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周年纪念日,他亲手给我戴上价值百万的钻石项链。
烛光晚餐时,我却在蛋糕里发现一份巨额意外保险单,受益人赫然写着他的名字。
三亿换你命,值了。他冷笑着将我推下悬崖。
坠崖前我死死抓住他手腕上的昂贵手表,表带应声断裂。
新闻铺天盖地报道我的意外死亡,他却在镜头前哭得撕心裂肺。
而失忆的我,正戴着那块价值千万的限量名表,在街头茫然流浪。
结婚周年纪念日的烛光,温柔地舔舐着餐厅昂贵的真皮座椅,在精工打磨的红木桌面上投下跳动的、暖黄色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高级牛排炙烤后特有的焦香、年份红酒醇厚的果木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格外甜腻的蛋糕奶油香。一切精致得如同橱窗里的模型,完美得不真实。坐在我对面的陈哲,我结婚一年的丈夫,此刻正微微倾身,目光专注得近乎虔诚。他修长的手指绕到我颈后,动作轻柔地扣上项链的搭扣。
冰凉的触感瞬间贴上我的锁骨皮肤,激得我微微一颤。
生日快乐,薇薇。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宠溺,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他退后一点,满意地欣赏着,真美。这串‘星海之泪’,就该配你。
灯光下,项链上那颗主钻折射出令人心悸的璀璨光芒,每一道棱角都像被精心计算过,切割出最完美的火彩,冷硬又奢华。价值百万的钻石沉甸甸地坠着,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渗进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我下意识地抬手想摸摸那颗过分耀眼的石头,指尖却先一步碰触到冰凉的钻石表面,那寒意似乎能顺着指尖一直钻进心里某个角落。餐桌上,烛火在他含笑的眼底跳跃,映出一片暖融融的假象。
喜欢吗他问,嘴角的弧度完美无缺。
喜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努力弯起嘴角,太贵重了,哲。
你值得最好的。他拿起醒酒器,深红色的液体优雅地滑入我面前的水晶高脚杯,漾开一圈圈涟漪,尝尝这个,你爱的勃艮第。
水晶杯折射着烛光,红酒浓郁得近乎黑色。我端起杯,浅浅啜了一口,复杂的果香和单宁在舌尖化开,可那股萦绕不去的甜腻奶油味,却顽固地搅在酒香里。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餐桌中央那个巨大的、盖着银色餐盖的蛋糕盒。那是陈哲特意订制的,他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甜点时间。陈哲捕捉到我的视线,笑意更深。他亲自起身,银质餐盖被揭开,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一座堪称艺术品的翻糖蛋糕呈现在眼前。洁白的糖霜城堡巍峨耸立,精致的花藤缠绕,顶部用糖霜捏出的一对依偎的新人栩栩如生,穿着礼服的小人眉眼弯弯,甜蜜得刺眼。城堡下方,用浓郁的巧克力酱写着:一周年快乐,我的唯一。
陈哲拿起配套的蛋糕刀,锋利的刀尖毫不犹豫地刺入城堡洁白的墙壁。刀身顺畅地没入蛋糕内部,发出沉闷而柔软的噗声。他手腕用力,切下一块,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
第一块,给寿星。他将盛着蛋糕的骨瓷碟推到我面前。
那切开的蛋糕截面,暴露了内部层层叠叠的深色巧克力戚风胚和浅色的奶油夹心。但就在那片柔和的奶油色里,一个突兀的、棱角分明的白色硬角,刺眼地戳了出来。它太硬了,和周围绵软的蛋糕体格格不入,像一块不小心掉进去的、不合时宜的碎石。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
怎么了陈哲关切地问,眼神依旧温柔。
……没什么。我拿起配套的银色小叉,犹豫了一下,还是拨开了那处奶油。指尖触碰到那硬物的冰凉边缘。不是石头。是某种……塑料或者硬纸的质感。我用力,把它从湿软的奶油里抠了出来。
是一个被透明塑封袋小心包裹着的长方形硬纸片。奶油糊住了部分表面,但塑封袋里面,那纸张的格式和印刷的暗纹,透着一股熟悉的、冰冷的商业气息。
我的指尖开始发凉。一种强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倏地缠紧心脏。
我几乎是粗暴地撕开湿漉漉的塑封袋,扯出里面那张被奶油浸得边缘发软的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只是死死盯着那展开的纸张。
白纸黑字,清晰得如同淬了毒的刀锋。
人身意外伤害保险单
被保险人:林薇
受益人:陈哲
保险金额:人民币
叁亿元整(¥300,000,000.00)
保险生效日期:2023年10月8日(我们结婚登记日)
三亿。后面那一长串零,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密密麻麻地钉在纸上,也钉在我的视网膜上。日期,是我们领证的那天。新婚燕尔,喜气洋洋,他递给我一杯水,笑着说庆祝一下的时候,这张索命的契约,就已经签下了。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冰渣,呼啸着倒流回四肢百骸。我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摇曳的烛光,撞进陈哲的眼睛里。
那双刚才还盛满柔情蜜意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暖意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甚至没有一丝错愕,一丝慌乱,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我,嘴角甚至还残留着一点未褪尽的弧度,却冰冷得如同面具。
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带着血沫。陈哲…这是什么!
