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裹着初冬的寒意,狠狠抽打在城市迷离的霓虹上。空气里塞满了火锅底料浓烈到发腻的香气、廉价香水刺鼻的甜味,还有酒精挥发后留下的、令人头晕的酸腐气息。张鹤扶着苏宁儿,她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半边胳膊上,脚步踉跄得厉害,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次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那温热的、带着浓郁酒气的呼吸就喷在他的颈侧,痒痒的,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灼热感。
张鹤…张鹤…她含混地咕哝着,声音被酒精浸泡得又软又糯,完全失了平日那种刻意绷出来的冷硬调子,像某种脆弱的小动物在呜咽,我…我没醉…你信我…
信,信。张鹤敷衍地应着,手臂用力,更稳地箍住她纤细的腰肢,试图把她从这湿滑的、被油污和雨水弄得反光的人行道上拔起来。同学聚会早已散场,喧嚣褪去,只剩下这条后巷的寂静和头顶昏黄路灯投下的、将他们影子拉得扭曲而孤独的光晕。刚才在酒吧角落,她就是这样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眼睛里蒙着一层激烈情绪的水光,声音压得极低,却又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张鹤,你知不知道…高中三年…那些找你麻烦的混混…都是我找人…撵走的…
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张鹤心底某个早已蒙尘的角落。他还没来得及咀嚼其中的分量,就被她拖入了这迷离的雨夜。
小心点,看着路!张鹤皱着眉,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她的高跟鞋又一次崴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往旁边栽去,他慌忙用力,才险险把她拽回来。
就在这时,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巷口拐角处,刺眼的、惨白的光束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雨幕,如同咆哮的巨兽,瞬间吞噬了视野里所有的颜色和形状。那光太亮,太近,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蛮横速度,直直地朝他们碾压过来!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张鹤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光柱里疯狂飞舞的雨滴,像一颗颗细小的、绝望的钻石。他看到苏宁儿茫然抬起的脸,那双总是带着点倔强和疏离的眼睛,此刻映满了那恐怖的、不断放大的白光,瞳孔深处只剩下纯粹的、凝固的惊骇。
宁儿——!
声音撕裂了喉咙。不是思考,是刻在灵魂里的本能,一种比前世婚姻里的麻木、比大学时四年无望舔狗生涯中积累的所有疲惫都更原始、更汹涌的力量,猛地从他身体深处炸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那个温热的、依赖着自己的身体朝着安全的方向推了出去!
巨大的、沉闷的撞击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耳边轰然坍塌。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视野剧烈地旋转、颠倒,霓虹灯的光晕和路灯的昏黄绞缠在一起,最后定格在苏宁儿跌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那张惊恐扭曲到极致的脸。
剧痛迟了一瞬才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淹没了一切感知。黑暗温柔地、不容抗拒地拥抱了他。
……
啪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张鹤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的人终于冲破水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真实的闷痛。刺鼻的消毒水味和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混合着粉笔灰、旧书本和少年人特有汗味的、属于教室的复杂气息。
光线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眼,适应着。
头顶是缓慢旋转、嗡嗡作响的旧吊扇,扇叶边缘积着薄灰。讲台上,秃顶的数学老马正唾沫横飞地讲解着一元二次方程,粉笔在黑板上吱呀划过,留下一道道白色轨迹。阳光透过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叶,在课桌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周围是熟悉的蓝色校服,一张张青涩的、带着困倦或偷偷摸摸看课外书的脸孔。
初三(一)班。
他回来了。回到了那个一切尚未开始,或者说,刚刚开始的地方。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他低头,发现自己手里正捏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袋口敞开,几页边缘微微卷起的资料滑落出来,散在桌面上。其中一张家庭信息登记表的一角,赫然映入眼帘。
姓名:苏宁儿。
监护人:父亲(苏国强),职业:个体(无固定)。母亲:离异。
那几个黑色的铅字,像带着小钩子,瞬间钩住了张鹤的视线,也钩起了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是了,就是这一天。他作为班长,负责整理核对全班同学的档案信息。就是这张表格,第一次将那个总是坐在教室角落、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女孩,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推到了他的认知里——离异家庭。
前世,这份认知带来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点自我满足的怜悯。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是皱了皱眉,觉得这女孩挺可怜,然后便有了后来那些刻意为之的帮助。现在回想,那所谓的可怜,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心脏还在不规律地狂跳,车祸瞬间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苏宁儿最后惊骇绝望的眼神,依旧在神经末梢尖锐地叫嚣。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真实的痛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他回来了。带着前世的悔恨、遗憾,和那场雨夜酒吧里,她带着酒气的绝望告白。
视线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迫切,越过几排课桌,投向教室左后方的角落。
找到了。
她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是茂密的梧桐枝叶。阳光穿过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低着头,细碎柔软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显得有些倔强的下巴。背脊挺得很直,却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僵硬。她正在写作业,握着笔的手指很用力,指节微微泛白。整个人缩在那宽大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校服里,像一只努力把自己藏进壳里的小动物。
安静,沉默,近乎透明。和前世记忆里那个后来染着夸张发色、眼神带着刺、被叫做精神小妹的苏宁儿,判若两人。也和他最后看到的、醉倒在雨夜中绝望告白的苏宁儿,截然不同。
张鹤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涩的胀痛感弥漫开来。这就是最初的她,那个被他轻易忽略、又被他那点廉价的可怜惊扰过的苏宁儿。
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教室的沉闷。
张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目光紧紧锁定了那个角落的身影。苏宁儿迅速收拾好书本,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利落和谨慎。她没有看任何人,像一尾沉默的小鱼,低着头,顺着墙边,在喧闹起来的人流缝隙里快速穿行,很快消失在教室门口。
张鹤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复杂情绪。他站起身,没有像前世那样急着去办公室交档案,而是将散落的资料仔细收拢,重新装回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里。指尖拂过苏宁儿那三个字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需要确认,需要靠近,需要……重新认识她。
机会并不难找。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值日生。张鹤磨蹭到人快走光,才状似随意地拿着扫帚,踱到教室后方苏宁儿座位附近。
她的位置很干净,甚至可以说是空荡。桌面上没有像其他女生那样贴满明星贴纸或写满励志语录,只有几道用铅笔轻轻划下的浅浅痕迹。桌肚里也很简洁,书本码放得整整齐齐,边角都磨损得有些卷起。张鹤的目光扫过,最终停留在桌肚最里面的角落。
那里,静静地躺着两个东西。
一个是他上午课间顺手递给她的那种普通水果硬糖的彩色糖纸,被小心翼翼地展平了,压在一本厚字典下面,只露出一个鲜艳的边角。
另一个,是一个空了的、小小的玻璃牛奶瓶。瓶身洗得干干净净,瓶口残留的一点白色奶渍也被仔细擦掉了。正是他昨天放学时,看她脸色苍白,随口说多喝牛奶补钙,然后塞给她的那瓶。
张鹤拿着扫帚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前世,他从未留意过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他给予的那些帮助,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他甚至记不清自己给过她多少颗糖、多少瓶牛奶。他以为她或许会感到温暖,但从未深究过,这些廉价的善意在她灰暗的世界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在看来,她收下了,甚至……珍藏了这想法让他喉咙发紧,心口那块酸涩的地方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扩散,带来更深的刺痛。
放学铃声响起,张鹤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车棚取自行车,而是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朝着学校后门那条相对僻静、通向一片老旧居民区的巷子快步走去。那条路,似乎是苏宁儿回家的方向。
他找了个不起眼的、被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半遮住的角落站定,身体微微缩在树干投下的阴影里,目光却锐利地投向巷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放学的学生潮水般涌过,喧嚣又渐渐退去。就在张鹤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路时,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苏宁儿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依旧低着头,脚步匆匆,像一只急于归巢又充满警惕的小鸟。她拐进了巷子。
张鹤屏住呼吸,悄悄跟了上去,保持着一段不会被轻易发现的距离。巷子很深,两旁是斑驳的旧墙,墙上爬着枯萎的藤蔓,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附近人家飘出的油烟味。
突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争吵声隐约从前方一个岔口传来。张鹤的心猛地一沉,脚步加快了几分。
……要钱老子哪来的钱!你个赔钱货!跟你那死鬼妈一个德性!一个粗嘎的、充满暴戾的男声嘶吼着,声音浑浊不清,显然是喝多了。
紧接着,是几声沉闷的、令人心惊肉跳的肉体撞击声,伴随着女孩极力压抑却还是泄露出来的痛呼和呜咽。
爸…我没有…是学校…要交资料费…苏宁儿的声音细弱颤抖,带着绝望的哀求。
资料费放屁!老子看你就是欠揍!养你有什么用!
又是几下更重的闷响,像是拳头或者什么东西砸在身体上的声音。夹杂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和恶毒的咒骂。
张鹤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前世车祸时那股想要摧毁什么的力量再次在四肢百骸里奔涌!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比他更快地从另一个方向冲进了那个阴暗的岔口。
苏国强!你又发什么疯!放开宁儿!一个年轻但充满愤怒的男声响起,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是苏宁儿的哥哥,苏锐!
