱着它的背影,仿佛它本就属于那片阴
影。厨房昏黄的光线吝啬地涂抹在它朝向
我的半张脸上,勾勒出那熟悉到令人毛骨
悚然的轮廓。它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
那里,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那双眼睛
——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深得像两
口没有涟漪的古井,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因
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庞。
世界在眼前轰然崩塌,碎裂成无数片无法
拼凑的残渣。我的大脑彻底死机了,一片
灼热的白噪音在颅内疯狂尖叫,盖过了一
切声音,甚至盖过了我自己濒临崩溃的心
跳。恐惧像无数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
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将灵魂都冻结在原
地。我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
音,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那
声音在死寂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和诡
异。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只过了一秒,也许
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就在这片令人窒息
的死寂中,门口那个我的嘴角,极其缓
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自然的微笑。嘴角肌肉的拉伸
显得异常僵硬、刻板,如同一个被无形丝
线强行提起的木偶。它咧开的弧度恰到好
处,露出一点点牙齿,但那双深井般的眼
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空洞
的、非人的平静,像两潭凝固的死水。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那声
音就是我的!音色、语调,甚至说话时那
种带着点无精打采的沙哑尾音,都和我自
己的声音分毫不差!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
的锤子,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也砸在我
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你发现我啦
它歪着头,那个模仿我习惯性动作的姿
态,此刻却充满了令人作呕的、猫戏老鼠
般的恶意。它甚至抬起一只手,像老朋友
打招呼那样,随意地对我挥了挥。动作流
畅自然,却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非
人的精准感。
我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胃里翻
江倒海,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头。双
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一软,
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绵绵地
顺着冰凉的流理台往下滑,最终咚的一
声闷响,瘫坐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脊椎
骨重重地磕在橱柜边缘,带来一阵尖锐的
刺痛,但这痛感此刻也显得那么遥远而不
真实。
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不是入室盗窃,不
是幻觉,不是精神分裂……这是某种完全超
出了理解范围的、纯粹的恐怖。它就在这
里,顶着我的脸,用我的声音说话。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颠覆、碎裂。
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
的落叶。厨房里弥漫的方便面浓烈香气,
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体
般的油腻感,不断刺激着我翻腾的胃袋。
我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个我,视线因为剧
烈的生理性颤抖而模糊一片,只能看到它
模糊的轮廓和那张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
它似乎对我的崩溃毫不在意,那双空洞的
眼睛甚至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多久。它的目
光平静地越过瘫软在地的我,落在我身后
——落在那口还在灶台上咕嘟作响的小奶锅
上。锅里的面条显然煮过头了,汤汁翻滚
得异常激烈,白色的泡沫顶开锅盖边缘的
缝隙,噗噗地往外冒,一股焦糊味开始混
杂在浓烈的调料香气中,隐隐传来。
就在我惊恐的注视下,那个我动了。
它非常自然地迈开步子,赤着脚,无声地
踏进了厨房这片昏黄的光圈里。它的动作
流畅得不可思议,没有一丝僵硬或迟疑,
就像一个真正的主人回到自己熟悉的领
地。它径直走向灶台,甚至没有低头看我
一眼,仿佛我只是地上一件碍眼的垃圾。
它走到灶台前,微微俯身,熟练地——那种
熟练感让我心脏骤缩——伸手关掉了炉灶的
开关。蓝色的火苗噗地一声熄灭。接着,
它拿起放在锅边的木筷子,探进锅里,开
始缓慢地、一圈一圈地搅动着里面已经有
些发胀、发粘的面条。
火太大了,它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
和我一模一样的、带着点沙哑的平淡语
调,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上次这样煮,锅底都糊了,很难刷。
它一边说着,一边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条,
凑到眼前看了看,又放回锅里,继续搅
拌。动作娴熟得可怕,带着一种近乎家务
本能的流畅。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它那平淡的话
语在耳边反复回荡。上次哪一次它
用我的锅煮过面它还洗过锅!这个认
知带来的恶心感,比看到它本身更加强
烈,像无数冰冷的蛆虫瞬间爬满了我的内
脏。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荒谬中,我的视线被
它搅动面条的手臂动作牵引着,无意识地
扫过它身后的冰箱门。那扇不锈钢的门
上,贴满了各种便利贴——超市购物清单、
物业缴费通知、朋友聚会的日期……这些都
是我贴的。
但就在这些花花绿绿的纸条中间,一张崭
新的、颜色不同的便利贴,像一块刺目的
污渍,闯入了我的视野。
那张纸是刺眼的亮黄色,上面用黑色的马
克笔写着几个大字,笔迹……笔迹竟然也和
我平时的习惯有八九分相似,只是线条更
硬、更用力一些:
牛奶少喝,面包多吃。
八个字,像八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
的眼球!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牛奶面包冰箱
里被动过的食物!那根黑色的长发!所有
之前那些零碎的、令人不安的碎片,在这
一刻被这张刺眼的黄色便签强行拼凑起
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它不仅仅是在模仿我的外表和声音。它甚
至在……模仿我的生活或者说,它在试图
修正它认为我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它挤
错了位置的牙膏,它翻乱的冰箱,它留下
的头发,它现在指出的火候问题,还有
这张关于饮食的建议……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寒
意,混合着强烈的恶心感和彻底的荒谬
感,如同火山爆发般冲垮了我最后一丝意
志。我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连颤抖的
力气都消失了。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不
成调的、濒死般的抽气声,眼泪和鼻涕不
受控制地涌出,糊了满脸。我死死地盯着
那个正在搅动面条的背影,那个和我分毫
不差、却在做着最恐怖事情的背影。
它似乎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崩溃状态。搅拌
面条的动作停了下来。它微微侧过身,那
张属于林默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
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那双眼
睛,空洞地映着厨房顶灯昏黄的光晕,像
两口吞噬一切的深潭,缓缓地转向我。
然后,它又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平淡,
带着一丝奇异的、非人的耐心,仿佛在安
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别怕,它说,甚至微微歪了一下头,那
姿态像极了我在努力理解复杂问题时的习
惯动作,我只是在学你而已。
学我
这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地楔
进了我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