那张轻飘飘的纸在我手里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枯叶,发出簌簌的声响。三亿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指蜷缩。
陈哲身体微微后仰,靠回椅背。昂贵的丝绒椅背无声地接纳了他。他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得令人齿冷。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那平静的表情显得格外阴森。
惊喜吗,薇薇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轻松,结婚周年礼物。
礼物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餐厅里虚假的宁静,三亿!买我的命!陈哲!你他妈疯了吗!从我们结婚那天起,你就在计划这个!
巨大的恐惧和滔天的愤怒瞬间炸开,淹没了所有理智。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刮出刺耳的锐响。我抓起那张浸满奶油的保单,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他脸上摔去!
啪!
轻飘飘的纸张,带着黏腻的奶油,不偏不倚地拍在他那张英俊却无比陌生的脸上。白色的奶油粘在他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上,滑稽又狰狞。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陈哲抬手,用指尖慢慢抹去鼻梁上的奶油。他看着指尖那一点甜腻的白色,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眼。
那眼神彻底变了。像蒙在古井上的最后一层薄冰碎裂,露出下面汹涌翻滚、择人而噬的寒潭。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温存,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那是一种赤裸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和决绝。
他慢慢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几乎将我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疯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冰冷,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不,薇薇,我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一步步绕过餐桌,朝我逼近,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如同丧钟般的咚、咚声。三年,我像条狗一样在你爸面前摇尾乞怜,就为了那么一点可怜的施舍!他看不起我,你也一样,对吧觉得我只是个靠着你林家往上爬的凤凰男
他离我越来越近,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那是积压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怨恨和贪婪,赤裸裸,毫不掩饰。
三亿……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狂热,足够我重新开始了。干干净净,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至于你……他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至极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一个被宠坏的、碍眼的千金小姐……你的命,值这个价。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压过了愤怒,我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落地窗框上,退无可退。
窗外,是城市璀璨如星河般的灯火,万家温暖的光点此刻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陈哲!你敢!我嘶喊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这是谋杀!你会下地狱的!
地狱陈哲已经近在咫尺,浓重的阴影完全将我吞噬。他脸上的奶油污渍在昏暗光线下像一道丑陋的伤疤。他俯视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只有冰冷的算计和彻底的疯狂。拿到那三亿,地狱也是天堂!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
不是推搡,是谋杀!
一只冰冷如铁钳般的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精准地猛搡在我的胸口!
呃——!
剧痛伴随着巨大的冲击力瞬间炸开!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整个人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
砰!
我的后背狠狠撞开那扇虚掩着的巨大落地窗!玻璃碎裂的尖锐爆响震耳欲聋!无数晶莹的碎片如同致命的冰雹,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而破碎的光芒,瞬间将我包围!
冷冽到刺骨的夜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灌满我的口鼻,呛得我无法呼吸!身体失重,急速下坠的恐怖感像一只无形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将它捏爆!
天旋地转!
城市的灯火在眼前疯狂地旋转、扭曲、拉长成一道道迷离的光带!耳边是玻璃碎片呼啸着坠落的风声,还有……陈哲那张在破裂的窗框后一闪而过的脸。那张脸上,所有的疯狂和狠厉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事成之后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冰冷平静。
下坠!无休止的下坠!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在身体翻滚、视野颠倒的混乱中,在身体即将彻底脱离窗框边缘、坠入下方深渊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的右手猛地向上、向前胡乱抓去!
指尖划过冰冷的空气,划过尖锐的玻璃残茬!
剧痛传来!但我不管不顾!
抓到了!
指尖猛地勾住了什么坚硬而冰冷的物体!那触感,像是……金属表带紧接着,我的手掌猛地收紧,用尽濒死前的全部力气,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死死地攥住了那根救命稻草——陈哲伸在窗外、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左手手腕!以及他腕上那块价值连城的百达翡丽!
巨大的下坠力瞬间全部作用在这小小的连接点上!
咔——嘣!
一声极其清脆、短促的金属断裂声,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和我的心跳!
紧接着,是皮肤被硬生生撕裂的剧痛!
我攥在手里的东西猛地一松!那截断裂的、带着温热血迹的冰冷表带,以及那块沉重的手表,瞬间脱离了陈哲的手腕,被我死死地攥在手心!表壳冰冷的棱角深深硌进我的掌心皮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
而陈哲手腕上,只留下一个狰狞的豁口和几道被表带边缘割裂的血痕。
啊——!