张鹤冲到岔口边缘,借着墙角杂物的掩护往里看。狭窄的死胡同里,景象让人窒息。一个身材壮实、满脸通红、浑身酒气的男人(苏国强)正粗暴地揪着苏宁儿的头发,把她狠狠往旁边布满青苔的湿滑墙壁上撞。苏宁儿蜷缩着身体,校服被扯得凌乱,脸上有清晰的指印,嘴角破了皮,渗出血丝。她死死咬着下唇,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却倔强地不发出大的哭声。
苏锐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猛地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撞开苏国强,死死地把妹妹护在身后。他个子还没完全长开,显得有些单薄,但眼神凶狠,死死瞪着摇摇晃晃的父亲。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苏国强被撞了个趔趄,酒劲加上暴怒,变得更加狰狞。他抄起墙边一根不知谁丢弃的木棍,劈头盖脸就朝苏锐砸去!
哥!苏宁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苏锐下意识抬手去挡,木棍重重砸在他的小臂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他痛得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但依旧死死挡在妹妹前面,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
妈的!老子打死你们这两个吃里扒外的!苏国强彻底疯了,抡起棍子又要砸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带着风声,精准地砸在苏国强抡棍子的手腕上!
哐当!
是半块沉甸甸的板砖。苏国强手腕剧痛,木棍脱手飞出,人也痛得嚎叫一声,捂着手腕踉跄后退。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苏锐和满脸泪痕、惊恐未定的苏宁儿。他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砖头飞来的方向。
张鹤站在岔口的光影分割处。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刚才那一下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和勇气。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勾勒出少年人初显的棱角,也照亮了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愤怒。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盯着捂着手腕、又惊又怒的苏国强。那眼神,冰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子,完全不像一个初三学生能拥有的。
苏国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少年眼中骇人的冷意镇住了片刻,酒似乎也醒了几分。他看看张鹤,又看看护着妹妹、眼神同样凶狠的儿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小杂种、多管闲事,最终慑于两个半大少年身上那股豁出去的狠劲,捂着剧痛的手腕,骂骂咧咧、摇摇晃晃地转身,朝着巷子深处自家那个破败的小院方向走了。
直到那个暴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子拐角,紧绷到极限的气氛才骤然松懈。
苏锐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体晃了晃,刚才被木棍砸中的左臂无力地垂着,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看向张鹤,眼神复杂,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嘶哑:谢了,兄弟。
张鹤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他摇了摇头,目光越过苏锐,落在了他身后的女孩身上。
苏宁儿蜷缩在哥哥身后冰冷的墙角,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脸上泪痕交错,混着灰尘和嘴角的血迹,狼狈不堪。额发被汗水和泪水黏在脸颊,校服领口被扯歪了,露出纤细脖颈上刺眼的红痕。她紧紧抱着自己,像一只受惊过度、被暴雨淋透的小猫,只剩下最本能的防御姿态。
当张鹤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肩膀缩得更紧,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埋进墙壁的阴影里。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难堪和羞耻,仿佛最不堪的伤口被最意想不到的人赤裸裸地揭开。
张鹤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前世那些模糊的、被自己忽略的画面,那些关于她后来变化的流言蜚语,在这一刻,在她破碎而狼狈的身影前,变得无比清晰而沉重。她不是天生带刺,她的刺,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和绝望中,被硬生生磨出来的铠甲。而他,在前世,只看到了那冰冷的铠甲,从未想过铠甲下是怎样伤痕累累的灵魂。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塞,走上前几步,在距离苏宁儿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干净的校服外套,动作尽量轻缓地递过去。
披上吧。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天冷。
苏锐看了看张鹤,又看了看妹妹,眼神闪了闪,没有阻止。他忍着手臂的剧痛,退开了一小步,给张鹤让出一点空间。
苏宁儿依旧死死低着头,没有动。只有肩膀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张鹤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催促。他沉默地站着,举着那件带着少年体温的外套,像举着一个无声的、笨拙的橄榄枝。
时间仿佛凝固了。巷子里只剩下三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苏宁儿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疑和试探,抬起了头。她的眼睛哭得红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里面盛满了惊惶、未干的泪水,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疲惫。她飞快地、怯生生地瞥了张鹤一眼,那眼神像受惊的小鹿,一触即离,随即又慌乱地垂下眼帘。
她伸出手,手指因为寒冷和惊吓还在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接过了那件对她而言显得有些宽大的校服外套。她没有立刻披上,只是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谢谢…一声细如蚊蚋的道谢,几乎被巷子里的穿堂风吹散。
张鹤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热。他别开脸,掩饰住翻涌的情绪,看向苏锐:你的手…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苏锐活动了一下剧痛的左臂,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倔强地摇头:没事,骨头应该没断,习惯了。他语气里的麻木让张鹤心头又是一刺。
哥…苏宁儿担忧地看向苏锐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
真没事!苏锐强撑着,用没受伤的手胡乱抹了把脸,看向张鹤,眼神认真起来,今天真的谢谢你。我叫苏锐,这是我妹,苏宁儿。你…怎么称呼
张鹤。张鹤报出自己的名字,目光下意识地又转向苏宁儿。听到他的名字,女孩攥着外套的手指明显收紧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让她无所适从的重量。
苏锐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巷子深处却传来苏国强那醉醺醺、骂骂咧咧的咆哮声,似乎在催促他们回家。苏锐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眼神里闪过一丝深切的厌恶和无奈。
我们…得回去了。苏锐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他看向妹妹,眼神变得柔和而忧虑,宁儿,能走吗
苏宁儿用力点了点头,用张鹤的外套胡乱裹住自己凌乱的校服,试图遮住那些狼狈的痕迹。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站起来,脚步还有些虚浮。
张鹤看着他们兄妹俩相互搀扶着,朝着那个如同魔窟般的小院走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单薄又绝望。那个家,对此刻的他们而言,不是港湾,而是另一个需要面对的战场。
他站在原地,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子拐角,那压抑的咒骂声也渐渐被院门隔绝。冰冷的夜风毫无遮拦地穿透他单薄的毛衣,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但他胸膛里却燃烧着一团火,一团混杂着愤怒、心疼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的火焰。
他回来了。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做一个袖手旁观的旁观者。
第二天清晨,空气清冽,带着深秋特有的寒意。初三(一)班的教室里弥漫着早读前特有的、带着点慵懒的嘈杂。
张鹤坐在座位上,看似随意地翻着英语书,眼角的余光却牢牢锁定着教室门口。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时,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苏宁儿低着头走进来,脚步比昨天更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身上穿着张鹤那件深蓝色的校服外套,明显大了不止一圈,袖子卷了好几道才勉强露出手腕,下摆几乎盖到了大腿。那抹深蓝衬得她露在校服领口外的脖颈愈发纤细苍白。她脸上昨天被打的指印淡了些,但仔细看还能看出点痕迹,嘴角的伤口结了深色的痂。
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快速穿过过道,回到自己的角落位置。坐下时,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宽大的外套脱下,仔细地折叠好,放在桌肚最里面,仿佛那是一件极其珍贵的物品。然后才拿出书本,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埋进一片隔绝的安静里。
张鹤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的悸动。他拉开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崭新的、印着小熊图案的保温杯,又摸出两颗包装鲜艳的水果硬糖——正是她昨天珍藏的那种。他没有犹豫,拿着东西站起身,在周围几个同学略带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径直走向教室后方那个安静的角落。
他能感觉到,随着他的靠近,那个缩在座位上的身影瞬间绷紧了。她的头垂得更低,握着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几乎要把那廉价的塑料笔杆捏断。
张鹤在她课桌旁停下脚步。他没有像前世那样,带着施舍般的随意递过去,而是微微弯下腰,将保温杯和那两颗糖,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她课桌的右上角,一个她无法忽略、却又不会显得过于逼迫的位置。
杯子是新的,洗干净了。里面是热牛奶。他的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努力掩盖着下面汹涌的心绪,糖…拿着。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依旧有些红肿的嘴角,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嘴角…还疼吗
这句询问太过直接,也太过逾越了他们之间那近乎陌生人的界限。苏宁儿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烫到了。她依旧死死低着头,但张鹤清晰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如同风中脆弱的蝶翼。一滴小小的、晶莹的水珠,毫无征兆地从她低垂的眼睫上滚落,啪嗒一声,砸在她面前摊开的练习本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只有那滴眼泪,泄露了平静表面下瞬间的崩溃和汹涌而来的、无法言说的委屈与脆弱。
张鹤的心像是被那滴眼泪狠狠砸中,闷闷地疼。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所有的担忧和笨拙的关心都压回心底,然后转身,沉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整个早读,张鹤都有些心不在焉。他能感觉到,后方那道视线,偶尔会带着一种怯生生的、难以置信的探究,极其快速地扫过他的背影,又像受惊般迅速收回。
下课铃刚响,张鹤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去看看,却发现苏宁儿的位置已经空了。她像往常一样,迅速消失在了喧闹的人潮里。
张鹤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座位上,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那个角落。然后,他的视线定住了。
在她桌面的右上角,那个他放保温杯和糖的位置,此刻静静地躺着两颗东西。
两颗全新的、包装和他早上给的一模一样的水果硬糖。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射在那两颗小小的、色彩鲜艳的糖果上,折射出一点微弱却温暖的光晕。它们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张鹤怔怔地看着那两颗糖,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涩和难以言喻暖流的情感猛地冲上他的喉咙,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前世,他从未在意过那些他随手给出的糖纸和空瓶。而此刻,这两颗被郑重还回来的糖,像两把小小的钥匙,咔哒一声,轻轻旋开了他心防最坚硬的一角。
她没有拒绝他的靠近,尽管依旧沉默。她用自己仅有的、最微小的方式,笨拙而认真地回应着。不是接受,不是依赖,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种带着伤痕的、无声的等价交换——她不欠他的。
张鹤慢慢伸出手,拿起那两颗带着女孩指尖余温的糖,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糖纸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无比真实的痛感,却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傍晚时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冬雨。空气湿冷粘稠,吸进肺里都带着寒意。
张鹤没有回家。他推着自行车,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和对苏宁儿回家路线的推测,早早地守在了距离她家那个破败小院还有一条街之隔的一个隐蔽巷口。这里相对僻静,又能清晰地看到通往她家必经的那条窄巷。
寒风一阵紧过一阵,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张鹤裹紧了外套,靠在冰冷的砖墙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巷口的方向。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天色愈发阴沉。
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苏宁儿背着书包,低着头,脚步比平时更快,似乎在躲避这越来越重的寒意。她拐进了那条窄巷。
几乎是同时,酝酿已久的冬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冰冷的雨滴初时稀疏,很快就变得细密而急促,敲打在屋檐和地面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迅速在巷子里积起一片片小小的水洼。
张鹤的心骤然揪紧。他不再犹豫,立刻推着自行车冲进雨幕,朝着那条窄巷奔去。
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他顾不上去擦脸上的雨水,目光焦急地在昏暗的雨巷中搜寻。终于,在巷子深处,一个堆放着几个废弃破木箱的、勉强能挡点雨的逼仄角落里,他看到了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苏宁儿抱着膝盖,整个人缩在木箱和墙壁形成的夹角里,试图躲避这越来越大的冷雨。但角落的遮蔽极其有限,密集的雨丝斜斜地打进来,很快淋湿了她单薄的肩膀和后背。她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水滴顺着她尖尖的下巴和长长的睫毛不断滚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她微微仰着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茫然,像一尊被遗弃在雨中的、失去了灵魂的瓷娃娃。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过分瘦削的肩胛骨,整个人在冰冷的雨幕里显得那么小,那么脆弱无助。
张鹤推着自行车快步走到她面前。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哗啦的声响。
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了她。苏宁儿猛地低下头,身体瞬间绷紧,带着惊弓之鸟般的警惕看向声音来源。当看清站在雨幕中、浑身同样湿透的张鹤时,她眼中的警惕迅速被一种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雨水顺着张鹤的额发不断流淌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着角落里那个被冻得嘴唇发白、瑟瑟发抖的女孩,前世同学聚会雨夜中她醉眼朦胧的绝望告白,和此刻她脆弱茫然的眼神,在雨水的冲刷下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将自行车往旁边墙上一靠,发出哐当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已经湿透、但尚存一丝暖意的厚外套,两步跨到苏宁儿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外套展开,用力裹在了她单薄冰凉的肩头。带着他体温的、湿润的布料瞬间隔绝了一部分刺骨的寒意。
你…苏宁儿像是被烫到,身体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躲开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侵入感的温暖。她仰起脸,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那双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惊惶,还有一丝被看透狼狈后无处遁形的羞耻。她的声音又轻又抖,几乎被雨声淹没,你…怎么在这里
张鹤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尽可能地为她遮挡住斜扫进来的冷雨。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下颌,不断滴落。他微微喘息着,胸口因为奔跑和激烈的情绪而起伏。目光沉沉地、一瞬不瞬地锁住她湿漉漉的眼睛。
巷子里只有哗哗的雨声,将世界隔绝在外。
过了几秒,或许是几秒,又或许更久。张鹤终于动了动有些冻僵的嘴唇。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雨幕,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砸在苏宁儿的心上:
跟我回家。
这四个字,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穿透哗哗的雨声,狠狠撞进苏宁儿茫然又惊惶的心底。她猛地抬起头,雨水和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张鹤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有些苍白的脸。他的眼神沉甸甸的,像夜色里压低的云层,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却本能感到心悸的情绪——不是前世那种带着距离感的怜悯,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不用…苏宁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身体本能地往冰冷的墙角更深处缩去。那个家字,对她而言,是潮湿发霉的墙壁,是刺鼻的酒气,是挥之不去的恐惧和随时会落下的拳头。她怎么能去别人家她身上还带着昨晚的狼狈和伤痕,她像一块被污泥浸透的破布,怎么配踏入别人温暖干净的地方羞耻和深植骨髓的自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雨太大了。张鹤的声音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平静。他没有给她更多退缩的余地,直接伸手,隔着那件宽大的、已经半湿的外套,稳稳地握住了她冰凉纤细的手腕。他的掌心很热,带着雨水也冲刷不掉的温度,那突如其来的、带着力量感的触碰,让苏宁儿浑身剧震,像被电流击中,所有拒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走。张鹤没有看她瞬间煞白的脸和剧烈颤抖的睫毛,只是简洁地吐出一个字,手上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从那冰冷的、只能提供虚假庇护的角落拉了出来。
苏宁儿踉跄了一步,脚下湿滑,险些摔倒。张鹤眼疾手快地用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动作虽然有些生硬,却异常稳固。他几乎是半扶半架着她,走向靠在墙边的自行车。
坐后面。他简短地命令道,语气是命令式的,却奇异地没有让她感到被冒犯,反而有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被动安心感。
苏宁儿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能力都在那巨大的惊惶和这突如其来的绑架中停滞了。她像个提线木偶,在张鹤的帮助下,笨拙地侧身坐上了自行车冰凉的金属后座。湿透的校裤贴在冰冷的车座上,让她打了个寒噤。
张鹤利落地跨上自行车,回头看了她一眼。雨幕中,女孩苍白的小脸毫无血色,湿透的头发黏在脸颊,嘴唇冻得发紫,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整个人缩在他那件深蓝色的外套里,脆弱得像下一秒就要破碎的琉璃。他心口一窒,迅速脱下自己身上最后一件还算干燥的薄毛衣——里面只剩下一件单薄的校服T恤——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怀里。
抱着,挡点风。他的声音被风雨声削弱,却清晰地传进苏宁儿的耳朵。
那件带着少年体温和淡淡洗衣粉清香的毛衣,沉甸甸地落在她冰冷的怀里。一种陌生的、巨大的暖意瞬间包裹了她,像一层无形的屏障,短暂地隔绝了外界的冰冷和恐惧。她下意识地抱紧了那团温暖,将冻得僵硬的脸颊埋了进去,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微薄却真实的热源。
张鹤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刺骨的清醒。他不再犹豫,用力蹬动脚踏板。自行车在湿滑的巷子里艰难地前行,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如同冰雹般砸在两人身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裸露的皮肤。张鹤弓着背,奋力踩着车,单薄的T恤瞬间被雨水打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却蕴含着力量的脊背线条。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服里,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但他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脚下的踏板上。
后座上,苏宁儿紧紧抱着那件救命的毛衣,蜷缩着身体,试图将自己缩得更小。风雨无情地拍打着他们,张鹤宽阔的背脊成了她唯一能依靠的屏障。她看着他被雨水浸透的后背,看着他因为用力而绷紧的肩膀线条,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口翻腾。害怕,羞耻,不知所措,还有一丝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隐秘的依赖。她甚至不敢伸手去抓住他的衣角,只能僵硬地坐着,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
自行车在风雨中穿行,驶过一条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街灯在雨幕中晕开昏黄模糊的光圈,将两人单薄的身影拉长又缩短。世界仿佛只剩下这辆在风雨中飘摇的自行车,和车上两个沉默的少年少女。
终于,自行车停在了一栋有些年头的职工家属楼下。楼里亮着温暖的灯火,在冰冷的雨夜中散发着诱人的暖意。张鹤跳下车,动作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他回头看向后座。
苏宁儿抱着他的毛衣,还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眼神怯生生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楼道里透出的灯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和湿漉漉的头发,像一只误入人类领地、充满戒备的流浪猫。
到了。张鹤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他伸出手,想扶她下来。
苏宁儿却像受惊般猛地往后缩了一下,抱着毛衣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她看着那扇透着温暖光线的单元门,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退缩。我…我还是…回去吧…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刚才在路上被风雨裹挟的被动勇气,在到达目的地的瞬间消散殆尽。现实的冰冷和不堪再次攫住了她。她这副样子,怎么能去别人家张鹤的父母会怎么看她那些探究的、鄙夷的目光…她承受不住。
回去张鹤的眉头紧紧皱起,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气,不是对她,而是对她口中那个回去的地方。他想起昨天巷子里苏国强狰狞的脸和砸下的木棍,想起苏锐痛苦却倔强的眼神,一股寒意比雨水更冷地窜上脊背。回哪里去那个…他硬生生把后面更尖锐的词咽了回去,看着女孩眼中瞬间涌上的水光和更深的难堪,心又软了下来,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心疼。
他叹了口气,语气放软了些,却依旧坚定:雨这么大,你这样回去会生病的。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爸妈…人很好。
苏宁儿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身体的寒冷和心头的恐惧撕扯着她。她看着张鹤同样湿透的单薄衣衫,看着他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坚持和…担忧。那点担忧,像黑暗里微弱的烛火,给了她一丝丝对抗内心恐惧的力量。
就在这时,单元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围着围裙、面容温婉的中年女人探出身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小鹤怎么才回来淋成这样!快…她的话在看到张鹤身后那个缩在自行车后座上、浑身湿透、抱着毛衣、狼狈不堪的女孩时戛然而止。女人眼中瞬间充满了惊讶和毫不掩饰的心疼。
妈…张鹤喊了一声,侧开身体,露出身后的苏宁儿,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这是我同学,苏宁儿。雨太大了,她…回不了家。
张母的目光迅速在苏宁儿苍白的脸、湿透的头发、以及她嘴角那尚未完全消退的伤痕上扫过。那伤痕让她心头猛地一揪。她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脸上瞬间堆满了最温和、最没有攻击性的笑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是怕惊飞了停在花瓣上的蝴蝶:哎呀,是宁儿啊!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死了,冻坏了吧别怕,快跟阿姨进来!