一声短促而惊怒的痛吼从上方传来,随即被下坠的狂风彻底吞没。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世界只剩下呼啸的风声,旋转的、越来越远的光点,还有手里那块冰冷坚硬、沾着血迹的手表。
意识像退潮般迅速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陈哲那张在破碎窗框后惊怒交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他手腕上那个空荡荡的、正在渗血的断口。那惊惶的表情,竟比刚才的冰冷更让人心寒。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携着冰冷的潭水气息,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我彻底吞噬。
冰。刺骨的冰水包裹着全身,沉重地挤压着胸腔,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黑暗粘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意识在其中浮沉,只有彻骨的寒冷是真实的。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海深处冲撞、闪烁:刺眼的钻石光芒,摇曳的烛火,一张英俊却扭曲的脸,还有……急速下坠时,城市灯火拉成的、令人眩晕的光带。
咳……咳咳……冰冷的潭水呛入气管,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全身的神经,也终于将林薇从濒死的黑暗边缘强行拖了回来。
她猛地睁开眼。
浑浊的潭水上方,是灰蒙蒙、透着一丝惨白天光的天空。几根枯败的树枝横斜着,像狰狞的鬼爪。水冰冷刺骨,岸边是湿滑冰冷的淤泥和嶙峋的乱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潭水腥气。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身体像散了架,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手脚并用地向岸边爬去。冰冷的淤泥糊满了她的脸和身体,单薄的衣服湿透后紧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终于,她瘫倒在几块相对干燥的大石头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只剩下剧烈喘息的本能。
风穿过山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旷,死寂,只有风声和水流声。
她是谁
脑子里空空荡荡。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来处。只有一片巨大的、令人恐慌的空白。唯一清晰的,是胸口那几乎要炸开的恐惧和冰冷,深入骨髓,如同烙印。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目光茫然地扫过自己。
湿透的衣物看不出原本的质地和颜色,沾满了污泥和绿色的水藻。手臂上、腿上布满擦伤和划痕,有些伤口很深,被冰冷的潭水泡得发白,边缘微微外翻,渗着血丝和透明的组织液,火辣辣地疼。
就在她下意识地摩挲着冰冷手臂,试图缓解那无处不在的疼痛和恐惧时,左手掌心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硌痛。
她一怔,慢慢摊开手掌。
一块冰冷、沉重的金属物,正死死地嵌在她掌心被硌破的皮肉里,边缘沾着暗红色的、已经半凝固的血迹。刚才求生的本能让她攥得太紧,这硬物几乎要嵌进骨头里。
这是一块手表。
造型极其复杂,表盘上布满了她看不懂的小表盘和精细的刻度。表壳是冰冷的铂金,泛着冷硬的银光。表带……是断裂的。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扯断。表带内侧,还残留着一点暗红干涸的血迹,不是她的血。
她茫然地看着这块陌生的、价值不菲的手表。它为什么会死死攥在自己手里这血是谁的它和这身伤有关吗和那片空白的记忆有关吗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唯一的念头是:不能丢。这似乎是……唯一和她那消失的过去有关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她用冰冷僵硬的手指,费力地将那块沉重的、断裂的名表塞进自己湿透的裤子口袋里。冰冷的金属贴着大腿皮肤,带来一丝奇异的、提醒般的触感。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天光彻底放亮,山谷里依旧一片死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找到人,找到……活路。
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毒蛇,啃噬着她的身体和意志。她沿着水流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崎岖的山路磨破了脚底,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带走所剩无几的热量。眼前的景象从荒芜的山谷,渐渐变成稀疏的农田,然后是低矮破旧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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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她看到了人影。一个穿着破旧棉袄、背着柴火的老人。
大爷……她张开嘴,声音嘶哑干裂得如同砂纸摩擦,这……是哪里
老人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和惊愕。她浑身湿透污泥,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裸露的皮肤上满是可怖的伤口,脸色惨白如鬼。
你……你这是咋了从哪来老人后退了一步,声音发紧。
我……她张了张嘴,巨大的茫然再次攫住了她,我不知道……我好像……掉水里了……她只能说出这最直观的感受。
老人打量了她几眼,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终究是叹了口气:唉,造孽哟……前头是柳树镇,快去吧,找个地方拾掇拾掇,你这伤……得看看。老人摇摇头,不再多问,匆匆背着柴火走了,仿佛怕沾上什么晦气。
柳树镇。她记住了这个名字。拖着残破的身体,像一个游魂,她走进了这个陌生的小镇。
街道狭窄,地面坑洼,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劣质油烟和一种说不清的沉闷气味。路人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她身上。惊异,好奇,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避之不及。她身上的泥污和血迹,褴褛的衣衫,以及失魂落魄的神情,都与这个灰扑扑的小镇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它的底层。
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胃,疼得她直不起腰。她在一个冒着热气、飘着面香的早点摊前停住了脚步。那香气如此真实而霸道,瞬间勾走了她残存的全部神智。她直勾勾地盯着笼屉里白白胖胖的包子,喉咙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摊主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正忙着收钱,一抬眼看见她这副尊容堵在摊子前,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滚开!臭要饭的!别挡着老子做生意!晦气!男人粗声粗气地呵斥,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手。
她没动,或者说,身体被饥饿钉在了原地。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些包子。
嘿!聋了是不是男人火了,抄起擀面杖作势要打。
旁边一个刚买了包子、穿着工装、脸上带着点油污的年轻男人看不过去,犹豫了一下,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还有些烫手的肉包子,递了过来,语气带着点不耐烦的同情:喏,拿着,快走吧,别在这儿杵着了。
那包子递到眼前,滚烫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几乎是抢一般地抓过,甚至顾不上烫,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滚烫的面皮和肉馅烫得她口腔发痛,但她完全顾不上了,噎得直翻白眼也停不下来,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救赎。几口下去,一个包子就没了踪影,她舔着沾满油渍的手指,意犹未尽地看向那个年轻工人。
没了没了!就一个!年轻工人被她饿狼般的眼神看得发毛,赶紧摆摆手,快步走开了。
她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包子的油腻和温度。饥饿感稍微缓解,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助和茫然。她要去哪她能去哪
夜幕降临,小镇的灯光次第亮起,每一扇透着暖光的窗户都像在无声地嘲笑她的无家可归。寒风比白天更刺骨。她在一个关了门的店铺门口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硬纸箱,里面塞了些破烂的泡沫板。这简直像天堂。她蜷缩着身体,把自己塞了进去。纸箱勉强挡风,冰冷的泡沫板硌着骨头。她紧紧抱着自己,那块藏在口袋里的手表,冰冷的金属硌着大腿,成了她与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坚硬的联系。
第二天,饥饿再次主宰了她。她漫无目的地在小镇游荡,像一头寻找腐肉的秃鹫。在一条堆满垃圾桶的后巷,她看到了一个头发花白、同样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正佝偻着背,在散发着馊臭味的垃圾里翻找着。
她停住了脚步。
老人似乎察觉到有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没有惊讶,只有麻木。他继续在垃圾堆里拨弄着,捡出一个半瘪的矿泉水瓶,拧开盖子,晃了晃里面浑浊的液体,仰头就喝。
别喝!她下意识地喊出声,声音嘶哑,脏……会生病。
老人动作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嘲弄的情绪,然后继续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又从一个发黑的饭盒里扒拉出半块沾着不明污渍的馒头,掰了一小块递给她,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吃
看着那脏污的馒头,胃里一阵翻搅。但饥饿感更强大。她闭了闭眼,接过来,看也不看地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粗糙,酸馊,难以下咽,但她强迫自己吞了下去。
老人没再理她,自顾自地继续翻找。
我……她咽下最后一口,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干涩,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来的这里……只记得……掉进了水里……
老人翻垃圾的动作慢了下来,他侧过头,浑浊的眼睛再次打量她,这次停留的时间长了些。北山……龙潭他嘶哑地问。
她猛地一震!龙潭!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空白的记忆!虽然依旧没有画面,但那种冰冷的、窒息的感觉瞬间再次清晰起来!是那里!
对!好像是!她急切地点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您知道那里
嗯。老人从垃圾堆里又翻出半截烟屁股,珍惜地点上,吸了一口,吐出呛人的烟雾。那地方邪门……前些天,还听说有个有钱人的车冲下山,人就掉那潭子里了……没找着,估计喂鱼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
有钱人车冲下山掉进龙潭没找着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她混乱的心湖,激起一圈圈不祥的涟漪。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口袋,那块冰冷的表正贴着她。它……会不会就是那个有钱人的那个没找着的人……是谁和她有关吗
恐惧再次攫紧了她,比饥饿和寒冷更甚。
不能这样下去。她看着老人麻木地继续在垃圾堆里翻找,看着自己脏污不堪的双手和破烂的衣衫。她必须改变现状。她需要一个容身之处,哪怕只是一个漏风的角落;她需要食物,干净的食物;她需要一件能蔽体的衣服,来抵抗越来越冷的天气。
钱。她需要钱。
她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口袋里那块冰冷沉重的、断裂的手表。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这是她唯一的财产,也是她唯一可能与过去有关联的物件。卖掉它如果卖掉它,是不是就等于彻底斩断了找回过去的可能可如果不卖……她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挣扎,痛苦,绝望。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那虚无缥缈的、对过去的探寻。她紧紧攥着口袋里的表,硌得手心生疼。她站起身,离开了那个散发着馊臭味的垃圾堆和那个麻木的老人。她需要找一个地方,把这块表换成活下去的希望。
小镇只有一条稍显繁华的街道,聚集着几家店铺。她目光逡巡,最终落在其中一家看起来最气派的门脸上——一块褪了色的招牌写着聚财典当行。
她站在典当行对面的巷子口,像一尊泥塑。人来人往,偶尔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厌恶和避让。她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污泥、血迹、破烂的衣服,像个真正的乞丐。她走到街边一个湿漉漉的、结了冰的水洼前,蹲下身,用冻得通红、裂了口子的手,捧起冰冷刺骨的水,胡乱地抹着脸。水很脏,冰冷刺骨,但至少冲掉了脸上最显眼的污泥和部分血迹。她又用力拍打着衣服上的泥块,尽管收效甚微。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低着头,快步穿过街道,推开了聚财典当行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门内温暖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灰尘和陈旧木头的气息,瞬间让她冻僵的身体打了个哆嗦。柜台很高,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老旧西装马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低头拨弄着一个老式算盘,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听到门响,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扫了过来。
当看清走进来的是一个如此狼狈、衣衫褴褛、脸上手上还带着伤的女人时,他脸上职业性的平静瞬间被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警惕取代。他皱紧眉头,嘴角向下撇着,像看到什么脏东西。
出去出去!男人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声音尖利,要饭到别处要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林薇被他呵斥得瑟缩了一下,心脏狂跳。但口袋里那块冰冷的手表给了她一丝微弱的支撑。她没有退出去,反而往前又挪了一小步,站在柜台前,隔着高高的台面仰视着那个满脸嫌恶的男人。
我……不当东西。她的声音很低,带着颤抖,但努力让自己清晰一些。
不当东西男人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像刀子,那你进来干嘛要饭我再说一遍,滚出去!不然我叫人了!