她快步走下两级台阶,直接伸手去拉苏宁儿冰凉的手,动作自然又带着一种母性的强势温暖,完全无视了女孩身上的泥水和狼狈。
苏宁儿被那温暖干燥的手握住,浑身又是一颤。张母的笑容和话语里没有丝毫的探究、嫌弃,只有纯粹的、扑面而来的关心和暖意。这和她预想中任何可能的场景都截然不同。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呆住了,忘记了挣扎,也忘记了恐惧,只是被动地被张母拉着,从冰冷的自行车后座上下来,像一片无根的落叶,被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带进了那扇散发着温暖光芒的门。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冷喧嚣的风雨世界。
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气、洗衣粉味道和温暖干燥空气的气息扑面而来。明亮的灯光有些晃眼,让苏宁儿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她僵硬地站在玄关处,脚下是干净整洁的米色地砖,和她沾满泥水的旧帆布鞋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她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格格不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洗刷不净的肮脏和窘迫。
张鹤也跟了进来,反手关好门。他脱下同样湿透的鞋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对母亲说:妈,她衣服都湿透了。
知道知道!张母连声应着,拉着苏宁儿冰凉的手就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张鹤说,你赶紧去冲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了!别感冒!宁儿交给我!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指挥。
阿姨…我…苏宁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试图挣脱张母的手,我…我鞋子脏…会把地板…她看着自己鞋底带进来的泥水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污迹,难堪得恨不得立刻消失。
傻孩子,地板脏了擦擦就好,人冻坏了可怎么办张母打断她,不仅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语气带着嗔怪,却暖得让人想哭。她直接把苏宁儿带到了客厅旁边的卫生间门口,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条崭新的、蓬松柔软的粉色大浴巾,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怀里,又推着她进了卫生间。
快,把湿衣服都脱了,用热水好好冲一冲!暖和暖和!这是新的浴巾,没人用过!洗好了喊阿姨,我给你拿干净衣服!张母说完,干脆利落地关上了卫生间的门,隔绝了苏宁儿所有想要退缩的视线。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苏宁儿一个人。明亮的白炽灯下,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发紫,嘴角的伤疤在灯光下格外刺眼,身上的旧校服皱巴巴地裹着张鹤那件湿外套,水迹还在不断滴落。怀里抱着那条蓬松柔软的粉色大浴巾,散发着阳光晒过后的干净味道。
温暖的热水从花洒里喷涌而出,氤氲的热气迅速弥漫了整个小小的空间。冰冷的身体接触到热水的瞬间,激得她猛地一哆嗦,随即是无数细小的电流般的麻痒感窜过四肢百骸,冻僵的知觉开始一点点复苏。
她靠在冰凉的瓷砖墙壁上,任由温暖的水流冲刷着冰冷的身体和麻木的灵魂。紧绷的神经在温暖的水汽中一点点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排山倒海的疲惫和后怕。刚才巷子里刺骨的寒冷,苏国强狰狞的脸,张鹤突然出现时砸出的砖头,自行车后座的风雨飘摇,还有张母那不由分说的温暖…一幕幕在眼前混乱地闪过。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热水,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只有肩膀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那些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恐惧、无助,在这个陌生的、温暖的、安全的角落里,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抱着自己,蜷缩在温暖的水流下,像一个迷路太久终于找到避风港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却又那么安静。
客厅里,张鹤已经快速冲了个澡,换上了干爽的家居服。他擦着头发走出来,看到母亲正拿着拖把,仔细地清理着玄关处苏宁儿留下的泥水痕迹,动作轻柔,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
妈…张鹤走过去,声音有些低沉,她…
张母直起身,看着儿子,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了然和心疼:那孩子…吃了不少苦头吧她指的是苏宁儿嘴角的伤和那双惊惶不安的眼睛。
张鹤沉默地点点头,没有多说。有些伤痕,不是言语能轻易描述的。
唉,张母叹了口气,放下拖把,走到沙发边拿起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显然是张鹤初中时的旧运动服,料子柔软舒适,这是你以前的衣服,我改小了点,本来打算送人的,正好给宁儿穿。新的内衣裤也有,我找出来了。她又拿起一条新的、印着小猫图案的毛巾,你爸快回来了,我再去炒两个热菜。待会儿宁儿出来,你招呼她坐沙发上暖和暖和,给她倒杯热水,放点姜糖。
张母的安排细致周到,没有过多的追问,只有最实在的关怀。张鹤心里暖暖的,又涩涩的。谢谢妈。
谢什么,张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厨房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停住脚步,压低声音,语气认真,小鹤,那孩子…心思重,胆子小。你待会儿…多照顾点,别吓着她。
我知道。张鹤郑重地点头。
卫生间的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张鹤立刻看过去。
门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一条缝,一股带着暖香的热气先涌了出来。然后,苏宁儿的身影慢慢挪了出来。
她换上了张母准备的那套旧运动服。深蓝色的上衣和裤子对她来说还是显得有些宽大,袖子裤管都卷了好几道,露出纤细的手腕和脚踝。湿漉漉的长发被那条粉色的新浴巾包裹着,只露出一张被热气蒸腾得微微泛红的小脸,眼睛因为刚哭过,还带着明显的水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怯生生的,带着一种洗刷过的、脆弱的干净感。她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怀里紧紧抱着自己那团湿透的脏衣服,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站在那里,像一株刚经历过风雨、带着露珠的幼苗,不知所措地看着张鹤。
客厅温暖的灯光笼罩着她,驱散了雨夜的阴霾,也让她身上那份小心翼翼的无措更加清晰。
张鹤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自然:洗好了过来坐吧。他指了指旁边铺着柔软坐垫的布艺沙发。
苏宁儿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光洁的地板和自己光着的脚丫,又看了看沙发干净的坐垫,脚步迟疑着没有动。
张鹤明白了她的顾虑,没说什么,直接走到玄关的鞋柜旁,拿出自己一双干净的、洗得发白的棉拖鞋,放到她脚边:穿这个。
那双明显属于男生的拖鞋,对她的小脚来说大得有些滑稽。苏宁儿看着拖鞋,又看看张鹤,眼圈似乎又红了些。她慢慢地、极其小心地,把脚套进了那双大大的拖鞋里,仿佛踩在云端,每一步都轻飘飘的,生怕踩脏了什么。她抱着那团湿衣服,像抱着最后的盾牌,挪到沙发边,只敢在沙发最边缘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下一点点,身体依旧绷得紧紧的。
张鹤转身去厨房倒了杯热水,按照母亲的吩咐,往里放了两块老姜糖。温热的甜香弥漫开来。他端着杯子走到沙发前,递给她:喝点热水,暖暖身子,驱驱寒。
苏宁儿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又迅速低下头,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杯滚烫的、散发着甜香的水。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她冰凉的指尖,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一路暖到胃里,也似乎稍稍融化了一点她心头冻结的坚冰。姜糖水的辛辣和甜味交织在一起,刺激着她麻木的味蕾,也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在温暖和安全的环境里,终于有了一丝丝松懈的迹象。
她捧着杯子,小口地喝着,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厨房传来张母炒菜时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还有窗外未曾停歇的、淅淅沥沥的雨声。这份属于普通人家的、充满烟火气的宁静,对苏宁儿来说,陌生得像另一个世界,却带着一种让她鼻尖发酸的吸引力。
张鹤没有坐在她旁边,而是拉过旁边一张小凳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安静地陪着她。他没有问她家里的事,没有问她为什么那么晚还在外面淋雨,更没有提她嘴角的伤。他只是在她杯子里的水快见底时,又默默起身去厨房给她续上。
这份沉默的陪伴,没有探究,没有压力,像一张无形的、柔软的网,轻轻地托住了苏宁儿那颗惊惶不安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深蓝色工装、身上还带着点机油味道的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他面容方正,带着点劳作的疲惫,眼神却很温和。是张鹤的父亲下班回来了。
回来了外面雨可真不小…张父一边换鞋,一边习惯性地说着,目光在扫过客厅时,落在了沙发上那个穿着明显不合身运动服、抱着热水杯、安静得像个瓷娃娃的陌生女孩身上,话语顿住了。
苏宁儿在张父进门的那一刻,身体瞬间又绷紧了,握着杯子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杯子里。
张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被温和取代。他显然已经从妻子那里得到了某种默契的示意,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像对待任何一个儿子的普通同学一样,露出一个朴实和善的笑容:哟,家里来小客人了是小鹤的同学吧欢迎欢迎!这鬼天气,淋着没
他的语气自然亲切,带着工人特有的爽朗和实在,没有一丝一毫的审视或好奇。那笑容和话语里的温度,像冬日里一盆朴实的炭火,不耀眼,却实实在在驱散着寒意。
张鹤适时地开口,声音平稳:爸,这是苏宁儿,我们班同学。雨太大了,她家有点远,我让她过来避避雨。
哦!苏同学啊!张父恍然地点点头,一边脱下沾着泥水的外套挂好,一边热情地说,好!好!来了就安心待着!正好,让你阿姨多做两个菜!饿了吧马上就能吃饭了!他语气里的理所当然,仿佛苏宁儿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苏宁儿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张父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叔叔…好…
好好!坐着暖和暖和!别拘束!张父笑呵呵地摆摆手,径直走向厨房,老婆子,多做点饭!咱家来客了!