林薇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毫无说服力。她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只满是冻疮和伤口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进了裤子口袋。
男人的眼神更加警惕,身体微微后倾,手似乎要去摸柜台下的什么东西,大概是报警按钮或者防身的家伙。
她摸索着,终于,紧紧地攥住了那块表。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有了一丝诡异的镇定。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然后,摊开手掌,将那枚沾着暗红干涸血迹、表带断裂的铂金腕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冰冷的玻璃柜台上。
这个……值钱吗她问,声音依旧嘶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卑微祈求。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典当行老板那充满鄙夷和不耐烦的目光,在接触到柜台上那枚腕表的瞬间,陡然凝滞。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先是极度的错愕,眼珠几乎要瞪出镜框。紧接着,那错愕迅速转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他甚至下意识地抬手扶了扶眼镜,身体猛地前倾,几乎要趴到柜台上,脸凑近那块表,眼睛死死地盯着,一眨不眨。
他那双原本透着精明市侩的眼睛,此刻像是被磁石牢牢吸住,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那复杂精密的表盘、冷硬完美的铂金光泽、以及表带断裂处那惊心动魄的参差断口。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整个典当行里只剩下他粗重起来的呼吸声。
突然,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触电般向后弹开!脸上所有的鄙夷、警惕、不耐烦,都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惊骇的恐惧所取代!
你……你……他指着林薇,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更是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极致的恐慌,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城市另一端,顶级私人医院的VIP病房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昂贵百合花香的诡异混合。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园林景观,阳光明媚,却丝毫照不进病房内分毫。
陈哲半靠在宽大的病床上,左手腕上缠着厚厚的、洁白的纱布,隐隐透出一点暗红。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浓重的黑眼圈如同墨染。他穿着昂贵的真丝病号服,整个人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美瓷器,脆弱、苍白,散发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哀伤。
病房里人不少。林薇的父亲,林氏集团的掌舵人林正雄,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坐在离病床不远的单人沙发里。他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的龙头拐杖上,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他没有看陈哲,目光沉沉地盯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如同刀刻斧凿般冷硬紧绷,周身散发着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林正雄身后,站着两个同样穿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男人,身形魁梧,目光锐利如鹰隼,无声地昭示着存在感。
一个穿着便装、气质干练的中年警官站在床尾,手里拿着记录本,神色凝重而严肃。他刚刚结束了对陈哲的初步询问。
……所以,陈先生,您最后确认,您太太林薇女士,是在你们位于‘云顶’公寓的顶层复式内,因为意外失足,撞碎了落地窗,跌落悬崖的警官的声音平静,却带着职业性的穿透力,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陈哲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陈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缓缓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盛满无尽悲痛的眼睛,看向警官,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滴在雪白的被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饱含着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
是……是意外……天大的意外……他哽咽着,抬起缠满纱布的左手,痛苦地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都怪我……都怪我!如果……如果我当时反应再快一点……能拉住她……薇薇她就不会……他泣不成声,悲伤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我们才刚过完一周年……我们说好要生两个孩子……说好要一起去冰岛看极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他的表演堪称完美,将一个痛失爱妻、自责到无以复加的丈夫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泪水汹涌,身体因过度悲痛而痉挛,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绝望的感染力。
然而,就在他捂脸痛哭的间隙,他微微分开的手指缝隙里,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却极快、极冷地扫过病床对面沙发里的林正雄。
林正雄依旧纹丝不动,目光沉静地看着窗外,仿佛根本没听到女婿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只是,他放在龙头拐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
中年警官看着陈哲悲痛欲绝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继续问道:陈先生,据我们现场初步勘查,窗户碎裂痕迹和您描述的意外失足情况,存在一些不太吻合的地方。另外,您手腕上的伤……
陈哲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放下手,露出满是泪痕的脸,激动地辩解,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嘶哑:那是我……是我当时想拉住薇薇!我扑过去……手撞在碎玻璃上划伤的!警官!那是意外!那就是一场该死的意外!他情绪失控地挥舞着缠满纱布的手腕,纱布上立刻又渗出一抹刺眼的鲜红,你们不去找我太太!不去找她!在这里怀疑我!薇薇她还在等着我去救她啊!他嘶吼着,身体因激动而前倾,牵扯到伤口,痛得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那模样既痛苦又愤怒。
警官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深邃,没有立刻说话。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山的林正雄,缓缓地转过了头。他的动作很慢,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刮骨刀,终于落在了病床上状若疯狂的陈哲身上。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林正雄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悲痛,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或者……一头猎物。
陈哲被他看得心里猛地一寒,那汹涌的表演情绪瞬间像被冰水浇头,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道目光,重新低下头,肩膀依旧在抖动,但哭泣的声音却诡异地低了下去,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抽噎。
意……外林正雄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压,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他握着拐杖的手,指节再次用力收紧,发出轻微的咔声。我林正雄的女儿,在你身边,出了意外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慢,很重,像淬了冰。
陈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不敢抬头,只能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和压力。
林正雄的目光从他缠着纱布的手腕上掠过,没有停留,最终落在他低垂的、不断耸动的肩膀上。老人眼中,那冰冷的审视下,一丝极淡的、如同毒蛇般的杀意,一闪而逝。
病房里只剩下陈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林正雄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这时,陈哲放在床头柜上的私人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起来。
一条加密信息,来自一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
信息内容只有一张图片,和一行简短的字:
【目标出现。柳树镇,聚财典当行。她在卖这个。】
图片有些模糊,似乎是隔着一段距离用长焦镜头偷拍的。画面中央,一个穿着破烂、形容狼狈的女人,正将一件东西放在典当行高高的柜台上。
尽管那女人蓬头垢面,脸上带着伤,但陈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是林薇!她没死!