厨房里传来张母带笑的回应:知道了!还用你说!快洗手去!
客厅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但气氛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张父那自然而然的接纳,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轻轻从苏宁儿紧绷的心弦上移开了一点点。她依旧紧张,依旧不知所措,但那种深入骨髓的、仿佛随时会被驱逐的恐惧感,在张父那朴实温暖的笑容里,悄然消融了些许。
她捧着重新续满的姜糖水,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持续暖意,听着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张父张母低低的说话声,看着身边安静坐着、没有给她任何压力的张鹤…
这个小小的、温暖的、充满烟火气的家,像一个温柔的茧,将她和外面冰冷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遗忘的、名为安全的感觉,如同藤蔓上悄然探出的新芽,在她冻僵的心底,怯生生地、小心翼翼地,冒出了一点点鲜嫩的绿意。
厨房里飘来诱人的饭菜香气,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张父张母低低的交谈声,像一首平凡却温暖的背景音乐。张鹤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小凳子上,没有过多的话语,只是在她杯子快要见底时,会默不作声地起身去厨房续水。这份沉默的、不带任何探究的陪伴,像一张无形的柔软毯子,轻轻包裹着她那颗惊惶不安的心。
开饭喽!张母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菜从厨房走出来,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声音轻快,宁儿,小鹤,快洗洗手过来吃饭!老张,搭把手端汤!
来了来了!张父应着,也端着一大碗飘着油花和葱花、香气四溢的番茄蛋花汤走了出来。
苏宁儿有些局促地放下杯子,看着那张铺着干净格子桌布、摆满了丰盛菜肴的餐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这种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在她贫瘠的记忆里,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情。更多的是冰冷的灶台、父亲醉醺醺的咒骂、或者干脆就是空荡荡的饥饿。
宁儿,来,坐这儿!张母热情地拉开一张椅子,招呼她,又转头对张鹤说,小鹤,带宁儿去洗手。
张鹤站起身,走到苏宁儿面前,声音平稳:洗手间在这边。他指了指方向。
苏宁儿像个小尾巴一样,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张鹤走向洗手间。冰凉的自来水流过指尖,她机械地搓洗着,脑子里一片混乱。镜子里映出她穿着不合身运动服的样子,头发还湿漉漉地包在毛巾里,脸颊因为之前的哭泣和热水冲刷微微泛红,嘴角的伤疤在明亮的灯光下依然清晰。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与这个干净、温暖、充满食物香气的家格格不入。
回到餐桌旁,张父张母已经坐好。张母特意把一碗堆得尖尖的白米饭放到苏宁儿面前的位置上,又夹了一大块色泽红亮的红烧肉放进她碗里,笑眯眯地说:宁儿,别客气,多吃点!尝尝阿姨的手艺!小鹤说你淋了雨,这红烧肉特意炖得烂糊,多吃点暖和!
碗里那块油亮喷香的红烧肉,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香气,对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的苏宁儿来说,诱惑力是致命的。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噜声,在安静的餐桌上显得格外清晰。苏宁儿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哎呀,饿坏了吧快吃快吃!张母像是没听见那声音,脸上的笑容更慈祥了,又夹了一筷子翠绿的青菜放进她碗里,光吃肉也不行,荤素搭配!
张父也笑呵呵地端起饭碗:对对,趁热吃!苏同学别拘束,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张鹤默默地拿起筷子,也开始吃饭,动作自然,没有多看苏宁儿窘迫的样子,只是不经意般将自己面前那盘离苏宁儿稍远的、炒得金黄诱人的鸡蛋往她那边推了推。
苏宁儿看着碗里堆得小山似的食物,看着张父张母温暖真诚的笑脸,看着张鹤沉默却体贴的动作,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睛又开始发酸。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汹涌的泪意逼回去,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块米饭,放进嘴里。米饭温热柔软,带着天然的甘甜。
她慢慢地咀嚼着,动作很轻,很小心,仿佛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然后,她试探着夹起了那块诱人的红烧肉。酱汁浓郁,肥瘦相间的肉块入口即化,咸香微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混合着米饭的清香,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人几乎落泪的幸福滋味。她太久太久,没有吃过这样一顿像样的、温暖的饭了。
她不敢抬头,只是小口小口地、极其认真地吃着碗里的饭菜。每一口都吃得那么珍惜,那么缓慢,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张母不停地给她夹菜,张父偶尔讲两句厂里的趣事,张鹤安静地听着,偶尔搭一句腔。没有人刻意关注她的沉默和拘谨,整个饭桌上弥漫着一种自然、放松、充满烟火气的家庭氛围。
苏宁儿紧绷的肩背,在这温暖的气息中,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她依旧吃得很少,很慢,但碗里的食物在一点点减少。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驱散了身体深处积压的寒冷,也似乎悄然融化着她心口那块冻结的坚冰。一种陌生而强烈的安全感,像温水一样,无声地浸润着她干涸已久的心田。
吃完饭,张母坚决不让苏宁儿动手收拾碗筷。去去去,和小鹤去客厅坐会儿,看看电视,吃点水果!刚吃饱别坐着,容易积食!她利落地收拾着碗盘,指挥着张父帮忙。
张鹤看向苏宁儿:去坐会儿
苏宁儿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跟着张鹤回到客厅沙发坐下。张父很快端来一盘切好的苹果和梨子,放在茶几上:吃点水果,助消化。说完也转身去厨房帮张母了。
客厅里又只剩下两人。电视开着,播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声音不大,成了恰到好处的背景音。苏宁儿抱着膝盖,蜷在沙发一角,目光落在果盘里水灵灵的苹果片上,却没有伸手去拿。她依旧安静得像一道影子。
张鹤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又调小了些。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仿佛随意地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哥…手怎么样了
苏宁儿身体微微一僵。提到哥哥,她的心立刻揪紧了。她想起昨天苏锐挡在她身前时痛苦的表情,想起他手臂上那骇人的青紫肿胀。她低低地说:…应该…很疼…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和自责。
放学后…要不要去看看他张鹤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我知道他家在哪儿。他说的是昨天那个如同魔窟的巷子。
去看哥哥苏宁儿的心猛地一跳。她当然想去看哥哥,担心得要命。可是…昨天张鹤刚用砖头砸了苏国强的手腕…那个男人喝了酒发起疯来什么都干得出来。万一他还在家…万一他看到张鹤…
不行!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惊恐的颤抖,下意识地看向张鹤,他…他可能在家…很危险…她不敢想象张鹤再次出现在那个地方会是什么后果。
张鹤看着她眼中瞬间涌起的恐惧,心沉了沉。他当然知道危险,但他更知道,如果不做点什么,苏锐那条手臂很可能留下隐患。前世模糊的记忆里,苏锐似乎右手一直不太灵活…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次
我们不进去。张鹤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就在巷子口附近,想办法把你哥叫出来。看看伤,如果需要,必须去医院。他的语气很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苏宁儿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坚持和关切,那股熟悉的、想要保护什么的冲动又涌了上来。她想起了前世,自己变成那个精神小妹后,也是这样,本能地想保护这个曾经给过她一丝温暖的少年,哪怕他早已不再看她一眼。只是这一次,这份保护欲的对象,似乎多了一个人——她的哥哥苏锐。
心底的恐惧和对哥哥的担忧激烈交战着。最终,对哥哥的牵挂压倒了恐惧。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坚定:嗯。
放学铃响,暮色四合。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
张鹤和苏宁儿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奔向车棚或校门,而是默契地朝着学校后门那条僻静的老巷子快步走去。苏宁儿依旧穿着张鹤那件宽大的校服,双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节发白,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像一只随时准备逃离危险的幼兽。
张鹤走在她身边,高大的身影有意无意地挡在她外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和岔口。他的书包里,塞着他中午特意去学校医务室买的碘伏、棉签和一小卷绷带。
再次踏入这条充满阴冷记忆的巷子,苏宁儿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身体微微发抖。张鹤能感觉到她的紧张,低声说:别怕,我们就在前面那个拐角等,不进去。
他们在一个堆放着几个废弃木箱的拐角处停下。这里距离苏宁儿家那个破败的小院还有几十米,但能看到院门口的情况,也能隐约听到里面的动静。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潮湿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劣质酒气。
院子里很安静,没有苏国强的咆哮声。也许他不在家,也许在屋里醉倒了。
你在这等着,别动。张鹤对苏宁儿说,语气带着命令式的保护意味,我去看看能不能把你哥叫出来。
苏宁儿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袖,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小心…
张鹤点点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深吸一口气,朝着那个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院门走去。他没有靠得太近,在距离院门还有七八米的地方停下,捡起脚边一块小石子,瞄准院子里面靠近窗户的地面,用力扔了过去。
啪嗒!石子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几秒钟后,那扇油漆剥落、布满裂纹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缝。苏锐警惕的脸露了出来。他看起来比昨天更憔悴,左臂用一块脏兮兮的布条胡乱吊在脖子上,露出的手腕处一片骇人的青紫肿胀,几乎蔓延到了手肘。
当他看清站在巷子里的人是张鹤时,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浓重的戒备和担忧。他飞快地朝张鹤身后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妹妹是否安全,然后才压低声音,语气急促:你怎么来了快走!我爸刚睡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
张鹤没有动,指了指他吊着的手臂,声音同样压得很低:你的手,必须处理一下。肿得太厉害了,可能伤到骨头了。
苏锐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臂,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和倔强:没事!死不了!