一股混杂着极度惊骇和狂怒的冰冷气流瞬间冲垮了陈哲的四肢百骸!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而图片的焦点,清晰地定格在她放在柜台上的那件东西——
铂金表壳,复杂的表盘,断裂的鳄鱼皮表带……
正是他腕上消失的、那枚价值千万的百达翡丽星空!
破败的柳树镇在夜色中沉沦,路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浓稠的黑暗,却照不透角落里的污秽和绝望。林薇蜷缩在废弃工厂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门后,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试图将自己完全融入这片令人窒息的阴影里。寒风穿过残破的窗洞,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她冻得牙齿格格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但比寒冷更刺骨的,是恐惧。
几个小时前,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走进那家聚财典当行,将那块沾血的断表放在柜台上。老板那惊骇欲绝、如同见了鬼的表情和那句你从哪里弄来的!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本就混乱不堪的记忆深处。一种灭顶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老板失声尖叫引来更多人之前,一把抓起那块冰冷的手表,转身夺门而逃。
她像一头受惊的鹿,在小镇狭窄肮脏的巷道里没命地狂奔,不敢回头,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夜里疯狂回响。她知道,暴露了。那块表,那个名字——林薇,像一道索命的符咒,引来了她看不见的、却足以致命的追杀。
她躲进了这个废弃已久的工厂。巨大的空间空旷而阴森,布满灰尘的机器残骸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这里是她能找到的,唯一能暂时藏身的堡垒。她死死攥着口袋里的手表,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这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唯一的线索。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和寒冷中,被拉长得如同酷刑。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行走。她不敢睡,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一片被微弱月光勾勒出的惨白区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惊得几乎跳起来。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枯枝断裂的声响,从工厂深处某个方向传来。
林薇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心脏骤然停跳!
不是风!
她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眼珠在黑暗中惊恐地转动,试图捕捉声音的来源。耳朵竭力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异动。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就在她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开始怀疑刚才是否是错觉时——
嗒…嗒…嗒…
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冰冷节奏感的脚步声,从黑暗的厂房深处,不疾不徐地传来。那声音踩在布满灰尘和碎砾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脏上。越来越近。
来了!真的来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身体的本能战胜了僵硬,她像一只壁虎,贴着冰冷的墙壁,用尽全身力气,无声地向远离脚步声的、更深更浓的黑暗角落蠕动。
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轮廓渐渐显现。他没有打手电,像一头习惯了夜行的猛兽,精准地避开地上的障碍物,径直朝着她刚才藏身的位置走去。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模糊的侧影——宽肩,冷硬的线条,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不带感情的压迫感。
是老K。
他停在铁门后那片阴影前,林薇残留的体温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他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在冰冷的地面上轻轻抹了一下,然后捻了捻指尖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猎人的笃定。
出来吧,林小姐。一个冰冷、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金属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寒意,清晰地传到林薇藏身的角落。躲猫猫的游戏,该结束了。
林薇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皮肤里,留下月牙形的血痕。绝望像冰冷的藤蔓,勒紧了她的喉咙。
我知道你在这里。老K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开始移动脚步,方向正是林薇藏身的角落!那块表,你拿着烫手。不如交给我,我让你走得痛快点。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每一步都踩碎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林薇单薄的破衣,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无处可逃!她猛地从藏身的机器残骸后站了起来!与其像老鼠一样被堵在角落里虐杀,不如……
她拔腿就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记忆中工厂另一个出口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
哼。黑暗中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
紧接着,一道刺眼的强光手电光束如同利剑般劈开黑暗,瞬间锁定在她踉跄奔逃的背影上!光柱晃得她眼前一片惨白,几乎失明。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
林薇只觉得左腿小腿外侧猛地一麻,随即是炸裂般的剧痛!她惨叫一声,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水泥地的冰冷和粗糙瞬间磨破了她的脸颊和手臂。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过去。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腿却像断了一样,使不上丝毫力气,只有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了裤腿。
沉重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如同死神的倒计时。强光手电的光束居高临下地打在她身上,将她狼狈绝望的身影完全暴露在光下。
老K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强光反射下,冰冷得如同无机质的玻璃珠。他右手握着一把装着消音器的手枪,枪口还残留着一丝硝烟的痕迹。
何必呢他冰冷的视线扫过她血流如注的小腿,声音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完成任务的漠然,早这样配合,少吃点苦头。他蹲下身,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直接伸向她紧紧攥着的、塞着手表的裤子口袋。
林薇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右手死死护住口袋,左手胡乱地在地上摸索,抓起一块尖锐的碎石,不管不顾地朝老K的脸上砸去!
找死!老K眼中厉色一闪,头一偏轻易躲过,随即失去耐心,手枪的枪柄带着风声,狠狠砸向林薇护着口袋的右手手腕!