哥!一个带着哭腔的细弱声音从张鹤身后传来。苏宁儿终究还是不放心,悄悄跟了过来,此刻正躲在张鹤身后,露出半张小脸,眼圈红红地看着苏锐那条惨不忍睹的手臂。
看到妹妹,苏锐眼中的戒备才稍稍褪去,但眉头皱得更紧:宁儿你怎么也来了快跟他回去!这里不安全!
哥…你的手…苏宁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张鹤从书包里拿出碘伏和绷带,往前递了递:至少消个毒,简单固定一下。这样吊着不行,布条太脏,会感染。他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苏锐看着张鹤手里崭新的药品,又看看妹妹担忧害怕的样子,再看看自己剧痛难忍的手臂,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巷子里寒风凛冽,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妹妹的担忧压过了少年那点固执的尊严。他咬了咬牙,低声道:…去后面那个死胡同,那里没人。
三人迅速转移到昨天那个堆着破木箱的、相对隐蔽的死胡同角落。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远处一盏昏黄的路灯投来微弱的光线。
张鹤让苏锐靠着墙坐下。他拧开碘伏瓶盖,一股刺鼻的药水味弥漫开来。他拿起棉签,动作有些生疏,但异常小心地沾了药水,看向苏锐:忍着点。
苏锐别开脸,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
当冰冷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碘伏棉签触碰到苏锐手腕上那片青紫肿胀、甚至有些破皮的皮肤时,他身体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硬是没哼出声。
苏宁儿蹲在旁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看着哥哥痛苦的样子,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往下掉。她伸出手,想碰碰哥哥,又怕弄疼他,只能无助地看着。
张鹤的心也跟着揪紧。他尽量放轻动作,仔细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渍。伤口比想象中更严重,肿胀得发亮,皮肤绷得紧紧的,轻轻一碰苏锐就痛得直吸气。
可能…真的伤到骨头了。张鹤的声音低沉,带着凝重,这样不行,得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
不去!苏锐猛地抬起头,因为疼痛和抗拒,眼睛都有些发红,没钱!去了也白去!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绝望的麻木。
钱我有!张鹤毫不犹豫地接口。他昨天就盘算好了,把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压岁钱和零花钱都带在了身上,虽然不多,但拍个片子应该勉强够。
苏锐和苏宁儿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张鹤。
不行!苏锐断然拒绝,挣扎着想站起来,你的钱我不能要!而且…我爸要是知道…他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恐惧。
哥!苏宁儿带着哭腔拉住他,你的手…
我没事!苏锐低吼一声,声音却因为剧痛而有些变调。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那个破败的小院里,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带着醉意的咆哮和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妈的!酒呢!两个小兔崽子死哪去了!
是苏国强!他醒了!
三人的脸色瞬间煞白!
苏锐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恐,他猛地推开张鹤的手,也顾不上手臂的剧痛,挣扎着就要站起来:快走!你们快走!他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的催促。
苏宁儿吓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地躲到张鹤身后,死死抓住他的衣角。
张鹤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前世车祸时那种想要毁灭什么的力量再次在四肢百骸奔涌!他看着苏锐因恐惧和剧痛而扭曲的脸,看着身后瑟瑟发抖、小脸惨白的苏宁儿,听着巷子里越来越近、伴随着沉重踉跄脚步声的恶毒咒骂…
不能走!走了,苏锐怎么办他那个样子,根本跑不掉!
躲起来!张鹤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超越年龄的冷静和命令感。他一把抓住苏锐没受伤的右臂,将他用力拖向死胡同最里面、杂物堆积最密集的阴影处,那里有一个凹陷,勉强能藏下一个人。他又迅速将还在发抖的苏宁儿也塞了过去,用身体挡在他们前面,低吼道:别出声!
苏锐和苏宁儿被他突如其来的力量和决断震住了,下意识地服从,蜷缩在冰冷的墙角阴影里,大气都不敢喘。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酒瓶碰撞的叮当声和污言秽语,由远及近,如同索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小杂种…躲哪去了…看老子不打断你们的腿…
一个摇摇晃晃、如同庞大阴影般的身影出现在了死胡同的入口。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汗臭和烟味,瞬间弥漫开来。苏国强满脸通红,眼神浑浊暴戾,手里还拎着一个空了一半的酒瓶子,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狭窄的胡同里扫视。
张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挡在藏匿着苏锐兄妹的阴影前,身体微微前倾,做好了拼命的准备。他能感觉到身后苏宁儿抓着他衣角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昏黄的光线下,苏国强醉眼朦胧地扫视着,视线最终落在了站在阴影边缘的张鹤身上。他眯了眯眼,似乎在辨认这个挡路的陌生少年。
你…你他妈谁啊苏国强打了个浓重的酒嗝,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凶光,口齿不清地骂道,挡…挡老子路滚开!
他摇晃着身体,朝张鹤逼近了一步,浓烈的酒气和令人作呕的体味扑面而来。那只没拿酒瓶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青筋暴起。
张鹤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沸腾。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后退,只是死死地盯着苏国强那双充满暴戾的眼睛,身体紧绷得像一块石头。他不能退!一步都不能!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冰的时刻——
爸!一个带着哭腔、却异常尖利的声音突然从张鹤身后响起!
苏宁儿猛地从阴影里冲了出来!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颗炮弹一样撞到了张鹤前面,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地挡在了张鹤和苏国强之间!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滚落。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光芒!那是一种豁出性命也要守护什么的决绝!
爸!别打他!不关他的事!苏宁儿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激动而尖锐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哭腔,你要打就打我!打我!别碰他!别碰我哥!她像一只护崽的母兽,朝着那个庞然大物般的父亲发出了绝望而凄厉的嘶喊!
整个死胡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苏宁儿那凄厉的哭喊声,在冰冷的墙壁间回荡、撞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玉石俱焚的勇气。
苏国强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自己那个一向沉默得像影子般的女儿的爆发震住了片刻。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举起的拳头停在了半空。
张鹤站在苏宁儿身后,看着眼前这个挡在自己身前、明明怕得浑身发抖却寸步不让的瘦小背影,看着她剧烈起伏的、单薄的肩背,听着她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的嘶喊…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心疼、酸涩和难以言喻的暖流,如同火山爆发般,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线!
前世同学聚会雨夜中,她醉眼朦胧的呢喃——张鹤,我替你挡了七年混混…——在这一刻,与眼前这个在暴戾父亲面前张开双臂、用生命嘶喊保护他的瘦弱身影,轰然重叠!
那些被他忽略的、遗忘的、甚至带着偏见误解的过往,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原来,她的精神小妹,她的带刺,她所有的改变和流言…那冰冷铠甲下包裹的,从来都是这样一颗滚烫的、不顾一切也要守护她所珍视之物的心!
泪水毫无征兆地冲出了张鹤的眼眶,滚烫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推开她,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力量,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苏宁儿那只冰冷、颤抖、却死死攥成拳头的手!
苏宁儿那凄厉绝望的哭喊,像一把淬火的利刃,狠狠劈开了死胡同里凝滞的冰冷空气。她小小的身体挡在张鹤前面,张开双臂,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在惨白的小脸上肆意横流,眼神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的勇气。
爸!别打他!不关他的事!你要打就打我!打我!别碰他!别碰我哥!
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喉咙的哭腔,像濒死幼兽最后的哀鸣,却又蕴含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苏国强那浑浊暴戾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这个他从未正眼瞧过、只当是赔钱货的女儿。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嘴角的伤疤,还有那双此刻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甚至…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他举起的拳头停在半空,脸上横肉抽搐着,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噎住了。
就在这短暂死寂的间隙!
宁儿!张鹤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决绝。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推开她,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要把她揉碎的力量,紧紧地、死死地握住了苏宁儿那只冰冷、颤抖、却死死攥成拳头的手!
那冰冷刺骨的温度和剧烈到无法控制的颤抖,顺着相握的手掌,瞬间传递到张鹤的四肢百骸,也像一桶冰水浇醒了他被愤怒和心疼冲昏的头脑。不能硬拼!苏锐的伤不能再拖!苏宁儿不能再受任何伤害!
几乎是同时,张鹤的余光瞥见阴影里苏锐挣扎着想要冲出来的身影!他心念电转,在苏国强被苏宁儿短暂震慑、尚未彻底暴怒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挡在身前的苏宁儿往侧面一拉!同时朝着阴影里低吼:苏锐!跑!带宁儿跑!
这一拉一吼,用尽了他所有的机变和力量!苏宁儿被他带着踉跄两步,脱离了苏国强拳头的直接威胁范围。而阴影里的苏锐,在看到妹妹被拉开的刹那,求生的本能和对妹妹的保护欲压倒了一切!他强忍着左臂钻心的剧痛,用没受伤的右手猛地抓住冲过来的妹妹的胳膊!
走!苏锐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拖着还在哭喊挣扎的苏宁儿,朝着胡同另一个出口没命地冲去!
小杂种!还想跑!苏国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激怒了,酒劲混合着暴戾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他咆哮着,抡起手中的半截酒瓶,朝着张鹤和逃跑的兄妹方向就要砸过来!
张鹤在拉开苏宁儿的瞬间就已经预判到了苏国强的反应!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弯腰,抄起脚边一块刚才给苏锐处理伤口时散落的、沾着碘伏的破木板(比昨天的砖头小,但足够制造混乱),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苏国强脚下狠狠扔了过去!目标不是人,而是他脚前湿滑泥泞的地面!
哐当!木板砸在泥水里,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和泥点!
苏国强本就醉得厉害,脚下虚浮,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溅起的泥水惊得本能地后退闪避,脚下猛地一滑!
哎哟!一声惊怒交加的痛呼,苏国强那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重重地朝后仰倒,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手里的酒瓶也脱手飞出,摔得粉碎!刺鼻的酒液混合着泥水四溅。
就是现在!
张鹤看都没看倒地的苏国强,转身拔腿就跑!朝着苏锐和苏宁儿消失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冲刺!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肺部火辣辣地疼,但他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们!带苏锐去医院!
他冲出死胡同,在昏暗的巷子里狂奔。前方不远处,苏锐拖着哭得几乎脱力的苏宁儿,正艰难地往前跑,速度明显因为苏锐的伤势和苏宁儿的崩溃而慢了下来。
这边!张鹤追上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苏宁儿,同时抓住苏锐没受伤的右臂,帮他分担一部分拖拽妹妹的力道,快!跟我来!去医院!他的声音急促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苏锐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感激,有后怕,有走投无路的绝望,也有一丝抓住救命稻草的微弱希冀。他咬着牙,没说话,只是用尽全力配合着张鹤,拖着哭得浑身发软、意识都有些模糊的苏宁儿,在张鹤的带领下,朝着最近的社区医院方向亡命奔逃。
身后,苏国强暴怒的咆哮和咒骂声越来越远,最终被城市的喧嚣彻底吞没。
……
社区医院急诊室的灯光白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苏锐被护士带进了处置室,门关上了。苏宁儿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坐在走廊冰凉的塑料椅子上,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她脸上泪痕交错,眼睛肿得像核桃,眼神空洞地望着处置室紧闭的门,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张鹤站在她旁边,同样喘着粗气,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他看着苏宁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厉害。他走到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温热的矿泉水,拧开盖子,递到她面前。
喝点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苏宁儿像是没听见,毫无反应。
张鹤蹲下身,将水瓶轻轻碰了碰她冰冷的手背。苏宁儿这才像是被惊醒,茫然地抬起眼,看着张鹤,又看看眼前的水瓶,过了好几秒,才机械般地伸出手,接了过去。她没有喝,只是紧紧握着,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实物。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里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煎熬。
终于,处置室的门开了。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几张片子。
张鹤立刻上前一步:医生,他怎么样
苏宁儿也猛地站起身,紧张地看着医生。
医生摘下口罩,眉头微蹙:左前臂尺骨骨裂,桡骨远端也有轻微骨裂,周围软组织挫伤肿胀很严重。万幸没有完全断裂,但需要打石膏固定,至少六周不能动。还有,伤口有轻微感染迹象,已经处理了,需要按时换药消炎。医生看了看紧张的两个少年少女,语气缓和了些,谁是家属需要办手续缴费。
我…我是他妹妹…苏宁儿的声音细弱颤抖。
父母呢医生问。
苏宁儿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张鹤立刻上前一步,语气沉稳:医生,他父母暂时联系不上。费用我来交,需要办什么手续您跟我说。他从书包里掏出那个装着压岁钱和零花钱的信封。
医生看了看张鹤,又看看脸色惨白、明显吓坏了的苏宁儿,没再多问,点点头:行,那你跟我来办手续。
张鹤跟着医生走向缴费处。苏宁儿站在原地,看着张鹤沉稳跟医生交流的背影,又看看处置室的门,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无助感再次将她淹没。钱…那么多钱…张鹤帮他们垫了…可他们怎么还那个家…还能回去吗哥哥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苏锐左臂打着厚厚的白色石膏,被护士搀扶着从处置室里走了出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看到妹妹和张鹤,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哥!苏宁儿扑过去,眼泪又涌了出来,想碰又不敢碰哥哥打着石膏的手臂。
没事了,宁儿,别哭。苏锐用没受伤的右手笨拙地拍了拍妹妹的头,声音沙哑,目光转向走过来的张鹤,眼神复杂,…谢谢。
先别说这些。张鹤打断他,看了看时间,夜色已经很深了,你们…现在不能回去了。他语气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个家,此刻比龙潭虎穴还危险。
苏锐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茫然和绝望。是啊,不能回去了。可他们能去哪露宿街头吗带着他这条废了的手臂
苏宁儿也紧紧抓住哥哥的衣角,小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无措。
张鹤看着眼前这对伤痕累累、走投无路的兄妹,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他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改变很多事。但他没有犹豫,声音低沉而清晰:
去我家。
苏锐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不行!太麻烦叔叔阿姨了!而且我们…
听我的。张鹤再次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力量,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先去我家避一避,其他的,明天再说。他看向苏宁儿,女孩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芒,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看着他。
张鹤的心定了定。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很快被接起,是张母温和的声音:小鹤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来宁儿还好吗她显然一直在等。
妈,张鹤的声音在安静的医院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宁儿的哥哥…受伤了,刚在医院处理好。他…家里有点特殊情况,暂时不能回去。我想…带他们俩回家住一晚,行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这沉默让苏锐和苏宁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张鹤。
几秒钟后,张母温和却异常坚定的声音传了过来:行!怎么不行!快带孩子们回来!外面冷!路上小心点!我这就去把客房收拾出来!
没有一句多余的疑问,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有最纯粹的接纳和关怀。
苏锐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一种巨大的、陌生的暖流猛地冲上鼻尖,他猛地别过脸,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苏宁儿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温暖和委屈交织在一起,让她泣不成声。
张鹤挂断电话,看向他们,只说了一个字:走。
……
深夜的张家,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当张鹤带着左臂打着石膏、脸色苍白的苏锐和眼睛红肿、依旧惊魂未定的苏宁儿再次踏入这个家门时,张父张母早已等在了门口。
哎哟,快进来快进来!孩子,这手…疼坏了吧张母一眼看到苏锐的石膏,心疼得直抽气,连忙上前扶住他另一边没受伤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他往屋里带,一边走一边连声吩咐张父,老张,快把客房的门打开!被子我都铺好了!小鹤,去厨房把温着的姜汤端来!