啊——!腕骨碎裂的剧痛让林薇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就在这惨叫声中,另一个冰冷、熟悉、带着刻骨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如同鬼魅般从工厂另一端的黑暗中响起:
把枪放下,别碰她!
这个声音!
如同一道撕裂混沌的惊雷,狠狠劈在林薇剧痛混乱的脑海!
老K的动作瞬间僵住!他猛地转头,手电光束如同探照灯般扫向声音来源!
强光刺破黑暗,照亮了说话的人。
陈哲!
他站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脸色在强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死紧。那双曾盛满虚伪温情的眼睛,此刻燃烧着怨毒、狂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他死死盯着倒在地上、血流不止的林薇,以及她护在身侧的手腕和口袋,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陈……哲林薇因剧痛而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那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身影上。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席卷而来!一些更加混乱、尖锐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烛光,蛋糕,冰冷的保单,悬崖,呼啸的风……还有那张在破碎窗框后,冰冷平静的脸!
是我。陈哲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他向前走了两步,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林薇身上,尤其是在她紧捂着的手表口袋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和狂躁。真是命硬啊,林薇。龙潭都淹不死你!
他转而看向老K,眼神变得阴鸷狠厉:我付钱是让你处理干净!不是让你在这里磨蹭!动手!把她身上那块表给我拿过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激起回音,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和恐惧。他不能容忍这块表流落在外,这是致命的证据!
老K缓缓站起身,面对陈哲的咆哮,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一丝冰冷的嘲弄。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枪,枪口并未放下,反而微微调整了角度,没有对准林薇,却也没有离开她致命的范围。他沙哑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
陈老板,别那么大火气。计划出了点小纰漏,猎物还活着,还带着这么烫手的东西……他瞥了一眼林薇的口袋,风险,翻倍了。价钱,也得翻倍。三千万,现金。拿到钱,我保证她和她身上的东西,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陈哲的脸色瞬间铁青,额头青筋暴起!他没想到老K会在这节骨眼上坐地起价!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勒索!老K!你别太过分!我们事先说好的价钱……
那是处理尸体的价。老K打断他,语气冰冷而不容置疑,现在,是活口。活口,会说话,会跑,还有可能带着能让你万劫不复的东西……他意有所指地再次看向林薇的口袋,三千万,买你下半辈子安稳,陈老板,这买卖不亏。
陈哲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看着老K那有恃无恐的样子,又看看地上因为失血和剧痛而脸色惨白、意识似乎都有些模糊的林薇,还有她口袋里那块如同定时炸弹般的表……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猛地从风衣内侧掏出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颤抖着指向老K!
你敢威胁我!陈哲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像濒临绝境的野兽。
老K面对枪口,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反而带着一丝轻蔑。他稳稳地举着自己的枪,枪口依旧若有若无地笼罩着林薇。陈老板,冷静点。你开枪,枪声一响,警察很快就会到。到时候,你猜第一个被抓的是谁是我这个拿钱办事的,还是你这个买凶杀妻的他嗤笑一声,放下枪,给钱。或者,我们同归于尽
杀……妻……林薇虚弱地躺在地上,小腿的剧痛和手腕的骨折让她意识模糊,但这两个字,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她混乱的脑海!
轰——!
仿佛一道积蓄了万年的闸门被猛然冲开!被冰冷潭水、巨大恐惧和药物强行封锁的记忆,在这一刻,在杀妻这两个字的刺激下,如同决堤的洪水,夹杂着冰冷的烛光、刺眼的钻石、蛋糕里露出的白色保单、陈哲那瞬间变得冰冷平静的眼睛、巨大的落地窗、呼啸的狂风、失重下坠的绝望、还有那块被自己死死抓住、带着他体温和血的手表……所有破碎的画面、声音、触感、情绪,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
啊——!!!林薇发出一声凄厉到不像人声的惨叫!那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灵魂被残酷真相生生撕裂的剧痛!她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浑身剧烈地痉挛起来!泪水、冷汗和血水混合在一起,糊满了她惨白扭曲的脸。
陈哲被林薇这突如其来的凄厉惨叫惊得手一抖!他看向地上如同厉鬼般痛苦翻滚的林薇,看到她眼中那瞬间爆发的、刻骨铭心的仇恨和清明,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甚至压过了对老K坐地起价的愤怒!
不!不!闭嘴!闭嘴!陈哲彻底慌了,恐惧让他失去了理智,他调转枪口,猛地指向地上痛苦翻滚的林薇!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疯狂而颤抖着扣向扳机!你去死!去死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砰!
三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如同惊雷般在空旷的厂房里炸开!不是来自陈哲,也不是来自老K!
三道刺眼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审判之剑,瞬间从工厂上方残破的玻璃穹顶、两侧的通风口和正门口同时射入!将整个厂房中央照得亮如白昼!将陈哲、老K和地上的林薇完全暴露在强光之下!
警察!放下武器!
立刻投降!
威严的呵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陈哲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和枪声惊得魂飞魄散!他下意识地就想扣动扳机!但就在他手指发力的瞬间——
噗!
一声闷响!
一枚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持枪的右手手腕!鲜血瞬间飙射而出!
啊——!陈哲惨叫着,手枪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枚子弹如同长了眼睛般,狠狠击中了老K握枪的手!老K闷哼一声,手枪落地!他反应极快,立刻想用左手去拔腰间的匕首!