张父看着苏锐那条刺眼的石膏手臂,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凝重。他没有多问一句发生了什么,只是立刻转身去开客房的门,动作利落。
客厅的沙发上,已经铺好了厚厚的毛毯和干净的枕头。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姜汤和几碟小点心。
苏宁儿看着这忙而不乱、充满了温暖关怀的一幕,看着张母小心翼翼地搀扶哥哥,看着张父沉默却有力的行动,看着张鹤端来冒着热气的碗…巨大的安全感如同温暖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一直强撑着的最后一点力气仿佛被抽干,她腿一软,差点跌倒。
一直留意着她的张鹤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别怕,到家了。张鹤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安稳。
苏宁儿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张鹤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神不再像平时那样带着优等生的疏离,而是充满了沉甸甸的、让她想要依赖的安稳力量。她再也控制不住,一直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终于冲了出来,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伤痕累累的雏鸟,将脸埋进了张鹤的肩窝,放声痛哭起来。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嘶喊,而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终于能在安全港湾里尽情宣泄的委屈和恐惧。
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张鹤肩头的衣服。那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在张鹤的心上。他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抬起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涩和温柔,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女孩剧烈颤抖的、单薄的后背。
张母端着一碗姜汤走过来,看到这一幕,眼圈也红了。她放下碗,走过去,温柔地将苏宁儿从张鹤怀里轻轻接过来,搂在怀里,像哄自己孩子一样,轻声细语地安抚着: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没事了,宁儿,没事了…到家了,安全了…有阿姨在呢,不怕了…
苏锐坐在沙发上,看着妹妹在张母怀里哭得像个孩子,看着张父沉默地递给他一杯热姜汤,看着张鹤站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哭泣的妹妹…一种混杂着感激、酸涩、还有巨大不真实感的情绪冲击着他。这个冰冷的世界,似乎在这一方小小的、温暖的屋檐下,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他从未奢望过的光亮。
张鹤看着在母亲怀里渐渐哭累、只剩下小声抽噎的苏宁儿,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里那劫后余生的茫然和疲惫,又看了看沙发上沉默喝着姜汤、手臂打着刺眼石膏的苏锐。
他知道,带他们回家只是第一步。苏国强的阴影不会就此消失,苏锐的伤需要休养,苏宁儿需要抚平创伤,还有那个如同魔窟的家…问题堆积如山。
但此刻,看着这昏黄灯光下,暂时获得安宁的兄妹俩,看着父母无声却坚定的支持,张鹤的心底,那份重生后一直燃烧的火焰,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
他握紧了拳头。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袖手旁观的旁观者,更不是那个居高临下的施舍者。他要做的,是和他们站在一起,成为一道真正的、可以遮风挡雨的屏障。
夜深了。
张家的客房收拾得干净整洁,铺着晒过太阳、蓬松柔软的被子。张母特意给苏宁儿拿了一套自己没穿过的新睡衣。
苏宁儿洗了澡,换上干净柔软的睡衣,躺在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被子里,身体依旧残留着哭泣后的疲惫和轻微的颤抖。房间很安静,隔壁隐约传来哥哥和张父低低的说话声。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陌生的光影,心绪纷乱如麻。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父亲的暴打,雨夜的逃亡,医院的恐惧,张鹤的砖头和紧握的手,最后是张家这毫无保留的温暖…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却又真实得让她心头发烫。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上面有干净洗衣粉的味道。黑暗中,张鹤挡在她身前的身影,他砸出砖头时冰冷的眼神,他紧紧握住她手的温度,还有那句斩钉截铁的跟我回家…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一种陌生的、带着巨大不安却又让她无比贪恋的情绪,在心口悄然滋生。
客厅里,灯光调暗了。张父和张鹤坐在沙发上,对面是同样毫无睡意的苏锐。
苏锐的左臂在石膏的固定下依旧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他看着眼前这对非亲非故、却收留了他们兄妹的父子,喉咙发紧。
叔叔,张鹤…今天…真的…苏锐的声音有些哽咽,巨大的感激和沉重的负担压得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钱…还有收留我们…我…
孩子,别说这些见外的话。张父摆摆手,打断他,声音低沉而温和,谁都有难处。钱的事不急,先把伤养好是正经。他看了看苏锐打着石膏的手臂,眉头微蹙,你爸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提到苏国强,苏锐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丝绝望的疲惫:…那个家,不能回了。回去…我和宁儿都没活路。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劲,等天亮了…我就带宁儿走。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打工,捡破烂…总能活下去。他不能连累张家。
胡闹!张父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长辈的威严,你带着伤,还带着个妹妹,能去哪儿外面是那么好闯的万一再遇上坏人怎么办他看着苏锐倔强的脸,语气又缓了下来,听叔一句,先安心在这里住下。你爸那边…总有办法。
张鹤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开口道:苏锐,你手臂的伤最少要固定六周,这期间根本没法干活。宁儿…她也需要上学。他看向父亲,爸,我记得你上次说,厂里后勤老李的汽修店在招学徒包吃住,就是辛苦点
张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眼睛一亮:对!是有这么回事!老李跟我关系不错,人很实在!他那店虽然不大,但技术过硬,学出来是真本事!就是当学徒又脏又累,钱也不多,刚开始可能就够个基本生活费…
我去!苏锐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斩钉截铁,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我不怕脏不怕累!只要能有个地方落脚,能学门手艺养活我和宁儿!我什么都愿意干!这简直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张鹤看着苏锐眼中那绝处逢生的亮光,心中也松了口气。这确实是他能想到的最现实、也最有可能帮苏锐独立的路子。前世模糊的记忆里,苏锐后来似乎也干过汽修…也许冥冥中自有定数
好!张父一拍大腿,明天一早我就去找老李!问题不大!至于住的地方…他沉吟了一下,老李那店后面有个小仓库,收拾收拾应该能住人,就是条件差了点…
能住就行!苏锐连忙说,声音带着激动,谢谢叔叔!谢谢张鹤!巨大的希望让他暂时忘却了手臂的疼痛。
那宁儿呢张母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坐在苏宁儿旁边(苏宁儿哭累后迷迷糊糊在沙发上睡着了),轻轻抚摸着女孩的头发,满脸心疼,她还在上学…住店里不方便吧而且她一个女孩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蜷缩在沙发上、睡得并不安稳的苏宁儿身上。她眉头微蹙,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偶尔会轻轻抽搐一下。
张鹤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女孩苍白的小脸,想起她课桌里珍藏的糖纸和牛奶瓶,想起她挡在自己身前嘶喊的模样,想起她在自己肩头崩溃的哭泣…
让她住家里。张鹤的声音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看向他。
张鹤的目光落在母亲脸上,语气认真:妈,让她住我房间隔壁那间小书房。她白天上学,晚上回来住。我们…看着她。他顿了顿,补充道,她需要安稳的环境,也需要…继续读书。
张母看着儿子眼中那份沉甸甸的认真和不容错辨的关切,又看看沙发上睡得像个易碎瓷娃娃的苏宁儿,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点头:好!就住家里!那间书房收拾出来,正好!宁儿这么乖,跟着我们住,阿姨也放心!她巴不得能多照顾这个可怜的孩子。
张父也点点头:嗯,这样安排稳妥。小鹤说得对,宁儿得上学。
苏锐看着张家父母毫不犹豫的应承,看着张鹤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再看看熟睡的妹妹…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感激和心酸的情绪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低下头,用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捂住了眼睛,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绝处时。这一刻,是绝望深渊里终于抓住的救命绳索,是冰冷世界裂开后照进的、足以融化坚冰的暖阳。
张鹤看着苏锐颤抖的肩膀,看着母亲温柔拍抚苏宁儿的手,看着父亲眼中朴实的关切…他知道,命运的齿轮,从这一刻起,真的开始朝着不同的方向转动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得可怜的旁观者。他伸出手,将苏锐兄妹拉进了他的世界,也真正踏入了苏宁儿灰暗的人生。前路依旧未知,布满荆棘,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
夜深人静。苏宁儿在陌生的床上翻了个身,陷入更深的睡眠。张鹤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没有立刻躺下。
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个有些陈旧的铁皮糖果盒。打开盒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张折叠整齐的彩色糖纸,静静地躺在盒底。那是他小时候攒下的。
他拿起那两颗苏宁儿今天早上放在他桌上的、崭新的水果硬糖。坚硬的糖纸在灯光下折射着微光。他凝视了片刻,然后,极其郑重地,将这两颗糖,放进了那个空荡荡的铁皮糖果盒里。
咔哒。盒盖轻轻合上。
他将盒子放回抽屉最深处。仿佛将一颗刚刚萌芽的、带着酸涩却无比珍贵的种子,小心翼翼地珍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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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静谧的银辉。