砰!
又是一枪!精准地打在他左肩!强大的冲击力将他打得一个趔趄,重重撞在旁边的机器残骸上!
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特警如同神兵天降,从各个入口闪电般突入!冰冷的枪口瞬间锁定了陈哲和老K!
不许动!
手抱头!趴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陈哲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腕,脸色惨白如纸,看着周围指向自己的黑洞洞枪口,身体抖得像筛糠,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完了!全完了!
老K靠在机器上,肩头血流如注,他看了一眼被迅速控制住的陈哲,又看了看周围训练有素的特警,那张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认命的颓然。他缓缓举起没受伤的手,示意投降。
混乱中,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快速冲向倒在地上的林薇。
林薇躺在冰冷的地上,剧烈的头痛和记忆冲击的余波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小腿和手腕的剧痛依旧撕扯着她的神经。但在那一片混乱的强光、枪声、呵斥和惨叫声中,她清晰地看到,一个高大、威严如山般的身影,在几名黑衣保镖的簇拥下,从正门大步走了进来。
林正雄。
他穿着笔挺的黑色大衣,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手中的龙头拐杖顿在地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目光扫过被按在地上、如同死狗般抖动的陈哲时,那冰层下,才掠过一丝足以冻结灵魂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担架上的林薇身上。那冰封般的眼神,在接触到女儿惨白染血的脸庞和那双盛满巨大痛苦和迷茫的眼睛时,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裂痕深处,是失而复得的巨大震颤,是深不见底的心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林薇看着父亲一步步走近,看着他眼中那复杂到极点的情绪,记忆的碎片仍在脑海中冲撞,与眼前这张威严而苍老的脸重叠。是父亲……他来了……是他找到了自己……那个药……
爸……她嘴唇翕动,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血污,流进嘴里,苦涩咸腥。
林正雄的脚步停在担架旁。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缓缓地弯下了那从未向任何人低下的、钢铁般的脊梁。他伸出苍老却依旧有力的手,极其小心地、避开了她受伤的手腕,轻轻握住了她那只紧紧攥着、指缝里还渗出暗红血迹的左手。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磐石般的力量。
林薇感觉到父亲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冰冷的手指,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父亲温暖的手指,仿佛那是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和热源。那断掉的表带,冰冷的铂金表壳,依旧硌在她的手心,但此刻,似乎不再那么刺骨了。
林正雄的目光落在女儿紧握的左手上,那指缝间露出的铂金冷光,让他眼底的寒冰瞬间凝结成万载玄冰!他抬起头,视线如同两道冰冷的钢索,猛地锁定了被特警死死按在地上、面如死灰、手腕血流不止的陈哲。
陈哲接触到那目光,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身体猛地一颤,恐惧彻底淹没了他,他崩溃地嘶喊起来:爸!爸!你听我解释!是意外!真的是意外!是薇薇她不小心!跟我没关系!爸!你相信我!是她……
闭嘴。林正雄的声音不高,却像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瞬间压过了陈哲的嘶嚎,清晰地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厂房里。那声音里的冰冷和威压,让在场的每一个特警都感到心头一凛。
他看着陈哲,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你的戏,演完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哲空空如也的手腕,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那块表,戴在你手上是荣耀。现在,它是我女儿活着的证据,是你谋杀的铁证。陈哲,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审判,彻底击垮了陈哲!他瘫软在地,眼神涣散,嘴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呜咽,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林正雄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他转向医护人员,声音恢复了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抢救我女儿!用最好的药!我要她活着!完好无损地活着!
是!林董!医护人员不敢怠慢,立刻将林薇小心地抬上担架,快速向工厂外等候的救护车转移。
林薇躺在担架上,被快速抬离这片如同噩梦般的废墟。意识在剧痛和药物的作用下开始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最后的目光,透过晃动的担架边缘,看到了那个被按在地上、如同烂泥般彻底崩溃的男人——陈哲。他手腕上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浸透,此刻被特警粗暴地反铐在身后,那张曾经英俊迷人的脸,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变形,涕泪横流,丑陋不堪。
她口袋里的那块表,冰冷的棱角依旧硌着她。但这一次,她不再感到恐惧。
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门口。医护人员快速将林薇抬上车。
林正雄看着救护车门关上,那闪烁着蓝红光芒的车子迅速驶离,融入外面的夜色。他挺直了脊背,像一座沉默的山岳,矗立在破败的工厂门口。寒风卷起他大衣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身后一名黑衣保镖做了个手势。保镖立刻上前,恭敬地递上一个特制的卫星电话。
林正雄接过电话,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电话接通,他没有寒暄,直接对着话筒,声音沉稳而冰冷,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决断:
鱼已入网,证据确凿。通知各大媒体,准备头条新闻稿——林氏集团总裁林正雄之女林薇,于新婚周年意外坠崖后奇迹生还,现已获救。其夫陈哲涉嫌谋杀及巨额骗保,已被警方控制。启动全面收购预案,目标——陈哲名下所有关联公司及资产。我要他……一无所有。
他挂断电话,将卫星电话丢回给保镖。目光再次投向救护车消失的方向,那冰冷的眼底深处,才缓缓流泻出一丝属于父亲的、沉重而疲惫的温柔。
阳光,终将刺破最深的黑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